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粵興,倪傳洲
(昆明理工大學 法學院,云南 昆明 650050)
倫理視野下的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芻議
曾粵興,倪傳洲
(昆明理工大學 法學院,云南 昆明 650050)
近年來,我國的犯罪低齡化日益嚴重,14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實施犯罪行為的事例不絕入耳。于是,許多專家學者以及實務界紛紛要求降低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的起點。但應當考慮的是,未成年人實施犯罪行為出于多方面原因,從倫理的視角看,下調(diào)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起點有違中國“恤幼”的歷史傳統(tǒng)、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律以及刑法的寬容性、人道性,也不符合對未成年人保護、教育的目的;其做法治標不治本,并不能有效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故刑事責任年齡起點沒有下調(diào)之必要。
倫理;刑事責任年齡;犯罪低齡化;低齡化犯罪
近年來,低齡未成年人犯罪案例屢見不鮮。2013年12月,重慶市一名十一二歲的女孩在電梯里毆打滯留在電梯內(nèi)的不滿2歲的小男孩,摔打完后,還將小男孩從25樓扔下,而小女孩整個犯罪過程非常鎮(zhèn)定;2014年5月,山東招遠一名未滿14周歲的“全能神”信徒當眾將一名女子活活打死;2015年10月,湖南邵陽三名不滿14周歲的學生為搶劫財物竟用木棒毆打留守學校宿舍樓的教師李某并最終致其死亡……[1]血淋淋的慘案的制造者均是未滿14周歲的低齡未成年人,這不禁讓人痛心疾首。
新中國成立以來,對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下限問題曾進行過多次討論。在充分考慮未成年人生理、心理、社會原因以及刑事政策的基礎上,1979年刑法和1997年刑法均明確規(guī)定未成年人負刑事責任的年齡為14周歲,也就是只有達到14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犯罪才能進行有責性判斷,并進行刑事處罰;而低于14周歲的未成年人犯罪行為將排除于刑罰之外。當然,將低于14周歲的未成年人犯罪行為排除于刑罰之外并不是說對此行為放任不管,而是往往采取送工讀學校之類的非刑罰處罰措施進行處理。然而隨著社會發(fā)展,改革開放的深入和文化的多元化,社會總體處于“轉(zhuǎn)型期”,不穩(wěn)定因素增多,未成年人刑事案件頻發(fā),且呈現(xiàn)出了低齡化、擴大化的趨勢。為此,許多理論界和實務界紛紛要求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點,將其從14周歲下調(diào)到13周歲或12周歲甚至更低。其主要觀點為:(1)有利于保障打擊犯罪,實現(xiàn)刑法正義。[2](2)從中國現(xiàn)今國情來看,現(xiàn)行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的起點不適合當今社會的現(xiàn)狀;從世界范圍來看,有的國家和地區(qū)已經(jīng)把負刑事責任年齡的下限規(guī)定為小于14周歲;從維護社會秩序、實現(xiàn)刑罰目的的方面看,現(xiàn)行刑事責任年齡的起點消極作用大于積極作用。[3]而與之相反,反對者也為數(shù)不少,其主要觀點為:(1)為有效遏制未成年人犯罪而采取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做法,是迷信刑罰萬能的陳舊觀念:首先,這種降低未成年人相對刑事責任年齡的觀念與當今世界刑罰輕緩化、非刑罰化國際潮流格格不入,與人道主義精神不符;其次,采取降低刑事責任年齡的做法并不能起到很好成效;再次,降低刑事責任年齡可能造成地域上的處罰上的實質(zhì)不平衡。(2)僅僅依靠降低刑事責任年齡,不能夠在可預見的未來實證性地體現(xiàn)其價值訴求,在若干年后人的生長發(fā)育情況可能又有變化,降低未成年人相對刑事責任年齡會使法律的一貫性受到挑戰(zhàn)。[4]那么,我國現(xiàn)行刑事責任年齡規(guī)定究竟合理抑或不合理? 是否應該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點?對此,筆者認為,從倫理的視角出發(fā),現(xiàn)行刑法規(guī)定的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不宜下調(diào),主要觀點如下:
首先,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尊老愛幼的傳統(tǒng)。孟子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薄榜胬闲粲住币殉蔀橹腥A美德。從刑法上來說,“矜老恤幼”即是當教化或道德不足以杜絕未成年人和老年人違法犯罪,而不得不使用刑罰時,統(tǒng)治者應遵循“矜恤”之道,在制定法律時持憐憫、同情之心,適用法律時現(xiàn)憂慮、體恤之意,執(zhí)行刑罰時行慎重、寬減之策,刑罰適度,量刑適中,而不能折民惟刑、施刑無度。[5]縱觀我國刑法史,《周禮·秋官·司刺》、《禮記·曲禮上》均有記載,對幼弱少年予以從輕、減輕或者免于處罰。秦朝以身高作為是否承擔刑事責任的標準,規(guī)定凡身高六尺以上者需承擔刑事責任。漢魏晉時代,受減免刑罰優(yōu)待的未成年人一般為十五歲以下。但不管是身高或者年齡,均體現(xiàn)了對年幼未成年人的保護。《唐律·名例律》“老小及疾有犯”條規(guī)定:“諸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廢疾,犯流罪以下,收贖?!薄鞍耸陨?、十歲以下及篤疾,犯反、逆、殺人應死者,上請;盜及傷人者,亦收贖。”[6]唐律作為封建法律的集大成者,這一標準一直沿用至清末?,F(xiàn)如今,將年齡作為刑事責任有無的標準已成為世界通例。在中國這個講究倫理的國度中,雖然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幾經(jīng)更改,但將14周歲作為刑事責任年齡起點已經(jīng)經(jīng)過近代歷史的沉淀,得到了廣大人民群眾的認可?,F(xiàn)行刑法將其作為負刑事責任年齡起點已經(jīng)充分考慮到我國的國情、歷史文化傳統(tǒng)和我國普通大眾的公眾心理,它是順應刑事法律文化傳統(tǒng)的具體體現(xiàn)。
其次,保護未成年人健康成長就是“恤幼”的具體表現(xiàn)。我國人口眾多,未成年人又占據(jù)著整個人口比例的大多數(shù),他們的健康成長需要方方面面關心和愛護。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們的前途就是國家的前途,他們的未來就是民族的未來。保護未成年人的利益,也就保護了社會永續(xù)發(fā)展的源頭。然而,近幾年隨著科學技術的飛速發(fā)展,網(wǎng)絡媒體、短信、飛信、微信的便捷,新媒體技術既豐富、便利了人們的生活,也帶來了一些對未成年人成長極為不利的影響。電視電影、書籍報刊等作品中隨處可查閱到毒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暴力、色情資源,嚴重侵蝕了未成年人心靈和思想;網(wǎng)絡媒體和新型微博、微信、飛信等網(wǎng)絡產(chǎn)品更是憑借著傳播速度、技術發(fā)展和多元視角沖擊嚴重損害了未成年人的身心,甚至一位6歲左右的兒童便會在網(wǎng)上購物、觀看視頻和操作暴力、色情游戲等,這些負面效應極易使其走上犯罪的道路。所以,政府、社會、學校等相應主體應該進一步提高對未成年人保護的意識,切實維護未成年人的合法利益,將“恤幼”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落到實處。
最后,弘揚民族文化精神,樹立“恤幼”的倫理觀。目前,我國正處在社會轉(zhuǎn)型期,社會組織、人口結構和人口流動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一方面,出于生活壓力,農(nóng)村大量剩余勞動力涌入城鎮(zhèn),隨著父母、祖父母等長輩一起進城的大量外來未成年子女隨處可見,由于父母等監(jiān)護人員忙于生計,對外來未成年人疏于管理,因而產(chǎn)生社會治安等亂象較為突出;另一方面,由于父母等監(jiān)護人外出務工,而將未成年子女留置在農(nóng)村老家隨祖父母等長輩生活,無形之中,形成了大量的“留守兒童”,因而產(chǎn)生鄉(xiāng)村社會問題亦較為突出。由于外來流動未成年人和留守兒童得不到較好教育和父母等長輩呵護,再加上青春期身體變化,對外界刺激增強,易于模仿,容易受到社會不良環(huán)境影響,極易造成越軌行為,甚至違法犯罪行為。未成年人成長可以說是一路充滿著荊棘,稍不留神,將會墮入萬丈深淵。因此,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問題表面看起來是犯罪學的問題,但深層次上還是一個復雜的社會問題,如果不探求其犯罪的深層問題,僅憑一味地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點而予以刑罰處罰只是治標不治本,只會徒增更多貼有“犯罪”標簽的低齡未成年人,樹立更多敵對社會和國家的“犯罪人”,而不利于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發(fā)展,不利于社會的安定團結,不利于問題的根本解決。恰恰相反,我們應該從歷史文化傳統(tǒng)中吸取有益養(yǎng)分,對未成年人犯罪倡導“恤幼”的倫理觀,樹立包容、寬容、保護、愛護的倫理情懷。正如刑法學之父貝卡利亞所云:“一切違背人的自然感情的法律的命運,就如同一座直接橫斷河流的堤壩一樣,或者被立即沖垮和淹沒,或者被自己造成的漩渦所侵蝕,并逐漸地潰滅?!盵7]為未成年人成長營造健康、積極的社會環(huán)境,從根源上解決未成年人犯罪問題才是上上之策,而不是一味地從刑法學意義上降低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起點。
綜上所述,“恤幼”的歷史文化根植于中華民族厚重的歷史文化中,滲透著深邃的人倫智慧,歷史傳統(tǒng)源遠流長。繼續(xù)以14周歲作為刑事責任年齡的起點,符合“恤幼”的歷史傳統(tǒng),順應了刑法對未成年人保護的需要,較好地實現(xiàn)了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
首先,將刑事責任年齡劃定在14周歲充分考慮了人類的社會化過程。人類作為一種物種,隨著年齡和對外界事物認知的增長,必然慢慢退化自然屬性而增加其社會屬性,進而轉(zhuǎn)化為社會人。自然人社會化的過程一般經(jīng)歷兒童、青年、中年和老年四個時期,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扒嗄辍逼诒簧鐣W家和心理學家稱為“心理上的斷乳期”,主要也就是人們所謂的“青春叛離期”。在此期間,他們生理、心理急劇變化,身體發(fā)育較快,也正處在認識世界、認識社會和與人交往的關鍵期,與此同時,他們對生理、心理的變化又不知所措, 對社會認識較膚淺,對外面世界各種誘惑又缺乏抵御能力,往往愛模仿大人的所作所為,也容易叛道離經(jīng),稍有不慎,極易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所以,從成長歷程看,此階段最為危險。構成刑法意義上的犯罪,前提條件必須要具有刑事責任能力,所謂刑事責任能力也就是辨認和控制能力。只有在行為人意志自由的前提下,在可以做合法行為時,行為人選擇了其反面,才能對其行為予以處罰,這是現(xiàn)代刑法的基本要義。由于上述自然規(guī)律使然,低齡未成年人對社會的認識、辨認和控制能力均不能與心智成熟的成年人相比,其越軌行為往往是突發(fā)、不計后果情況下實行的,自由意志相對較弱,再犯可能性和主觀惡性相對較弱,如果將刑事責任年齡起點下調(diào),則意味著不顧人類社會化的自然規(guī)律,也違背了未成年人生理、心理的發(fā)育、發(fā)展過程,有違人性之嫌。將刑事責任年齡起點劃定在14周歲,正是充分考慮了未成年人成長的實際情況,是體現(xiàn)人性的最直接表現(xiàn),符合人類發(fā)展規(guī)律。
其次,將刑事責任年齡劃定在14周歲充分考慮了我國社會歷史和地理文化傳統(tǒng)。刑事責任年齡的劃定除了考慮未成年人生理、心理以及刑事責任能力外,還必須充分考慮當下社會歷史、地理、政治、經(jīng)濟、文化背景和倫理規(guī)范,以便準確把握刑法具體語境和犯罪與刑罰的裁量。不同國家和地區(qū)可能千差萬別,在此環(huán)境中成長的未成年人不同,犯罪的狀態(tài)趨勢也呈現(xiàn)差異性,因此世界各國或地區(qū)對刑事責任年齡起點規(guī)定差別相當大。目前,世界各國和地區(qū)規(guī)定的刑事責任年齡基本分為14周歲,高于14周歲和低于14周歲三種。其中以大陸法系為主的德國、日本、意大利、俄羅斯、韓國均規(guī)定為14周歲。[8]從刑法歷史傳統(tǒng)來看,我國屬于大陸法系,應重點參考其年齡規(guī)定。從地理氣候上看,我國絕大多數(shù)人口集中在溫帶、寒溫帶上,身體發(fā)育較為緩慢,心智成熟較晚,為此,與之相關的刑事責任年齡也不宜過早。從地域性差異來看,當前我國經(jīng)濟發(fā)展總體上不平衡,東、中部與西部、南部及北部、城市與農(nóng)村等區(qū)域經(jīng)濟發(fā)展、產(chǎn)業(yè)結構、生產(chǎn)生活方式均有巨大差異,地域性的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自然也對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產(chǎn)生深刻影響。這就涉及我們到底以什么地域的未成年人身心發(fā)展標準作為刑事責任年齡的起點問題。如果僅看到東部沿海地區(qū)或者城市未成年人的身心發(fā)展狀況,并以此作為降低刑事責任年齡依據(jù),那么,對相對落后地區(qū)的西部地區(qū)或者農(nóng)村未成年人是否不公?從文化傳統(tǒng)來看,我國屬于后發(fā)性發(fā)展中國家,人口多,地域遼闊,受儒家文化傳統(tǒng)較深,重視人倫和諄諄教育,故而不宜動輒啟用刑罰,而應該結合我國實情,充分考慮以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刑事政策。如果我們忽略這點,將會使我國的刑事立法脫離我國的實際情況,對我們預防治理未成年人犯罪十分不利。
最后,將刑事責任年齡劃定在14周歲充分考慮了當下我國計劃生育政策下的人口條件。我國自實行計劃生育政策至今已有三十余年,限制人口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也深刻影響了家庭人口結構?,F(xiàn)在家庭結構一般為四位老人、兩位父母和一個孩子的“倒三角”家庭模式。孩子成了父母長輩的“心肝寶貝”,寵愛有加,更不舍得讓其受半點委屈。同時,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中國GDP已位居世界第二,人們物質(zhì)財富已極大豐富,基本達到了小康水平。在這雙重背景下,計劃生育下的未成年人受到了長輩格外寵愛,小公主、小王子比比皆是,物質(zhì)享受有時更是讓人瞠目結舌。與此同時,因為過慣了被人寵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他們反而缺乏磨煉的機會,遇事不能應對,往往采取極端行為,心理上表現(xiàn)為貪圖享受,自私自利、不思進取,缺乏自律、獨立和責任感。心理成熟年齡沒有提前,反而更為脆弱、晚熟。因此,將刑事責任年齡規(guī)定在14周歲充分體現(xiàn)了人類發(fā)展規(guī)律和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國家相關政策。
刑法的寬容性,就是指刑法介入社會生活,介入人類行為領域時,應具有尊重、保護、擴大公民自由、權利的極大同情心、自覺性和責任心,對于人性、人的價值和尊嚴、人的現(xiàn)實生活和幸福、人的發(fā)展和解放給予極大的關注并以此為自己的發(fā)展方向和奮斗目標。[9]隨著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與進步,人類走過了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等歷史形態(tài),從刑法史的角度看,人類社會發(fā)展史就是一部由嚴酷的刑法過渡到緩和、寬容的刑法,從古代呂刑三千、凌遲、大辟、斬首等死刑、肉刑到今天的以徒刑、緩刑、罰金刑為主的輕緩化刑法的歷史。這足以說明歷史的進步性和刑罰歷史的寬緩化,體現(xiàn)了刑法以人為本和人文關懷。司法實踐表明,嚴厲的刑事處罰并不適合未成年人犯罪,對其“下猛藥”的做法,治標不治本。如果將刑事責任年齡下調(diào),不僅不能起到較好的社會效果,而且還有可能將年幼未成年人及其家屬推向社會的反面,不利于社會的團結和穩(wěn)定。對于年幼的未成年人,將其刑事責任年齡“標尺抬高一毫米”,對其采取寬容的態(tài)度去對待、去評判,更多地給予關懷和愛護,也許實際效果會更好。
如果說成年人犯罪是一種“惡”,需要以刑罰處罰,那么尚未成年的青少年犯罪則是一種“錯”。這種“錯”的根源在于社會,在于家庭、社會環(huán)境、文化氛圍等不良影響。我們常說人生路上難免犯錯,青少年犯錯需要更多的包容和引導,而不是予以最嚴厲的法律處罰——刑罰。更何況這種錯是社會之錯,社會無法給青少年一個健康成長的環(huán)境,卻需要通過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點讓青少年承擔刑事責任,不但對青少年不公平,對國家、社會而言,也有推卻責任之嫌。[10]未成年人成長是一個漫長過程,各種內(nèi)部因素、外部環(huán)境均對其潛移默化地施加影響,特別是家庭、學校和社會等,對未成年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道德觀、生活方式、為人處世有著極大的影響。當未成年人面對種種誘惑時,如果沒有正確引導和特別關注,稍有不慎,就會走向人生反面,甚至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對待未成年人,除滿足其物質(zhì)方面的需求外,更應該關注其身心健康,對待其違法犯罪,需堅持寬容立場,不放棄不拋棄,多些教育少些嚴懲。未成年人犯錯誤不可怕,只要愿意加以改正,社會就應該給予其諒解和寬恕。退一步講,如果一味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起點,嚴懲未成年罪犯只會增加社會的戾氣,使未成年罪犯在監(jiān)獄等場所交叉感染,徒增刑法意義上的未成年人犯罪數(shù)量,加劇所謂的低齡化未成年人犯罪現(xiàn)象。而讓各方面均不成熟的低齡未成年人去承擔如此嚴重的刑事責任,這并非刑法的本意。
刑法的人道性,簡單地說就是刑法法規(guī)應當體現(xiàn)人的主體地位和基本價值,特別要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和罪犯基本人權,它是現(xiàn)代刑法的基本要義,也是刑法謙抑性的要素,集中表現(xiàn)為以人為本。刑罰的功利目的,決定了刑罰的執(zhí)行必須遵循人道主義原則。人道主義在本質(zhì)上屬于社會倫理,而且是人類普遍的倫理。[11]中國倫理注重人性修養(yǎng),很多方面均體現(xiàn)了人道關懷。在古代刑罰執(zhí)行過程中,如果是家有孤寡老人無人贍養(yǎng)者,在執(zhí)行刑罰前可允許其回家贍養(yǎng)老人,待老人百年后,再返回執(zhí)行。在執(zhí)行方式方法上,可允許有尊嚴地被執(zhí)行死刑以及執(zhí)行前“最后的飽餐”等,均體現(xiàn)了刑法的人道性。而在現(xiàn)代社會,人道性也屬于刑法倫理價值的核心。不管是在1979年刑法中,還是在1997年刑法中,均有多方面的反映。其中,除了本文探討的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以及刑罰處遇外,還有老年人、懷孕的婦女以及殘疾人犯罪等方面,都規(guī)定了輕緩的刑罰措施?!胺缸锸侨藢嵤┑模塘P是科于人的。因此,作為刑法的對象,常常必須考慮到人性問題??梢哉f對人性的理解決定了刑法學的性質(zhì)?!盵12]構建現(xiàn)代意義上的刑法規(guī)范,必須在刑法總則上充分體現(xiàn)刑法的倫理性,同時,在刑罰的具體規(guī)定如刑罰種類、制定與執(zhí)行上均應當符合人的本性,盡可能地寬緩、人道。我國確定將14周歲作為其起點,比較符合我國的實際情況和未成年人心智發(fā)育情況,體現(xiàn)了刑法人道性的原因。
刑法具有兩面性,從某種意義上講,刑法也是一種惡,這也正是刑法為什么應具有人道性的要求。刑法具有其他法律不可替代的作用,作為刑法意義上的低齡化犯罪,只有低齡未成年人犯罪行為具有普遍意義時,才具有懲罰的必要性。如果僅僅具有個案意義的低齡未成年人犯罪,不管其行為多么惡劣,對其予以刑罰制裁均喪失了刑法的目的,對一個心智還未完全成熟、辨認和控制能力較弱的低齡未成年人處以如此嚴重的刑罰有違人性。正如英國著名哲學家邊沁指出:“立法者如果希望鼓勵一個民族具有人性,那么他自己應當首先樹立榜樣。要求自己不僅對人的生命,而且對一切能夠影響人的感受的環(huán)境、情狀,都給以極大的尊重。殘酷的法律會通過恐懼、模仿或培養(yǎng)復仇精神等使人變得殘酷,溫和的法律能使一個民族的生活方式具有人性,政府的精神會在公民中間得到重視?!盵13]實踐表明,我國未成年人的心智發(fā)展水平仍然不高,尚缺乏足夠的判斷能力和成熟的心理。有些未成年人不但不會因為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而心智提前,反而因為現(xiàn)代技術和社會環(huán)境變化陷入網(wǎng)絡恐怖主義、暴力、色情和網(wǎng)絡游戲等成癮性不健康活動,并因而實施違法犯罪行為。如果僅僅因為上述原因,而將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卡尺提前,這明顯不符合道義,也不符合中國的實際。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尊老愛幼的傳統(tǒng)。古話有云:“養(yǎng)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睆慕逃龑和闹堑挠绊憗砜矗绻麉⒄沾蠖鄶?shù)國家教育年限規(guī)定,一名兒童6歲讀書,一般小學到初中教育的時間為8年,初中畢業(yè)正好14周歲,則基本能判斷大是大非。14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還處在初中階段,根本沒有完成國家規(guī)定的義務教育,對國家、社會和家庭對其所要求的基本知識、社會倫理和行為規(guī)范等方面,他們并不完全知曉。同時,身心發(fā)育等均與初中畢業(yè)或者已走入社會的未成年人之間存在著較大的差距。如果降低一歲,則意味著初二年級的學生犯罪就要承擔刑事責任;如果降低兩歲,則意味著初一年級的學生犯罪就要承擔刑事責任。這些完全違反對未成年人教育的需要,是反人性的。
家庭、學校和社會教育對一個未成年人一生產(chǎn)生極為重要的影響。從某種意義上說,教育就是一個創(chuàng)作“作品”的過程,接受過良好教育的未成年人很有可能成長為一名合格的公民,未能接受到完整良好的教育,則很有可能影響其一生,甚至被社會所拋棄,滑向社會的對立面。良好的家庭教育和環(huán)境,除了能使未成年人健康成長以外,還可以得到家庭的親情教育、關愛和溫暖。如果家庭不健全,父母經(jīng)常吵架,家庭暴力以及家庭重大變故等則極易影響子女的成長,使他缺乏足夠關愛和健康教育,如果再得不到有效疏通和排解,一不小心就跌入犯罪的深淵。同時,學校也是未成年人社會化的主要渠道,學校教育是家庭教育的繼續(xù)和補充。良好的學校教育和環(huán)境,除了可以傳播科學文化知識以外,還可以幫助未成年人結成群體,產(chǎn)生人際交往和社會協(xié)作,幫助未成年人抵制和消除不良因素影響。但由于諸多原因,學校教育也參差不齊,不盡如意的地方較多。從地區(qū)差異上看,存在城市與農(nóng)村、西部與東部的教育區(qū)別;從公辦學校與民辦學校在資源分布上的不平等,以及教師水平和素質(zhì)等方面看,也存在諸多較大區(qū)別;再從應試教育這個巨大的“指揮棒”影響來看,許多學校為了升學率和學校的發(fā)展,放棄或者未能顧及學生的人文素養(yǎng)教育,培養(yǎng)了很多只懂知識而沒有文化和思想的學生,缺乏必要的人文底蘊和教養(yǎng);從教育的方式方法上,有些學校一味地追求升學率,而放縱了對成績較差、品行不端學生的教育和管理,使其產(chǎn)生被拋棄感,進而輟學或者逃學,流入社會甚至參與違法犯罪活動。最后,從社會這個大環(huán)境來看,外部環(huán)境影響對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也產(chǎn)生不可忽略的影響。環(huán)境變化以及周圍環(huán)境的惡化和引誘,均是未成年人走上犯罪道路的重要原因。所以,對于低齡未成年人來說,家庭、學校和社會教育與其走上犯罪道路息息相關,國家不能夠因為社會環(huán)境惡化,社會安全感降低,而一味地增加刑罰量、降低刑事責任年齡,這有推卸國家、社會責任之嫌和降低國家義務之虞。
從刑罰目的來看,“現(xiàn)代刑事思想,已漸由報應刑理論傾向于目的刑、預防刑、教育刑之理論,國家設立刑罰之目的,并非專以處罰犯罪惡行之果報,而最重要之目的乃在于教化民眾,預防犯罪,使社會大眾能知法守法,藉防衛(wèi)社會,防止犯罪發(fā)生,以達到刑期無刑之最崇高目標”[14]。教育刑論認為犯罪是不良社會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國家應當用刑罰來教育改善他們,使其盡快地復歸社會,刑罰的目的就在于矯正、教育和改選犯罪人,以保衛(wèi)社會[15]。從實際運行來看,低齡未成年人在監(jiān)獄內(nèi)并不能真正接受到良好的教育,恰恰相反,接受的教育可能是設想的反面。如果降低刑事責任年齡,除了徒增低齡未成年人進入監(jiān)獄的數(shù)量,使其在監(jiān)獄內(nèi)接受成年罪犯的“教育”,產(chǎn)生“交叉感染”以外,并不能得到有效的改造。刑滿釋放后,可能產(chǎn)生的社會危害性更大。當貼上犯罪人標簽后,甚至有一部分未成年人會仇恨社會,被推向社會的對立面,并極易走上重新犯罪的道路。屆時,如果再通過教育、挽救、感化、威懾等措施將毫無效果。故而,劃定最低刑事責任年齡應該慎之又慎,應該從教育的目的出發(fā),充分考慮未成年人教育的背景、條件、方式方法而選擇適當?shù)男淌仑熑文挲g起點。
未成年人犯罪是一個社會問題,其產(chǎn)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具有深層次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方面的原因,也有其自身和家庭、學校、社會等具體方面的原因。要從根本上治理好未成年人越軌行為,必須深刻分析其產(chǎn)生的原因,而不應當狂熱追求刑法的嚴酷懲罰功能,企圖用刑法來解決各種社會問題。對于低齡化犯罪現(xiàn)象亦然。我國是一個崇尚社會倫理關系的國度,“恤幼”、寬容、人道等傳統(tǒng)倫理已內(nèi)化為中華民族的價值觀念和精神。它通過政治結構、組織關系、經(jīng)濟、社會、文化傳統(tǒng)等方式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在刑事立法、司法、執(zhí)法等環(huán)節(jié)也不得不進行倫理考量。但刑法應該規(guī)制的是具有普遍性的行為現(xiàn)象而不是個別現(xiàn)象。只有當犯罪低齡化勢頭不可遏制,綜合治理手段失效時,才能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而將其納入刑法法網(wǎng)。否則,對于極個別低齡未成年人實施的惡行,動用極為昂貴的刑法實行懲罰,既不經(jīng)濟也無必要。對于此類個別現(xiàn)象,應通過非刑罰的處置措施特別是保安處分或者具有某些保安處分屬性的行政措施加以矯治。如果只是一味地通過降低刑事責任年齡來懲罰犯罪,保障社會,顯得非常殘暴,既不寬容也不人道。因此,在劃定最低刑事責任年齡的時候,應充分考慮刑法的倫理性,所依據(jù)的標準寧可就高而不就低,寧可在刑罰之外多花工夫,也不能輕易將低齡未成年人納入刑罰范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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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利賓)
Age of Juvenile Criminal Responsibili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thics
ZENG Yue-xing,NI Chuan-zhou
(Law School of Kunmi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Kunming Yunnan 650050,China)
Nowadays, aiming at the growing tendency of juvenile delinquency, especially the increasing number of under-14 criminal cases, the call of reducing the age of juvenile criminal responsibility among specialists, scholars and judicature circles is strengthened. Nevertheless, the motivation of juvenile delinquency varies. The paper, in terms of ethics, emphasizes that reducing the age of juvenile criminal responsibility goes against Chinese traditional social norm of “sympathizing with the children”, runs contrary to the law on the development of human society, violates the tolerance and humanity of criminal law, and is counterproductive to the efforts to protect and educate adolescent. Since palliative measure does not prevent juvenile delinquency efficiently, there is no need to reduce the age of juvenile criminal responsibility.
ethics;age of criminal responsibility;lowing ages of criminal offenders;criminal offenders of lowing ages
2016-12-02
曾粵興 (1965—),男,廣東興寧人,昆明理工大學法學院院長,云南省地方立法研究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法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刑法學;倪傳洲(1983—),男,湖北廣水人,昆明理工大學2016級環(huán)境刑法專業(yè)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刑法學。
D924.1
A
1008-2433(2017)01-006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