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榮
關于散文詩
沒有血肉的存在,美的呈現猶如一張蛇皮,皺巴巴的,風吹得它四處飄動。
日常情緒的真實和大情懷容易導致的空乏,中間的邊際取決于寫作者自身的選擇能力和生命能力。一般情況下,我討厭喋喋不休,亦討厭標語。前者讓我覺得沒活出質量和高度,而后者會覺得自己的權利被剝奪。
沒有讀者的作品,如何偉大呢?這個問題我問了很久,還會一直問下去。
假定預設了讀者,內心會惶恐。最后的結果是悲傷、絕望,還是允許有悲傷、允許有苦難,但我們還是不選擇絕望?
不想成為散文詩的又一名熱心者。真熱愛,先從審視自身的不足開始。直面事物,僅反復打量,然后強加給讀者一個感嘆、一個升華。讀者不愿意,其實,事物更不愿意。事物、當下,哲學或神性,與過去及將來有否關聯,又怎樣關聯,豈能淺唱低吟或輕言普及就可了得?
真熱愛,還需自我的內心堅定。
散文詩作為一種表達,當然可以道出要害,它不輸于其他。除非我們說得太不好,說得過于千篇一律,說得南轅北轍。若否,我們盡可以從容。主流的某獎或某牌位,看輕些。唱過《國際歌》的人,不妨再唱一句: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倘若,因為你寫散文詩,有人瞧你不起,你應對他說:你瞧不起我,但我瞧得起你。
大詩歌,不是給散文詩改個名字。說你是山東人或者四川人,不妨礙你更是一名中國人。反之亦然。當山東人或者四川人非常出色,整個中國人會向你學習,焉能眼中無你?同樣的比喻:麥子當然是麥子,玉米也只是玉米。誰都不能因為只顧自身的權利而否定對方。麥子年年豐收,它完成了對農民和對土地的貢獻,農民來年會更選擇它,土地上它的分量能不更重?因此,麥子的理直氣壯在于它首先要完成對莊稼的貢獻。
感覺到散文詩多年來可能未被重視,我們在對自我進行反思后,說出一個態(tài)度,技術上再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幫助,“我們”散文詩群把一般意義上的大使命放在日常行走中。豈能不知凡寫作者皆需個體努力的道理?每一個個體,只要能寫出優(yōu)秀的作品,我在夜深人靜,在閱讀時,會肅然起敬。向別人學習,向別的文體學習,其實是需要勇氣的。
有多少話要說?有多少東西要寫?
更多的仍在心靈深處,就像更多的在海水深處:沉船、暗礁、海洋生物。你看到的漁船或炮艇又能代表大海多少?
寫作,寫出真實意義。
向遠處看看,天哪,我們可以有遠方;
向高處望望,天哪,我們也可以有高度。
日常生活中,不如意的東西一定很多,刪除不了,刪除不了啊。
那就擱置它們,讓遠處和高處和它們進行“共同開發(fā)”。
寫作中的“擱置”和超越,能讓讀者有遠方,能讓讀者從此不低看自己。文字的溫度和詞語的重量對寫作者有要求乎?
直線和拋物線
都可以抵達目標事物,最好抵達其內部、本質及啟示。直線意味著最有效率,與力量近些,與開門見山和真誠近些。而拋物線呢,離方式方法和美近些,離羞羞答答、朦朧近些,用得好的話,會產生寓意美、修辭美,會顯示內涵的隱約。一般情況下,又很難用好。寫作者自身如沒有一條直線做基礎,拋物線就危險了。讀者起初會因流蘇、紅纓或華表而有印象,但不會滿足于總徘徊在門外。古謂一頭霧水、不知所云是也。因而拋物線的“在路上”是藝術的不可或缺,但不能指著它來掩飾直線應抵達的位置。
倘若,僅有直線,僅會直線,我們該失去多少“富有意味的形式”?
我想發(fā)現、我想批判、我還想熱愛
偉大的環(huán)境必須有利于事物的生長,而環(huán)顧四周,事物生長不好的環(huán)境確實不少。有根本性的原因,有人為的原因。怎么辦?
散文詩是擅長對“環(huán)境”作展開性敘述的,發(fā)現環(huán)境中致命缺陷,當然要批判,要斗爭,要改變,因為我為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只能熱愛。
對有致命缺陷的環(huán)境的敘述或情緒流動怎樣選擇與節(jié)制?
牢騷或詛咒每個人都有,我們以詩歌的方式要再發(fā)一次?傷口上不抹鹽,但也不能不處理就包扎,所以要批判。相信江山會嬌,相信事物會生長,相信一切丑惡和卑鄙雖然近期不會消失,但它們的名字只能是丑惡和卑鄙。
內心的堅定,只能堅定。
文字里要珍惜希望。一切盡收眼底,苦難的形式各種各樣。“我爸是李剛”,李剛便是一種苦難。沒事的,平凡的人,倒是能適應各種環(huán)境。因為它們比別的高高在上的人,更會忍耐。
最后的力量屬于他們。
事物的生長、環(huán)境和人文性,寫作時,我們是有眼光的人?
寫古體詩的叫古體詩人?寫分行新詩的叫分行新詩人?寫散文詩的叫散文詩人?啼笑皆非呢。
一直以來,詩人似乎已專屬。
我亦不贊成散文詩作家之說。因為一提作家,我會想到厚重全面,而“詩人”則讓我熱血沸騰,即便是憂患,也是先熱血沸騰,我不會界定三者概念上的區(qū)別,只是感覺上詩人就是詩人。
我要經濟節(jié)約的、從容的、獨到的把一篇文章寫成一首詩。結果發(fā)現,它本來就是詩。是散文詩。
蓋因朋友皆知我讀詩寫詩的愛好,每次在聚會時必說幾句:寫詩可以,別太著名,更不能偉大,因為偉大的詩人不是瘋了,就是死了。詩人,敏感的心,內心的宗教?生命中有太多的不可承受之重?別瘋,更別死,咱好好地、卓有成效地活著,要瘋、要死,也首先讓給眾人制造苦難的人先來。
朋友,詩人朋友,就此約定?
未見過面的人,他們在遠方親切著
這幾年,每月收到許多各地的刊物,讀多了,記住了許多名字。一般來說,如果某本刊物上發(fā)有我的作品,我很少再看,自己寫的東西大多我可以背出來,因而主要讀別人的作品。養(yǎng)成一個習慣,不輕易評價別人,尤其是對別人作品了解不多或不全面的情況下,更要三緘己口。
因上班的地方分散在幾處,每天總在車子里待二到三小時,讀詩友作品便是我路上最大的享受。是啊,在路上,那么多人,沒見過面,但通過讀他們的作品,知道他們在遠處,親切著。散文詩,亦在路上。
簡單——事實和能力
不光是生活觀的問題,在寫作中重墨用在重點。學會簡單,文字才能靈光四射。一切的病大都與肥胖有關。
瘋狂的,荒蕪的,用剪刀或鐮刀,裁掉。
唉,實際生活中的簡單,其實有更多的無奈。
比如,親切的面孔越來越多,一些陌生的本應成為新的親切,但雜事和俗務壓得喘不過氣來,且許多困難只能堅強面對。這樣,只能推掉許多的聚會,這當然會造成誤解。
往簡單處想,最好簡單。從做人角度,力所能及地幫助,但世界上哪一個人其實都有需要幫助的時候。我之簡單自己,不為別的,只為了能有多一些的時間讀書寫作——在日益繁重的俗事之外。
理想
蓋因去年出版的散文詩集定名為《有理想的人》,詩友們每每會問:為何這么大膽,還用這個詞作為書名?我答曰:我那些庸常的文字看來你沒細讀。
一個平凡人能有什么石破天驚的理想?我的理想其實已經走出了理想。只是想讓麥子更像麥子,讓花更像花,讓人更像人,讓我們眾人都能眼里有眾人,從而相安無事地活著。
大話與高調要完成對天下麥克風的總動員,誰有這么大的能耐?
現實主義地寫作,理想主義地讓自己有點精神。
靈感 等待 恒遠
寫這些思考,其實更是寫下我信口開河的說話。當我遇到煩惱時,我往往將煩惱扔下,走向另一種語言,自我安慰,甚至自我療傷。
典型的腳踩西瓜皮,滑到哪兒踩到哪兒。寫作的背景材料很多,大多在寫作之外。外部的事物令人眼花繚亂,看準了什么,我們如何應對,有恒遠的措施,更多的是臨機處置。靈感來了,它與恒遠如何關聯?
秋天,撒麥種,這時候不說麥子。這時候說等待。以溫柔的發(fā)呆的方式看著冬天的麥苗,在之后的季節(jié),在天氣熱烈時,看完麥子最后的模樣。
我們的生活,往往不允許我們一兩個季節(jié)專門溫柔地發(fā)呆。它以多種方式吹著哨子,讓我們大家都選擇迫不及待。
他們也可以承認詩歌
每年,總有許多從來不讀詩的人可能是為了給面子,將書要了去。再見面時,不少人一開口便是詩歌。三教九流的朋友,能忘卻各自的角色,讓某個時刻與詩歌有關。
寫作和閱讀者的關系,其實很簡單。不無中生有,讓語言在普世情懷里生根,讓眾人覺得文字仿佛與他們有關。
偉大的樸素,要拒絕多少炫目的奢華?他們也可以眼里從此有了詩歌。這樣的詩歌應該是怎樣的詩歌?
苦與痛
唉,就是這樣。書生常常在苦痛里成長。
苦痛不是我們的目的,在苦痛之上,要長出新的植物。海英菜長在鹽堿灘,荷花長在污泥里。要戰(zhàn)勝。
林柏松一生充滿苦痛。他為共和國負傷,一生似乎成為職業(yè)病人。干不了別的了,他寫詩。
人間有不公平,別人可能偶爾遇到,他相遇一生。他的詩歌,與苦痛同行,至今仍在同行。
“打工詩人”這一概念雖有點含糊,但鄭小瓊在歷經底層的苦痛之后,以“鐵”為意象,公告一種存在。
時間是最好的創(chuàng)可貼。些許的阿Q:苦痛如超不過岳飛和袁崇煥,便仍有理由幸福。
一些狗屎一樣的朝代,如果碰上了,就只能堅強。寫文章時,強忍著淚水,不罵娘,遙遠的未來可能不再和我們有關,但去愛它。
時間、時間
看著秒表或撕下日歷,以為時間就是這些?全部的內容,與人類有關的,更多的是無關的,都裝在時間里。充滿生機與腐爛、高尚與卑鄙、和平與戰(zhàn)爭、愛與恨,都在里邊。時間這玩意,總在關鍵時給我們的生命作個總結,然后,它繼續(xù)朝前走,它不會轉身,它不會迷戀。我們所在的這個階段輝煌也罷、險惡也罷,它都不糾纏。一馬平川或崎嶇坎坷,它只管走它的。文字里所顯現的時光的痕跡,緬懷或期待,都是與人類有關。
時間對于世間人與事物是一視同仁的,它的表面的麻木不仁里,其實在等待我們對它的態(tài)度。
不說這些態(tài)度了,會老生常談。
我只想說對時間的要求:既然什么都裝在時間里,能否把那些奸的、貪的、欺行霸市的、魚肉鄉(xiāng)里的、疾病和戰(zhàn)爭等等,裝在它里面?或者多騰出些面積,多裝些美好的、高尚的、溫暖的?
對時間提這樣的要求是愚蠢的,時間只是一個單方向的容器,它一邊行走,一邊把一切裝在袋子里。往里邊填空的,恰恰是我們自己。
散文詩,是否也應該往時間里填些新的名堂?
骨頭
骨頭重,我可以去想象血肉,如骨頭輕,血肉再豐滿,也可惜了。
我喜歡閱讀有骨頭的文字。三年前,讀過金所軍的幾首詩,至今印象深刻:《七十年代的葵花》《秋天站在樹梢上》《黑》《不當老大已經很久了》等等,里面的骨頭重且硬。詩人郭路生的《相信未來》多年前就會背,我的一位有豪俠情懷的兄長常常在酒后背誦。就是這樣,硬骨頭,再具血肉豐滿,別人想忘記都很難。
焦慮與憂患
隨著年歲的增長,對生活中的一些事情越來越覺得力不從心,社會現象里有許多從理論上講是不應該重復出現的,但它們就是不斷存在。焦慮是一種病,但不焦慮可能病得更厲害。有兩種情形:一、事物已經這樣美好了,你還焦慮?二、事實已經如此糟糕,你還不焦慮?如果把焦慮的方向放在這些問題上,寫作中實際已經超越了個人日常的情緒。憂患意識是格局的范疇,覺悟的范疇。寫作的人有時雖食不果腹,也要先為天下寒士吁請。
耶穌說:難道焦慮會讓你們活得更長久?對于那些迫切想改變自己階級成分或迫切往上爬的人,他們當然有理由焦慮,直至精神壓迫癥。詩人的覺醒,是告訴眾人明天的悲劇,可能阻止不了,但我們努力過。
由人類的過去,我們有理由希望未來更加美好,但從人類的所作所為,悲觀油然而生。我預感到了可怕,然而,正是為了有希望,我們必須憂患。
性與性器官
我不虛偽,但我不會說,尤其不在詩里說。你如果偏要說,你有權利拿它和它們來說到別處。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記憶,精神,掛著窗簾的美好。
本性
大學時,很喜歡讀斯賓諾沙。他認為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愿意堅持自己的本性?;⑾M肋h是虎,石頭希望永遠是石頭。(博爾赫斯在一章散文詩里似也曾提及)也曾在泰戈爾《吉檀迦利》里讀出泛神的痕跡。尊重事物的本性,“花更像花,麥子更像麥子,人更像人”(原諒我再次引用,有為拙作做廣告之嫌)。這原是平常的,不平常之處出在對人的本性的認知上。本善?本惡?或善或惡?說不清了,所以我們都有強烈的期待,期待人的本性回歸到純潔與美好。能回歸么?還是一直善在旅途?諸多偏離事物本性的現象對我們筆下的文字影響幾何?不逃避,但能否同時也不放棄?
讓泉水發(fā)揮些作用
2009年夏天,在湖北丹江口的一次散文詩筆會上,我曾就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現象說過幾句粗淺的話:泉水在山里時,很潔凈,也很清靜。沒有濁世的那么多是非,似乎在守住自身的高潔。這很易與文人的心性相通。因而,大多數散文詩作品把重點放在泉的凈與靜上,把品質和操守囿于遠離塵囂上。這種品質和操守的可靠性一定會讓人生疑。我提到泉水應該走到山外,走進莊稼地和花草樹木。讓莊稼豐收,解決人間溫飽;讓花草樹木茂盛蔥蘢,解決人間美麗。泉水在這種行走中對事物和人類就會起些作用,泉水就會變成有意義的泉水。當然,意義的過度解讀會導致功利性的賦予。意義:形而上和形而下,精神和物質,險惡江湖和卓爾不凡。存于一念,卻凝重一生。
胸懷
伊姆萊的話言簡意賅:生活,反正不是抗議,就是合作。
一輩子只會抗議的人,會很無聊。還不如選擇一次戰(zhàn)斗。一輩子只會合作的人,會很平庸。現實生活中,抗議的成本太大,所以一般情形下諸多的合作其實是無可奈何的。
為了合作的抗議也許是清醒的。允許別人贊美我的對手,我們同在生命場境里,都有著相同的權利。
胸懷不只是說說而已,它需要在實際生活里生根并檢驗。做一只無限大的容器,一切都可仿佛,原則的方向自可不改變。一只蒼蠅不能就把我們氣死,我們的容器里有現成的蒼蠅拍。有胸懷的文字總能對別人有點用處。
世風日下或人心不古?做一個經常擴擴胸的人。
浪漫
我呼喚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拒絕追求的方向,只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與人、事物的關系。沒有具體的后遺癥,只是精神的特質。如果非要走近,像走進大自然一樣,像搖晃裝著小半杯紅酒的酒杯,像在咖啡吧的某張桌子旁坐下,聞著咖啡豆的香。我反對以浪漫的名義去浪漫,但同情生活中那些偽君子,滿口道德文章,卻于事無補。
文字本身與文字背后
寫作是個苦差事,它六親不認。你是王侯將相或富可敵國,若想拿文章來說事,文字本身的功夫和文字背后的意義就不能僭越。
文字本身得像個文字,就像畫面本身得是個畫面,作家和畫家的基本功早已為人所認同。
吸引、把玩、驚嘆到珍藏,收藏家有心得。
散文詩文字本身的受重視,已經很久了。正的,倒的;里的,外的;遠的,近的。文字的功夫用得不可謂不足。我們言必提到的一些名家,之所以作品為人傳誦,其實更多的是文字背后的意義。
很多人在生活中不愿站在背后,想領一些風騷,想活得光鮮,這沒錯。但沒有支撐,文章掩卷,把什么留給讀者?在花言巧語和真話真說、真話巧說之間,出于對生活的認識和經驗,我早已摒棄了前者。真話真說或巧說,首先得發(fā)現真諦,而發(fā)現真諦得有付出,得有痛苦,否則,就會滿臉真誠的樣子,卻說出了一大篇謊言。
眼前的景象足可以讓我們眼花繚亂,眼見為實當然還不夠實,還需放在歷史經驗里驗一下,放在哲學里加工一下,放在我們的再三思考里磨一下。
不管我們怎樣表演,人們想看到的還是我們在表演之外的重量、格局、高度和情感純度。
……我們歷盡千辛萬苦,叫著“芝麻開門吧”,門開了,里面或許空蕩蕩。我們失望么?還是沿用經驗式的安慰:我們的快樂在于行走本身。
淚水
唉,兒子現在已是個大小伙子了。他小時候我有兩次對他動了手,都是和他因受委屈流淚有關。我告訴他,男人今后受委屈或遇到的困難還多呢,流淚是沒有用的。眼淚是有尊嚴的情感,不能用它來為男人博得同情。其實,那時兒子尚小,我的理由多牽強附會,以致妻子到今天仍耿耿于懷。對不起,兒子。但我還是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我沒為受過的委屈或失敗流過淚,卻常常因感動而流淚。多是獨自一人,讀到好的作品或在影院里的一個角落。比如去年重讀彌爾頓的《失落園》,卻為撒旦流淚,看《金陵十三釵》,十二個妓女為女學生去受過,當看到坊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被顛覆,我流淚;看《唐山大地震》,看到女兒喊母親,為受誤解的母愛流淚。我絲毫不掩飾自己有時孤獨地看陽光和陽光下的事物,眼里會莫名其妙地濕潤。
感動或被感動,淚水的意義在散文詩里或其他文體里都是特別重要的。我不贊成用淚水去表達人類的無助,提倡作品的目的地最好比淚水更遠。流淚之后我們能想到什么,能做些什么。人類可以為喜悅、為感動、為真情、為溫暖流淚,能否從此不為苦難?
詩人的心是敏感的,有的詩人動輒就會控制不住,其真情可貴,但將淚水流在無人處,我們會發(fā)現更有力量。
黑暗和過度詛咒
由于光不會拐彎,我們有時會站在陰影里。
更多的時候,是我們覺得一些現象甚至本質讓我們聯想了黑暗。嘆喟或悲傷當屬情理之中。歇斯底里式的詛咒說明我們自己在失去平衡,失去別人客觀公正評定我們的條件。
我們的生命從黑暗中來,其實早已不懼怕黑暗,隨便四處望望,大光明與太陽有關,小光明與螢火蟲有關,當然,真正的永不熄滅的光源在我們的心里。散文詩文字的光亮,它的光源在寫作者這里。多年以后,有兩種敘述:
孩子,那時是多么黑暗,你瞧,我們不是走過來嗎?
孩子,那時是多么晴朗,你瞧,我們費盡心血,卻走到了今天的黑暗。
我們不詛咒,不控訴。邏輯或抒情式的批判,用文字的力量去抗擊甚至減少黑暗。
月亮
同是光明,陽光和月光是不同的。太陽本來就該在青天白日里出現,而月亮之光出現在黑夜,是白天留給人們的心有余悸的黑。太陽的光明有溫度,而月亮的光明仿佛冰鎮(zhèn)過,它收斂。彎月,光明苗條;圓月,光明豐滿。陰晴圓缺又引起文人墨客和普遍人類的諸多聯想,青春惆悵時,多夢多雨又和月色撩人有關。
詠月,靜謐、柔美,任何年代詩歌作品里都不可或缺。
月沒變,事在變,人在變。變了的人和事面對不變的月亮會說出怎樣的新的話語?
從我個人講,我在寫作中如提及光明,我是希望光明不僅要尋常化,而且還要有溫度。但因習慣徹夜枯坐,我不能對月色無動于衷。昨夜,一個人駕車停在京北郊的沙河水庫邊,仰頭看月,皎潔的月,柔美寧靜得讓我心痛。再看眼前的水庫,水面依稀有水鳥掠過,有蛙聲,一陣風來,柳影婆娑。
愛、恨、情、愁,浪漫和現實,悲觀和樂觀,能拒絕這輪月,以及月下這一方意境?
只是,月亮是相同的,而“我的”月亮卻必須只屬于我。
角色與詩歌原點
誰能規(guī)定只有什么樣的人才可以寫詩?誰又有這個權利?官員寫詩有權力延展化嫌疑;商人寫詩有資本推動嫌疑;曾經有影響的詩人,如今再寫,又有黔驢技窮或強弩之末之相。
世界需要寬容,詩歌同樣。入眼入心之作可以多讀,可否不去討論哪類人才有資格寫詩?人間萬象,僅憑一己之力,又怎能窮盡?各方面的人一定有各自獨到的發(fā)現,你指著一棵山楂,讓它結一樹蘋果,你正確還是它在受委屈?
回到詩歌這一原點,讓作品本身發(fā)揮作用。作品之外的其他因素皆可視為謀生之必需。條條道路通羅馬,羅馬的意思是讓我們先安然地活著,其他身份皆是路的一種,無高無低,無貴無賤。
這些年,雖清醒意識到自身才華之局限,但仍堅持認真寫作,想告訴別人,在近處或遠方,我究竟看出了些什么。因為以散文詩的方式寫多了,不免對散文詩的整體環(huán)境多加留心。所做的一些與個體寫作無關的事,那也是盡一己之力而已。當然,我更希望毋需盡這樣的力,散文詩本身便能從容地發(fā)展,不左支右絀。未來會的?
你可以有權力愛,但不能強迫我接受
事物自身在平靜生長,過程簡單或者困難,強賦之以愁或強賦之以愛,似乎都會差強人意。從根部還原事物與人的本質屬性,舍棄拖泥帶水的蕪雜的關聯,取其最本質之處來啟發(fā)或感染。我們一生到過許多地方,我亦讀過許多狀景或行吟之作,發(fā)現不少作品里充滿過多的愛。我上午愛著自己的小村莊,下午就去愛蘇格蘭的一個牧場,明天,我的愛又到了別處,冰島或有企鵝的地方。愛是你的權利,牛羊對蘇格蘭牧場的感受你同時不能剝奪。同樣,企鵝也想胸懷全世界,當那里的冰都化完了,人類的世界就意味著溫情脈脈?
一旦過分自我,錯誤便開始。尊重他者,不僅是生活里的見識,更是一種哲學。
不是我給你轉身或舒展雙臂的空間,而是我自己就需要轉身或者舒展雙臂。人們可以失去自己,但不是因為我的原因。本質、自由、個性的豐富與世界的美好。勿強加于人或事,人啊,能有此胸懷或者覺悟?
被傷害,依然要平靜
一個人愛過你,然后,她又傷害了你。你怎么辦?你的態(tài)度很重要,因為它會決定你作品的品質。那種輕易就本能性地揭短式的敘述會讓文字只能趴著或躺著??峙屡恐蛱芍倪€不僅僅是文字。我們接受愛,更要學會忍耐被所愛的人造成的傷害。堅強是這樣出現的。說到恨或者還擊,我還是愿意把槍口對準那些敢于令眾人民不聊生的人,對準那些搶我河山、辱我尊嚴的強盜。在做這樣的決定前,光靠堅強不夠,我們得有堅強的本錢,能同仇敵愾,能有“夷技”去抗衡。
因為知道有大恨,所以我們努力不能被“小仇恨”擾亂心神。曾經愛,如今只是不愛了。一想到有過的美好,我們不妨原諒一切。
歸來者
艾青《歸來的歌》出版后,詩界給輟筆多年后又重新寫作的人稱為“歸來者”。詩歌,一旦走進一個人的內心,就會不離不棄。無所謂去,又談何歸?因各種原因不寫了,文字的詩歌可能變成了詩歌的注視,可能變成沉默的堅韌,也可以一聲豪邁,一次嘆息。更有人說,“歸來者”因多年離開詩壇,對現在詩歌語境陌生了。經典的詩離開當下已千年了,我依然愛讀。小技巧與大詩意,前者讓人成匠,后者成師。匠人與大師,我們都需要。
一些整天與詩關聯的人,不一定就與詩親近,相反,詩歌很可能成為一種工具,更像面包機,或者燒餅鍋。
詩歌,含有超然的能量,你如果沒有經歷超于尋常的磨練,是不能真正感受到詩歌的作用的。
比永垂不朽更為不朽的,是那個人留下了超越年代的詩的念想。
詩歌究竟有什么用?
稍微讀過書的人,就一定會接觸過詩歌。久遠的詩歌文字,當下的詩歌文字,算是一種眼見為實。另一種眼見為實,恐怕與詩人本身關聯。瞧,這個人他寫詩。那些動輒就說詩歌沒有用的人,其實又多是在說詩人在今天沒有用。每聽到此言,我和每一個寫詩的人同樣內心不平。但我不再爭辯,多言無益,我寫詩,這是我的一種活法,我從未說寫詩能避免腐敗不公,更不能解決釣魚島或其他問題。周圍那么多令我們難受的事我都忍了,我寫詩,你們?yōu)楹尉筒荒苋萑??其實,沒人能真的就容不得我們寫詩,我耕地不輸于你,種莊稼或扛麻袋也照樣行,勞動之余或夜深人靜,我想些事,抒情或思考,我愛干這活兒,而且我并沒有輕視不干這活計的人。事情就這般簡單。說到“用”,更多的是關于權勢或者財富。我必須不否認此二者確切有用,但如果否認除權勢或財富之外其他一切也同樣有用,會讓更多的人絕望。所以,我堅定地認為,有用或者沒用要看幸福來定奪。和珅有權又有財,一根白綾套頸,他生命的總結性發(fā)言不過如此。
幾年前,因解決一件俗事,我辦公室里來了幾位青壯年。不請自坐后,將T恤脫下,我看到其前胸后背皆有大面積刺青,都是龍的形狀。我笑了,他們問笑什么。我說你們的龍都在戀愛,它們的眼神多溫柔,它們的爪子連指甲也沒有,顯然修剪過,更重要的是龍頭都刺在你們心臟的部位,說明你們不是惡人,心里還有愛。為首的D開口了:哥們的話我們以前沒聽過,怎么聽著像詩?我說,這些龍戀愛了,它們需要有點隱私。然后,他們把衣服又穿上了。再然后,都很心平氣和。到今天,我心里著實喜歡他們的可愛和簡單。偶爾,他們會送些茶葉來,說他們主要想聽聽和日常生活用語不一樣的詩歌語言。
以詩歌的方式,江湖一笑泯恩仇??梢詥??
一位朋友,創(chuàng)業(yè)失敗后,獨自來到海邊。 我懷疑他原本想一直向大海深處走,把自己從此走沒了。接到他的信息后,我將十年前寫的一章《男人》發(fā)給了他,并讓他就近找一塊石頭坐下來,看看海,再聽一聽。后來收到的信息是:“平生第一次,我感到大海的大沒有讓我小下去,而是讓我竟然可以和大海一樣大。人,到一無所有的時候,也就意味著一切可以有?!卑?,其他方式都不管用的時候,也許,就是詩歌顯身手的時候。
1995年,當我決定留在北京時,我一個人從西二環(huán)的復興門橋向東走,走到天安門廣場。直走到兩邊建筑物的窗子都亮起了燈??纯茨切┐白?,當時我是異常傷感。城市龐大,而沒有一扇窗子是我的,沒有一窗燈火是為我而亮的。
露宿街頭又能怎樣?我那天的結論是:沒事,我需要的不是這些窗子,我需要的是整個天空。
詩歌有用否?
為了生計,我必須把一塊空地說成是有形的房屋,并形成租約。一位行長帶人看后,問:什么都沒有?你把陽光和空氣租給我們?恰巧,一群鴿子從頭頂飛過,我說,不是,租給你們的除了陽光和空氣,還有一群鴿子。
后來,那單事做成了。
太性情,成為我自身的短板。我因此不會成為一般意義上成功的企業(yè)家,亦無此愿望。當別人將我與周遭環(huán)境比較性評論時,我便常常拿讀書寫作來自我安慰。更大的安慰是每當遇到不如意或失敗時,古詩里一些勵志的句子就會冒出來。不氣餒,不是因為我堅強,而是氣餒了情況只會更糟。因此,在看上去無助的時候,我更多的是“咬緊牙關,堅定地說出熱愛”。說到無助,失敗時會,成功時亦會。無助的表現形式非常多,不僅與功名利祿有關,更與精神有關。詩歌,可以讓我們從容地走出抑郁,但也會讓我們從此走向抑郁。
感謝詩歌,她讓我對天敬畏,而對人或事我可以無限忍耐,但絕不妄自菲薄,亦不會為利益而自折其腰。
可以是有,為什么就不可以是無?
中間的許多細節(jié),我暫以詩的方式予以刪除。
清談
兩種描述方式:
1.就自身之外的各式話題,有針對性或信口開河;在當下眾人大多忙于自身活計的情形下,能清談一下,總算良心未泯??赡芴岢龊芏喾桨福瑓⒓诱劦娜擞侄紵o力予以實施,所以只能清談。文人的清談古既有之,當局開明,可百花齊放,如當局量窄或短處過多,清談沒準還會獲罪。
2.所以這第二種關于清談的描述往往讓清談者不快:站著說話不腰痛。除了說些廢話,干不了一件正經事。
民間議事往往體現自發(fā)的良知,匹夫有責是從這里邊生長的,書生報國亦是。談偏了,或談錯了,因為談的人大多無能力進行實踐,因此一般不會鑄成實際效果的大錯。
然而,在讀各種詩歌作品時,我希望讀到的是一箭中的的發(fā)現,讀到人性該有的溫度,讀到人類一直困難重重但直到今天仍在生生不息。
何謂站著說話?難道站著就不能說話?
土地干旱時,需要雨。閃電或雷聲,它們本身不是雨,但它們是下雨、下大雨的有機組成部分。
閃電、雷聲、雨,與隨后的禾苗茁壯是散文詩的系統(tǒng)工程。從閃電,我們看到了烏云里的光明;從雷聲,我們需要一下振聾發(fā)聵;從雨,我們意識到人間可以不干燥,可以不起灰塵。而禾苗生長,更加關系到我們能否活下去。
“少即是多”
少,為什么就能成為多?設計師或寫作者心里首先要有多,沒有整條龍,何處去點睛?
拒絕復雜與繁瑣,首先是因為我們對復雜和繁瑣已有足夠的體會,我們的生命已難以承受太多的復雜,一些力量就是整天地支弄你,你想簡單,他們不讓,因為他們想簡單,所以復雜的苦痛只能落在我們這些人的身上。
沒事,我們活著,就是為了體會一切。
慢慢地,我們也能一針見血或語重心長。沒用的話留給風去吹,我們面對一扇窗,卻也可以擁有一片江山。位高權重又能怎樣?盤下整個山河,最終也只是看看,看上一輩子也只是看看。
所以,我更喜歡明代的木器,比起清代的繁瑣復雜,明代的匠人更顯得簡潔入骨。
文章的簡潔,它需要有深處的意味。因而,入骨則體現寫作者的功力。這種功力往往在詩外。
海浪
近讀英國女作家伍爾芙的《海浪》,她是當作小說來寫的。其實更像大章散文詩。時間、地點、人物、情節(jié)、意義等元素皆被顛覆。人生需要設計,但更是不可設計。世上如果有什么不能按照規(guī)劃來展開,那就是我們的生活。極像海浪。一道浪、又一道浪。浪到了海灘,浪繼續(xù)涌來。被浪畫滿的水面一望無際,就成了大海,大海就成了我們的生活模樣。
對海浪的過分重視會讓我們誤判大海的實際情形。跳開此話題,談到不久前我與一年輕詩人見面時,他說:最高興的事就是看到后面的浪把前邊的浪推到沙灘上。他不相信往事。
他把海浪說到別處。浪就是浪,前邊的和后面的都是海浪。你推別人,或別人再推你,不是我們評定別人或自身生命價值的好的比喻。前邊的浪是往事,后邊的是未來。否定往事的人,你這一浪也會被否定。
海浪多了,像滿臉皺紋。原本平靜的大海,不由分說地起了波瀾。我們長滿皺紋的臉龐,內心亦滿是滄桑。理想、愛情、價值、自由等大詞匯,有的沉在海底,有的邈遠成點點帆影,有的像海鳥,飛來,又倏忽飛走。
生活的故事有時不需要主題,一浪又一浪的律動。但我們不能忘卻大海深處,不能以為海浪就是大海的全部。
浪漫主義
三十年前,在大學讀歐美文學,總碰到浪漫主義詩人之說。像雪萊、拜倫、海涅、普希金、歌德等。詩人,倘不浪漫,就會被淹沒在現實中,窒息或沉淪。這里的浪漫,是指對現實的一種能動,是超越和努力在現實之上獲取另外方式的精神圖騰。但冠以浪漫主義,總覺得有些別扭。什么事,一旦成為主義,就意味著找根繩子把自己捆起來。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他若想縱火浪漫,得先從繩索里解脫出來。
嫩芽一旦出土,就會向空中浪漫。如果是果樹,它會浪漫成花,浪漫成果實的甘甜和芳香。但它的根本是土地的現實存在。用一種風格去圈定一個詩人,往往忽視詩人的復合性,忽視詩人對土地現實的需要。他以浪漫的調子,給予桎梏我們生命的現實環(huán)境一些超然,一些豪邁,一些飛的感覺和永不絕望的抒情。
今天不好,明天更好;或者,明天局勢可能更嚴重,所以,今天就很不錯了。浪漫主義也許就這么簡單。它一定基于現實,欲改變或實現。可能是浪漫現實主義,可能是浪漫象征主義,也可能是浪漫表現主義。這么說有些不嚴肅,然而繃著臉說出的不一定是真理,那像是政治報告。
現實盡收眼底,浪漫些,這是我們對自己的恩賜。別人冷落我們,我們自己身心蕩漾。靈魂飛揚,在天空里。那兒沒有聯防隊員,沒有欲蓋彌彰,毋需暫居證,心緒可以自由自在。
假如被浪漫主義了,你一定不能從此瞧不上現實。因為還有另一種力量——現實主義。
現實主義
更加不堪其苦的是現實主義。危險的現實主義。有短不讓你揭,哪怕是建設性地揭短。你存在于現實中,往往對現實的一切不如意有切膚感受,故一旦被現實主義,情何以堪?所以不少寫作者干脆選擇不現實了,以文字的方式云游,霧里,云里,尋訪桃花源。
現實哪有不沉重的,我們把沉重也看作是精彩。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是現實的嘆喟,結尾的詠調是情懷式的,是悲壯的浪漫。他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是浪漫的,他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是浪漫的。與現實主義比,中國歷史上的浪漫主義是真正的偉大。所以,談浪漫主義,李白一人就夠了。談現實主義,國人就差了點兒,因為道統(tǒng)上總敲山震虎、指桑罵槐、借漢說唐或者羞羞答答,猶抱琵琶半遮面。我們的新聞發(fā)言人就是例子,美國已經很明目張膽了,我們還是在“有關國家”上兜圈子。
現實主義對寫作者的要求是高的,要有穿透和洞察,要有扒開毛發(fā)捉虱子的本事。為了人類對未來還有信心,還想繼續(xù)活下去,我們不能因為現實主義而沉淪或直取功利。
我呼喚當下散文詩以各種方式“現實主義”一下。
家
所謂男兒四海為家,甚或地球就是我的家,那皆是大話。
不要挽留我,以愛或以恨。不要挽留我,以一個情節(jié)或一片風景。我要回家。
家,就是這樣。我是自己的主人,我想蓬頭垢面,想把腳蹺在茶幾上,把書一本一本地翻,然后扔得到處都是。我是自己的主人。
散文詩,太需要回家。它有自己的家。它被散文挽留,被小說挽留,被情書挽留,可以略作停頓,然后讓它回家。
巢,就在屋后,幾只喜鵲在飛。如果是五月,槐花會香。
上中下
事物的基本結構,更像社會的實際圖景。下,最為有形,最廣泛的群體每天的現實存在,所見或所想,小喜悅或大嘆息,都取決于基礎部位好的與不足的之間的比例關系。我們的筆極易從底部開始書寫。民間或底層狀況,盡管最大的事都是最必需的事,但被忽視或者干脆以過于普通而推諉,勢必會引發(fā)人們小喜悅的失去,大嘆息的增多。2009年,我曾寫過《英雄》,是把平凡者看為英雄,他們本都是英雄的子民,大英雄的名字容易被歷史鐫刻,小英雄依舊平實著,大小英雄在歷史上曾互相轉化。一般情形下,小英雄們把公共的義務以契約方式簽出,為的是換取幸福和尊嚴。這是個底線,任何人都不會把此權力簽出去。2010年寫過一章《沉默的磚頭》也是從上層建筑的對面看基礎的“磚頭”形態(tài)的存在,亦是關乎“下”。農民工進城引發(fā)大量的“底層寫作”。甘苦和復雜,我想讀到堅韌的精神,不屈的精神,和最廣泛的具有決定性的社會的意志。但不能忽視另一個極端,似乎不寫“下”就是缺少普世良知。整個板塊是個系統(tǒng)的問題,上中下都協(xié)調了,問題才會減少,希望才會變多?!爸小钡牧α勘砻嫔显谠鰪?,但最被漠視的恰恰在于此?!爸小保粤⒌哪芰娦?,忽視它理由似乎很充分。一株植物,中部很少出故障,要么根部潰爛或根須干脆罷工,要么頂部枯萎或花謝葉落。一個事物,倘上下出了問題,便是整體問題??墒且惶峒啊吧稀?,常諱莫如深。對高高在上的東西,我們常看得模糊。身體各部件都好,精神系統(tǒng)有了問題,這一定是個大問題。
聲音從四處傳來,我向哪里凝望?如果有了方向,我們能否望得更遠?所以我不斷想到灰塵,這個意象我是如此不喜歡,但又必須每天面對。當我們列隊經過時,有風起塵,事物不像從前純凈,但我們確實又在進一步行走。塵埃,你惹與不惹,它在空中彌散。一場怎樣的雨才能洗凈天空?如果雨遲遲不來,我們的目光就從此不能看得更遠?
未必。
心中有純凈,污垢也從容。你可能深陷污泥,我寧愿在塵埃中走遠。
上層建筑的重量,不全是泰山壓頂,鳥有翅膀,在山頂上飛,我們可以攀登,站在山頂。
孔子在未落魄時,說:登泰山而小天下。
你在高處,看蕓蕓眾生如同螞蟻,你在高處,同時也會小成蜜蜂或蒼蠅。這取決于下面的人怎么看你。
堯
寫這位人物是不容易的,太遠,太模糊,史書里有限的文字都是說他的好。那么,我也只能說他的好?!秷蛟L》這章散文詩寫于2009年11月,系應丹菲之約。她當時在編《炎黃地理》堯都???,讓我和靈焚、大衛(wèi)、趙宏興同題作文。
如果活到負四千歲,我可以見到堯。他與其是位帝,不如更是一位慈祥的長者。那時恐怕還沒有憲法,靠天道和德在治國。谷子可以從容生長,莠草會感到羞愧。那時更沒有“為人民服務”或“執(zhí)政為民”之說,但堯沒有皇帝的架子,他坐在人民群眾中間,用陶碗喝著甘草泡的茶,他的眼神里是仁,他的聲音平靜真實。我在往回走的路上,見到后來的一個又一個朝代,堯的眼神被淡忘了,他的聲音似乎也被風吹散。所以,一個朝代興起,隨即又亡。歷史的宿命,憑我們人類的智慧為何無法避免?
假如社會充滿沉疴,從過去,我們能否找到啟示?是積極面對,還是聽之任之?
堯訪歸來,塵埃依然未落定。
比如此刻,凌晨四點,在書房的燈光下。室外,紡織娘不間斷地鳴叫。
好長時間我是坐著,滿腦是亨利·米勒《巨大的子宮》一書里的影像。
世界正被一點點地裝進一只口袋,誰是誰的乾坤?誰是口袋的制造者?誰是口袋的主人?即使裝得下,所有物件擁擠在同一袋子里,怎能有好的感覺?我的肉體只是件簡單的容器,里面除了靈魂,皆屬空空蕩蕩。
肉體與這個世界怎樣關聯過,時間知道,靈魂知道,還有,那些被關聯過的人與事,知道。
紅處方、處方、非處方
人有病,天知否?凡生靈哪能無???只是人類的病更被人類自身所關注。病因很多,病癥亦雜,身體之病象尋常事件,自不必太顯驚奇??纯瓷鐣?,精神患疾,何藥可醫(yī)?
為防毒性的副作用,為避免嗜毒成癮,醫(yī)者開的最謹慎的處方叫“紅處方”,女作家畢淑敏寫過一部同名小說。革命,曾是歷史的“紅處方”,當不能擅用;改良,是歷史的常規(guī)處方;而社會的保養(yǎng)和保健,竟然靠我們自覺地重現“非處方”。
面對這個世界,我們開出怎樣的處方?誰開?誰用?有病的給沒病的開?那些藥是否真的有效,會不會沒病吃出病來?
閱讀的時候,想尋找答案。寫作的時候,想給出答案。一不小心,就會越來越痛苦。最終,會陷入絕境:我們誰是誰的病人?
對于平凡者,忍耐是最好的處方。忍耐之外,看看周圍豐富的一草一木,它們也認真地注視我們。慢慢地,它們成為我們的非處方藥。女詩人愛斐兒的《非處方用藥》我又認真地讀了一遍。她動員草木為我們治病療傷。被漠視或誤會,不要緊,它們以默默生存的方式等待被發(fā)現。除了它們能起到的一些作用,更重要的是,它們希望我們能同時發(fā)現它們內在的情感。人類的精神正在枯萎,草木的關心反而更加自覺。我們有愧否?
有一天,救你的是一根枯藤,而之前,你根本不知道它的名字。
無數不知名字的枯藤,一起救救我們這個世界?
誤會
一條路走下來,所有的誤會都留在了身后。就你見到的和經歷的,不談你對諸多事物的愛和感受,那些事物無一不熱愛你,它們不論高矮胖瘦,都希望被你留意和愛戀。
但你得行走,有些愛可能你會說出來,有些迷戀極有可能沉默在心,許多時候,輕聲嘆息,然后繼續(xù)地走。
有多少誤會由此產生?你是一個善良的人,你沒有停頓,不是冷漠或者絕情,只是你如此喜愛金黃的麥田,但麥田不能與你一起走,你感謝蒲草或蘆葦邈遠了生命的局促,但你無法帶著它們前往下一個驛站;你為一朵蓮花流下了淚,但你行將趕往的地方是沙漠,你可以愛蓮花,但又不能帶著它變成大漠上的枯萎;你繼續(xù)行走,經過村莊,經過都市,經過森林和河流,你心里知道,你愛它們,但你繼續(xù)行走。
相對于愛就要廝守,你的行走意味著一次又一次告別和遠逝。它們說,你的愛永遠只是遠方?
豐富的事物,不廝守的愛如何表達?心頭日益沉重,誤會甚至埋怨越來越多,你就此停頓?
你的身影漸漸遠去,誤會或者愛戀,它們或留在身后,或凝成形而上的意念。
想想一縷風、一抹夕照或一泓溪水,它們對人間萬物都是熱愛呢。你走遠,漸漸地也會成為一縷風、一抹夕照或一泓溪水。
沙龍:詩歌內外
沙龍一詞當是舶來品。有朋自遠方來或尋常近處的友聚,不同知識背景、不同行業(yè)的面孔,圍茶而坐。瞬間各自對一話題要完成表達,當各顯話語的重量。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能講出的道理應該不是一般的道理。如此沙龍一下,竟能開闊眼界,遼闊視聽。
可以干不同行當,但我們面對的又是同一世界。藝術的、哲學的、經濟的、軍事的、歷史的、文學的,你可以專一,可以努力縱深,但不可以不聞達,亦無必要單薄下去。眼觀六路,心想八方,然后可以不受妨礙地靜。
你掏心窩地參與或者當個好聽眾,只是不能總缺席。日子流逝,一些聲音會縈繞耳際,一些面孔會時常浮現。更為珍貴的,是在你絕望的時候,有另外一種聲音,它也許令你豁然開朗。
詩歌之外,會幫助我們更有詩歌之內。
實在無人可聚時,就坐著,自己和自己對話。內心的沙龍,讓我們不孤獨。
刨根究底與佐證
這幾年,散文詩作為詩歌重要存在已被其日益豐富和多元的寫作實踐所證明。與一些詩人聚談時,常被問及散文詩在中國古代或近代國外的源蹤。我也經常反問他們,你們還記得自己最初的祖先嗎?多答不知。我說,這并未影響你們今天的茁壯成長。散文詩的存在似乎總要被問及理由,何為理由?要寫好它,它要有些意味,它要更為自由地表現我們當下的立場:忍耐或斗爭、高尚或卑鄙、閑混或奮斗。
看,第一棵麥子不見了,我們看到的是麥子長滿田野。麥芒在陽光下多像我們眾人的堅強,誰敢忽視它們的存在?餓死他,或者讓他想想群眾的長矛。
東方與西方
這個話題有點大。其實我想說得具體些,只說我最近一個月看的書:西方黑塞的《悉達多》《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荒原狼》,東方孫浩暉的五百余萬字的《大秦帝國》。
黑塞生在西方,卻具有東方智慧。佛與道對他解釋事物和消除糾結一定發(fā)生過作用。而戰(zhàn)國中晚期及短暫的大秦著實令我既感慨又扼腕生痛。
我迷戀萬象叢生的年代,極度欽羨允許萬象的年代。不取決于統(tǒng)治階層的寬容,而是統(tǒng)治階層處于自危的條件下。小人或佞臣如當道,他們亡,或國亡。諸子百家都可風光,但法家勝出。
感謝大秦,我們今天的大一統(tǒng)和泱泱之概念有了緣起。
就我個人的閱讀而言,因大學時學的是英語,后來又學的國際文化交流,兼之極度喜愛西方哲學,年青時總呈現異類思維。那時,還未到過西方,因而談詩談生活總有些裝腔作勢。
系統(tǒng)讀國史和國學的是在三十歲之后。
我覺得古人更是人。沒有工業(yè)革命,沒有后來的技術和信息,人只能在人上做文章。古人想了很多問題,概述而不贅言。快到五十歲了,我發(fā)覺自己愈發(fā)喜愛自己的古人。
我希望東風與西風今后能皆是平常心,都不去壓倒另一方。都只是風,都只是地球上空氣和空氣的流動。
任何對另一種存在的過度批評都是為自己的平庸找借口,為自己的維持找理由。
我們積極鍛煉身體,我們敢于面對自身的缺點,我們是理直氣壯的存在。
刮什么風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們在寫詩的同時,還能意識到我們的世界再也不能如此烏煙瘴氣了。
劍氣與普洱
我不會拿一把軍刀去舞太極劍,此二者格格不入。說到刀劍,倒是搜羅了一些。短的長的,中國的,外國的,古代的和現當代的。每當坐累時,會隨手拿起一柄,擺弄幾下。通常在夜深時候,在外邊夜色濃重時,看看這些劍鋒和光澤。
請原諒我把自己的血性留在無人處,留在黑夜里。許多現象需要我們在沉默之外,尚需月光里透出劍氣,血液里流動斗爭。
不是匹夫之勇,而是一種精神。
不是對劍徒嘆,而是亮劍之前首先要有發(fā)現。
我們發(fā)現了什么?人云亦云,或者僅從自身生存缺憾發(fā)生局促的怨言?
社會是個大局面,讓它不紛紜是錯誤的。它只能紛紜并且復雜,談世道人心,孟子曰性本善,荀子曰性本惡。始善會終惡,始惡亦可終善。在世道人心之外,事物的秩序有否出問題?出了什么問題?如果修了一條斜路,車子開不直,是駕駛的問題,還是路線的問題?
夜深時看劍,確屬自尋煩惱。不為別的,只為不失心性。而更多的時候,我只能選擇普洱。陳年普洱。我努力讓自己平靜,先避免簡單的沖動,幾遍茶之后,如果我還想沖動,我就不會去壓制手中的筆。
在劍氣與普洱之間,有一個過程叫平靜,平靜里有一個子目錄叫思考和發(fā)現。
然后,是你的寫作,是你寫作方向的選擇,選擇劍氣還是一杯普洱。
憤青
豆瓣網有個讀書會,《有理想的人》出版后,上面有些評論。有的言好,在此先略去。有一則評論是一位叫謝思獨的讀者寫的,他(她)提出兩點批評:一是該書的語言平白無奇;二是把我的寫作歸入老憤青行列。
化妝,是一門精加工的藝術,只要不是過分涂脂抹粉,只要有利于事物真實特性的表達,化妝,我從未反對過。只是我自己有喜歡素面朝天的權利,有一眼能見真相的權利。素面朝天的背后,一定有別的做支撐。樸素的文字深處有無思想,一方面在寫作者,另一方面又在讀者。不僅僅是閱讀口味的問題,更是讀者自身的人生閱歷和對社會、生活認識的問題。如果把對眼前社會場景所存在的遺憾和惆悵的揭示,簡單地理解為憤青行為,那一定是讀者把生活過于理想化。更況,在我寫作過程中,不管我看到多少人間苦難、幸?;蛉藶榈谋啵乙恢眻猿肿屪约旱奈淖钟腥诵缘臏囟?,堅持人性的溫暖,可以忍耐,但決不輕言絕望。當然,謝思獨的批評我是接受的,我希望能讀到他(她)多年后在走進生命深處后的新的感想。
詩歌,再見?
多少次,我想對詩歌說再見。
我不想講自己的權利和安慰,只是日益感受到有形或無形的壓力。太多的人會提醒:你應該全力以赴地應對自己的環(huán)境。
我的環(huán)境是什么?它就真的與詩歌不兼容?靈魂和精神會延伸我們存在的記憶,但許多力量不顧及這些。我在二者之間不斷地尋求平衡,但總是不斷地糾結。
我有時會欽佩那些敢于讓自己一無所有的行吟者。幸福,來自于對一切事物仍然都有感覺。
是的,我愿意無動于衷,甚至麻木不仁么?
唯愿詩歌繼續(xù)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