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自文文/圖
“辛亥前夜”的苦悶
——蘇曼殊譯作《悲慘世界》《娑羅海濱遁跡記》管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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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8年,午夜。
夜正深沉,昏黃的燈光下,蘇曼殊長吁一口氣,擱下筆管,《悲慘世界》、《娑羅海濱遁跡記》終于譯畢,在這個死水一般沉寂的午夜,他的苦悶和哀愁,也隨著這些摻和了血與淚的文字,滾燙地烙印在素紙之上。
“話說西歷1815年10月初旬,一日天色將晚,四望無涯。一人隨那寒風落葉,一片凄慘的聲音,走進法國太尼城里……”2008年,當我在云南邊城保山的一個地攤上買到這本“民國二十五年(1936)十月五版”的《蘇曼殊全集·譯作集》時,在泛黃的紙張上讀到了這段文字,這是蘇曼殊翻譯的法國作家雨果的小說《悲慘世界》的開頭。透過“寒風落葉”和“一片凄慘的聲音”,整整一百年前的1908年那個午夜蘇曼殊苦悶而悲涼的心境永遠地留在了這里。
1908年前的蘇曼殊,才名卓著聲聞滬浙,奔走革命四處漂泊,他亦僧非僧、亦俗非俗的尷尬身份恰是個人悲劇命運和時代悲愴宿命糾結的產物。1884年,蘇曼殊生于日本橫濱,父親是廣東茶商,母親是一位日本女子,名叫若子,是他父親蘇杰生第四房妻河合仙氏的妹妹。蘇家是廣東的大族,長年在日本橫濱經商。若子生下蘇曼殊3個月后就離開了他,蘇曼殊由其父帶回國,由河合仙氏撫養(yǎng)。童年的蘇曼殊,沒有得到多少家庭的溫暖,他在備受冷漠的環(huán)境中一天天長大。族人對這個孩子視為異類,蘇杰生的妻子陳氏更是把河合仙氏和曼殊看作眼中釘。河合仙氏受不了白眼,只好返回了日本。這一年,蘇杰生經營虧本,回到廣東,從此家道漸漸中落。
蘇曼殊12歲那年,父親去上海經商。不久,曼殊大病一場,病中的曼殊被家人扔在柴房里氣息奄奄無人過問。后來,他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但也令他小小年紀就“看破紅塵”,去廣州長壽寺剃度出了家(后因故出了廟門)。
1903年,19歲的蘇曼殊去日本橫濱求學,在東京早稻田大學預科、成城學校等就學。在日期間,他參加過中國留學生的革命團體和“拒俄義勇隊”,傾向于民主革命。一次,當他去養(yǎng)母河合仙氏老家時,與日本姑娘菊子一見鐘情。然而,他們的戀情卻遭到蘇家的強烈反對。蘇曼殊的叔叔斥責曼殊敗壞了蘇家名聲,并問罪于菊子父母。菊子父母盛怒之下,當眾痛打了菊子,結果當天夜里菊子投海而死。這沉重的打擊令蘇曼殊心灰意冷,萬念俱灰?;氐綇V州后,他便去蒲澗寺再度出了家。從此,開始了他亦僧非僧、亦俗非俗的風雨漂泊的一生。
20世紀初葉的中國,列強欺凌、山河破碎、社會蕭索,凄零的身世和故國風雨飄搖的雙重疼痛,深深地烙印在蘇曼殊的心頭。雨果的《悲慘世界》展現的正是法國黑暗的社會現實和人民悲慘的命運:外省偏僻的小城,濱海的新興工業(yè)城鎮(zhèn),可怕的法庭,黑暗的監(jiān)獄,巴黎悲慘的貧民窟,陰暗的修道院……“貧窮使男子潦倒,饑餓使婦女墮落,黑暗使兒童羸弱”?!?832年的法國,社會充滿著動蕩的氣氛,涌動著一股革命的暗潮……”如果個人命運的悲慘引起了同病相憐的碰撞——幼年的蘇曼殊和幼年的珂賽特命運何其相似;那么故國的沉疴更激發(fā)了時代變革的交響——1832年巴黎人民起義前夜的法國和辛亥革命前夜的中國正不無雷同之處!然而,1832年巴黎人民的革命爆發(fā)了,小說中的馬利尤斯和珂賽特有情人終成眷屬,走向光明的明天;1911年中國的辛亥革命爆發(fā)了,現實中的蘇曼殊,卻孤苦漂泊,他的愛人菊子已魂斷滄海,這天人永隔的苦戀,化為了《斷鴻零雁記》中肝腸寸斷的點點淚痕。
雨果的《悲慘世界》,不啻是蘇曼殊個人的“悲慘世界”,也不啻是蘇曼殊對所處時代的一個苦悶的隱喻。對故國的沉痛,在《蘇曼殊全集·譯作集》的另一部譯作《娑羅海濱遁跡記》中也可窺見,該小說卷首,蘇曼殊在“譯者記”即點明:“此印度人筆記,自英文重譯者。其人蓋懷亡國之悲,讬諸神話;所謂盜戴赤帽,怒發(fā)巨銃者,指白種人言之?!碧K曼殊于辛亥革命的前夜選擇翻譯這樣的兩部小說,從時代大背景看,應非出于偶然。
早在1903年求學日本時,蘇曼殊就寫有《以詩并畫留別湯國頓》兩首詩:“蹈海魯連不帝秦,茫茫煙水著浮身。國民孤憤英雄淚,灑上鮫綃贈故人。//海天龍戰(zhàn)血玄黃,披發(fā)長歌覽大荒。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睂W者研究認為,該二詩“抒發(fā)了自己不愿與清統(tǒng)治者合作的‘孤憤’心情,和回國參加革命斗爭的悲壯意愿?!碧K曼殊還曾作《寫憶翁詩意圖》,配詩“花柳有愁春正苦,江山無主月自圓”,其亡國之痛溢于紙面。1907年章太炎等人在東京辦《民報》遇經費困難,蘇曼殊提出賣畫籌款以紓困。1909年,革命文學團體南社成立,蘇曼殊是該社的重要成員,僧衣孤缽,行吟于霜冷露濕之中:“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憶西湖》);“契闊死生君莫問,行云流水一孤僧。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似冰”(《過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1918年,病入膏肓的蘇曼殊彌留之際留下八字:“一切有情,都無掛礙”,病殞于上海。才情膽識時人少有能出其右的一位人物,在風起云涌的時代,以尷尬的亦僧非僧、亦俗非俗的身份走完了自己短暫的35年的紅塵孤旅。
2006年8月,在西湖的游船之上,美麗的導游小姐曾指著西泠橋對我們說:“名妓蘇小小墓就在橋畔……”卻并不提及也在此橋之畔孤山北麓的蘇曼殊墓。名妓,總是比名士、名僧更能穿越歷史,更能吸引人的眼球:李師師、蘇小小、柳如是、賽金花……名妓史想必也是中國文化史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2008年,我從破爛之中撿出這本《蘇曼殊全集·譯作集》,在浸潤了歲月風霜的紙張之內張望蘇曼殊筆下的“悲慘世界”,那辛亥革命前夜響著“一片凄慘聲音”的“寒風落葉”,攜帶了一個人的悲涼與一個時代的苦悶,從泛黃的書頁之中跌落了出來。
作者單位:云南政協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