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冠軍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論《莊子》道的境界及其實現(xiàn)方式

宋冠軍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在《莊子》一書中，“道”有不同的含義，其中具有本體論意義的“道”，被莊子內(nèi)化為一種精神的境界。這種精神境界是《莊子》一書中最高的理想境界，即“體道”的境界。它是以理性直覺的方式實現(xiàn)的，要求無任何心靈的負累，是現(xiàn)實人生諸多難題解決之后的產(chǎn)物。這些難題包括生死、情欲、天命等。正是對這些人生難題的圓滿回答，莊子才得以實現(xiàn)那種純精神的“逍遙”境界。

道；境界；實現(xiàn)方式

在《莊子》一書中，“道”的含義并不是統(tǒng)一的：崔大華先生將“道”的含義分為三類六種[1]118-122，康中乾先生將“道”的含義分為三個層面[2]13-14，劉笑敢先生將“道”的主要含義分為兩類[3]109。雖然各位學者對“道”的含義分類不同，但對“道”作為一種精神境界這一點的認識上卻是同一的。牟宗三在對比老子與莊子“道”的異同時認為：“《老子》之道有客觀性、實體性及實現(xiàn)性，至少亦有此姿態(tài)。而莊子則對此三性一起消化而泯之，純成為主觀之境界?！盵4]177莊子的這種主觀的精神境界是建立在對“道”的本體論意義的了解基礎(chǔ)之上的，因此帶有很強的理性成分，而對這種精神境界的理性認識并沒有嚴密的邏輯體系，它是通過直覺的方式感知的。在實現(xiàn)這種精神境界的過程中，莊子站在“道”的高遠立場上，審視現(xiàn)實人生，得出生死一體、應(yīng)天順命、無情無欲等一系列對現(xiàn)實人生難題的解答。無人生難題縈繞于懷，人的心靈就能保持安靜，就能自由馳騁于天地精神之間。

1 體“道”之境界

所謂“體道”，就是對作為世界最后根源的“道”的一種體驗。這是一種實踐，它的前提是對作為世界最后根源的“道”的理解與掌握?！肚f子》一書中描述這種“體道”經(jīng)驗的地方有很多，歸納起來有“靜”與“動”兩類。

1.1 在“靜”的體驗方面，主要表現(xiàn)為對虛靜而一的空明心境的追求

《大宗師》中有一段女偊教南伯子葵聞道的話，詳細敘述了這種體驗的方法：“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告而守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盵5]230-231通過“持守”的方式，能“外天下”、“外物”、“外生”，最后達到“朝徹”、“見獨”、“無古今”、“不死不生”的境界，那么“持守”為什么能“外天下”、“外物”、“外生”呢？“持守”的又是什么呢？“……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盵5]231“攖”是擾亂，“寧”是寧靜，“攖寧”即是在擾亂中保持安靜。由此可見，女偊讓卜梁倚持守的是一份不為天下、外物、生死所動的寧靜的心，所謂“朝徹”，成玄英疏：“死生一觀，物我兼忘，惠照豁然，如朝陽初啟，故謂之朝徹也?！盵5]232即是一份持守寧靜后獲得的澄明之心，之后能“見獨”，即得道。此外，《大宗師》中還講到“坐忘”之境，也是通過一段對話揭示“體道”的過程：“顏回曰：‘回益矣?！倌嵩唬骸沃^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回忘禮樂矣?！弧刈印！伝卦唬骸畨欀w，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盵5]257-259“同于大通”即與道合一，通過對“禮樂”、“仁義”、“肢體”、“聰明”、“形”與“知”的外化，最終實現(xiàn)物我兩忘的境界，此一境界亦是一份虛靜的境界，內(nèi)心無任何負累，是一種空明的境地，因此能“同于大通”、與道為一。另外，《人間世》還有“心齋”的體驗：“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5]137要做到“心齋”需要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要摒除“耳”、“心”這些感官的作用，直接用“氣”去觀照萬物，而所謂虛而待物的“氣”，也是一種空明無物的狀態(tài)，是一份安靜，因此能靠近“道”，與道為一。

1.2 在“動”的體驗方面，主要表現(xiàn)為對自由馳騁的逍遙心境的追求

《應(yīng)帝王》中有一段對體道之后的逍遙境界的描述：“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xiāng)，以處壙埌之野?！盵5]266“造物者”即“道”，“為人”即“為偶”，與道為偶即是“體道”，但這是一種理性認識，是一種“靜態(tài)”，不能滿足莊子內(nèi)心的要求，于是有“出六極之外”、“游無何有之鄉(xiāng)”的“動態(tài)”的體道經(jīng)驗，這種“動態(tài)”的體道經(jīng)驗在《莊子》中還有很多處描述，如：《大宗師》：“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⑷会葆搴鯄m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yè)?！盵5]244《山木》：“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與道游于大莫之國。”[5]598《在宥》：“余將去女，入無窮之門，以游無極之野?！盵5]349-350《徐無鬼》：“乘日之車……游于六合之外?！盵5]732很明顯，這些帶有具體行為的“游”在現(xiàn)實世界中是不可能存在的，它只能存在于幻想之中，只是，這種幻想是建立在對“道”的領(lǐng)悟基礎(chǔ)之上的，只有明白與道為一、與天地萬物為一的哲理，才能無任何人生負累，自由地逍遙于“無何有之鄉(xiāng)”。這種對逍遙境界的追求反映了莊子對自由精神的強烈向往，是一種自由精神在想象世界的極力擴張。這種想象世界中看似有物，其實那些物都是自由精神的載體，是為表達自由精神服務(wù)的，它所反映出來的仍然是虛無一物的境界，因此不管是對“道”的靜態(tài)的體驗還是對“道”的動態(tài)的追求，反映出的內(nèi)容都是一致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兩種“體道”的經(jīng)驗是一樣的。

2 “道”的境界的實現(xiàn)方式

在上面的論述中我們論證了體道的兩種狀態(tài)——靜態(tài)的體道和動態(tài)的體道，在這兩種“道”的體驗中，莫不要求去除內(nèi)在與外在的羈絆，達到一種空無一物的虛靜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中可以體會空明的心境，也可以借助想象自由翱翔于無何有之鄉(xiāng)，達到絕對逍遙的精神境界。那么對這些人生現(xiàn)實的羈絆，莊子是怎樣一一化解它們，達到無牽無掛、自由自在的逍遙境地的呢？以下分別論之。

2.1 死生一如

解脫生死是人生的一大難題，面對生死想要保持坦然是很難的，莊子也承認死亡帶來的是一種深情的悲哀：“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5]56（《齊物論》）“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忽然而已。……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盵5]658（《知北游》）但莊子妻子死的時候，他卻能夠鼓盆而歌，對妻子的死表現(xiàn)出一種超乎尋常的絕情，這并不是說莊子為妻子的死感到高興，而是他用自己的理性解釋了生死的緣由，因而變得達觀。“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5]546（《至樂》）這是莊子的悲情，對妻子的留戀；“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至樂》）這是莊子的理性，對生死的達觀。在莊子看來，生死皆是“氣”變化的結(jié)果，“氣”變而生，“氣”變而死，同春秋冬夏四時變化無異。在這樣一種自然哲學關(guān)照下，入世的情懷自然就會淡卻，出世的色彩自然就很濃厚。純以這種理論看待生死，生死是自然而然的事，人就沒有必要戀生惡死。表達這種生死觀的地方還有很多，如：“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5]647（《知北游》）“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疣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后之所在！”[5]244（《大宗師》）“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得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盵5]175（《德充符》）這種將生死視為一體的觀點使莊子解脫了對生的喜悅、對死的恐懼，因此面對生死，莊子能保持一顆平靜的心。在莊子死時，弟子欲厚葬之，莊子告訴弟子說：“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5]933（《列御寇》）這也表現(xiàn)了他復歸自然的達觀。

2.2 順天安命

“天”與“命”在莊子哲學里是一對非常重要的概念，它們對人的存在具有決定性的作用，是一種外在必然性。如“天”這一概念，《德充符》中記載“道與之貌，天與之形”、“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5]203，認為人的形體是由“天”來決定的。另外還有“天刑”這一概念，《養(yǎng)生主》：“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盵5]119《列御寇》：“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況有道者乎！古者謂之遁天之刑?！盵5]916“天刑”這一說法本身就意味著天對人的一種束縛作用。“命”這一概念在莊子看來也是一種令人無可奈何的外在必然性，如《大宗師》：“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盵5]220而且“命”限定的范圍很廣：“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5]195（《德充符》）另外還有一些偶然事件，莊子也將其稱之為“命”：“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5]183（《德充符》）在能射中之地沒有被射中，這不是必然的，然而莊子卻將這種情況與“死生存亡”這樣的必然性情況同稱為“命”，認為同樣是無可避免的。由此可見，莊子對人世的態(tài)度消極到了何種程度。對于“天”、“命”這種外在的束縛，莊子都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法，“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5]524（《秋水》），就是講對“天”與“命”的順從。“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盵5]214（《大宗師》）承認天人合一就是和自然同類，不承認天人合一就是和人同類。認為天與人不相互對立，就是真人。天與人不相互對立就是天人合一，天人合一在《莊子》這里多指以人合天：“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盵5]250（《大宗師》）“夫形全精復，與天為一。”[5]561-562（《達生》）“古之人，天而不人?！盵5]918（《列御寇》）這些都是強調(diào)順應(yīng)事物的本然狀態(tài)，反對人為對自然的干涉破壞。對于“命”，也有“安命”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盵5]144（《人間世》）“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盵5]183（《德充符》）順天安命是對外在必然性的順從，沒有反抗，只有承認與屈服，雖然極為消極，卻能換來內(nèi)心的平靜，實現(xiàn)對精神自由的體驗。

2.3 無欲無情

在莊子看來，欲望和情感是人之天性，是與生俱來的：“夫聲色滋味權(quán)勢之于人，心不待學而樂之，體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惡避就，固不待師，此人之性也?！盵5]887（《盜跖》）“人之生也，與憂俱生?！盵5]541（《至樂》）“哀樂之來，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為物逆旅耳！”[5]674（《知北游》）但如果人沉浸于欲望與感情之中，就會破壞心靈的安靜，就不可能逍遙：“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盵5]712（《庚桑楚》）因此要想達到逍遙的境界，必須無情無欲，蕩除內(nèi)心的擾亂：“……此四六者不盪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盵5]712-713（《庚桑楚》）蕩除這四類二十四種欲望的表現(xiàn)，才能實現(xiàn)內(nèi)心的安靜，達到虛明的境界。做到無欲無情，并不意味著對周圍世界的麻木，也不是人的精神的萎縮退化，它是建立在對自然社會的覺解的基礎(chǔ)上的，是一種理性觀照下的自覺選擇：“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支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夫孰足以患心！已為道者解乎此?！盵5]631（《田子方》）在“已為道者”的眼中，“喜怒哀樂”不過是“不入于胸次”的“小變”，“得喪禍福”不過是不“足以患心”的萬化一瞬，欲望和情感在大道的面前是多么的渺小，是多么的不值一提。除了與道為一、將天地萬物視為一體的自然觀，莊子還有順天安命的人生觀，也同樣能解除欲望和情感的束縛：“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盵5]237（《大宗師》）“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德充符》）“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保ā兜鲁浞罚┰趯ψ匀慌c社會的理性認識下，莊子選擇了無情無欲的生活方式，而無情無欲也是達到逍遙境界的必要基礎(chǔ)。

3 總結(jié)

“道”在《莊子》一書中被莊子內(nèi)化為一種人生的境界，無論這種境界的體驗是以“靜”態(tài)的方式呈現(xiàn)，還是以逍遙的“動”態(tài)的方式實現(xiàn)，其在內(nèi)容的實質(zhì)上都是一致的，都是一種空明心境的表現(xiàn)。而莊子為了實現(xiàn)這一精神境界，對現(xiàn)實人生的困境作了種種回答，對于生死，他認為是氣聚氣散之自然反映，無足掛懷；對于天命，他認為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必然，他選擇順從；對于情感和欲望，他雖然認為是人之天然擁有，卻主張用理性將其自覺地剔除掉，以換得內(nèi)心的平靜。莊子之所以執(zhí)著地追求這種“體道”的境界，除了這種境界本身的迷人之外，還有他所處生活環(huán)境的原因：“今宋國之深，非直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直驪龍也。”[5]932（本文從莊周為宋人說）（《列御寇》）莊子認為“方今之時，僅免刑焉”[5]169（《人間世》），社會的動亂與黑暗，人生的不幸與痛苦，使莊子產(chǎn)生了擺脫現(xiàn)實世界的欲望，因此才有逍遙境界的追求、澄明心境的留戀?，F(xiàn)實愈是黑暗、愈是不自由，這種追求就愈是顯得可貴、顯得迷人，這或許就是以后兩千年中生逢亂世之人每每想到莊子的原因吧。

（責任編輯 楊文忠）

[1] 崔大華.莊學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

[2] 康中乾.莊子“道”的含義辨析[J].黃淮學刊（社會科學版）,1990（4）.

[3] 劉笑敢.莊子哲學及其演變[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4] 牟宗三.才性與玄理[M].臺北:學生書局,1985.

[5] 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13.

Research on the State of Tao of Zhuangzi and the Way to Achieve It

SONG Guan-jun
(College of Literature,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1, China)

In the book of Zhuangzi, the “Tao” has different meanings, which one of them reveals the original of the word transformed a state of spirit by Zhuangzi. In Zhuangzi, this state of spirit is the highest state, which is“do according to Tao”. The way to achieve it is rational intuition. It requires the freedom of soul. It's the result of solving many hard problems in life, which includes life and death、emotion and desire，nature and fate and so on. It is the satisfying answer to the life's dilemma that Zhuangzi achieves the spirit “free” state .

Tao; state; achieves

B223.5

A

1008–2093(2017)03–0045–04

2017-03-20

宋冠軍（1989―），男，河南杞縣人，在讀碩士，主要從事漢魏六朝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