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浩瑜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宋以來典型致使義處置類型的來源和發(fā)展

郭浩瑜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典型致使義處置式萌芽于唐朝，初步發(fā)展于宋朝，元代之后就進入了高速發(fā)展的時期。它從“VP+N”提賓類推而來，有兩種來源形式：一種，其VP為表使動意味的心理活動動詞，擴展至其他類型的動詞；一種，其VP部分是表“消亡”、“殘損”等意味的狀態(tài)動詞或形容詞。兩種情況的VP原本皆可表使動，因其指向的兩可性而產(chǎn)生重新分析，并因N1的變化而最終使得歧義消失而確立其“致使義”。

典型致使義處置式；宋；VP+N；類推

引 言

致使義處置式一般是指是“去掉介詞后，所剩的部分是可以獨立的一般施事句”，“在語義上，與由使役動詞構(gòu)成的兼語式語義相近”(蔣紹愚,2008)[1]的那一類處置式，也包括N2+VP可以看成是受事主語句的那一類處置式。它一般是由兩個事件構(gòu)成的：前一個是致使事件，VP1部分可以空缺，僅出現(xiàn)一個致事①；后一個是被使事件，由N2+VP2表示；處置介詞在二者之間，看起來很像一個致使標記。

其中，典型的致使義處置式具有如下特點：致事N1一般為陳述性結(jié)構(gòu)表事件，N2為VP的當事或施事，VP為不及物動詞、形容詞或“V(的)C”結(jié)構(gòu)等等。

入宋以后，致使義處置式一方面仍然有一部分和唐五代時期的形式和來源相同，一方面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類型。與唐五代時期的早期致使義處置式類型相同的有：

第一類，來自于工具式的“將/把+N身體部位+VP”：

(1)直是一生將身伏事不懈。(《河南程氏遺書》卷2)

第二類，來自于處置(到)的“將/把+N+VP”：

(2)將心滯在知識上，故反以心為小。(《河南程氏遺書》卷2)

第三類，來自于連動式的“將/把+N身體部位+VP”：

(3)入道之門，是將自家身己入那道理中去。(《朱子語類》卷8)

第四類，來自于“VP/A了+N當事”的類推。

第四類在唐五代數(shù)量極少(早期致使義處置的情況見郭浩瑜、楊榮祥2016[2])，宋以后才是它真正發(fā)展成熟的時期，成為致使義處置式中最典型的類型。

蔣紹愚(1997[3]，1999[4])對這一類致使義處置式有很詳細的討論，認為是功能擴展形成的。他將此分為兩種情況：一類是“使動+賓語”的動賓句轉(zhuǎn)成的，一類是“VC+N”或“V+得+N+C”的動賓句轉(zhuǎn)來的。

我們認為這兩種結(jié)構(gòu)都是提賓類推的結(jié)果，一般都可以還原為“VP+N”的形式。這種類型的致使義處置式進一步擴展和類化，成為了致使義處置式中“致使”意義最典型、數(shù)量最多、最能產(chǎn)的一類。根據(jù)我們的調(diào)查來看：它最早見于唐詩中；在宋代初步發(fā)展；到元代以后就進入高速發(fā)展時期。

一、宋以來典型致使義處置式的來源

宋以來的典型致使義處置式從“VP/A(了)+N”提賓類推而來。分為以下兩種：

(一)V是帶有使動意味的心理活動動詞，其賓語提前后形成致使義處置式

由此形成的“把/將+N+VP”有兩可性，因為它的V或VC可以有兩種理解：它既可以指施事發(fā)出的動作，常常在動賓結(jié)構(gòu)里用作“使動”；它又可以指受事的狀態(tài)。用于處置式的時候，從前者的角度看，是狹義處置式；從后一種角度看，就是致使義處置式。這種類型最早見于宋代。

(4)莫把鴛鴦驚飛去，要歌時、少低檀板。(宋·毛滂《夜行船》)

這種情況下的謂語動詞一般屬于心理活動類動詞，包括“嚇”、“?！?、“驚”、“氣”、等，產(chǎn)生歧義的原因在于它們常常用于使動。下面的“驚”就屬于使動用法，結(jié)構(gòu)表示一種處置，可以變換為動賓結(jié)構(gòu)和被動式。這種結(jié)構(gòu)里的主語一般是名詞性結(jié)構(gòu)，表示處置動作的發(fā)出者：

(5)午枕夢游仙，身到蓬萊境。何事鶯聲囀綠楊，剛把人驚醒。(宋·曹冠《卜算子》)

到元代這樣的例子就大量增加了：

(6)哥哥也，你休將這女孩兒相驚唬。(《全元曲·王月英元夜留鞋記》第三折，曲)

(7)幾個魯莽的宮娥監(jiān)押，休將那軟款的娘娘驚唬。(《全元曲·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第三折，曲)

這種結(jié)構(gòu)的N1多是指人名詞，前面還可以出現(xiàn)“莫”、“休”等詞語，可見其控制度偏高，此時還不是典型的致使義處置式②。

因為這樣的VP帶有比較穩(wěn)定的“使動”意義，可以經(jīng)常帶受事賓語，所以它們還可以用于被動句，被動句的V和其主語之間一般必須是動作和受事之間的關(guān)系。例如：

(8)公公寵愛了他縱容他，把我個強盜般的婆婆生生被他氣成癱瘓。(《醒世姻緣傳》第56回)

例(4)-(8)這樣的處置式控制度還比較高，V一般還可以指向N1。但當這種結(jié)構(gòu)的施事不出現(xiàn)時，隱含的N1可以是人，也可以指事件，V的兩可性就進一步增強了。如下面的“嚇”就是兩可的，甚至更傾向于指向N2，看成致使義處置式：

(9)便不將他刺殺，也將他嚇殺。(《全元曲·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三，曲)

省略了主語的這類結(jié)構(gòu)，前面可能出現(xiàn)表背景信息的謂詞性結(jié)構(gòu)，這樣的例子則可以看作致使義處置式。如下面的幾個例子，“?！?、“驚”都只能指向N2，前面沒有致事，只有謂詞性結(jié)構(gòu)所表示的事件，表示N2感到驚嚇的原因。例10雖然有主語“他”，但代的也是事件。這樣的句子“致使”意義強得多；N1不是有生的人或物，VP并非有意的導致，其控制度也低得多了。

(11)拿起來便砍。把那婆婆驚倒在地。(《水滸傳》第82回)

(12)誰知那天我們老爺子在我何親家爹祠堂里，才說得句叫我們這位小姑奶奶叫二叔、二嬸聲“父母”，就把他惹翻了，把我也嚇住了。(《兒女英雄傳》第32回)

這種致使義出現(xiàn)以后，在元代迅速發(fā)展，通過結(jié)構(gòu)類推，不但那些表示使動的與心理、情緒、情感、感官感受有關(guān)的動詞能進入這種結(jié)構(gòu)，那些不帶使動意味的動詞也可以進入這種結(jié)構(gòu)，包括：表心理活動、情感變化的無使動意味的心理動詞(如愁、氣、惱、歡喜)；表示感官感受的生理動詞(如凍、冷、餓)；與情緒、情感相關(guān)的行為動詞(哭、笑等)等等。有的雖然不用于“使動”，但它們常常出現(xiàn)在動補結(jié)構(gòu)里，從而帶有致使性③，也可以用于致使結(jié)構(gòu)，如“歡喜殺(N)了”、“愁殺/死(N)了”、“樂殺/死(N)了”、“笑殺/死(N)了”、“哭壞(N)了”等。例句如：

(13)a兀的不歡喜殺我也！(《全元曲·邯鄲道省悟黃粱夢》第二折，白)

b他若說道是得了個小廝兒呵，那老子偌大年紀，則怕把那老子歡喜殺了。(《全元曲·散家財天賜老生兒》第一折，白)

(14)a人月圓最好，愁殺我也鳳友鸞交。(元·王仲元《石榴花》)

b被閑人剝了你新衣袂，洞房中把嫂嫂閑愁殺。(《全元曲·楊氏女殺狗勸夫》第二折，曲)

跟人的感官感受密切相關(guān)的動詞有“餓”、“凍”、“冷”、“熱”、“醉”等，也可以帶上補語，在致使義處置式里充當VP成分，N2是VP(餓，凍等)的當事。如：

(15)你將那好奶與你那孩兒吃，你將那無乳的奶與我吃，故意的把我餓瘦了。(《全元曲·劉夫人慶賞五侯宴》第三折，白)

(16)時遇冬天，大風大雪將俺三口兒爭些④凍殺。(《全元曲·邯鄲道省悟黃粱夢》第四折，白)

(17)比及盼得到白露中秋節(jié)，把四海蒼生熱殺也。(元·曾瑞 《哨遍·秋扇》)

(18)眼睛兒冷丟溜，話頭兒熱剔挑，把一個李謫仙險醉倒。(元·張養(yǎng)浩 《紅繡鞋·贈美妓》)

元明以后，受到類推的作用，一方面更多的表情感、情緒、感官感受、行為動作的動詞帶補語進入這種結(jié)構(gòu)，進而它們不帶補語也可以進入這種結(jié)構(gòu)，另一方面，其他動作行為動詞也開始進入這種結(jié)構(gòu)了，尤其是及物動詞，能以“V+N受事”的形式進入這種結(jié)構(gòu)，——及物動詞帶上受事，一般不能再帶別的賓語，功能上也相當于不及物動詞了。

1.更多表情感、心理、感官感受或與之相關(guān)的動詞帶補語可以進入這種結(jié)構(gòu)：

(19)把花姑娘急瘋了！(《紅樓夢》第43回)

(20)這里把個婆子心疼的只念佛。(《紅樓夢》第59回)

(21)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煩你做個什么，把你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紅樓夢》第62回)

(22)一時到了怡紅院，忽聽寶玉叫“耶律雄奴”，把佩鳳、偕鴛、香菱三個笑在一處。(《紅樓夢》第63回)

(23)賈璉卻也喜歡，忙去稟知王夫人，即使回明賈母，把個襲人樂的合掌念佛。(《紅樓夢》第95回)

(24)卻說寶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經(jīng)昏暈過去，卻心頭口中一絲微氣不斷，把個楊紈和紫鵑哭得死去活來。(《紅樓夢》第98回)

(25)寶玉雖也有些不好意思,還不理會,把個寶釵直臊的滿臉飛紅。(《紅樓夢》第101回)

(26)把他詫異得“喂”的一聲，問出一句傻話來。(《兒女英雄傳》第29回)

(27)你這個令收起來罷，把我麻犯的一身雞皮疙瘩了！(《兒女英雄傳》第29回)

(28)恰好安老爺吃了一個嘎嘎棗兒，被那個棗兒皮子塞住牙縫兒，拿了根牙簽兒在那里剔來剔去，正剔不出來，一時把安太太婆媳笑個不住。(《兒女英雄傳》第34回)

(29)把個談爾音慌得上前扶住。(《兒女英雄傳》第39回)

(30)倒把我傷心了這一會。(《兒女英雄傳》第62回)

上面的例子有不少已經(jīng)不能還原為“V+的+N+C”的，應該屬于結(jié)構(gòu)類推的結(jié)果，如例22、28、30。

2.一些表示情緒、心理變化的動詞或詞組也可以不帶補語出現(xiàn)在這樣的結(jié)構(gòu)里，它們也不能再還原為“V+的+N+C”結(jié)構(gòu)，應當也是結(jié)構(gòu)類推的結(jié)果。

(31)把眾人都笑了。(《金瓶梅》第15回)

(32)果然是告訴他這話，又叫他與王夫人叩頭，且不必去見賈母，倒把襲人不好意思的。(《紅樓夢》第36回)

3.其他的行為動詞也進入這種結(jié)構(gòu)，其V已絕無使動意味，它的施事只能是N2。

(33)出城被他簸土揚塵，把我瞇了眼，又殺了我一半人馬。(《全元曲·諸葛亮博望燒屯》第三折，白)

(34)他是我的嫡堂侄女兒，因寡居在家里，我特地把他來伏事大人。(《喻世明言》卷19)

(35)但是讀時，把兩個小兄弟坐于案旁，將句讀親口傳授，細細講解，教以禮讓之節(jié)，成人之道。(《醒世恒言》卷2)

(36)我們幾個守著這里，把一個走去，再叫集十來個弟兄一同下手。(《二刻拍案驚奇》卷5)

(37)只因你誑言，把那好人受難。(《西游記》第97回)

4.復雜的謂詞性結(jié)構(gòu)乃至復句作為謂語部分進入這種結(jié)構(gòu)，屬于致使義結(jié)構(gòu)定型之后成分的增添或結(jié)構(gòu)類推。

(38)正講處，只聽得呼呼風響，慌得那八九個老者，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這和尚鹽醬口！說妖精，妖精就來了！”那老李開了腰門，把幾個親戚連唐僧都叫：“進來！進來！妖怪來了！”(《西游記》第67回)

(39)用手一指，把劍一揮，喝聲：“孽畜不落，更待何時！”再把手一放，雷鳴空中，把五個妖物慌忙跪倒，口稱：“上仙！小畜不知上仙駕臨，望乞大德，全生施放?！?《封神演義》第16回)

(40)西門慶悄悄使琴童兒抹了伯爵一臉粉，又拿草圈兒從后邊悄悄兒弄在他頭上作戲。把金蓮和玉樓在外邊忍不住只是笑，罵：“賊囚根子，到明日死了也沒罪了，把丑都出盡了！”(《金瓶梅》第35回)

(41)及至見他兩次三番的從旁贊襄，如今又加上這等幾句話，把自己相處了一年多的一個同衾共枕的人，也不知“是兒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么兩天兒的工夫，會偷偷兒的爬到人家那頭兒去了！(《兒女英雄傳》第31回)

5.一面是謂語部分的復雜化，一面又出現(xiàn)了謂語部分的簡化——在清代的文獻中，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形式，即“把/將+N+A/V的”的形式?！鞍?將+N+A/V的”應該是“把/將+N+A/V的C”省略了C而來，而后者應是從“A/V+的+N+C”類推而來的，故而都帶有致使義。

(42)賈母聽了，笑道：“猴兒，把你乖的！拿著官中的錢你做人。”(《紅樓夢》第35回)

(43)你們聽聽，說的好不好？把他會說話的！(《紅樓夢》第45回)

(44)偏這個顰兒慣說這些白話，把你就伶俐的。(《紅樓夢》第52回)

這種結(jié)構(gòu)的特點是：只有“把”字句，不見“將”字句，在這一點上和用于詈罵的半截“把”字句相同，只是后者省略的是整個謂語部分，這里省略的是述補結(jié)構(gòu)里的補語；謂語部分一般是一個“形容詞/情感類動詞+的”的形式，后面省略的補語應該是表程度的補語，因為程度比較深，而且聽話和說話的雙方都心知肚明，故而可以省略；一般只見于對話或口語化程度比較高的敘述中，跟詈語半截“把”字句相同。在現(xiàn)代漢語里，這種結(jié)構(gòu)依然存在。從這種句式只見于“把”字句、不見于“將”字句的情況看，盡管清代的文學作品里仍有大量“將”字句，但“將”字式已經(jīng)不用于北方口語已經(jīng)是鐵一般的事實。

(二)“消亡”、“殘損”類動詞或形容詞帶賓語結(jié)構(gòu)的類推

有些動詞或形容詞也可以表示使動，但其意義是“消亡”、“衰敗”、“減損”、“破落”等不可控的行為或狀態(tài)。上文所述的那種情況轉(zhuǎn)化為致使義處置式還要通過N1從表有意、積極發(fā)出動作的人(帶有處置性)到無意致使事件的擴展來實現(xiàn)，則這一種情況從一開始就控制度比較低，是真正的致使義處置式。它最早見于唐代，也可以分為兩類：

1.謂語部分是“消亡”、“減損”、“傷病”義類動詞

上古漢語時期，不及物動詞可以帶使事賓語(按：這種賓語相當于使役句或致使句中的使事，所以我們稱之為使事賓語)。下面是轉(zhuǎn)引自大西克也(2009)[5]的例子，句子中的“鼓”就是使事：

(45)a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論語·先進》)

b且死者無知，則以臣釁鼓無益也；死者有知也，臣將當戰(zhàn)之時，臣使鼓不鳴。(《韓非子·說林下》)

不過“鳴”還不屬于我們所說的“消亡”義類動詞，“傷”、“病”、“死”、“亡”、“走(逃跑義)”、“喪”才屬于這一類，如：

(46)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史記·項羽本紀》)

近代漢語這種動詞帶賓語一般中間有一個“了”，而且還增加了“不見”、“丟”等詞語；前面往往有謂詞性成分表示事件發(fā)生的原因，它們可以通過提賓轉(zhuǎn)換為“把+N+Vi了”。如：

(47)a不想曹操倒下空營，將軍兵折盡，亂戰(zhàn)不見了兄弟張飛。(《全元曲·關(guān)云長千里獨行》第二折，白)

b前日教張千買了個小廝，執(zhí)著銀唾盂，還不勾一兩日，他將唾盂兒不見了。(《全元曲·羅李郎大鬧相國寺》第四折，白)

這種處置式也是在唐代產(chǎn)生，到宋以后就很常見，《朱子語類》中共找到10例，如：

(48)理會他底未得，枉費力，便將己業(yè)都荒了。(《朱子語類》卷24)

(49)如此看，恐將本意失了。(《朱子語類》卷29)

(50)安卿思得義理甚精，只是要將那粗底物事都掉了。(《朱子語類》卷120)

其他文獻中的例句如：

(51)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買賣行中一發(fā)不是本等伎倆，又把本錢消折去了。(《錯斬崔寧》)

這種結(jié)構(gòu)在元以后繼續(xù)發(fā)展：一方面更常見了；另一方面N1常常缺省，于是謂詞性結(jié)構(gòu)或者與N2有領(lǐng)屬關(guān)系的另外的事物名詞也可以進入這個位置，后一種情況的出現(xiàn)導致了遭受義處置式的產(chǎn)生(詳見郭浩瑜2010[6])。下面是元以后的“(N1+)把/將+N2+Vi消亡了”致使義處置式的例子，其N1多是謂詞性結(jié)構(gòu)，指稱致使事件：

(55)誰承望馬嵬坡塵土中，可惜把一朵海棠花零落了。(《全元曲·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第四折，曲)

(56)不爭你個晉文公烈火把功臣盡，枉惹得萬萬載朝廷議論。(《全元曲·晉文公火燒介子推》第四折，曲)

(57)幼年間攻習詩書，頗親文墨，不幸父母雙亡，家道艱難，因此將儒業(yè)廢棄，與人家做個門館先生，度其日月。(《全元曲·看錢奴買冤家債主》第二折，白)

(58)想榮華風內(nèi)燭，富貴如水上漚，將利名一筆勾，再不向殺人場攬禍尤，白白的將性命丟。(《全元曲·龐涓夜走馬陵道》第二折，曲)

(59)你那根簪子，前日因酒醉跌下馬來，把帽子落了，頭發(fā)散開，尋時就不見了。(《金瓶梅》第8回)

(60)這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的心一分也沒了。(《紅樓夢》第11回)

(61)只可惜那知縣聽了一個情，把這個官都丟了，還不知道有罪沒有罪！(《紅樓夢》第100回)

(62)姐姐的心機也用盡了,咱們的二爺糊涂,也不領(lǐng)姐姐的情, 反倒怨姐姐作事過于苛刻,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今見不得人。(《紅樓夢》第113回)

2.謂語部分是“衰敗”、“破落”、“損少”類形容詞，它與第1類一樣，也具有“遭損”、“不如意”的意味。如：

(63)今日得同歡愛，把湘裙皺損，寶髻斜歪。(《全元曲·董秀英花月東墻記》第三折，曲)

(64)我到不合娶媳婦與孩兒，只得六十日，便把我孩兒都瘦了；若更過三年，怕不做一個骷髏。(《全元曲·蔡伯喈琵琶記》第四折，白)

(65)我有一枝夫妻蕙，他們不知道，反說我謅，因此鬧起來，把我的新裙子也臟了。(《紅樓夢》第62回)

(66)我見姑娘很喜歡，我才敢這么說，可就把規(guī)矩錯了，我可是老糊涂了。(《紅樓夢》第67回)

(67)想到此處,到把一片酸熱之心一時冰冷了。(《紅樓夢》第113回)

3.謂語是帶有“消亡”、“損失”、“破敗”、“傷病”等意義的述補結(jié)構(gòu)，下面這幾句話是對同一事件不同角度和不同表達形式的敘述，分別用了“VC了N”與“將+N+VC了”兩種形式。

(68)a今有王樞密令女婿謝金吾拆毀清風無佞樓，又將老身推下階基，跌破了我頭，好生煩惱，著你知道。(《全元曲·謝金吾詐拆清風府》第二折，白)

b今有王樞密令他女婿謝金吾，拆了俺楊家府清風無佞樓，將老母推下階基，跌破了頭。(《全元曲·謝金吾詐拆清風府》第二折，白)

(69)a今有王樞密令女婿謝金吾，拆毀了清風無佞樓，又將老身推下階基。將我頭來跌破了，著你知道。(《全元曲·謝金吾詐拆清風府》第二折，白)

b叵奈王樞密無禮，拆毀了清風無佞樓，又將太君的頭都跌破了。(《全元曲·謝金吾詐拆清風府》第二折，白)

二、典型致使義處置式的來源和發(fā)展分析

這種通過VP+N結(jié)構(gòu)提賓變換而來的致使義處置式，其致使意義原本是具有使動意義的V/A帶來的；經(jīng)過重新分析，動詞或形容詞本身所帶的使動意義消失了，VP不再指向N1，而僅指向N2；由于N2從VP的賓語變成了它的主語，N2+VP成為主動句，其致使的意義就從VP上轉(zhuǎn)移到了結(jié)構(gòu)上去了。

可見這種致使義處置式的產(chǎn)生應該是經(jīng)過了“提賓類推”→“重新分析”→“意義轉(zhuǎn)移”三個階段完成的。這三個步驟一完成，最常見最典型的致使義處置式得以產(chǎn)生。

這種結(jié)構(gòu)在宋代產(chǎn)生以后，結(jié)構(gòu)逐步定型，有了類推的可能，大量的一價動詞進入這種結(jié)構(gòu)，它們無需再經(jīng)過“表使動意義帶賓語”→“提賓類推變?yōu)樘幹媒Y(jié)構(gòu)”→“重新分析為致使義處置式”這幾個階段，而是直接通過VP的擴展而進入結(jié)構(gòu)，就可以形成致使義處置式。

比較而言，上述兩種情況在意義、結(jié)構(gòu)和發(fā)展趨勢上有如下特點：

1.第一種情況的VP部分比較復雜，常常是“VC”、“V的C”或“V+NP”結(jié)構(gòu)；后一種情況的謂語部分比較簡單，一般是“Vi/A+了”的結(jié)構(gòu)。

2.第一種情況的謂語動詞在近代漢語中不能隨意地用為使動帶賓語，只能構(gòu)成“VC”和“V的C”的形式方可帶賓語，如“嚇死我了”、“氣得我渾身發(fā)抖”；而后一種情況里的謂語動詞在近代漢語時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Vi了N”中，已經(jīng)具有了固定的結(jié)構(gòu)形式和特殊的結(jié)構(gòu)意義，即表遭損，如“死了一只雞”、“跑了一個囚犯”、“傷了一條腿”等。

3.隨著動補結(jié)構(gòu)在近代漢語時期的迅猛發(fā)展，大量的與“凍死了”、“嚇殺了”相同的“V(的)C”結(jié)構(gòu)出現(xiàn)在致使義處置式中，表示“致使”的意義，成為了致使義處置式中最能產(chǎn)也最常見的類型；而“Vi了N”這種類型因為其意義和結(jié)構(gòu)的固定，在發(fā)展中反而顯得保守，始終數(shù)量有限，其中的一部分發(fā)展出遭受義處置式，數(shù)量也很少。

(本文曾于2016年11月6日在第十七屆全國近代漢語學術(shù)研討會暨閩語演變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上宣讀?！段逡卮髮W學報》的匿名評審專家也提出了寶貴的修改意見，在此謹表感謝。)

注釋：

① 為了方便統(tǒng)一論述，本文把N1+VP1部分標記為N1(因為VP1經(jīng)常省略，且N1+VP2可以視為一個致使事件)，后面的N2+VP2標記為N2+VP。

② 關(guān)于處置式的控制度高低問題，請看郭浩瑜、楊榮祥《從“控制度”看不同處置式的語法意義》，《古漢語研究》2012年第4期。

③ 薛鳳生(1987)認為，所謂“動補”結(jié)構(gòu)，就其詞性來說，都是所謂“向心結(jié)構(gòu)”；其中的補語，實際上都是“使役動詞”，是從古代的使動用法沿襲來的。

④ 爭些：此為“差一點，幾乎”的意思。

[1] 蔣紹愚.漢語“廣義處置式”的來源——兼論“詞匯替換”[G]//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歷史語言學研究》編輯部.歷史語言學研究：第一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27-39.

[2] 郭浩瑜，楊榮祥.試論早期致使義處置式的產(chǎn)生和來源[J].語言科學，2016(1)：11-20.

[3] 蔣紹愚.把字句略論——兼談功能擴展[J].中國語文，1997(4)：298-304.

[4] 蔣紹愚.《元曲選》中的“把”字句[J].語言研究，1999(1)：1-10.

[5] 大西克也.古漢語“來”類動詞詞匯使役句和句法使役句的語義差異[G] //郭錫良，魯國堯.中國語言學：第四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73-89.

[6] 郭浩瑜.近代漢語中的一種特殊“把”字句——遭受義把字句[J].語文研究，2010(2)：50-54.

[責任編輯 李夕菲]

2016-11-19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近代漢語虛詞系統(tǒng)研究”(批準號：12JJD740011)之階段性研究成果。

郭浩瑜(1976—)，女，湖南益陽人，博士，講師，主要從事漢語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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