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誠 峰
“天”與晚宋政治*
——釋宋理宗御制《敬天圖》
方 誠 峰
宋理宗御制《敬天圖》展現(xiàn)了宋代天理觀、天人一理說在晚宋政治中的實踐方式?!毒刺靾D》的核心是作為道學修養(yǎng)工夫的敬與誠,而非普通的虔敬;該圖于嘉熙三年(1239)秋明堂禮前拋出,又是為了以大禮之慶成證明其應天的效用?!毒刺靾D》意味著理宗掌握了整套道學的話語,卻拋開了工夫本身,將其中敬、誠這樣的核心概念作為政治旗號,展現(xiàn)君主持敬、誠意以與天理合一的姿態(tài),回應了士大夫修實德以應天的呼聲,從而也成為理宗的一個保護殼。對《敬天圖》的討論也說明,南宋晚期所謂的“祈天永命”由儀式、實政、修德應天數(shù)個相互論證的層次組成。
南宋; 宋理宗; 敬天圖; 天人關(guān)系; 祈天永命
“應天”是傳統(tǒng)中國政治的一個重要課題,其思想基礎(chǔ)是天人關(guān)系論。一般認為,宋代是中國古代天人關(guān)系論的質(zhì)變時代,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是對“事應說”的排斥,即災異與人事不是機械的一一對應關(guān)系,“回天意”的關(guān)鍵不在于以某種行為應對某種災異,而是持續(xù)不斷的恐懼修省,這可謂一種強化的“天人感應論”。其次,程朱“道學”鼓吹了一種全新的天觀與天人關(guān)系論,即天不是有意志的、至上人格神的天,而是作為“天理”的天;相應地,“天人一理”“理一分殊”這種全新的天人合一理論成為標準的說辭,所謂“天地人物,萬殊一實,其分雖殊,其理則一”*真德秀:《理一箴》,收入《性理大全書》卷70,《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1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31頁。關(guān)于宋代的天人關(guān)系論,參見:[日]溝口雄三:《論天理觀的形成》,收入溝口雄三、小島毅主編《中國的思維世界》,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20—240頁;[日]小島毅:《宋代天譴論的政治理念》,收入《中國的思維世界》,第281—339頁;李澤厚:《宋明理學片論》,原載《中國社會科學》1982年第1期,收入氏著《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231—280頁;韋兵:《星占歷法與宋代政治文化》,四川大學2006年博士論文,第160—198頁。。
問題在于,天理觀、天人一理說在政治上是如何實踐的?這一問題應該放到晚宋政治中去考察,因為“晚宋”時期的特征之一即是道學成為正統(tǒng)*段玉明、胡昭曦:《宋理宗“端平——淳祐更化”芻論》,《宋史研究論文集》(1987年年會編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162—164頁;胡昭曦:《略論晚宋史的分期》,《四川大學學報》1995年第1期,第106—107頁。。而且,在晚宋,尤其是宋理宗趙昀(1224—1264在位)統(tǒng)治時期,一方面邊備、楮幣、民生、士風等諸多難題引發(fā)的焦慮、議論,在史料中比比皆是;另一方面,君臣對于天、天命的關(guān)切又與對上述種種困局的討論交織在一起,甚至被認為是破解難題的鎖鑰。因此,考察宋理宗時代的“應天”之舉,可以有效地回答新的天觀、天人關(guān)系論在政治中的實踐問題。
本文的切入點是宋理宗御制的《敬天圖》?!毒刺靾D》作于嘉熙三年(1239),當時理宗即位已經(jīng)16年了*王應麟:《玉?!肪?6《乾道御制敬天圖》,揚州:廣陵書社,2007年,第1072頁;程公許:《滄州塵缶編》卷14《敬天圖箴》,《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6冊,第1052頁。。該圖一共12幅:
摘六經(jīng)之訓有關(guān)于省躬修行、弭災兆祥者,親御翰墨,纂為十有二圖,系以圣制序跋,揭諸殿幄,仍命秘館摹刻堅珉。*程公許:《滄州塵缶編》卷14《敬天圖箴》,《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76冊,第1052,1052頁。
根據(jù)理宗自己的說法,就是“取其關(guān)于天道之大,而有以啟寅畏之衷者,每經(jīng)表而出之,裒列成編,目之曰《敬天圖》”*潛說友纂修:《咸淳臨安志》卷7《行在所錄》,《宋元方志叢刊》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3420頁。。即《敬天圖》是宋理宗從六經(jīng)(《易》《書》《詩》《周禮》《春秋》《禮記》)中摘錄的被認為是最能說明“天道”的內(nèi)容,加以抄錄、張掛、刻石,作為自警的座右銘。不過,《敬天圖》編纂于嘉熙三年何時并不明確,但臣僚云,《敬天圖》完成后,“會季秋吉辛,肇禋重屋”云云*程公許:《滄州塵缶編》卷14《敬天圖箴》,《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76冊,第1052,1052頁。,說明正是當年九月明堂禮前夕*佚名撰,汪圣鐸點校:《宋史全文》卷33,嘉熙三年九月條,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2736頁。。為何要在這一時刻拋出《敬天圖》,這是本文要考察的一個重點。
《敬天圖》并非理宗的創(chuàng)舉,此前宋孝宗于乾道七年(1171)正月亦有御制《敬天圖》。孝宗自己說,這是模仿流傳已久的《無逸圖》,“取《尚書》中所載天事,編為兩圖,朝夕觀覽,以自儆省,名之曰《敬天圖》”*《宋史全文》卷25下,乾道七年正月己亥條,第2109頁。。孝宗和理宗的《敬天圖》差別很明顯:孝宗之圖,只是摘自《尚書》,故僅有兩圖;而理宗之圖,則是摘自六經(jīng),總為十二圖。這不僅是取材范圍的擴大,更意味著“敬天”內(nèi)涵的變化。那么,理宗《敬天圖》到底要表達什么樣的主題?這是本文要考察的另一個重點。
總的來說,本文首先考察《敬天圖》出臺的前因后果,以說明君主(理宗)如何在道學提供的新政治理論下實踐。其次,《敬天圖》一定程度可被視為當時君臣解決困局的總綱,其內(nèi)容及其內(nèi)在矛盾,也展現(xiàn)了南宋晚期一種獨特的政治文化。
《宋史全文》的整理者注意到,該書的一大價值是詳細地記載了宋理宗的“畏天”*汪圣鐸:《試論宋史全文(理宗部分)的史料價值》,《宋史全文》附錄,第2955—2956頁。。在諸多的畏天、敬天之舉中,嘉熙三年的《敬天圖》有何特殊之處呢?可以先看看此前理宗的一些舉措。
如紹定四年(1231)九月丙戌夜,“臨安火,延及太廟”*脫脫等:《宋史》卷41《理宗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795頁。。這是前所未有的災變,朝廷上下受到極大的震動,理宗自稱:“累日哭于神御殿,省愆謝罪,傷痛罔極。”*《宋史全文》卷32,紹定四年九月丙戌條,第2668頁?;馂暮蟮谒?、五日,理宗接連下詔出錢、米賑恤百姓,且蠲臨安府城內(nèi)外之征一月;第六日,理宗下詔避殿、素服視朝、減膳、徹樂,且“內(nèi)外臣僚士庶,咸許直言”*《宋史全文》卷32,紹定四年九月庚寅、辛卯、壬辰條,第2668頁。。
如果按照宋代士大夫?qū)Α皯煲晕摹迸c“應天以實”的區(qū)分*韋兵:《星占歷法與宋代政治文化》,第182—185頁。所謂文,就是指禮儀性的修飾,如避殿、減膳、慮囚等;所謂實,則是指實意、實德、實事,即有實際意義的政策調(diào)整、政治改革,以及君主的至誠反省。,上述措施多屬于“文”,惟求直言略近于實。而在臣僚的應詔上書中,實政、實德才是核心關(guān)切,尤其是后者。如李鳴復在上書中認為“今日所以致天變者在君、相”,他批評理宗的“君德”,指其聽政之暇即嬉游宴飲,經(jīng)筵之余則狎近嬪侍,又不問民生國事,毫無恐懼修省之意。李鳴復甚至說:“明詔謂‘朕德不修’,信乎其不修也!”他建議理宗要“正心”,時存戒懼,“立于無過之地,而常勵其有為之志”,然后以之正朝廷、百官、萬民*黃淮、楊士奇編:《歷代名臣奏議》卷30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000—4001頁。。
吳潛(1196—1262)的上疏也對當時的局勢、理宗的君德進行了嚴厲的警告。他說,理宗自即位以來,災變屢作,“愈變愈異,日迫日?!?。這主要是因為今日局勢危急,財政困難,吏治腐敗,以至“生民熬熬,海內(nèi)洶洶,天下之勢,譬如以漓膠腐紙粘綴破壞之器而置之幾案,稍觸之則應手墮地而碎耳”。他給理宗的建議是:
臣愿陛下齋戒修省,恐懼對越。菲惡衣食,必使國人信之,毋徒曰減膳而已;疏擯聲色,必使天下孚之,毋徒曰撤樂而已。閹宦之竊弄威福者勿親,女寵之根萌禍患者勿昵。以暗室屋漏為尊嚴之區(qū),而必敬必戒;以常舞酣歌為亂亡之宅,而不淫不泆。*吳潛:《許國公奏議》卷1《奏論都城火災乞修省以消變異》(紹定四年),《宋集珍本叢刊》第84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52—53頁。
吳潛暗示,理宗耽于享樂、溺于聲色、閹宦弄權(quán),減膳、徹樂之舉只是形式,而非真正的畏天。只有君德達到了“必敬必戒”“不淫不泆”,即“使皇天后土知陛下有畏之之心,使三軍萬姓知陛下有憂之之心”,然后與大臣改弦易轍、理政勵俗,方能回天意、息天災。先修君德、次理政事,這是吳潛的基本邏輯。
除了李鳴復、吳潛,其余如著作郎吳泳指出,真正的問題是四方之弊;通判鎮(zhèn)江府蔣重珎則認為,火災是因為君主與丞相(史彌遠)之間的權(quán)柄關(guān)系倒置*黃淮、楊士奇編:《歷代名臣奏議》卷309,第4001頁。?;馂漠斣?,度支郎官王輿權(quán)進對,也說到:“今日災變可謂極矣,惟有修德可以回天意。”理宗表示首肯*《宋史全文》卷32,紹定四年九月甲寅條,第2669頁。??傊?,面對紹定四年燒及太廟的大火,理宗的應對與臣僚的期待是有差距的。理宗采取的措施只是行故事,或曰“應天以文”;而一些臣僚則認為,應當修君德、理政事,尤其是前者。
端平元年(1234)正月也出現(xiàn)了一些異常的天象:
太史奏,元日立春,風起乾位,其占主兵。丁酉之夕,月犯太白,亦為兵象。*真德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簡稱《西山文集》)卷14《乙未正月丙辰經(jīng)筵奏己見札子》,《宋集珍本叢刊》第76冊,第37頁。
當時正是端平更化、革新弊政之時,理論上不但不應該有天變,而是應該“昊穹昭格,休應狎至”,但太史之占為何異于此?針對這個問題,真德秀的解釋是:“意者應天之實,陛下猶有當盡者乎?”他所謂的“應天之實”,一方面指理宗是否真正踐行了“毋不敬,思無邪”六字:“動靜起居,真若神眀之在上,然后為敬之實。聲色玩好,真若寇讎之必遠,然后為無邪之實?!比绻麩o法做到,那就是“虛文而非實也”*真德秀:《西山文集》卷14《乙未正月丙辰經(jīng)筵奏己見札子》,第38頁。按“思無邪,毋不敬”六字,是端平元年以前理宗御書于選德殿東西壁的座右銘。見《宋史全文》卷32,端平元年六月戊辰條,第2688頁。?!皯熘畬崱钡牧硪环矫?,則指正在進行的端平更化于用人、聽言、恤民、察吏皆有名無實,其余財用、楮幣、邊備等事則“皆未聞經(jīng)理之實”。他建議:“愿詔三省、密院刷具紹定六年十月以后所降御筆,一一稽考,未行者趣施行之,行而未盡者更檢舉行下?!?真德秀:《西山文集》卷14《乙未正月丙辰經(jīng)筵奏己見札子》,第38頁。真德秀主要希望理宗以實際的修德、落實的政事回應天之警戒。
再如端平二年(1235)夏秋也出現(xiàn)了多次異常天象、氣候*當年六月,“壬申,太陰入氐”,“庚辰,流星晝隕”,“己丑,熒惑入太微垣”;七月,“丁酉,流星大如太白”,“戊戌,太白經(jīng)天”,“辛丑,流星晝隕”,“丙午,太白入東井”。以上見《宋史》卷42《理宗二》,第808頁。當年八月,還有臣僚提到“積陰多霖”,說明有雨水之災。見《宋史全文》卷32,端平二年八月乙未條,第2702頁。。魏了翁(1178—1237)在端平二年七月就指出:“比日以來,天文示異,何其稠也?”他詳述了當年六月、七月的天變及其占(覆軍、陰謀、饑、逆、喪、兵等),接著又以應天之文、實區(qū)分為基礎(chǔ)指出,寄希望于祈禱禬禳乃是淺見。魏了翁說,自己半年來接觸的官民,凡“語及親政,未有能深信者;至江淮以來,則憂危之語日聞”,由此他知道“民未可以虛言動也”;既然民未可動,則“天決不可以虛文應也”*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20《乙未秋七月特班奏事》,四部叢刊初編本,第1a—2b頁。。即因為端平親政未有實效,則所謂的應天也是有名無實。端平二年十二月,身為簽書樞密院事督視京湖、江淮軍馬的魏了翁陛辭,又指出僅僅祝禳之儀無法息天怒,建議理宗“恐懼修省,以回天怒;恭儉篤實,以圖民怨”*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27《陛辭奏定國論別人才回天怒圖民怨》,第9a—b頁。。
端平三年(1236)夏,以久雨祈晴于天地、宗廟、社稷及宮觀、岳瀆等處,又有雨血之異*《宋史全文》卷32,端平三年七月甲申、癸巳、乙未條,第2708頁。。方大琮(1183—1247)于七月上奏札,他認為災異的原因是“戾氣流行”:妖星、大水、二相不咸、諸閫不協(xié)、叛兵等等災變,“無非戾氣之流注激射也”。而要消弭戾氣,根本就在于消除理宗胸中“一念之歉”,也就是雪濟王之冤、正史彌遠之罪,因為這涉及到“理”(即“綱常”)的大問題,故而也就是彌亂之本*方大琮:《鐵庵集》卷1《端平三年七月分第一札》,《全宋文》第321冊,上海、合肥: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6—40頁。。同月,方大琮還上札“愿陛下正心以修德,大臣同心以修政”,他指出,理宗有耽樂、奢侈以及信任佞幸、宦官、小人等問題,若不能由這些問題入手,則禱祈僅是虛文,而惟有“改過徙義”“蚤定大本”“側(cè)身修行”,“則彌災銷變之方,祈天永命之實,在陛下一念耳”*方大琮:《鐵庵集》卷1《端平三年七月分第二札》《八月分第一札》,《全宋文》第321冊,第41—43,47頁。。
在八月的奏札中,方大琮又對理宗說:“帝王治法,止一涂轍,持心身者乃所以持天下也?!币矊⒚^指向理宗的“溺寵浮費”問題。關(guān)于應天,他指出:“避殿虛文也,猶不即;求言典故也,亦未有聞……不知暗室謹獨之地,一堂吁咈之間,其恐懼告戒為何如?”*方大琮:《鐵庵集》卷1《端平三年七月分第二札》《八月分第一札》,《全宋文》第321冊,第41—43,47頁。端平三年九月明堂大禮前夕,方大琮又請理宗“益充禁庭露禱之誠……檢之身,揆之心”*方大琮:《鐵庵集》卷1《九月分繳進札子》,《全宋文》第321冊,第51頁。。即應天之實的根本是理宗的正心修德。
端平三年九月,理宗行明堂大禮,卻遇到了雷雨之異:
庚午,雷。辛未,祀明堂,大赦,雷雨。*《宋史》卷42《理宗二》,第811頁。
庚午日是朝饗太廟的日子*《宋史全文》卷32,端平三年九月庚午條,第2708頁。按,點校者當于第2708頁末己巳條之前加“九月”二字。。即在明堂大禮的整個過程中,都伴隨著雷、雷雨。這對于理宗朝君臣是極大的沖擊,故大禮結(jié)束后的第二天癸酉日,理宗即以“雷聲驟發(fā),上天示譴”令學士院下詔,采取避殿、減膳、徹樂、求言諸措施*《宋史全文》卷32,端平三年九月癸酉條,第2709頁。。對此,方大琮先說災異責在大臣“違天之政”;又補充說此為“王者奢淫樂游之過”,關(guān)鍵在于修省、發(fā)政施令*方大琮:《鐵庵集》卷1《九月分第一札》,《全宋文》第321冊,第51—53頁。作者自注此札因改除未上。。
通過以上引述,可知自紹定以至端平,對于種種天變、災異,理宗的祈禱、避殿、減膳、徹樂、求言、大赦等措置,在當時的一批士大夫眼中皆已成為應天之文,對于應天變、回天意而言是完全不夠的。而士大夫眼中的應天之實則主要包括實政、實德兩個方面。有些指責非常具體,關(guān)于君德,享樂、聲色、宦官、佞幸是一再出現(xiàn)的主題。
就政事而言,理宗親政以后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更革弊政之姿態(tài),這是眾所周知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端平更化卻面臨越來越多的質(zhì)疑。端平二年正月,都省言:“端平改元,務革眾弊,次第申明,條目詳備。內(nèi)而官府,外而監(jiān)司、郡邑,故態(tài)未能盡革?!?《宋史全文》卷32,端平二年正月庚子條,第2696頁。前引魏了翁端平二年七月言:“所接州縣民吏,語及親政,未有能深信者?!眲⒖饲f在端平二年七月的札子中也說:
臣在田里,見癸巳十月以后所下詔令,雖樵夫野老,莫不欣躍鼓舞,曰:“太平旦夕可致?!奔皝硇卸忌跃?,目擊近事,寢異初元……臣聞之道涂,皆謂陛下更化既久,責治未進,稍厭君子,復思小人。*劉克莊著,辛更儒校注:《劉克莊集箋校》卷51《輪對札子》,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544、2548頁。
所謂“癸巳十月以后”,即紹定六年(1233)十月史彌遠去世、理宗親政以后。
又,端平三年秋,時為軍器監(jiān)丞的杜范在輪對時說:
自陛下親攬大柄,召用正人,天下延頸企踵而望更新之治,且兩年于此矣。而紀綱之蕩廢者未修,政事之茍玩者未飭,風俗之頹靡者未振,氣象之凋殘者未復。楮輕物貴,國匱民貧,軍伍干紀而遠邇效尤,邊備單虛而中外凜凜。弊端糾結(jié),有不可爬梳之勢。壞證捷出,有不可援持之擾。*杜范:《清獻集》卷5《軍器監(jiān)丞輪對第一札子》(端平二年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5冊,第640頁。
端平三年,右正言方大琮也說“更化三年,病源故在”*方大琮:《鐵庵集》卷5《辭免御筆除右正言申省狀》,《全宋文》321冊,第78頁。。七月,臣僚進對:“更化愿治,三年于茲,而天變見于上,人心搖于下。”理宗的回答是:“比年以來,中外多故,朕未嘗一日不憂懼?!?《宋史全文》卷32,端平三年七月乙巳條,第2708頁??梢娋紝τ诟氖〔]有什么異議。
嘉熙(1237—1240)這個年號,就是在端平更化失敗的背景下出現(xiàn)的。端平三年十一月,理宗詔議改元,“以示作新之意”,令有司詳議;十二月最終下詔改元“嘉熙”*《宋史全文》卷32,端平三年十一月戊辰、十二月甲辰,第2710、2712頁。。嘉熙改元詔被誤作淳祐(1241—1252)改元詔,保留在《宋會要輯稿》當中:
《春秋》內(nèi)夏外夷,寔重三正之統(tǒng);王者改元立號,每因萬國之心。朕猥以眇躬,嗣膺大歷,踐祚十有三載,若涉春冰;臨朝一日萬機,靡遑旰食。暨更張于鴻化,期開際于多艱。厲精雖勤,計效愈邈。仰而觀諸天運,未臻協(xié)氣之橫流;俯而驗諸人情,但見澆風之華競。惟口興戎而民生匱,藩身以貨而吏道衰。疆場騷然,戎狄驚甚。
必欲庶邦之靖,必圖百志之安,若非憲法于前猷,何以作興于群聽。重念仁孝兩朝之盛,藹如唐虞成周之和。節(jié)用愛人,此嘉祐所以永天命;經(jīng)文緯武,此淳熙所以恢圣謨。用表新年之名,以達期治之意,其以明年正月朔為(淳祐)[嘉熙]元年。*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禮54之2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959—1960頁。
詔書明言“踐祚十有三載”[按,理宗于嘉定十七年(1224)登基,至端平三年(1236)恰13年],又言“節(jié)用愛人,此嘉祐所以永天命;經(jīng)文緯武,此淳熙所以恢圣謨。用表新年之名,以達期治之意”,所以此詔肯定是端平三年改元“嘉熙”之詔,而非如《宋會要輯稿》所云淳祐改元詔。
這篇詔書,以法祖宗(仁宗嘉祐、孝宗淳熙)的旗號,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改弦更張之意。這種作新之意,又是以承認既往的失敗為前提的:“暨更張于鴻化,期開際于多艱。厲精雖勤,計效愈邈?!边@主要是指“端平更化”及其失敗。
因此,當理宗的統(tǒng)治進入嘉熙年間,正值一個相當微妙的時刻。自宋寧宗嘉定(1208—1224)以后,金朝的衰落與滅亡,蒙古的崛興與征服,宋朝內(nèi)部的種種危機,使得宋人意識到當時正處于所謂“天命離合之機”*真德秀:《西山文集》卷3《直前奏札》(嘉定六年十月十一日),《宋集珍本叢刊》第75冊,第669頁。、“天命未定之時”*真德秀:《西山文集》卷13《召除戶書內(nèi)引札子一》,《宋集珍本叢刊》第76冊,第22頁。。鄧小南指出:“祈天永命”口號的流行,正是萬般無奈之下冀求有所奮起的反映*鄧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88—494頁。。到底應該如何應天?在嘉熙以前,如前所述,理宗所采取的“應天之文”顯然無法滿足士論。而在“應天之實”上,所謂的“端平更化”雖可謂以實政應天,卻同樣無果而終。在此情形下,理宗面臨的挑戰(zhàn)一是如何繼續(xù)傳達更革、調(diào)整的姿態(tài),此謂以實政應天;二是如何在“修省”以應天上有所動作?關(guān)于第一點,學者已經(jīng)注意到,理宗親政以后,其變革貫穿于端平、嘉熙、淳祐年間(1234—1252),歷時約20年*段玉明、胡昭曦:《宋理宗“端平——淳祐更化”芻論》,《宋史研究論文集》(1987年年會編刊),第155頁。。但是需要注意的是,理宗所謂的變革,并非“一個”連貫的過程,而是一再重復的主題。劉克莊在淳祐十一年(1251)說,理宗有端平、嘉熙、淳祐、乙巳(淳祐五年,1245)、丁未(淳祐七年)五變*劉克莊著,辛更儒校箋:《劉克莊集校箋》卷52《召對札子》(辛亥五月一日),第2576—2577頁。。杜范亦說,理宗有端平、嘉熙、淳祐三改*杜范:《清獻集》卷13《相位五事奏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5冊,第713頁。。又,理宗寶祐六年(1258)十二月詔改元開慶,詔書亦表達了更化變通之意:
然察文審己而庶政靡齊,務本重農(nóng)而群生寡遂,朝綱隳而積玩,吏習狃于懷私,國勢僅定而未強,邊徼多虞而未靖……欲通變于宜民,乃取新而凝命。若稽成憲,遹廣駿聲,法藝祖之宏規(guī),混車書之一統(tǒng);踵仁祖之盛際,致朝野之咸和。爰易嘉名,以興嗣歲,導迎善氣,振起群心。*《宋史全文》卷35,寶祐六年十二月丙子條,第2870頁。
詔書先是陳述了庶政、民生、朝綱、吏治、國勢的困局,然后也是在法祖宗(太祖開寶、仁宗慶歷)的旗號下,表達了祖述變通之意。因此,“更化”成為理宗朝政治中一個不斷重復的主題,是因為所謂“更化”(其實主要表現(xiàn)為變更宰執(zhí))一再陷于失敗,而“應天以實”又要求所謂“實政”,即不斷的“更化”。
那么,關(guān)于第二點“修省”以應天,理宗又應該如何做呢?理宗的《敬天圖》正是為了解決這一問題。
如何用《敬天圖》這樣的經(jīng)典摘編表示“敬天”呢?不妨看看《敬天圖》的主旨到底是什么。完整的敬天十二圖今已不可得而見,但從御制《敬天圖序》仍可了解其大概*潛說友纂修:《咸淳臨安志》卷7《行在所錄》,第3420—3422頁。以下所引《敬天圖序》皆出此,不再一一注明。亦參見王應麟:《玉?!肪?6《嘉熙敬天圖》,第1072頁。。而要理解其主旨,又必須結(jié)合朱子學對相關(guān)經(jīng)典的解釋。
《敬天圖序》開篇云:
朕觀書契以來,人極茂建,圣賢大訓,布在方策,其言治國平天下之道,無出于六經(jīng),而求之六經(jīng)之要,一日不可違者,其惟天道乎!大概《易》明其理,《書》正其事,《詩》通其情,《周典》備其禮,《春秋》志其變,《記禮》則雜紀焉者也。人主知天之當敬,視六經(jīng)格言如金科玉條,罔敢踰越,則逸德鮮矣。
人君之所以要以六經(jīng)格言為金科玉條,是因為六經(jīng)言“治國平天下之道”,而六經(jīng)“治道”中最為根本的內(nèi)容,則是“天道”。這樣的話,“敬天”自然也就是為政的核心內(nèi)容:
仰惟祖宗丕靈,承帝事,撫有方夏,列圣垂謨,無一息不以敬天為心。國史登載,難以殫舉。然未有不本于六經(jīng)之旨。朕以寡昧,寅奉燕詒,懼弗克欽若眷命,萬幾之暇,稽式古典,爰以已意,取其關(guān)于天道之大而有以啟寅畏之衷者,每經(jīng)表而出之,裒列成編,目之曰《敬天圖》。庶幾朝夕觀覽,對越鑒臨,以自警省云爾。
即“敬天”的關(guān)鍵是“本于六經(jīng)之旨”,因此《敬天圖》的主旨就成了:六經(jīng)各自從什么方面闡明了天道,尤其是“關(guān)于天道之大而有以啟寅畏之衷”者?《敬天圖序》對六經(jīng)一一做了簡要的說明。
1.《周易》
關(guān)于《周易》,《敬天圖序》曰:
《易》六十四卦,大象之義,各有攸屬。自出治而言,則謂之后;自定位而言,則謂之上;自創(chuàng)法而言,則謂之先王;自繼體而言,則謂之大人;余則總而謂之君子。皆主于人君而言也。卦必有象,象必有義,體而行之,人君能與造化同流者,其以此耳。
《敬天圖序》所言重在《大象傳》,認為它是專門針對君主的經(jīng)典(“皆主于人君而言”)。對于人君來說,如果能領(lǐng)會、踐行所謂的“大象之義”,就能做到“與造化同流”。
“義”是什么呢?《敬天圖序》說:
然他卦大象皆著本卦之名,惟乾獨不稱乾,而止曰“天行健”,而以“自強不息”歸之君子。嗚呼!此天德也!人君實以之。君即乾,乾即天也。人君動靜語默,政化云為,無一而非乾。以至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皆此物也。而其要則自“閑邪存誠”始。然則求敬天于《易》,豈不尤邃于五經(jīng)歟!
對于君主來說,最核心的是“乾”卦之義:“君即乾,乾即天也。人君動靜語默,政化云為,無一而非乾?!边@樣的話,所謂的“與造化同流”就是與天合,即“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按照朱熹的解釋:“先天不違,謂意之所為,默與道契。后天奉天,謂知理如是,奉而行之?!?朱熹:《周易本義·周易文言傳第七》,《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上海、合肥: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50頁。就是或生而知之,先天合理;或?qū)W而知之,后天知理??傊?,目標在于與理合,即與天合。
《敬天圖序》指出,要達到這一目的,關(guān)鍵在于“閑邪存誠”。按,此語出自《周易·文言》,程頤在“聽箴”中引用了此語,將其作為“復性”的重要修養(yǎng)工夫:“人有秉彝,本乎天性;知誘物化,遂亡其正。卓彼先覺,知止有定;閑邪存誠,非禮勿聽。”*程頤:《四箴·聽箴》,收入程顥、程頤著,王孝魚點校:《河南程氏文集》卷8,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589頁。
朱熹對“閑邪存誠”的解釋是:“‘無斁亦保’之意?!?朱熹:《周易本義·周易文言傳第七》,《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147頁?!盁o斁亦保”出自《詩·大雅·思齊》稱頌文王之德:“雝雝在宮,肅肅在廟。不顯亦臨,無射亦保?!敝祆浣忉屧疲?/p>
雝雝,和之至也。肅肅,敬之至也。不顯,幽隱之處也。射,與“斁”同,厭也。保,猶守也。言文王在閨門之內(nèi)則極其和,在宗廟之中則極其敬。雖居幽隱,亦常若有臨之者;雖無厭射,亦常有所守焉。其純亦不已蓋如是。*朱熹:《詩集傳》卷16,《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664頁。
文王之德不但“純”,而且“不已”,即不虛假、不間斷。下文將會談到,這就是朱子學中重要的概念——“誠”?!安伙@亦臨,無射亦?!彼務摰恼沁@一意思:雖然獨處,仍然像有神臨視;雖然并無倦怠,仍然堅持修德不懈。
總之,《敬天圖序·周易》認為,君主與理合即是與天合,達到此境界的途徑在于“誠”。這就說明,所謂“敬天圖”之“敬”,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虔敬,而是已經(jīng)被轉(zhuǎn)化為道學體系中的工夫論。下面還會提到這一點。
2.《尚書》
關(guān)于《尚書》,《敬天圖序》曰:
若昔先王盛時,君臣上下相與儆戒,兢業(yè)于敬天一言,最為深切著明,皆聚此《書》。今可考也,曰“天無親”,曰“天難諶”,曰“天明畏”,曰“天命不易”,凡所以推言天命靡常之理,言言至到,何凜乎其嚴耶!惟人君深知天命之靡常,而能疾敬厥德,則可以祈天永命,無疆惟休矣。不然,則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豈不甚可畏哉。今所纂輯,取于《書》者尤詳,噫!肆予曷敢不敬。
《尚書》的作用,在于提供了圣主賢臣“敬天”的實例,特別是其中對天命不常一再強調(diào),故《敬天圖》“取于《書》者尤詳”。這大概也是之前孝宗《敬天圖》獨取于《尚書》的原因所在。
強調(diào)天命靡常,是為了人君“能疾敬厥德,則可以祈天永命,無疆惟休矣”,即通過“敬德”來達到永續(xù)天命的目的。按,這句話的出典是《尚書·召誥》中召公的告誡之辭,敬德、祈天永命在《召誥》中多處出現(xiàn)。朱熹將注釋《尚書》的任務交給了蔡沈,故考察蔡氏對于《召誥》的解釋,可以更好地理解《敬天圖序》的寓意。
召公之辭有云:“嗚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惟王受命,無疆惟休,亦無疆惟恤!嗚呼!曷其奈何弗敬!”針對這句話,蔡沈的解釋是:
商受嗣天位為元子矣,元子不可改而天改之,大國未易亡而天亡之,皇天上帝,其命之不可恃如此。今王受命,固有無窮之美,然亦有無窮之憂。于是嘆息言,王曷其奈何弗敬乎?蓋深言不可以弗敬也。
又按,此篇專主敬言,敬則誠實無妄,視聽言動一循乎理,好惡用舍不違乎天。與天同德,固能受天明命也。人君保有天命,其有要于此哉!伊尹亦言“皇天無親,克敬惟親”。敬則天與我一矣,尚何疏之有。*蔡沈撰,朱熹授旨,嚴文儒校點:《書集傳》,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85—186頁。
這兩段中,第一段是文意的疏通,指出了殷周革命是天命不常的實例,必敬乃能保天命;第二段是蔡沈?qū)τ谡麄€《召誥》主旨的理解:敬。由“敬”而達到“誠”(即真實無妄),能舉動循理、與天合,這樣君主才能保有天命。
蔡沈在《書集傳序》中說,他的主要任務是考察“二帝三王之心”,因為“二帝三王之治本于道,二帝三王之道本于心”,因此如果能明了二帝三王之心,那么其道、其治就可得而知了。他又說:“曰德、曰仁、曰敬、曰誠,言雖殊而理則一,無非所以明此心之妙也。至于言天,則嚴其心之所自出;言民,則謹其心之所由施?!?蔡沈撰,朱熹授旨,嚴文儒校點:《書集傳》卷首《九峰蔡先生書集傳序》。所以,無論是“敬”還是“誠”,都是圣人用以使“心”純明的方法,這就是所謂“嚴其心之所自出”,也就是敬天。
通過蔡沈的解釋,可以理解《敬天圖》摘錄《尚書》的立意:君主保有天命的根本是與理合,即與天合;而君主合理/合天的根本途徑又在于敬、誠,這都是所謂的圣人明心之法。這樣的話,《敬天圖》中就出現(xiàn)了道學工夫論中另一個核心概念“敬”。
3.《詩經(jīng)》
關(guān)于《詩經(jīng)》,《敬天圖序》曰:
《詩》者動天地,感鬼神,所以通幽微之情,而窮交際之理者至矣。
此言《詩經(jīng)》“窮交際之理”,即指天人交際而言?!毒刺靾D序》接著說:
方商周盛時,上而卿大夫士,近而侍御臣仆,下而比閭族黨,無不知天道而識天象,憂深思遠,指事引類,未嘗為迫切之詞、駭異之語也。方其神祇祖考,燕衎和樂,而隱然戒懼之意寓焉,《我將》之詩是也。方其旱暵為虐,遇災而懼,而惻然哀矜之情發(fā)焉,《云漢》之詩是也。至于“陟降左右”、“緝熙敬止”之類,則又非可以淺近觀矣。端居而誦,澡心以思,玩味而紬繹之,其不曰“上帝臨汝,無貳爾心”乎!
詩為何而作?《敬天圖序》認為,商周隆盛之時,上下之人皆能了解天道、識別天象,其思慮深遠,因事而發(fā),故有《詩》。如有祭祀、宴樂時的“隱然戒懼之意”,也有因災異而引發(fā)的“惻然哀矜之情”。不過,“陟降左右”“緝熙敬止”兩個例子,更說明了《敬天圖》通過《詩》要表達的主題何在。
“陟降左右”“緝熙敬止”皆出自《大雅·文王》。關(guān)于此詩,朱熹特有針對漢儒的批判:
文王之德,上當天心,下為天下所歸往,三分天下而有其二,則已受命而作周矣。武王繼之,遂有天下,亦卒文王之功而已。然漢儒惑于讖緯,始有赤雀丹書之說,又謂文王因此遂稱王而改元。殊不知所謂天之所以為天者,理而已矣。理之所在,眾人之心而已矣。眾人之心,是非向背,若出于一,而無一毫私意雜于其間,則是理之自然,而天之所以為天者,不外是矣。今天下之心既以文王為歸,則天命將安往哉!*朱熹:《詩集傳·詩序辨說》,《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391頁。
漢儒認為,赤雀銜丹書乃是周文王受天命之祥瑞,但朱熹批判了這種神學式的天命觀——所謂的天乃是理。如果眾人之心皆歸于一(歸于文王),那也就是理之自然,也就是天命所歸了。所以說,周文王的天命不是來自祥瑞,而是來自于理。
“陟降左右”上下文為:“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边@仍然是稱贊文王之德的,周之子孫之所以能君有天下,是因為文王之神在天,居上帝之左右*《詩集傳》卷16,《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652,653頁。。
“緝熙敬止”上下文為:“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孫子。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于周服?!敝祆涞慕忉屖牵?/p>
穆穆,深遠之意。緝,續(xù)。熙,明。亦不已之意。止,語辭……言穆穆然文王之德,不已其敬如此,是以天命集焉。以有商孫子觀之,則可見矣。蓋商之孫子,其數(shù)不止于億,然以上帝之命,集于文王,而今皆維服于周矣。*《詩集傳》卷16,《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652,653頁。
按照朱熹的解釋,“緝熙敬止”的意思就是不已其敬,不間斷的敬。為什么商人失天命而周文王能得天命呢?關(guān)鍵還是在于周文王深遠之德,能“不已其敬”。
由此可知,《詩經(jīng)》雖似因其體裁、題材而顯得駁雜,但《敬天圖序》指出,其有關(guān)天道之大者在于二:一是天即理,天命即天理之自然;二是得天命的關(guān)鍵在于“敬”。這就又與前述《周易》《尚書》保持了一致。
4.《周禮》
關(guān)于《周禮》,《敬天圖序》曰:
河汾王通嘗謂:“如有用我,則執(zhí)《周禮》以往?!鼻抑匕l(fā)“《周禮》敵天命”之嘆。蓋其為書大綱小紀、詳法略則,粲然靡所不載。玉帛牲器之用,車旗冕服之制,豆籩罍爵之陳,鐘鼓匏管之奏,品節(jié)度數(shù),必加詳焉。至于象緯之考察,眚災之抑損,亦莫不隸之司存而不敢慢。凡所以接三才之奧,通幽明之理也,圣人于此,豈徒從事于文物典章之飾于外者而已乎?要必有為之本者矣。不然,則《周禮》特一書耳,又安能敵天命而與之并存哉!
《周禮》的主要內(nèi)容是綱紀、法則,尤其詳于那些與“應天”(祭祀、觀天、應災等)有關(guān)的設(shè)置,《敬天圖》采于《周禮》的可能也主要是這些方面的內(nèi)容,故開篇有“《周典》備其禮”之語。
這些典章制作是有所本的。按王通之言見于《中說》卷8:
子居家,不暫舍《周禮》。門人問子,子曰:“先師以王道極是也,如有用我,則執(zhí)此以往?!?先師,謂孔子也。定禮樂,時極周道而已。)*④ 張沛:《中說校注》卷8《魏相篇》,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08,209頁。按,括號中注為阮逸所作。
“子”即王通,其言《周禮》中的具體綱紀法則,乃是王道/周道的體現(xiàn)。而所謂“王道/周道”又是超越歷史的:
子曰:“《周禮》其敵于天命乎?”(周公典禮與天命齊其長久,故曰敵也。)④
這些典禮之所以能超越歷史而與天命齊長久,就在于《敬天圖序》所說的,乃因這些文物典章本于“接三才之奧,通幽明之理”,也就是本于明“理”。
《敬天圖序》對《周禮》的看法非常符合朱熹的觀點。在宋代,已經(jīng)有不少人懷疑《周禮》的可靠性,但朱熹認為,《周禮》雖然不是周公的親筆、細節(jié)有可疑,但規(guī)模、大綱卻出自周公*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86,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2203—2204、2210頁。,他說:
如《周禮》一書,周公所以立下許多條貫,皆是廣大心中流出。*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33,第850頁。
一部《周禮》卻是看得天理爛熟也。*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90,第2291頁。
圣人漉得那天理似泥樣熟。只看那一部《周禮》,無非是天理,纖悉不遺。*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119,第2868頁。
《周禮》的內(nèi)容如何與“敬天”發(fā)生聯(lián)系?不但因為《周禮》載有具體的應天之典禮,更是因為這些具體的典禮乃是王道的體現(xiàn),是本于“理”的制作,故而具有超越歷史、與天命齊長久的性質(zhì)。
5.《春秋》
關(guān)于《春秋》,《敬天圖序》說: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所書辰星風電之變,水旱霜雹之災,螽螟蜮蝝之害,靡不畢備,而于日食之書尤詳且密,傳者間未免傳以列國證應之說,遂使后之星翁歷家分諉于所主方域,以啟時君之玩心,此則非《春秋》本指也。
《敬天圖序》認為,將天變與固定的方域?qū)饋?分野說),反而會讓其他君主有玩天之心。所謂“玩天”,理宗淳祐末所編的類書《群書會元截江網(wǎng)》也有專門的闡述:“謂某事必有某證,某證必應某事,求之而不合焉,則玩心不能不生,此啟人主玩天之心?!?佚名:《群書會元截江網(wǎng)》卷3《敬天》,《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34冊,第39頁。按,《群書會元截江網(wǎng)》編纂年代不詳,《四庫全書總目》以為“首題太學增修,中有淳祐、端平年號,蓋理宗時程試策論之本也”。此論甚是,檢此書提及的廟號最晚為寧宗,年號最晚為理宗淳祐(1241—1252),卷3所錄策問又出自淳祐十年(1250)榜,故推測此書當成于理宗淳祐末。即天變與人事之間的一一對應關(guān)系是難以確定的,正是這種不能落實的事應,可能引發(fā)君主的玩天之心。此種“事應說”與《敬天圖序》所指責的“分野說”,都是機械的天人感應論。
《敬天圖序》接著說:
《春秋》一統(tǒng)之書也,方諸侯專恣,王室既卑,麟筆褒貶,豈獨以禮樂征伐關(guān)于人事者屬之周?而天變之特書屢書,皆系之王,至于書王必曰“天王”,其所望于周者甚深。固曰,諸侯雖無周,而天命未改,承天從事,周之人主不可不任其責也。以周之無政,而圣人猶拳拳焉,南面而治天下者,其可忽諸!
這是針對分野說而言的,天變系用以責周之王室,因為天命仍屬周,故周天子仍然要擔負起責任。這也是為了說明,對宋而言天命亦未改,應時刻承天從事。
針對事應說,《群書會元截江網(wǎng)》云:
大抵天之于君,父之于子也,父有震怒,為人子者事事當修省,不可以為某事當修省,而某事不必修省。天有譴告,為人君者事事當修飭,不可以為某事當修飭,而某事不必修飭也。今焉漢儒之論,乃以貌作恭。*佚名:《群書會元截江網(wǎng)》卷3《敬天》,《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34冊,第39頁。
此處把天人關(guān)系比作父子關(guān)系,主要是為了說明:人君不要于某一事上應某一天變,而是應該時時刻刻、無條件地承擔責任,修省其身、修飭政事*關(guān)于玩天、敬天的區(qū)別,參見韋兵:《星占歷法與宋代政治文化》,第175—181頁。。
因此,《敬天圖》關(guān)于《春秋》的說明,否認了機械的天人感應說,但并沒有消解天人感應本身,而是把天人感應作為推動人君時刻、持續(xù)修省的壓力、動力。如本文開篇所說,這一點正是宋代天人關(guān)系論的特色之一。在“強化”天人感應的同時,《敬天圖序》亦確認了宋朝的天命。
6.《禮記》
關(guān)于《禮記》,《敬天圖序》曰:
《記禮》一經(jīng),冠之以“毋不敬”之辭,所謂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然后行者,惟以“敬”之一字而已。或謂《月令》出于呂不韋之手,未免滯而不通。然奉時承天之義,雖細微必謹,言固不可以人廢也。
這一段將“敬”作為禮儀的核心精神?!毒刺靾D序》接著說:
至若《中庸》《大學》之書,一則曰“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再則曰“惟命不于?!保对姟贰稌芬悦髁x理之正,而其本則俱切切于謹獨之訓。誠之不可揜,必戒于不睹不聞;誠之毋自欺,必嚴于所視所指。二書之旨深矣,可不懼哉!
這一段中,對于《禮記》的《中庸》《大學》章,《敬天圖序》特意將“誠”作為核心提了出來。下面對這一段略作解釋。
按,“維天之命,於穆不已”系《中庸》第二十六章引《詩·周頌》:“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敝祆洹吨杏拐戮洹分赋觯对娊?jīng)》此章言天道;對于這句詩,他說:“引此以明至誠無息之意。程子曰:‘天道不已,文王純于天道,亦不已。純則無二無雜,不已則無間斷先后。’”所謂“至誠無息”,即“無虛假,自無間斷”*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4—35,25,32,31,17頁。。在《詩集傳》中,朱熹也說:“言天道無窮,而文王之德純一不雜,與天無間。以贊文王之德之盛也。”*《詩集傳》卷1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723頁。總結(jié)而言,“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一句說明的是:文王之德與天道一致,純且不已,即無虛假、無間斷,也就是所謂的“誠”。
按,“誠之不可揜,必戒于不睹不聞”出自《中庸》第十六章及首章?!吨杏埂返谑掠小胺蛭⒅@,誠之不可揜如此”一語。朱熹此章將“鬼神”解釋為“氣”(陰陽之氣),他對“誠之不可揜”一句的解釋是:“誠者,真實無妄之謂。陰陽合散,無非實者。故其發(fā)見之不可揜如此?!?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4—35,25,32,31,17頁。即氣的運行(陰陽合散)及其顯現(xiàn)是必然的。這里還必須結(jié)合朱熹對《中庸》二十章“誠”的解釋,他認為“所謂誠者,實此篇之樞紐”*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4—35,25,32,31,17頁。,云:
誠者,真實無妄之謂,天理之本然也。誠之者,未能真實無妄,而欲其真實無妄之謂,人事之當然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4—35,25,32,31,17頁。
“誠”是真實無妄之義,是天理本身的狀態(tài)。但只有圣人之德是“渾然天理,真實無妄”的,即與天理是一致的;而一般人則“不能無人欲之私,而其為德不能皆實”,所以必須經(jīng)過一個“誠之”的過程。如真德秀所說:“誠者天道,本乎自然。誠之者人,以人合天。曰天與人,其本則一?!?真德秀:《西山文集》卷33《思誠箴》(為陳若虛作),《宋集珍本叢刊》第76冊,第317頁。
如何“誠之”呢?《中庸》首章曰:“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边@句話就是所謂的“存養(yǎng)省察之要”。對于“不睹不聞”,朱熹的解釋是:
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于須臾之頃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4—35,25,32,31,17頁。
因此,所謂的“必戒于不睹不聞”目的在于“存天理之本然”。相比于“慎獨”是為了“遏人欲于將萌”,“必戒于不睹不聞”是更為根本的“未發(fā)”工夫,屬于“體統(tǒng)”“大綱”,也可以作“持敬”解*《朱子語類》卷62,第1499、1502、1503、1505—1506頁。。這就可以理解為什么《敬天圖序》先選擇了這一句。
“誠之毋自欺,必嚴于所視所指”一句,來自《大學》傳之六章,后半句是《大學》引曾子之語。這句話的主旨就在于作為已發(fā)工夫的“慎獨”,朱熹說:
誠其意者,自修之首也。毋者,禁止之辭。自欺云者,知為善以去惡,而心之所發(fā)有未實也……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言欲自修者,知為善以去其惡,則當實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使其惡惡則如惡惡臭,好善則如好好色,皆務決去而求必得之,以自快足于己,不可徒茍且以殉外而為人也。然其實與不實,蓋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者,故必謹之于此以審其幾焉。*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大學章句》,第7頁。
對于曾子之言,他認為:“言雖幽獨之中,而其善惡之不可揜如此??晌分跻病薄I衔乃f的“必戒于不睹不聞”是指自己所不睹不聞,是未發(fā)工夫;而這里的“慎獨”則是指他人所不知而自己所獨知者,屬于已發(fā)工夫。
因此,《敬天圖序》關(guān)于《禮記》凸顯了如下三點:第一,“敬”是禮儀的核心精神;其次,所謂君主“純于天道”,即“至誠無息”,也就是與天理一致,亦無間斷;第三,“誠之”是包含了已發(fā)、未發(fā)的修養(yǎng)工夫。這里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敬天圖》所謂的“天”,是作為道學之天理的天;“敬”是作為道學工夫的敬。
綜觀理宗《敬天圖序》對各經(jīng)的說明可知:首先,《敬天圖序》所謂的“敬天”不再是敬畏具有神格意義的上天,而是指與天理合,達到無虛假、無間斷(誠)的境地,這才是得天命、保有天命的關(guān)鍵。其次,“敬天”的關(guān)鍵之途在于道學所提供的功夫論,《敬天圖序》將敬、誠作為關(guān)鍵詞提了出來。而如果考慮到“敬”與“誠”這兩個概念在朱子學體系中的重要位置*敬與誠在朱子學的體系中占據(jù)重要的位置,錢穆先生有《朱子論敬》、《朱子論誠》二文縷述這兩個概念,見錢穆:《朱子新學案》(二),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399—439、515—535頁。關(guān)于“敬”,亦參看陳來:《宋明理學》,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77—180頁;侯外廬、邱漢生、張豈之主編:《宋明理學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02—407頁。關(guān)于“誠”,亦參見陳榮捷:《宋明理學之概念與歷史》,臺北:“中研院”文哲研究所,1996年,第69—72頁。兩者之中,朱熹對于“敬”尤其看重,認為是“圣門第一義”、“圣門之綱領(lǐng),存養(yǎng)之要法”,根據(jù)錢穆先生的梳理,至少有六個方面的涵義:一曰略如畏字相似;二曰收斂其心不容一物;三曰隨事專一,又曰主一之謂敬;四曰隨事檢點;五曰常惺惺(醒覺)法;六曰整齊嚴肅。作為修養(yǎng)方法,敬應該是貫穿從格物致知到治國平天下的所有節(jié)目。關(guān)于朱子的“誠”,錢穆先生指出,也是一個貫穿內(nèi)(實然之心,心之誠愨)、外(實有之理,天理之實然)的概念。人之自修,當本誠愨之誠以達于實理之誠;人之為學,必求知于實理之誠以完善誠愨之誠。如此工夫所到,內(nèi)外二者應是一而非二,即心與理一。,可知《敬天圖》的主旨,是它用了道學的話語,重新闡釋了君主“敬天”的本質(zhì)和應該承擔的責任,傳統(tǒng)的敬天、畏天,被轉(zhuǎn)化為一個道學的內(nèi)向修養(yǎng)工夫問題。
如此回頭審視端平元年(1234)理宗御書于選德殿之柱的座右銘“思無邪,毋不敬”*《宋史全文》卷32,端平元年六月戊辰條,第2688頁。,可知其與《敬天圖》是一脈相承的——此六字,一指敬,一指誠?!吨熳诱Z類》載:
程子曰:“思無邪,誠也?!闭\是實,心之所思,皆實也。
林問“思無邪”。曰:“人之踐履處可以無過失,若思慮亦至于無邪,則是徹底誠實,安得不謂之誠!”*《朱子語類》卷23,第543、544—545頁。
《朱子語類》中類似的話很多,不贅述。因此,端平初的“思無邪,毋不敬”六字座右銘,其實已經(jīng)在使用道學的術(shù)語,將敬、誠二字作為為政之道的核心。
又,宋理宗曾被賜名“貴誠”,但“誠”字在理宗朝是不必避諱的:
禮部尚書魏了翁進讀《大學》,因奏:“‘誠’字雖系藩邸舊名,考之故事,未嘗偏諱。蓋此字紀綱斯世,而科舉文字皆避,場屋未免疑惑,乞圣語許免回避,以廣陛下謙虛之意?!鄙显唬骸白圆槐乇堋!?/p>
此事發(fā)生在端平二年閏七月*《宋史全文》卷32,端平二年閏七月己巳條,第2701頁。。又,端平三年四月,理宗與臣僚有一番對話:
(臣僚)又奏:“人主一心,攻之者眾。”
上曰:“常持敬心,則不為外物所移?!?《宋史全文》卷32,端平三年四月己亥條,第2706頁。
由此可知,親政時的理宗對于道學的術(shù)語、觀念已經(jīng)非常熟悉,尤其是敬、誠二字已經(jīng)被提到政治的綱領(lǐng)性地位。因此,宋理宗嘉熙三年明堂禮前拋出御制《敬天圖》,是在此基礎(chǔ)上的鋪陳,可謂水到渠成之事。
總而言之,嘉熙三年御制《敬天圖》與此前理宗的一些行為、言論,共同構(gòu)成了他修德以應天的實踐。這些言行以及《敬天圖》的共同旨趣,就是在道學的語境中回答什么是修德之實——敬、誠,這就是在追求與天理合,就是敬天,因此也就能保有天命。
理宗《敬天圖》出臺后,成為當年秋天上舍試策之主題,該題是程公許(1182—?)所擬*程公許:《滄洲塵缶編》卷14《試上舍生策題》(己亥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6冊,第1049頁。。在策題開頭,程公許以湯、武“所御器物咸有銘”說明《敬天圖》的意義:
古先哲王,明睿生知,道德純備,一動息一顰笑無非天理之流行,而戒謹恐懼,其嚴若此。豈人心之易于弛,雖圣人亦不可一日而忘其規(guī)警耶。
這是一套相當?shù)缹W化的表述,即《敬天圖》意在“規(guī)警”,使得人心不弛,與天理合。
當涉及《敬天圖》時,《策題》說:
頃又摘六經(jīng)之有關(guān)于天道者,章分句析,親御翰墨,為敬天十二圖……季秋吉日辛卯,九筵穆卜,先期申警,蔬食齋居,言款清宮,凍雨飄灑,祼饗世室,陰凝未舒。逮羽衛(wèi)導行,玉輅趣駕,云翳一掃,晴景四開,都人駢首以觀天仗之森嚴,天顏之肅穆,而后喜可知也。丙夜禁門啟鑰,臣工駿奔,上端冕入就次,月星明朗,樂舞和愉,穹示顧歆,克竣熙事。頒賀肆赦,典儀備舉,質(zhì)以前三歲烈風雷雨之變異,思成之慶,寧易致耶?
在這里,程公許特意提到了嘉熙三年九月的明堂大禮*《宋史全文》卷33,嘉熙三年九月己卯、庚辰、辛巳條,第2736頁。按,大饗明堂在辛巳日,《策題》云辛卯日,誤。,將其與三年前即端平三年的明堂禮進行了對比:三年前是“烈風雷雨之變異”,今年則是“晴景四開”、“月星明朗”,一派祥和的景象。
這種差異的關(guān)鍵就在于《敬天圖》的出臺,程公許反問:
豈《敬天圖》之作,忱念孚格,不專于犧牲玉帛之薦乎?
即這不僅是祭祀的結(jié)果,更是因為《敬天圖》表達的“忱(誠)念”信至天。程公許在當年冬天所上的《敬天圖箴》中也說*程公許于嘉熙三年十一月除著作郎,同月兼直舍人院。見佚名撰,張富祥點校:《南宋館閣續(xù)錄》卷8《官聯(lián)二·著作郎》,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286頁。:
會季秋吉辛,肇禋重屋……嘉氣布濩,歡聲翕合。較以歲丙申雷雨之異,茲為慶成無疑矣。嗚呼!敬與肆一念之分,而影響之不爽若是,天遠人乎哉!*程公許:《滄洲塵缶編》卷14《敬天圖箴》,《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6冊,第1052頁。
兩次明堂,一次天變,一次慶成,原因就在于“敬與肆一念之分”,即《敬天圖》之“敬”產(chǎn)生的效果。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理宗要在嘉熙三年明堂禮前拋出《敬天圖》——因為這是端平三年后的第一次明堂大禮,正可以用慶成來展現(xiàn)《敬天圖》的格天之效。
程公許《策題》與《敬天圖箴》的上述表述,一方面充斥了鮮明的道學術(shù)語,準確地傳達了《敬天圖》的主旨;另一方面,也充滿了明顯的天人感應色彩。而且,在《試上舍生策題》中,程公許還提到,天之于君,就像父之于子一樣,天變、天怒是天對君(父對子)的訓誡、愛護(用“訓告?;荨币徽Z,典出《尚書·無逸》)。這和前引《群書會元截江網(wǎng)》的觀點一致。這說明,在道學“天理說”成立的同時,天仍然保留了其人格神的特色*田浩(Hoyt Tillman)指出,朱熹的“天”概念仍有人格化、有意志的一面。見《跟隨史華慈老師研究宋代思想史:論朱熹和天》,收入許紀霖、朱政惠編:《史華慈與中國》,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08年,第158頁。,作為一種督促力量而存在。
學者還指出,宋代確立了以氣化論為基礎(chǔ)的新天人感應理論,目的是為了加強皇帝道德反省,促成現(xiàn)實改革*韋兵:《星占歷法與宋代政治文化》,第172—175頁。。此說甚是。按文天祥在度宗朝經(jīng)筵講解《敬天圖》摘錄于《周易·賁卦》的一段話,然后發(fā)揮說:
蓋常變雖麗于天,而所以常變則系于時。人君一身,所以造化時世者也,故天文順其常,則可以知吾之無失政,一有變焉,咎即在我。是故天文者人君之一鏡也,觀鏡可以察妍媸,觀天文可以察善否。*文天祥:《文天祥全集》卷11《熙明殿進講〈敬天圖·周易賁卦〉》,北京:中國書店,1985年,第265頁。
文天祥沒有把天比作父,而是認為“天一積氣耳,凡日月星辰、風雨霜露,皆氣之流行”;所謂“天文”,就是“流行發(fā)現(xiàn)處有光彩”;天文的順逆休咎,則“莫不以人事為主”。以“氣”及其運行為媒介,天變就可以作為人君失政、失德的參照物,說明了持續(xù)施政、持續(xù)修德的必要性。
因此,無論是父子的比喻,還是氣之流行的理論,都是為了將天人感應說與天理說統(tǒng)合起來。理解了這一點,就更可以體會程公許在《策題》接近末尾的一段話:
諦觀敬天之圖,心畫謹嚴,先后如一。退朝燕坐,聲色玩好,決莫能為德性之移。而道途竊議,尚有過于責難者?!盎首跃吹隆?,要不必以人言為忤,而益當以高明光大加之意?!胺瞧堉?,亦允蹈之”,無徇其名而既其實,則怨汝詈汝,其有補于學問者不既多乎?天不遠人,隨念昭格,圣學就將而不已,圣德日新而又新,易危為安,用祈天永命,豈不同此一機耶?
這里提到“而道途竊議,尚有過于責難者”,說明當時臣僚頗有對理宗德性的批判。而面對這些責難,君主應該做的,一是“皇自敬德”;二是“非茍知之,亦允蹈之”(典出《揚子法言》),即知而行之。
“皇自敬德”典出《尚書·無逸》周公言商中宗、高宗、祖甲及周文王之行為:“厥或告之曰:‘小人怨汝詈汝?!瘎t皇自敬德。”這里“皇”作“大”解,孔穎達疏謂:“其有告之曰:小人怨恨汝,罵詈汝。既聞此言,則大自敬德,更增修善政。”*孔安國傳,孔穎達正義,黃懷信整理:《尚書正義》卷17《無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639頁。主要是稱贊明君“寬弘之若是”。而蔡沈《書集傳》的解釋在此基礎(chǔ)上,更為強調(diào)其修身的層面:“反諸其身,不尤其人……不暇責小人之過言,且因以察吾身之未至?!?蔡沈:《書集傳》卷5《無逸》,第206頁。
總結(jié)程公許的言論:現(xiàn)實政治的缺陷是顯而易見的,君主之修德口號能否落實也是值得懷疑的,因此保持天與人事之間的感應是必要的,它能推動君主的持續(xù)努力——“皇自敬德”。特別要注意的是,“敬德”與“皇自敬德”,邏輯是完全一致的,只不過是再度強調(diào)而已。因為敬與誠本身就包含了持續(xù)不斷之意。這也說明,無論臣僚對于《敬天圖》能否落實有多么懷疑,所能提出的解決方案也不過是復述《敬天圖》的邏輯。
這種論調(diào)是相當普遍的。如嘉熙三年著作郎李昴英(1201—1257)的奏札*李昴英:《文溪存稿》卷6《嘉熙己亥著作郎奏札》,《宋集珍本叢刊》第85冊,第475—476頁。,先是說近年以來風、火、雹、旱、蝗、海潮、天變種種災異,說明上天對人君不再是仁愛而“告戒寓于災異”,是“仁愛之已極,且轉(zhuǎn)而為震怒矣”,他指出:“敬天之圖,未必見于躬行?!蹦敲丛趺绰鋵嵞??李昴英仍然認為,關(guān)鍵還是在誠、敬:
夫天人之際,本無二致,人君之心,當主一忱,積此忱以消變,推此忱以受言,上下感通,悉本乎是……臣愿陛下充此悔而持之以敬,不容一息之怠荒……陟降常在于左右,戒懼如對于睹聞。以吾之心,合天之心,庶可以轉(zhuǎn)禍而福矣。
“忱”即誠。很顯然,李昴英的解決策略并未超出于《敬天圖》,也不過是再度強調(diào)誠、敬,以達到人心與天合的境地。
再如嘉熙四年(1240)杜范入見,縷述宋朝面臨的內(nèi)憂外患,和李昴英類似,他認為天心自即位初時的仁愛已轉(zhuǎn)為當下之怒,形勢極其危急。他說:
陛下敬天有圖,旨酒有箴,緝熙有記,文義粲然,環(huán)列左右。使持此一念,振起傾頹,以無負列圣付托之重,何難之有?然臣聞之道路,謂警懼之意祗見于外朝親政之頃,而好樂之私多縱于內(nèi)廷燕褻之際。名為任賢,而左右近習或得而潛間。政若出于中書,而御筆特降或從而中出。左道之蠱惑,私親之請托,蒙蔽陛下之聰明,轉(zhuǎn)移陛下之志慮于冥冥之中而不自覺。
在杜范看來,理宗只是擺了修德的姿態(tài),實際舉動和《敬天圖》的宣示有很大的差距。杜范希望理宗有“大悔悟,大振刷,大轉(zhuǎn)移”,而核心還是在誠、敬:“伏望陛下奮發(fā)宸慮,堅秉精誠,以災譴屢形,天怒未釋為大警,而常懷戒懼之心?!?杜范:《清獻集》卷9《嘉熙四年被召入見第一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5冊,第680—681、682—683頁。
又淳祐元年(1241),黃應龍在進士對策中先是回答了策問提出的六事,最后的兩條建議,一是正朝綱,二是答天心。黃應龍也是先把天視為人格神,他先提及理宗即位以來累年之天變,認為這是“天欲扶持全安”者,然后又說淳祐改元以來“麥秋小稔,雨旸若時”,以為這是“陛下化弦更張之后,君德有加之所致也”。這番天人感應論之后,他說:
敬天有圖,不但觀覽于內(nèi)殿,而必常省于心中之圖;克己書銘,不但警省于翰墨,而必??逃谛闹兄?。以不愧屋漏為無忝,以存心養(yǎng)性為匪懈。*《歷代名臣奏議》卷63,第873頁。
亦是希望落實《敬天圖》的主張。
淳祐十一年(1251),孫子秀干辦行在諸司糧料院,應詔上言:“宮庭雖嚴,傳聞易廣。敬天有圖,而未必能戒狎昵之漸。訓廉有銘,而未必能謹邇殖之防?!币嗍侵肛熇碜诘目谔柵c實踐未能合一,他的解決辦法是:“臣愿陛下反而求之于心,肅然起,湛然靜,事事物物付之公論。”*黃震:《黃氏日抄》卷96《安撫顯謨少卿孫公行狀》,《黃震全集》,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479—2480頁。這不過是重復了《敬天圖》的口號。
此外,淳祐末所編的類書《群書會元截江網(wǎng)》也說:
嗚呼!敬天之有十二圖,固以敬為主也?!?無)[毋]不敬”之書,更化之初,嘗與“思無邪”對掲矣。欽天臺之作,邇年以來,嘗于內(nèi)庭規(guī)創(chuàng)矣。使圣天子真見夫“毋不敬”之一言所當服膺,則斯圖不作可也;真見夫欽天命臺之訓所當踐言,則斯圖無有亦可也。敬即欽也,欽即敬也,一敬之外,無復余說。*《群書會元截江網(wǎng)》卷3《敬天》,《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34冊,第41頁。
這里雖然說“斯圖無有可也”,其實則是肯定了《敬天圖》的核心內(nèi)容:敬。
由此可知,臣僚對《敬天圖》首先是肯定的,因為此圖確實抓住了當時語境中君主修德的核心:敬與誠。但同時,現(xiàn)實政治的困境、理宗表現(xiàn)的內(nèi)外不一,也使他們深感《敬天圖》最大的危險是流于口號。在這種情況下,臣僚一方面強調(diào)要落實《敬天圖》,提出了諸如“皇自敬德”之說,但其實只不過是對《敬天圖》所提出原則的重復而已;另一方面,天人感應說以父子關(guān)系說或氣化流行說的方式繼續(xù)存在、強化,論證持續(xù)改善政治與持續(xù)修德的必要性。
總的來說,本文重在說明《敬天圖》的主旨及其出現(xiàn)的時機:這是理宗本人在道學的語境中修德以應天的實踐,核心是作為道學修養(yǎng)工夫的敬與誠,而非普通的虔敬;該圖于嘉熙三年秋明堂禮前拋出,又是為了以大禮之慶成證明其應天的效用。
結(jié)合《敬天圖》及其他的畏天、敬天之舉,可知晚宋所謂“祈天永命”這一解決困局的總綱包含了幾個層次。首先,在南宋晚期,天人感應說并未退出政治話語圈。面對天變,理宗采取的避殿、減膳、徹樂、祈禱、求言、大赦等儀式性的步驟,就是在傳統(tǒng)“事應說”的邏輯中行事*宋理宗知道天象的變化是有規(guī)律的、可以預測的。如寶祐六年十月有月食,理宗對大臣說:“夜來太陰食之九分,太史常預言之,以此見星翁歷象之學亦無差舛。”不過,臣僚還是說:“愿陛下修政以禳之?!薄端问啡摹肪?5,第2869頁。。以父子關(guān)系、氣化流行為基礎(chǔ)的更為強化的天人感應說,占據(jù)了相當重要的位置。南宋《國史》天變記錄詳于北宋《國史》*《宋史》卷48《天文志總序》,第951頁。,而如果以《宋史·本紀》為例,南宋理宗本紀的天變?yōu)漠愑涊d要遠遠多于寧宗本紀,即“天理說”越是鞏固的時代,對天變?yōu)漠惖牧粢鈪s更多——因為它們是人格化的天警戒、仁愛的體現(xiàn),也是氣化流行的顯現(xiàn)即人事的參照,因而是更化、修德不可或缺的助推力量。
其次,自從北宋中期以來,修政、修德才是應天之實的論調(diào)已經(jīng)占據(jù)了上風。理宗親政以后一再表現(xiàn)的“更化”“作新”姿態(tài) ,必須放在實政以應天的角度下去理解。而更重要的是,道學的“天理說”提供了一種全新的天人合一途徑:修身以與理合,天或天理內(nèi)在化于人自身?!毒刺靾D》(以及此前的選德殿柱六字)揭舉敬、誠二字,展示了主政者遵從新的天人關(guān)系論以“祈天永命”的姿態(tài),這是解決所有困境的總綱。
因此,所謂的“祈天永命”是由儀式、實政、修德應天數(shù)個層次組成的,而且它們是相互論證的。作為修養(yǎng)工夫的“敬天”是根本,它也決定了施政的效用,但落實這種工夫的動力很大程度上又來自于無時不在的天人感應。
道學首先是一場社會運動,然后才在政治上取得了正統(tǒng)地位?!毒刺靾D》說明,理宗接受道學并不是因為他要踐履道學所提出的艱難、無止境的修養(yǎng)工夫,他掌握了整套道學的話語,卻拋開了工夫本身,而將其中敬、誠這樣的核心概念作為政治旗號,也就回應了士大夫?qū)嵉乱詰斓暮袈暋3剂烹m然高度懷疑口號的落實程度,以強化的天人感應說繼續(xù)施壓,但他們所提的“皇自敬德”云云也只是對同一原則作再度強調(diào)、循環(huán)論證而已。這說明,盡管是高度形式化的,《敬天圖》仍不僅是一種論述,更是一種政治實踐,即在“道學”所提供的新政治理論基礎(chǔ)上行動,展現(xiàn)君主持敬、誠意以與天理合一的姿態(tài),從而也成為理宗的一個保護殼。
【責任編輯:趙洪艷;責任校對:趙洪艷,楊海文】
2016—10—28
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7—16世紀的信息溝通與國家秩序”
方誠峰,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北京 100084)。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