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彬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濟(jì)南 250100)
【辭賦研究】
論宋代壽賦
王 彬①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濟(jì)南 250100)
壽賦是從功用上劃分的一種賦的類型,它圍繞著生日而創(chuàng)作,以慶生、祝壽為目的,實(shí)用性較強(qiáng)。宋代之前,壽賦相當(dāng)罕見;及至宋代,壽賦創(chuàng)作漸成規(guī)模。宋代壽賦以祝頌為基本特征,普遍將祝壽對象比作仙人,諂諛之氣濃重。在體制上,宋代還出現(xiàn)了“九體”壽賦,篇幅弘大。張嵲的《壽賦》、王禹偁的《罔極賦》和蘇軾的《沉香山子賦》突破了一般壽賦的創(chuàng)作窠臼,文學(xué)價值較高,代表了宋代壽賦能達(dá)到的藝術(shù)高度。
宋代;壽賦;王禹偁;蘇軾
壽賦是從功用上劃分的一種賦的類型,它圍繞著生日而創(chuàng)作,以慶生、祝壽為目的,實(shí)用性較強(qiáng)。曹明綱先生在《賦學(xué)概論》里說:“祝壽賦則多見于明代?!盵1]清人浦銑在《復(fù)小齋賦話》中指出:“古亦有壽賦,如宋沈與求《客游玄都賦》為南陽公是也。至明而夥矣?!盵2]在這句話中,浦銑同樣承認(rèn)明代的壽賦甚夥,但他以沈與求的《客游玄都賦》為例,指出了宋代也有壽賦。
據(jù)曾棗莊、吳洪澤主編的《宋代辭賦全編》統(tǒng)計,宋代壽賦約有20篇*本文實(shí)際上是以如下20篇宋代壽賦作為論述的基礎(chǔ):徐鉉《頌德賦》,王禹偁《罔極賦》,鄭獬《劉丞相生辰辭》,蘇軾《沉香山子賦》,楊冠卿《天孫對》,釋寶曇《嗣秀王生日楚辭》,沈與求《客游玄都賦》,程公許《孔山賦》《述九頌》《擬九頌》,張嵲《壽賦》,程珌《仙露溢金盤賦》《金華仙伯賦》《秋水賦》《四明洞天賦》,蔡渤《圓嶠賦》,吳儆《浮丘仙賦》,舒邦佐《孫仙賦》,唐士恥《遇仙賦》,戴殖《群仙賦》。以上統(tǒng)計或有出入,僅供參考。,數(shù)量上已是相當(dāng)可觀了。以實(shí)言之,宋代的祝壽文學(xué)非常繁榮,壽詩、壽詞的創(chuàng)作蔚為大觀。從目前的研究成果來看,宋代壽詞受到的關(guān)注最多,壽詩次之,而對宋代壽賦,卻鮮有問津的。有見于此,本文嘗試論之。
宋代壽賦以祝頌為基本特征,其實(shí)這種特征是各體祝壽文學(xué)所普遍共有的。“?!薄绊灐甭?lián)用,內(nèi)含二義。祝是祝愿,頌是頌揚(yáng),而事實(shí)上,兩者密不可分,多數(shù)情況下是亦祝亦頌。說到底,宋代壽賦的祝頌特征是由其功用決定的。生日是一個洋溢著喜氣的日子,寫作一篇賦文給他人祝壽,總不能說一些晦氣的話,除非這篇賦是寫給自己的,如王禹偁的《罔極賦》。絕大多數(shù)的宋代壽賦是寫給他人的,而且壽主又往往是達(dá)官貴人。程珌有4篇壽賦,《仙露溢金盤賦》是“壽皇子”的,《金華仙伯賦》是“壽喬平章”的,《秋水賦》是“壽李尚書”的,《四明洞天賦》是“代壽何中丞”的?!捌秸隆薄吧袝薄爸胸苯允枪巽?,由程珌的壽賦創(chuàng)作不難看出宋代壽賦的祝壽對象一般是些什么人。
給官宦寫祝壽賦,難免會有阿諛奉承之氣。追究壽賦在宋代的興起,南宋社會上的阿諛之風(fēng)是不得不提及的。壽賦在宋代之前非常罕見,北宋寥寥幾篇,到了南宋才驟然增多,與此同時,壽詩、壽詞的創(chuàng)作也極為盛行。南宋壽賦與壽詩、壽詞在很大程度上是同一種社會文化氛圍下的產(chǎn)物。從北宋后期開始,權(quán)臣當(dāng)?shù)朗撬未蔚囊粋€重要特色,文人在專制主義與權(quán)臣政治的高壓之下,極容易喪失自身的獨(dú)立思想與人格,一味阿諛逢迎,屈己媚世,導(dǎo)致士風(fēng)低劣。宋代壽賦創(chuàng)作與這種阿諛之風(fēng)有很大的關(guān)系。《齊東野語》記載了權(quán)臣賈似道慶生時的情形:“賈師憲當(dāng)國日,臥治湖山,作堂曰‘半閑’,又治圃曰‘養(yǎng)樂’,然名為就養(yǎng),其實(shí)怙權(quán)固位,欲罷不能也。每歲八月八日生辰,四方善頌者以數(shù)千計。悉俾翹館謄考,以第甲乙,一時傳頌,為之紙貴,然皆諂詞囈語耳?!盵3]數(shù)以千計的人給賈似道寫文章祝壽,足見當(dāng)時的諂媚之風(fēng),在這些“諂詞囈語”中,應(yīng)當(dāng)是包括辭賦的。
與詩詞相比,賦是一種長于鋪陳的文體,且賦這種文體本身就含有“頌德”,文人以賦祝壽,向達(dá)官貴人歌功頌德,真的是再合適不過了。在祝頌這一點(diǎn)上,壽詩、壽詞無法與壽賦抗衡,可以說,壽賦是祝壽文學(xué)中最堂皇的文體,因此它的阿諛之氣也最重,甚至到了俗不可耐的地步。
宋代壽賦通常將壽主比作仙人,通過對仙人、仙境的刻畫描寫來達(dá)到祝頌的目的。吳儆的《浮丘仙賦》是一篇較為典型的壽賦。這篇賦是吳儆為了給時任徽州知州的洪適慶生而寫的。當(dāng)時,洪適在城堞上建筑了一間亭子,并將其命名為“浮丘亭”。浮丘是傳說中的仙人,在黃山附近有祠。吳儆曾跟隨洪適到浮丘亭游玩過,既然洪適建造了浮丘亭,又出入于其中,那么吳儆將洪適比作浮丘仙是順理成章的了。
在《浮丘仙賦》中,吳儆以“客”的視角觀賞飄渺奇幻的仙境:“于時涼風(fēng)暮肅,白露宵零??丈綗o人,天高月明。若有雞犬金石之音,起于煙霏空翠之間,雜以飄風(fēng)流水之聲,遙飏歙卉,若遠(yuǎn)若邇。乃經(jīng)窈窕,緣嶔崎,披奧郁,達(dá)希夷。曾宮崛其特起,臨蒼崖而敞庭。鏤金璧以飾珰,盤玉瑱以居楹。發(fā)倒茄之渥彩,敷密藻之晁英。右平緻碝,左墄梯珉。幽紛流離,耀日涵星。乃有偓佺、伯喬、綠華、赤斧、山圖、木羽之倫,旅進(jìn)于東序;青琴、宓妃、昌容、連眉、陽都、云英之屬,敘立于西榮。其余要眇都間,靘麗連娟,蜚櫼拂羽,垂髾摩蘭,的皪漚郁,騷殺削戍于前后左右者,不可殫述。”*本文所引宋代辭賦皆依據(jù)曾棗莊,吳洪澤主編:《宋代辭賦全編》,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下文不再一一出注。在這個仙境中,有偓佺等陪襯的仙人,接下來,吳儆隆重描寫了浮丘仙的出場,這個浮丘仙(或者說洪適)才在真正的主人公:“俄有冰姿瑩潔,玉質(zhì)清癯,冠蟬冕、佩瓊琚而出者,旅東之賓,立西之侶,酌沆瀣之英,羞屑瓊之蕊,傴僂俯伏,以次而進(jìn)。吹緱鳳之笙,擊靈鼉之鼓。歌云屏碧奈之詩,奏霓裳羽衣之舞。鏗鍧悠揚(yáng),搖翹容與。蓋非俚耳之所得聞,而塵目之所嘗睹也。”見到這個“冰姿玉潔”的浮丘仙,“客”(或者說吳儆)當(dāng)然要“屏立竊嘆”了,他問浮丘仙的“執(zhí)事”:“此浮丘仙也邪?”“執(zhí)事”回答說是,然后借著“執(zhí)事”之口,吳儆高度頌揚(yáng)了洪適的道德文章:
若茲仙者,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積而為道德,舒而為文章,散而為利澤,萃而為功名,三公之位不足以為其貴,萬鐘之祿不足以為其富;上及有虞,下及五伯,不足以為其壽。
洪適是洪皓之子,與其弟洪遵、洪邁號稱“三洪”,在南宋確實(shí)享有盛名,但像上面的這段揄揚(yáng),恐怕真的是“溢美之詞”了。不過,這種不切實(shí)際的稱揚(yáng)在壽賦里是很常見的。吳儆將洪適比作浮丘仙,說“上及有虞,下及五伯,不足以為其壽”,這里面有祝愿洪適長壽的用意。其實(shí),將祝壽對象比作仙人本身就暗含著祝愿其長命百歲的意思,畢竟只有仙人才是長生不老的。
在宋代壽賦中,將祝壽對象說成仙人是相當(dāng)普遍的,以致于《宋代辭賦全編》把吳儆等人的多篇壽賦歸入到了“仙釋”類,而沒有統(tǒng)一收到“人事”類中去,像舒邦佐的《孫仙賦》、唐士恥的《遇仙賦》以及戴埴的《群仙賦》即是如此。
宋代壽賦里還存在著向仙人索要仙丹的描寫,如程珌的《金華仙伯賦》中便有這樣一段文字:
于是仰而栗,俯而慚,乃再拜又前,曰:“區(qū)區(qū)蒙昧,居歙之陽。餐霞飲泉,兀兀窮荒。至德要道,莫睹端芒。恭聞仙伯,起石為羊,祈少賜于刀圭,或可脫乎塵滓之場。”
在這里,向金華仙伯索要“刀圭”應(yīng)該藏有深意,當(dāng)是希望對方能夠賜予恩惠,大加提攜,以便“脫乎塵滓之場”。舒邦佐的《孫仙賦》里也有類似的內(nèi)容,但是《孫仙賦》另有一點(diǎn)巧妙之處。由于舒邦佐祝壽的對象姓孫,而唐代的孫思邈不僅是名醫(yī),他去世后也漸漸被人仙化,那位不知名的“孫公”與孫思邈同姓,舒邦佐就自然而然地把兩個孫姓之人捏合到了一起。舒邦佐向?qū)O思邈索要丹藥,孫思邈卻說不必向他討要,那位舒邦佐認(rèn)識的“孫公”同樣是“孫仙”,向他索取不是更好嗎?“子如再拜而請,將施子以九轉(zhuǎn)丹砂兮,換凡骨而插羽翰。將洗子以沆瀣真英兮,擊枯枿而為清鮮?!边@樣的說法明顯是巴結(jié)討好,奴顏婢膝之態(tài)躍然紙上。
此外,程公許有兩篇壽賦頗值得注意,它們分別是《擬九頌》和《述九頌》。這兩篇壽賦有序言交待寫作背景,《擬九頌》的序言曰:“雁湖先生李公以嗣世之賢為儒林哲匠,參貳畿政,協(xié)謀鋤奸,功不自言。橫遭媢嫉,賦閑歲久,學(xué)日充,德日進(jìn)。旱霖川航,四海系望。公許嘗竊論楚臣《九章》、《九歌》,傳者謂其‘托陽數(shù)以陳詞,悃悃款款之忠,一篇而三致意,庶幾君之一悟而國賴以安,非私于為己也’。雖楚詞有詩人主文譎諫之義,而頌以美盛德之形容,斯文之作,體則騷,而文則頌,……表公之志,頌公之德,于古人托物引類之義,或有取焉耳。”雁湖先生李公即李壁,《宋史》卷三九八有傳。據(jù)其本傳記載:“御史葉時論壁反復(fù)詭譎,削三秩,謫居撫州。后輔臣言誅侂胄事,壁實(shí)預(yù)聞,乃令自便。復(fù)官提舉洞霄宮,久之,復(fù)以御史奏削三秩,罷祠。”[4]程公許的《擬九頌》正是寫于李壁“削三秩,罷祠”的這期間,他用辭賦創(chuàng)作中“九體”的形式來頌揚(yáng)李壁,體制宏大,其規(guī)模在宋代壽賦中是登峰造極的,后世也不多見。
程公許的《述九頌》也是寫給李壁的,若不是程公許在《述九頌》的序中說“嘗賦擬騷《九頌》為公壽”,我們也難以判斷《擬九頌》是壽賦。正是由于李壁讀了《擬九頌》很高興,所以過了一年,李壁又慶生的時候,程公許寫作了《述九頌》以博取歡心?!稊M九頌》和《述九頌》雖是兩篇,但因?yàn)槭恰熬朋w”,每篇下面又有九小篇,如《述九頌》,下含《毓粹》《載英》《經(jīng)文》《耀德》《亮節(jié)》《固屏》《入輔》《紀(jì)生》《侶真》九個篇目。用“九體”的形式來創(chuàng)作壽賦,巧妙固然巧妙,但如此宏大的體制,其基調(diào)卻是歌功頌德,讀來難免讓人覺得有些過分。
文學(xué)即人學(xué),文人品格的高低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文學(xué)的品格。南宋時期的許多文人習(xí)慣于趨炎附勢,寫作壽賦成為他們邀寵固寵的一種手段,這直接導(dǎo)致了宋代壽賦在整體上品格低下。劉培先生在《兩宋辭賦史》中將南宋文人歌功頌德、見風(fēng)使舵的作風(fēng)稱為幫閑習(xí)氣,并說:“幫閑比較惡俗的是那些一味頌美而沒有實(shí)際內(nèi)容的作品,比如一些類似于祝壽的作品把主人比作神仙等,就像乞丐之趕堂會喜宴望門唱誦一般?!薄斑@些作品彌漫著一股嗆人的俗氣,令人難以卒讀?!盵5]如上文所指出的,壽賦以祝壽為目的,說些好話是在所難免的。倘若祝壽對象又是官宦,如何保持壽賦的品格確實(shí)是一個問題,也許最好的方法就是不給那些達(dá)官貴人寫賦祝壽。
張炎在《詞源·雜論》中說:“難莫難于壽詞,倘盡言富貴則塵俗,盡言功名則諛佞,盡言神仙則迂闊虛誕,當(dāng)總此三者而為之,無俗忌之辭,不失其壽可也。松椿龜鶴,有所不免,卻要融化字面,語意新奇?!盵6]盡管這段話是論說壽詞的,但也適用于壽賦。實(shí)事求是地說,壽賦以及其他各體祝壽文學(xué)都不好寫,要想不“塵俗”、不“諛佞”、不“迂闊虛誕”,還要“不失其壽”,做起來是很困難的。從這個角度說,我們也不便對宋代壽賦做過多的苛評。
下面,我們將依次介紹宋代的另外3篇壽賦,它們分別是張嵲的《壽賦》、王禹偁的《罔極賦》和蘇軾的《沉香山子賦》。如果說以祝頌為基本特征的壽賦體現(xiàn)了宋代壽賦的整體風(fēng)貌,那么這3篇壽賦就代表了宋代壽賦能達(dá)到的文學(xué)高度,它們皆突破了一般壽賦的創(chuàng)作窠臼,特別是王禹偁和蘇軾的兩篇壽賦,具有相當(dāng)高的藝術(shù)水準(zhǔn)。
首先是張嵲的《壽賦》。
張嵲(1096—1148),字巨山,襄陽(今屬湖北)人。他生活在兩宋之交,《壽賦》創(chuàng)作于宋室南渡之后,且散發(fā)著強(qiáng)烈的時代氣息。張嵲在《壽賦》的序中說:“竊以某官以仲冬初五日降誕。仲冬者,一陽復(fù)之時也;五者,大中之位也。至陽所以伏群陰,彼夷狄者,中國之陰也;大中所以距頗邪,頗邪者,小人之謂也。天將以公攘夷狄而退小人,其兆既存矣?!本缚抵y使南宋人的“尊王攘夷”意識愈發(fā)強(qiáng)烈,張嵲這篇《壽賦》的壽主“某官”應(yīng)該是有一定權(quán)勢的,所以張嵲希望他“攘夷狄而退小人”,為南宋朝廷做出貢獻(xiàn)。
不能否認(rèn),張嵲的《壽賦》里也有很多的諛辭,如賦的開頭,張嵲夸贊這位官員:“歲強(qiáng)圉赤奮若兮,仲冬皇極,實(shí)生偉人兮,以佐王國。稟正陽之貞性兮,資大中之妙質(zhì)。宜博蹇而修姱兮,好是正直。挺濯濯之瑰姿兮,角犀豐盈。偉視瞻之英發(fā)兮,進(jìn)退齊平。事紛至而畢應(yīng)兮,刃新發(fā)硎。衷豁達(dá)而不忌兮,一毫莫攖。抗逸氣而無前兮,云夢可吞。進(jìn)群士而下之兮,言色惟溫。”但張嵲在祝頌之后卻將筆鋒一轉(zhuǎn),“愿公攘夷狄兮勿速勿亟,去小人兮勿二勿惑。修德政而膳甲兵兮,戎丑自懷;進(jìn)廉直而退貪佞兮,君子大來。戎狄攘而小人去,考休徵兮五福是具,膺公袞兮踐槐序,間兩社兮為王室輔。原厥初之畀付兮,諒非偶然。雖公德之既懋兮,尚祈勉旃?!睆垗栽谄洹秹圪x》的后半部分?jǐn)[脫了阿諛奉承的陋習(xí),他開始用勸勉的口吻鼓勵這位官員奮發(fā)有為,希望他“修德政”“繕甲兵”“進(jìn)廉直”“退貪佞”,進(jìn)而成為“王室輔”。
平心而言,張嵲的《壽賦》并不是滿紙諂媚之辭,它的勸勉成分是顯而易見的。勸勉與祝頌有著很大的不同,勸勉保持的姿態(tài)較高,沒有那么低下,因此張嵲的《壽賦》也保持了相應(yīng)的文學(xué)品格,與那些通篇祝頌、將祝壽對象比作仙人的壽賦相比,張嵲的這篇《壽賦》毫無疑問是略勝一籌的。用勸勉代替祝頌,應(yīng)該是寫作壽賦的一條“向上”之路。而且張嵲的《壽賦》里屢次提到了“攘夷狄”,這是南宋抗金人士的主張,它透露的時代氣息也為之增色不少。
其次是王禹偁的《罔極賦》。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濟(jì)州巨野(今山東巨野)人。據(jù)徐規(guī)先生的《王禹偁事跡著作編年》考證,《罔極賦》創(chuàng)作于咸平三年(1000年)[7],第二年,王禹偁便與世長辭了。“罔極”一詞出自《詩經(jīng)·小雅·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fù)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8]193此詩是講孝子感念父母的,王禹偁的《罔極賦》繼承了這一思想主旨,全賦以懷念父母為主,情感真摯,催人淚下。
與宋代的其他壽賦不同,王禹偁的《罔極賦》屬于自壽賦,他寫這篇賦不是為了給他人祝壽,而是在自己生日的這天作賦抒懷?!昂笾軓V順,太歲甲寅,季秋戊子,實(shí)生吾身。稟粹和于兩儀,荷鞠育于二親。粵自始孩,逮乎成人,求名得名,干祿得祿。痛吾母之早終,受君羹而舍肉;丁吾父之大憂,徒倚廬以食粥。被朝恩之抑奪,履人事而悽迷。五鼎或來,羨仲由之斗米;三牲縱具,非茅容之只雞。豈無兄弟,各懷祿而悽悽;亦有子孫,方嬉戲乎孩提。冗食兮紀(jì)綱之仆,多病兮糟糠之妻。望松楸以暮泣,履霜露而晨啼?!痹谫x中,王禹偁敘說了自己的出身,也回憶了自己的經(jīng)歷,對于種種幸與不幸的遭際,王禹偁的感觸極深,其中最讓他耿耿于心的就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事實(shí)。
“今日何日,家人舉爵,祝我壽考,勸我歡樂?!薄敖袢铡北闶峭跤韨牭纳?,所以家人舉酒為壽,勸他高興一點(diǎn)。但王禹偁并沒有高興起來,“感懸弧于茲晨,念陟岵而淚落”。“陟岵”一語還是出自《詩經(jīng)》?!对娊?jīng)·魏風(fēng)·陟岵》云:“陟彼岵兮,瞻望父兮?!薄摆毂酸操?,瞻望母兮。”[8]83此詩同樣是懷念父母的作品。王禹偁在自己生日的這天,沒有開懷行樂,而是想到了已經(jīng)去世的父母,禁不住悲從中來,不可斷絕。這種表現(xiàn)比較合乎儒家的思想規(guī)范。
慶生的禮俗是漸漸發(fā)展起來的?!拔簳x以前,不為生日”[9],生日在魏晉之后才流行開來。顏之推在《顏氏家訓(xùn)》中記載了過生日的兩種情況:“二親若在,每至此日(筆者按:即生日),常有酒食之事耳。無教之徒,雖已孤露,其日皆為供頓,酣暢聲樂,不知有所感傷。”[10]據(jù)顏之推的意思,逢著生日,如果父母健在,可以開筵為歡;如果已經(jīng)“孤露”了,還酣暢玩樂,便是無教之徒,因?yàn)樵谌寮铱磥?,生日這天應(yīng)該首先想到的是父母的勞苦,若父母已經(jīng)去世,生日這天該滿懷感傷才對。王禹偁在《罔極賦》中流露的就是感傷之情,但這種感傷絕對不是矯揉造作出來的。王禹偁一向重視家庭倫理,他一生三度貶謫,在貶謫商州時期,他在詩中寫道:“商於鄒魯雖迢遞,大底攜家即是家?!?《九日山州見菊花》)家是王禹偁慰藉心靈的港灣,在貶謫中,王禹偁的情緒低落,親情是他快樂的源泉。“知道由自寬,有親強(qiáng)為樂?!?《酬種放征君》)父母在王禹偁的精神世界中是很重要的,《罔極賦》中流露的感情無比真摯,正是這種強(qiáng)烈、淳樸的感情,加上平易流暢的言辭,使《罔極賦》在宋代壽賦中矯矯不群。
王禹偁的《罔極賦》能沖破一般壽賦的祝頌牢籠,與壽主就是自己大有關(guān)系。給他人祝壽不免要恭維、客套,對自己便不需要這些言不由衷的東西了。在祝壽文學(xué)中,自壽屬于高級形態(tài),就像在宋代壽詞里,自壽詞也是最具有文學(xué)價值的。和壽詞比起來,宋代壽賦的發(fā)展還不夠成熟,自壽賦極少,王禹偁的《罔極賦》恐怕是僅存的一篇,尤其值得注意。
最后是蘇軾的《沉香山子賦》。
蘇軾(1037—1101),字子瞻,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他的《沉香山子賦》寫于元符元年(1098年),是為蘇轍六十歲生日而作[11]。與宋代其他壽賦相較,蘇軾的這篇《沉香山子賦》寫得最為別致。為了給蘇轍慶生,蘇軾為自家兄弟準(zhǔn)備了一份生日禮物:一塊山形的沉香。蘇軾在賦中沒有一句客套話,表面上看,這篇《沉香山子賦》是一篇詠物小賦,賦的開篇是通過與其他“香”對比引出沉香:“古者以蕓為香,以蘭為芬。以郁鬯為祼,以脂蕭為焚。以椒為涂,以蕙為薰。杜衡帶屈,菖蒲薦文。麝多忌而本膻,蘇合若薌而實(shí)葷。嗟吾知之幾何,為六入之所分。方根塵之起滅,常顛倒其天君。每求似于仿佛,或鼻勞而妄聞。獨(dú)沉水為近正,可以配詹匍而并云。矧儋崖之異產(chǎn),實(shí)超然而不群?!崩^而,蘇軾描寫了這塊沉香的形貌:“既金堅而玉潤,亦鶴骨而龍筋。惟膏液之內(nèi)足,故把握而兼斤。顧占城之枯朽,宜爨釜而燎蚊。宛彼小山,巉然可欣。如太華之倚天,象小孤之插云?!弊詈蟛劈c(diǎn)明祝壽的用意:“往壽子之生朝,以寫我之老勤。子方面壁以終日,豈亦歸田而自耘,幸置此于幾席,養(yǎng)幽芳于帨帉。無一往之發(fā)烈,有無窮之氤氳。蓋非獨(dú)以飲東坡之壽,亦所以食黎人之芹也。”蘇軾借詠物來祝壽,匠心獨(dú)運(yùn),文思天然,這篇賦文雖然短小,但濃濃親情充斥其間,從中不難看到兩個六十多歲的老哥倆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
若按照祝壽文學(xué)的一般分類方法來劃分,蘇軾的《沉香山子賦》屬于壽親賦,在宋代壽賦中,壽親賦也是不多見的,最多見的是那些滿紙諛辭的壽官賦。宋代之后,壽賦進(jìn)一步發(fā)展,明代的壽親賦就多了起來,如何景明的《壽母賦》等。蘇軾的這篇《沉香山子賦》對后世的壽親賦或有導(dǎo)夫先路的作用。
[1]曹明綱.賦學(xué)概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296.
[2][清]浦銑.復(fù)小齋賦話[M]∥歷代賦話校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402.
[3][南宋]周密.齊東野語[M].濟(jì)南:齊魯書社,2007:146.
[4][元]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12108.
[5]劉培.兩宋辭賦史[M].濟(jì)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2:609.
[6][南宋]張炎.詞源[M].北京:中華書局,1991:68.
[7]徐規(guī).王禹偁事跡著作編年[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2:168.
[8][南宋]朱熹.詩集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1.
[9][南宋]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M].北京:中華書局,198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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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曾棗莊.蘇賦十題[M]∥宋代文學(xué)與宋代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74.
(責(zé)任編輯:王 芳)
On Birthday-congratulatingFuof Song Dynasty
WANG Bin
(SchoolofLiterature,ShandongUniversity,Ji’nan250100,China)
Birthday-congratulatingFuis a specific type which centers on birthday. The motive of creating birthday-congratulatingFuis to offer blessings; therefore, its practicality is rather strong. Birthday-congratulatingFuis rare before the Song Dynasty but turns into scale whe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comes. In birthday-congratulatingFuof the Song Dynasty.The birthday person was usually flattered and compared to be the immortal. A lengthy birthday-congratulating Fu including nine pieces appeared in the Song Dynasty. Zhang Nie’sBirthday-congratulatingFu, Wang Yucheng’sInfinityFuand Su Shi’sAgilawoodMountainFubrook through the set pattern of the birthday-congratulatingFu, becoming the representative pieces of this kind ofFuin the Song Dynasty with higher literary value.
Song Dynasty; birthday-congratulatingFu; Wang Yucheng; Su Shi
10.14168/j.issn.1672-8572.2017.01.02
2016-11-10
王彬(1989—),男,山東沂水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宋代文學(xué)。
I207.224
A
1672-8572(2017)01-00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