盧德平
社會溝通:觀念與話語
盧德平
基層社會治理中的社會溝通之所以失靈、低效、無效,主要是因為所嵌入的日常社會互動模式與政策導向型的社會溝通存在著兼容的困難。在社會溝通的深層存在著溝通雙方在政策腳本和社會原則上的分歧,在中層存在著中國文化所倚重的“面子作用”,而在溝通表層的話語運行上,又和日常社會互動模式形成合流。社會溝通在和日常社會互動合流之后,需要遵循日常生活場域所通行的溝通對稱性原則。溝通中的對稱性原則,其核心內(nèi)涵在于:這種對稱是人們作為會話者、交際者的對話者資格的對稱,是人格的對稱。要解決基層社會治理中的社會溝通失靈的問題,需要淡化社會分層和政治溝通中的政策主體所帶來的非對稱性遷移力量,以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生活者的姿態(tài),實現(xiàn)由非對稱向?qū)ΨQ的轉(zhuǎn)變,從而建立對話者所需要的“我們”關(guān)系。這種對話關(guān)系的建立是有效的社會溝通成立的前提,也是基層社會治理實現(xiàn)善治的基本條件。
社會溝通; 政治溝通; 日常社會互動; 基層社會治理; 話語
最近幾年學術(shù)界所關(guān)注的社會溝通問題[1]設定了社會治理的實用動機,通常被界定為和目前中國的基層社會治理模式(“黨委領(lǐng)導、政府主導、社會協(xié)同、公眾參與、法制保障”)存在著重要的關(guān)聯(lián)。但究竟社會溝通是社會治理的基本運行方式,還是圍繞一定的社會議題而實施的官民間的情境化的話語交流,也就是說,社會溝通在社會治理中處于本體地位,還是僅僅發(fā)揮有限的工具作用?對于這個問題,學術(shù)界沒有做出回答。如果社會溝通具有社會治理,特別是基層社會治理的本體地位的話,那就是說,社會治理的過程基本上就表現(xiàn)為社會溝通,社會治理的效果基本上就取決于社會溝通的效果,社會治理所要達成的目標需要通過社會溝通去實現(xiàn)。如果認為社會溝通不過是社會治理的一種手段,那么社會治理的本質(zhì)特性就并非一定通過社會溝通去體現(xiàn),而社會溝通不過是社會治理實施過程中所采取的方法或手段之一,還有其他方法或手段與此并列或結(jié)合。
但是,如果把社會溝通界定為社會治理的一種權(quán)宜性的手段或策略的話,那么社會治理區(qū)別于社會管理的真正內(nèi)涵就很難體現(xiàn)。社會治理概念之所以不同于社會管理,根本的在于正視社會行動主體的多元化趨勢,強調(diào)由傳統(tǒng)的自上而下的行政管制轉(zhuǎn)變?yōu)樽鹬厣鐣嘣袆又黧w的自主性,以協(xié)商、溝通的方式,而非命令和執(zhí)行的方式來實現(xiàn)社會控制和秩序維護的政治目標[2]。顯然,當社會溝通進入社會治理的內(nèi)在機制,或者當社會治理的過程大部分存在于社會溝通本身的話,就很難認為社會溝通仍然處于社會治理的工具性地位。社會人無法把人際溝通與生活本身分開,或者說,無法認為人際溝通屬于生活的一種工具或手段,而是應當認為人際交流就是生活的狀態(tài),就是生活本身?,F(xiàn)代社會的民主的真正含義恰恰就在于以人的社會存在為本體訴求,而相應的社會建設、社會治理的內(nèi)在價值也正在于以人的基本社會存在狀態(tài),即人際日常互動,作為現(xiàn)代社會運行的基本邏輯。
一個容易忽視的問題是,就溝通(communication)的最基本的含義而言,包括政治溝通在內(nèi)的任何所謂的溝通,都不能排除話語形態(tài)的出現(xiàn)。因此,社會溝通更多以話語表達和交流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也就不足為奇。但是,以往的一些研究把社會溝通的上位概念,即政治溝通,僅僅視為信息論意義上的信息傳達,關(guān)注信息傳送渠道的構(gòu)成是單通道還是多通道,信息傳送過程中噪音如何處理,以及信息傳送和信息反饋的關(guān)系[3],這就把溝通作為一種以語言形態(tài)出現(xiàn)的社會實踐簡化為信息論模式下的信息傳遞程序。事實上,在日常社會生活中呈現(xiàn)出來的人際溝通,不僅在話題的聚焦和離散,以及由此達成的共識上,而且在溝通過程的要素構(gòu)成上,牽涉到溝通雙方的主體意向、溝通的宏觀和微觀環(huán)境、溝通時的伴生情緒、溝通雙方的個性評價、溝通的語言策略等多種非常復雜的因素,而不僅僅是溝通中的信息傳遞問題。但是,政治學里的社會溝通,作為政治溝通一種表現(xiàn)形式,雖然在話語交流的呈現(xiàn)形態(tài)上,與日常社會生活的人際交流或溝通,存在著形態(tài)的重疊,但二者間仍然存在著一些重要的差異。
政治溝通范疇下的社會溝通,其主題或話題具有較多的政策要素,且溝通中的一方以政策主體的身份出現(xiàn),而另一方則是社會公眾,因此決定了這樣的溝通不同于非正式的日常社會互動。雖然非正式的日常社會互動也涉及政策話題,但互動雙方都不具有政策主體的身份,因此關(guān)于所謂政策話題的交流僅僅是關(guān)于相關(guān)政策的談論或評論。這種差異說明,社會溝通中的政策主體與社會公眾形成的溝通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要指向政策目標的執(zhí)行,而非出于認知和情感共享的目的去建立相應的人際紐帶。當然,作為社會溝通中的政策主體如果涉及到溝通過程中所無法代表的政策層級,則兼有政策主體和普通社會成員的雙重身份,并在社會溝通的過程中與溝通對象一道議論或評論更高層級的政策是否合理,或以溝通場域之外的宏觀政策作為現(xiàn)場社會溝通的合法化和合理化依據(jù),從而使得社會溝通過程變得非常復雜。那么,從這樣的溝通模式判斷,實際上呈現(xiàn)出社會溝通嵌入日?;拥那短谞顟B(tài)。那么,由此值得研究的問題是:這樣的嵌套模式是否更有利于提高社會溝通的效果,實現(xiàn)相應的社會溝通目標?抑或相反?
在面向社會治理,尤其是基層社會治理的社會溝通中,事實上很難出現(xiàn)單純的政策執(zhí)行類的社會溝通模式,相反,社會溝通和日?;忧短椎哪J礁鼘儆诔B(tài)。這種嵌套型溝通模式的出現(xiàn)取決于這樣一些因素:
第一,社會溝通中的政策主體在離開工作場所,撤出政策語境時,會頻繁回歸社會公眾的日常社會生活環(huán)境。在城市社區(qū)和農(nóng)村村鎮(zhèn)一級的基層社會溝通層面,這種情況頗為常見。因此,基層社會溝通中的政策主體事實上無法在社會溝通中完全維持政策主體的身份,而是必須將政策主體身份和一般社會互動者身份結(jié)合在一起,才能實現(xiàn)有效的基層社會溝通。這是基層社會溝通不同于更高政策層級的政治溝通的一個基本特點。在較高政策層級的政治溝通里,溝通雙方都作為政策主體,決定了溝通的正式性,如政府部門間的溝通就屬于政策主體間的典型的正式性政治溝通。這種政治溝通所遵循的溝通模式與基層社會溝通顯然有著很大的區(qū)別。
第二,基層社會溝通的對象往往是普通民眾,對于具有鮮明政治溝通特點的社會溝通,無論在溝通的話語體系,還是溝通的政策內(nèi)容,以及溝通過程中為強化溝通合法性和合理性而對更高層級的宏觀政策背景的引用,都缺乏充分的知識和經(jīng)驗。因此,對于單純的政策執(zhí)行型的社會溝通模式存在著天然的抵觸心理,決定了這種類型的基層社會溝通模式難有成功的可能。
第三,雖然基層民眾對于政治溝通的基本規(guī)則缺乏相應的知識和經(jīng)驗,但大部分基層民眾在日常社會互動中也經(jīng)常就各個層級的政策發(fā)表評論,并圍繞相關(guān)的政策主題,通過各種非正式的日常社會互動,而達到分享其中部分知識和規(guī)則的目的。但是,掌握了有關(guān)政治溝通的知識,未必就能轉(zhuǎn)化為政治溝通的能力,并運用于基層的社會溝通。相關(guān)的社會溝通能力建設屬于公民權(quán)建設的重要內(nèi)容,在目前參政議政渠道有限,議政平臺缺乏,政策主體,特別是較高層級的政策主體鮮有和普通民眾開展充分的議政活動的條件下,顯然很難期待基層社會溝通對象具備基本的政治溝通能力。
基層社會溝通嵌套模式的選擇取決于基層社會治理所面臨的現(xiàn)實條件,決定了較高政策層級的政治溝通模式無法簡單適用于基層社會治理,但問題是,這種嵌套模式對于基層社會溝通何以有效,其內(nèi)在理由何在?對這種嵌套模式的考察,實際上需要分別考察政策執(zhí)行型政治溝通模式、一般社會互動模式,以及二者的結(jié)合或嵌套模式的基本特征及彼此間的本質(zhì)差異。從另一個角度看,中國的基層社會溝通實質(zhì)上是基層黨政官員攜帶科層制下的政策執(zhí)行型政治溝通模式直接進入一般民眾的日常社會生活場域。除了民眾中的少數(shù)精英分子外,基層官員所攜帶的政策執(zhí)行型政治溝通模式顯然缺乏直接適用的溝通對象。這種情況必然要求基層官員采取一般民眾日常運用的人際溝通模式,即所謂的一般社會互動模式,這樣才能和溝通對象之間建立一種對稱的對話關(guān)系[4]。雖然一般的社會互動不可避免受到互動者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的影響,要實現(xiàn)完全對稱的對話關(guān)系并非易事,但民主的一個題外之意恰恰在于淡化維護社會秩序所需的社會分層意識和相應的制度安排,而以高揚人的社會性為基本出發(fā)點,以平等、對稱的對話社會的建設為現(xiàn)代社會治理的合理性訴求[5]。
但是,原本位于政治溝通范疇下的社會溝通,其話題或議題一般圍繞國家政策的落地程序和方法,具有話題的嚴肅性,對于溝通過程的正規(guī)性、正式性也存在著相應的要求和期待。那么將這種具有話題嚴肅性的溝通嵌套到非正式的日常社會互動之中,也有可能減弱政策主體的權(quán)威性,并使溝通對象對話題的嚴肅性及溝通效果產(chǎn)生質(zhì)疑。因此,我們經(jīng)常會見到涉及基層居民或村民切身利益的政策性溝通往往還是傾向于對溝通場景、溝通對象、溝通程序等等做出相應的正式性、正規(guī)性安排,以防止因日常社會互動的非正式性而對溝通的政策效果產(chǎn)生損耗。另一方面,在基層社會治理中所常見的這種社會溝通的正式化、正規(guī)化訴求,又產(chǎn)生脫離日常社會生活,特別是脫離一般大眾日常溝通方式的弊端。目前政治話語里常常提到的脫離群眾,在基層社會治理場域的一個典型表現(xiàn),恰恰就是典型的中國式政治溝通方式的濫用(官腔、套話)導致的結(jié)果。這種狀況顯然不符合基層社會治理的基本目標。由此可以看到,在基層社會治理中,社會溝通不得不嵌入日常社會互動,但政治溝通范疇下的政策性社會溝通與基于日常生活而形成的社會互動二者間仍然存在著深層次的張力,不僅弱化著嵌入的溝通效果,而且存在脫離日常社會互動,回歸中國式政治溝通的脫嵌趨勢。
基層社會溝通存在的這一悖論對于加強和群眾交流,走群眾路線的社會治理理念構(gòu)成內(nèi)在的挑戰(zhàn)。但化解這一悖論,存在著諸多實踐的障礙。第一,我們看到中國長期形成的官本位體制容易使基層官員滋生社會優(yōu)越感,并在和基層民眾的溝通過程中隱性或顯性地表露出來,從而危及社會溝通所嵌入的日常社會互動所要求的對稱性基礎(chǔ),降低溝通過程中的信任度,造成社會溝通的失靈或失效,影響到基層社會治理目標的實現(xiàn)。同時,由于官本位文化的作用,部分基層官員往往把政治權(quán)力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和社會階層、社會結(jié)構(gòu)耦合起來,并以此和普通大眾區(qū)隔開來,獲得精神或心理的滿足,因此在和普通大眾溝通的過程中,往往采取過于傲慢,或過于犬儒主義式的謙卑態(tài)度,難以和溝通對象形成平等、對稱的互動關(guān)系。在這種情況下,所謂社會溝通很容易演變?yōu)楦邔蛹壵螠贤嫦蚧鶎拥暮唵芜w移,其溝通方式也很有可能成為在溝通對象錯位條件下的官制政策宣講。第二,作為社會溝通的對象,一般民眾除了上文所指出的缺乏政治溝通范疇下的社會溝通所需要的知識和經(jīng)驗外,由于中國官本位文化的影響,對于基層官員的定位還存在著很大的錯位,即使在非正式互動語境下,仍然對基層官員持有政策主體的基本定位,在涉及政策議題的溝通方式上,對于其正式性溝通風格存在著理所當然的期待,因此要把政治學意義上的社會溝通有機嵌套到人際日?;又?,尚存在不少現(xiàn)實的困難。但是,從政治溝通到社會溝通,再到日常社會互動,現(xiàn)代社會治理所指向的這一運行邏輯,需要我們尋求克服這一悖論的有效方法。所謂“有知識的公民”(well-informed citizen)的誕生[6],以及真正意義上的公民社會的形成,可能有助于橋接反映在社會溝通上的這種政府和社會之間的斷裂狀態(tài)。這也是我們所討論的以社會溝通形態(tài)呈現(xiàn)的社會治理的生命力所在。
施米特指出:所謂的政治溝通包含觀念和話語兩個重要方面[7]。觀念存在著認知和規(guī)范兩個維度。所謂的認知維度涉及政治溝通的內(nèi)容是否被溝通對象所理解,政策目標是否能實現(xiàn),總之,牽涉到溝通對象對于溝通內(nèi)容所具備的知識以及相應的理解能力,也即是什么和怎么做的問題;所謂規(guī)范維度涉及到政治溝通內(nèi)容的價值觀基礎(chǔ),以及具有普適意義的社會原則等,規(guī)范維度為認知維度提供了合理化的來源。政治溝通的話語是指包括語言問題在內(nèi)的整個溝通過程的關(guān)聯(lián)要素。但政治溝通的話語還包括話語權(quán)的擁有和歸屬問題。施米特所揭示的政治溝通的基本維度,對于我們考察中國基層社會溝通的政策內(nèi)容的結(jié)構(gòu)性特征,以及社會溝通運行過程的程序和要素構(gòu)成,都具有較高的參考價值。
就中國基層社會溝通而言,圍繞溝通的政策內(nèi)容溝通,雙方存在著理解角度的不同,以及信息不對稱的問題?;鶎庸賳T對于涉及民眾利益的相關(guān)政策,對其形成過程、成立背景,以及政策約束的邊界等所掌握的信息遠遠超過一般民眾,使其在和民眾的溝通過程中占據(jù)有利位置,但這里存在這樣一個錯位:基層官員作為政策主體一方,對于所溝通的政策內(nèi)容的解讀,需要按照更高層級的政策主體提供的腳本,決定了解讀的單義性。與此形成對比,基層民眾對于政策的解讀并無更高政策層級提供的腳本作為參考,而更多依賴的是日常生活中的“理所當然”的社會共識,即日常生活的文化,以及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的社會原則,并把這種社會原則與自身的實際情況關(guān)聯(lián)起來進行解讀,從而導致解讀的多義性。這里我們看到,施米特所說的溝通觀念的認知和規(guī)范維度,在實際情況下,總是結(jié)合為一體。規(guī)范維度對于認知過程和結(jié)果提供了合理化、合法化的支撐。基層官員需要在溝通過程中引用和參照更高政策層級的制度化腳本,作為其溝通的規(guī)范性來源,也希望由此確立其溝通的權(quán)威性?;鶎用癖姴⒉粨碛羞@種制度化腳本,也拒絕溝通另一方對于這種腳本的引用和參照,而是力求以日常生活的邏輯來支持其溝通的主張。
我們看到,在溝通表層溝通雙方圍繞政策內(nèi)容的解讀發(fā)生分歧,但這并非溝通失靈的癥結(jié)所在。從社會溝通的運行過程來看,基層官員的溝通目的是要勸說普通民眾接受由政策腳本事先設定的政策內(nèi)容,對于溝通觀點的論證也依據(jù)這一政策腳本,其觀點的合理化和合法化來源也是這一政策腳本。民眾作為溝通對象也存在著反向勸說基層官員接受自己主張和訴求的溝通目的,但在觀點的論證上拒絕溝通另一方所攜帶的政策腳本,而力圖以社會通行原則為論證的合理化支撐,因此二者在溝通觀點的論證依據(jù)上發(fā)生深層次的錯位,也即施米特所說的在觀念的規(guī)范維度上形成分歧。依據(jù)社會文化的規(guī)范原則,溝通對象自然會形成這樣的觀點:我這個祖祖輩輩居住的老宅是祖輩留下的遺產(chǎn),我周邊的宅基地埋著祖先的亡靈,我這片耕地保證了全家的口糧,我作為一個農(nóng)民需要養(yǎng)雞養(yǎng)羊,斷乎沒有拆遷的道理。依據(jù)政策腳本,基層官員自然會形成這樣的觀點:上級政府對于全縣的經(jīng)濟開發(fā)制定了科學的“十三五”規(guī)劃,這片地是這個整體規(guī)劃中需要搬遷的部分,個人要服從集體,少數(shù)要服從多數(shù),要有大局意識和集體意識。溝通對象則會反過來勸說對方: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你的什么規(guī)劃我不懂,我一個老百姓不懂你那些大道理,你再什么規(guī)劃也要讓我們老百姓活命。在深層次規(guī)范維度上溝通雙方所依據(jù)的腳本或原則決定了基層社會溝通存在著內(nèi)在的張力和難以協(xié)調(diào)的障礙。
這種深層次的規(guī)范性差異也決定了溝通的終端對話形態(tài)必然存在著沖突、爭吵、辯論,并有可能由話語形態(tài)的沖突發(fā)展為肢體沖突,從而宣告社會溝通的徹底失敗,為基層社會治理的有效運行埋下隱患。但是,這種沖突并非不可避免。由于沖突的根源在于深層次的政策腳本和社會原則的分歧,而撤銷政策腳本或社會原則,又意味著社會溝通喪失了基本的必要,也沒有現(xiàn)實的可能。但是,在具體的社會溝通過程中,對于深層次的政策腳本或社會原則進行修辭性的處理,則可以減緩深層次規(guī)范性差異對于表層話語沖突的推動力量。修辭性處理方法包括減少對更高層級的政策腳本的顯性引用,淡化對一般社會文化原則的固執(zhí),其目的在于減少社會溝通過程中的規(guī)范性維度的剛性作用,而通過對表層話語技巧的運用,增加社會溝通的靈活性。但這樣的話,社會溝通似乎從一種政策性對話轉(zhuǎn)向藝術(shù)化的話語交流,而過度的轉(zhuǎn)化又危及到社會溝通作為政治溝通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所應該具有的嚴肅性和正式性。商業(yè)上所采用的美女經(jīng)濟型溝通方式把話語的柔性推向極致,可以較為容易地啟動溝通,但未必會促使溝通對象放棄立論的原則,從而完成政策腳本對社會原則的收編。如果這樣的話,社會溝通就離開了政治溝通的領(lǐng)域,而淪為一種商業(yè)營銷。
社會溝通中的任何表層話語技巧都不可能使溝通雙方中的任何一方放棄其論證的依據(jù),但可以為社會溝通避免走向沖突和失敗提供安全閥的作用。這又涉及中國社會人際交流中非常重要的“面子作用”(face-work)[8]?!懊孀幼饔谩币劳杏诒韺拥脑捳Z技巧,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背景下包括社會溝通在內(nèi)的任何人際交流都必須遵循的基本溝通規(guī)則,而將深層次的腳本和原則的差異提升到話語表層,則對“面子作用”構(gòu)成直接的威脅,導致溝通失靈或失敗?!懊孀幼饔谩笔蔷S持溝通過程,保證溝通得以進行的重要條件。但“面子”又是脆弱的,不僅深層次的腳本或原則這些規(guī)范性內(nèi)容會破碎“面子”,而且表層話語的大量細節(jié)性技巧也會對“面子”構(gòu)成直接的沖擊。在中國的人際溝通場景下,“面子”的破碎事實上就意味著溝通的中止,而要重啟溝通,首先面臨的問題就是修復“面子”。應該講,整個社會溝通過程的各個方面都會危及到“面子”,而反過來說,一種可持續(xù)的社會溝通實質(zhì)上就是通過各種方法和手段維護著溝通雙方的“面子”,確保因“面子”的維護而實現(xiàn)溝通過程的暢通和溝通結(jié)果的有效。與社會溝通的深層次政策腳本或社會原則相比較,或者與表層次的話語流相對比,“面子作用”位于社會溝通的中層,既敏感又脆弱,但又發(fā)揮著對深層腳本和表層話語流的安全閥功能?!懊孀印钡拇_立需要溝通雙方將深層的腳本或原則分歧置于隱性狀態(tài),而“面子”的維持又使得溝通雙方的原則立場獲得保護,凸顯出社會溝通的重要價值。同樣,“面子”的維持也需要表層話語流所包含的各種要素,以及與話語流密切相關(guān)的溝通過程的其他表層要素處于適宜、穩(wěn)定、一致的關(guān)系之中,而任何對溝通表層要素的破壞都首先損害中層的“面子”,并在解除安全閥之后,將彼此深層次的巨大分歧彰顯無遺,導致溝通崩潰。在社會溝通表層的話語流之外,尚存在著眾多密切關(guān)聯(lián)因素,這些因素包括對話者的體態(tài)、表情,對話者的話語風格,對話場景的類型特征,以及對話者的社會屬性等等,但無疑,社會溝通需要以話語作為運行的平臺。
社會溝通是一個具有結(jié)構(gòu)層次特性的人際互動,但在溝通內(nèi)容和溝通雙方的角色構(gòu)成上,又不同于日常人際互動。把政治溝通范疇下的社會溝通等同于政治學意義上的政策溝通,不符合基層社會溝通的本質(zhì)特點和現(xiàn)實條件。同樣,把社會溝通等同于日常社會互動,也不能解釋這種特殊的溝通模式所要達成的政策目標和溝通效果。但是,社會溝通嵌入于日常社會互動,遵循著一般社會互動在深層、中層、表層的規(guī)律制約,但這兩種溝通模式的嵌入或嫁接存在著模式體系的沖突,絕非簡化為任一極端模式所能圓滿實施。社會溝通的特殊性非政治學所能充分解釋,但它又確實指向了政治目標。本文所探討的僅僅是這樣一種特殊的溝通模式的基本特征,徹底揭示社會溝通的真相,需要政治溝通、社會治理,以及批評性話語分析諸多領(lǐng)域的合作。
[1] 丁元竹,荊學民,李文星,等.社會溝通:一個不斷求解的大課題.北京日報,2013-07-01
[2] 俞可平,等. 中國公民社會的興起與治理的變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
[3] 俞可平. 論當代中國政治溝通的基本特征及其存在的主要問題. 政治學研究,1988(3)
[4] Habermas Jürgen.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in Media Society: Does Democracy Still Enjoy an Epistemic Dimension? The Impact of Normative Theory on Empirical Research.CommunicationTheory,2006,16: 411-426
[5] Tyszka Krzysztof. Dialogic Society—the Crisis of Social Communication in Poland.PolishSociologicalReview,2008,163: 297-309
[6] Schutz Alfred.CollectedPapersII. Hague: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1976
[7] Schmidt A. Vivien. Discursive Institutionalism: The Explanatory Power of Ideas and Discourse.AnnualReviewofPoliticalScience,2008,11:303-326
[8] Goffman Erving.InteractionRitual:EssaysonFace-to-FaceBehavior. New York: Pantheon Books,1967
Social Communication: Conception and Discourse
Lu Deping
A puzzling fact is that social communication in mass governance in China regularly proceeds in an incapable and less effective way. Factors to bring about this fact might be diverse in kinds, but one of key reasons is in the barriers that prevent the mode of social interaction in daily life from integrating in a harmonious manner with policy patterned social communication. On deep level, partners of social communication themselves as to policy script and social principles diverge impressively for their communication patterns insofar we analyze many empirical practices of social governance in China. On middle level, face work, as particularly and uniquely a character of Chinese culture, is regulating, but meanwhile separating social mass from policy undertakers in a collaboration destructive way. On surface level, pattern of policy communication becomes mixed with social interaction of every day life. The problem is in adhering to the symmetric principle pervasive in everyday life communication if two patterns of communication are mixed or combined in practice. It is symmetrical because communicating partners in practice are in the process of a dialogue, and should proceed discursively with equal personality and respectable dignity. Eradicating any unsymmetrical forces pervasive in social communication of Chinese policy sphere is a legitimate and real choice. This choice obligates a policy undertaker to take attitude of an ordinary person in his policy patterned social communication. He will therefore become hopeful to build a “we” relationship with his communicative partners of everyday life. This is the way to good governance.
Social communication;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Social interaction in everyday life; Social governance; Discourse
2016-11-30
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一帶一路’關(guān)聯(lián)國主要社會場域漢語傳播的推拉因素及其對傳播過程影響的研究”(15JJD740005)。
盧德平,北京語言大學對外漢語研究中心教授;郵編: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