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王曉瑜
課文新讀
新質(zhì)在質(zhì)疑中產(chǎn)生——重讀《狂人日記》
山西 王曉瑜
《狂人日記》是中國現(xiàn)代白話小說的奠基之作,盡管夏志清認為,陳衡哲的《一日》發(fā)表得比《狂人日記》要早,“絕無疑義是響應(yīng)胡適‘文學革命’最早的一篇小說”,但陳氏小說發(fā)表于當時中國留美學生自辦刊物《留美學生季刊》,因而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國內(nèi)鮮為人知——這其實也就是《狂人日記》一開始就被看作中國現(xiàn)代最早的白話小說的主要原因——其對草創(chuàng)時期的現(xiàn)代文學的影響可以說幾近于無,因而對草創(chuàng)時期的現(xiàn)代文學的建構(gòu)作用甚微,顯然比不上《狂人日記》對“五四”一代作家及“五四”新文學的影響。因此,即使有確切證據(jù),《一日》也只能是“時間”維度上的“第一”,在現(xiàn)代文學生成的維度上,《狂人日記》仍應(yīng)是現(xiàn)代文學首創(chuàng)之作。更何況《一日》寫于美國,以留美學生的異域生活為題材,又發(fā)表于國外的期刊,其與中國文學的聯(lián)系似乎只有作者的身份,因而從歸屬上講,最多只能算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邊緣性存在。當然更為重要的在于《狂人日記》的質(zhì)疑品格,這種整體性的質(zhì)疑對中國舊有文化觀念根基構(gòu)成了沖擊,文化的新質(zhì)其實就是在這樣的質(zhì)疑中產(chǎn)生的。
一
小說的中心意象“吃人”即是一個象征意象,盡管小說中也寫到寫實意義上的吃人,比如狼子村的吃人,城里邊殺了吃徐錫林,易牙蒸了兒子給桀紂吃(按歷史記載是易牙蒸了兒子給齊桓公吃,魯迅這樣的處理從表層來看是狂人瘋狂后思維錯亂的表現(xiàn),從深層來看表達的卻是魯迅對中國歷史上所謂賢君與暴君的同一性的洞察——都是吃人者),有些研究者也立足于真實的吃人對《狂人日記》進行解讀,然而“吃人”語義的重心顯然在它的象征義:精神吃人——主要在于揭露封建文化對于人的主體性的銷蝕,被吃掉的是普通民眾立足于自身生存處境獨立思考的能力。
對“吃人”真相的洞察是從對歷史的質(zhì)疑開始的??袢睡偪竦钠瘘c是“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如果說“陳年流水薄子”“比喻我國封建主義統(tǒng)治的長久歷史”,那么“古久先生”則是這樣的歷史與文化主體的隱喻,正是“踹了一腳”這樣的褻瀆性叛逆行為引發(fā)了狂人“被吃”的恐懼,這其實也是自我感覺自我意識恢復的開端——在魯迅后來的小說《阿Q正傳》中,阿Q也是在這樣一種被置于生死之間的極端處境中恢復自我意識的。自我感覺與自我意識的恢復才使得狂人獲得了對歷史與文化真相的洞察:“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這種“吃人”首先是被“仁義道德”這樣的文化話語所掩蓋,在《狂人日記》第八篇中,狂人與“忽然來了的”“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這其實不是單個的具體的人,而是一個群體的象征)的人辯駁的結(jié)果是:“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也就是說“古來時的時常吃人”并未在“近來”的歷史中消失,而僅僅是成為敘說禁忌;然后被“從來如此”這樣久遠至深不可測的歷史主體合理化自動化,使得“吃人”成為被吃者不能而吃人者無需意識到的行為。在此,包含著對歷史文化話語真實性的質(zhì)疑——只寫“仁義道德”,惡行則成為敘說禁忌——“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另外則是對歷史文化主體權(quán)威性的質(zhì)疑——“從來如此,就對嗎?”
學者李今指出,狂人所怕的對象經(jīng)痊愈后的狂人“余”“將實名‘易去’后,個體變成了類型。概括地說,一類被‘余’賦予了社會角色的稱謂:趙貴翁、知縣、紳士、衙役、債主、醫(yī)生、劊子手、狼子村的佃戶;一類成了年齡性別稱謂:小孩子、娘老子、街上男女;一類歸屬了親屬關(guān)系稱謂:大哥、妹子、母親、兒子;一類具有了象征性質(zhì)的稱謂:古久先生、大惡人、青面獠牙的一伙人、吃人的人、合伙吃我的人、真的人;再一類做得更是徹底,干脆使用人稱代詞來指涉:他們、你們、路上的人、那伙人、人們這群人,等等。在《狂人日記》中,經(jīng)‘余’修改遺漏的人名只有兩個,一位叫陳老五,大哥的幫手,作用與大哥等同;一位是大哥找來給狂人診病的何先生,但馬上就被狂人以劊子手和醫(yī)生的社會角色稱謂取而代之”。“人名的社會化和集體化一個最基本的作用就是使文本敘事從具體轉(zhuǎn)為抽象敘事”,經(jīng)過這樣的轉(zhuǎn)變以后,狂人所怕的對象“就不再局限于一人一事,一時一地,一家一戶,而覆蓋了整個‘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和‘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中國社會和國人”??袢怂鎸Φ氖恰叭巳巳绱恕钡某匀司W(wǎng)絡(luò),這可以說是狂人對吃人真相的進一步洞察。在狂人感覺到的吃人者中,既有作為社會統(tǒng)治勢力象征的趙貴翁(趙為百家姓之首,也即百姓之首,貴者,高貴、富貴之謂也,趙貴翁在小說中喻指的是社會系統(tǒng)中的統(tǒng)治勢力),家族統(tǒng)治勢力象征的“大哥”,“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這些與狂人處境并無二致的被吃者。如果說前者“吃我”,是因為“‘我’的叛逆將是對傳統(tǒng)的顛覆”,那么對于后者,當人的主體性被一種彌漫性的文化銷蝕,已經(jīng)失去自我意識,失去了立足于自身生存處境獨立思考的能力后,其思想意識其實只是前者的簡單復制,與自己的生存處境始終處于錯位的狀態(tài),與趙貴翁和“大哥”并無二致,“民眾雖然是社會與家族的被壓迫者,同時也是社會與家族的牢固基礎(chǔ);民眾與傳統(tǒng)所自覺形成的強大聯(lián)盟,為一切革新者編織好了一張巨大而無形的死亡之網(wǎng)”,“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jié)成一伙,互相勸勉,互相牽掣”,形成了萬難打破的吃人網(wǎng)絡(luò)。
在這一網(wǎng)絡(luò)中,個體的人幾乎都兼具兩重身份:吃人者與被吃者,“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一個等級社會,主要由社會等級系統(tǒng)與家族等級系統(tǒng)組成,每個個體的人都被安放在各種等級中,被賦予不同的身份,其在社會中的地位價值與權(quán)利都由其身份決定,上一等級的人對下一等級的人擁有絕對的權(quán)利絕對的“自由”,下一等級的人則對上沒有任何權(quán)利,被要求無條件地順從。對于這樣一種依據(jù)等級建立起來的秩序,生存于其間的生命個體對于來自上一等級的壓迫不是反抗而是通過向下一等級轉(zhuǎn)移取得某種平衡,這樣壓迫在一層一層的向下轉(zhuǎn)移中不斷地被加碼,在寫于1925年的《燈下漫筆》中魯迅對此有這樣的描述:
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一級一級的制馭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因為倘一動彈,雖或有利,然而也有弊。我們且看古人的良法美意罷——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臺?!保ā蹲髠鳌氛压吣辏?/p>
但是“臺”沒有臣,不是太苦了么?無須擔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長大,升而為“臺”,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驅(qū)使了。如此連環(huán),各得其所,有敢非議者,其罪名曰不安分!
當然這樣的單向轉(zhuǎn)移也勢必把一些人逼向無可轉(zhuǎn)移無可吃的地步,于是在狂人的家中,最早被吃掉的是妹子,因為在家族等級系統(tǒng)中作為女人與孩子,她沒有“更卑的妻”與“更弱的子”,處于無可吃的等級。在魯迅小說中,常有這樣的無可吃者出現(xiàn)(如《阿Q正傳》中的小尼姑,在社會等級系統(tǒng)中,與阿Q處于同樣的最低等級,在家族等級系統(tǒng)中因是女性則低于阿Q,而其尼姑身份也使其沒有“更弱的子”供其轉(zhuǎn)移),魯迅似乎在以此警示人們注意吃人鏈條的終端:被吃者盡管可能通過吃低于自己等級的人暫時免于被吃掉,然而在由許多條單向的吃人鏈條組成的網(wǎng)絡(luò)中,總是有人不斷被拋到無可吃的境地,被“末位淘汰”。從群體的整體看,這是一種自吃,吃人的鏈條會變得越來越短,吃人的網(wǎng)絡(luò)會越來越小。從國家民族的層次看,這樣一種以維護統(tǒng)治為唯一目的的思想閹割無疑是種自戕行為。
狂人的清醒不僅表現(xiàn)在對他者的冷峻審視,也表現(xiàn)在對自我的嚴格解剖,發(fā)現(xiàn)“我也是吃人者”是狂人對于“吃人”真相最為觸目驚心的的洞察。如果說前面對歷史與文化、對庸眾的“吃人”尚是從外部原因呈現(xiàn)啟蒙知識分子完成啟蒙的艱難,那么這一發(fā)現(xiàn)則把審視的焦點轉(zhuǎn)向知識分子自身,是對知識分子精英意識的反思:生存于吃人歷史與庸眾空間中的啟蒙知識分子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擁有與自己存身于其間的時空相區(qū)別的異質(zhì)性因子,在此,受到質(zhì)疑的是啟蒙知識分子承擔啟蒙任務(wù)的資質(zhì)。狂人對“我也是吃人者”的發(fā)現(xiàn)是從“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為起點,由此想到“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終至于發(fā)現(xiàn)“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如果說“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尚可以用不是直接“吃人”作為托詞卸責的話,“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則坐實了“我”同樣有“四千年吃人履歷”。在“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的逼視下,啟蒙知識分子已經(jīng)無處可逃:啟蒙者與被啟蒙者不但生存于同一時空,而且在思想與精神上是同構(gòu)的。
二
狂人在質(zhì)疑中形成了對歷史文化以及自我生存空間的重新認識,開始了對它們的反抗,然而反抗從一開始就與對反抗的質(zhì)疑相伴而行,魯迅始終審視著狂人式的反抗,對其以思想啟蒙為主的反抗的有效性持一種質(zhì)疑的態(tài)度?!犊袢巳沼洝纷鳛轸斞附Y(jié)束近十年的沉思參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開篇之作,我們似乎也能從中窺見魯迅參與這場思想啟蒙運動的姿態(tài),在目睹了辛亥革命前后的風云變幻,經(jīng)歷了近十年的“閉關(guān)”式的思考之后,思想“在反復質(zhì)疑中旋進”的魯迅恐怕早已失去了當年棄醫(yī)從文時“第一要著是改變他們的精神”、以文藝“改變精神”的確信。這場思想啟蒙運動,在魯迅看來,一開始就是種絕望的反抗。
反抗的無效首先在于狂人所面對的是無物之陣,任何的反抗動作都會被化解得了無痕跡,這場反抗始終是找不著對手、尋不著目標的反抗??袢酥赃€怕被吃是因為踹了“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古久先生很不高興”。然而,要吃“我”的卻不是古久先生,而是趙貴翁、大哥、醫(yī)生以及“他們”——“給知縣打枷過的”“給紳士掌過嘴的”“衙役占了他妻子的”“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狼子村的佃戶、街上男女、娘老子、小孩子、青面獠牙的一伙人、街上的女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的人……在這里古久先生是一個彌漫于整個時空中的無處不在卻又無跡可尋的存在。狂人的反抗本是以拯救“他們”、狼子村的佃戶等這一類被“吃”的普通民眾為旨歸的,然而,這些人卻奇怪地被移置成狂人的對手,有了這樣的移置,狂人向“古久先生”、趙貴翁們擲出的“匕首”“投槍”,擊中的卻可能是這些人。小說中有一段“我”與“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的人的對話:
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么?”他仍然笑著說,“不是荒年,怎么會吃人?!蔽伊⒖叹蜁缘?,他也是一伙,喜歡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
“對么?”
“這等事問他什么。你真會……說笑話。……今天天氣很好?!?/p>
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墒俏乙獑柲?,“對么?”
他不以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對?他們何以竟吃?!”
“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狼子村現(xiàn)吃;還有書上都寫著,通紅斬新!”
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著眼說,“有許有的,這是從來如此……”
“從來如此,便對么?”
“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
隨著當今社會的發(fā)展,對于高等院校的人才需求日益多層次化,種類多樣化,培養(yǎng)人才的目標隨之得到相應(yīng)的轉(zhuǎn)變與不斷完善中,人才培養(yǎng)的模式立足于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基礎(chǔ)之上,“應(yīng)用型”本科人才培養(yǎng)是一種新型的人才培養(yǎng)模式,它與以往的培養(yǎng)模式不同,不僅僅能夠立足于市場的需求,而且能夠引導市場發(fā)展的方向。
狂人的任何問題都不能擊中其目標,得到的回應(yīng)始終是閃避騰挪,答非所問,最后的結(jié)論是“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思想革命不同于暴力革命,需經(jīng)過語言來進行,而語言在這里恰恰是被宣布為無效的。對于狂人勸轉(zhuǎn)大哥的大段說辭,大哥并不與他“講道理”,僅一句“瘋子有什么好看”就把它淹沒為無形?!爸缚袢藶榀偘d,是常人世界維持其正常穩(wěn)定的最有效的方式,在以瘋癲的名義被逐出歷史的過程中,這一社會的對立面被瓦解了?!泵鎸@樣的“無物之陣”,語言無論其內(nèi)容如何,都是沒有任何沖擊力的,因為在被默認為正常人的世界的傳統(tǒng)社會里,決定語言意義的是言說者的身份而非內(nèi)容。最后狂人被陳老五關(guān)到黑屋子里,面對黑沉沉的虛空,“可是偏要說:‘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在此,作為聽話者的“你們”已經(jīng)成為不及物的虛空指稱,當聽話者被徹底抽空之后,這樣的“偏要說”除了表明說話者反抗的決絕姿態(tài)外,顯然是不會有實際意義的。身處“無物之陣”中,任何的反抗都會成為“毫無邊際的荒原”中的“叫喊”,得到的只能是寂寞與虛無。
其次,反抗的無效在于“吃人”的網(wǎng)絡(luò)萬難解開??袢藢Α俺匀恕敝W(wǎng)的反抗方式即是勸轉(zhuǎn),所謂勸轉(zhuǎn)其實即是啟蒙,是思想上的革新,以此使被勸轉(zhuǎn)者成為“真的人”。然而這種勸轉(zhuǎn)顯然是不可能的,因為在網(wǎng)絡(luò)中,處于吃人鏈條末端的無可吃者就是最先被吃掉者,如狂人的妹子。如果說,一邊被吃,一邊“吃人”尚有可能茍延殘喘,是種緩慢死亡的話,那么停止吃人無異于主動把自己置于無可吃的境地,立刻就要被“末位淘汰”,狂人作為停止“吃人”者,自己的處境正好說明這點。因此“誰都不愿意也不敢第一個從互相吃的‘連環(huán)’中跳出來,那很可能馬上就被不肯跳出來的人吃掉,這情形就像狼群里的一頭狼忽然變成一只羊”,被勸轉(zhuǎn)者能不能聽從尚在其次,更大的問題在于聽從勸轉(zhuǎn)立刻就會陷入生存危機之中,以拯救為旨歸的勸轉(zhuǎn)/啟蒙給被拯救者帶來的是立刻的毀滅,這無疑是一個極具悲劇性的悖論。因此,解開“吃人”網(wǎng)絡(luò),結(jié)束這“吃人”的歷史只能“寄希望于大家喊一二三四,一起悔改,‘從真心改起!’”然而,這顯然是零星出現(xiàn)于“吃人”社會中的先驅(qū)知識分子的力量所難以達到的。
狂人解開吃人網(wǎng)絡(luò)的另一設(shè)計是寄希望于沒吃過人的孩子,所以“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一直被看作是魯迅在小說整體絕望的氛圍中露出的一絲希望:只要讓孩子一開始就不要吃人,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吃人的老一代自然消亡以后仍有可能出現(xiàn)一個“真的人”的世界。然而這個本已經(jīng)是很黯淡的“光明尾巴”仍然可能是魯迅聽“不主張消極”的“五四”文化革命的“主將”將令所用的曲筆,在小說的開頭魯迅已經(jīng)隱蔽地宣告了孩子的無可救:
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根,曉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了。
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議論我;眼色也同趙貴翁一樣,臉色也鐵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這樣。忍不住大聲說,“你告訴我!”他們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趙貴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古久先生很不高興。趙貴翁雖然不認識他,一定也聽到風聲,代抱不平;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但是小孩子呢?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
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
想吃我的不僅有趙貴翁與“七八個人”,而且還有一伙小孩子“眼色也同趙貴翁一樣,臉色也鐵青”,隱藏在眼色、臉色背后的其實是跟趙貴翁一樣的思想意識。面對狂人質(zhì)問“他們可就跑了”,仍然是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仍然是無物之陣?!拔摇蓖麄儧]有仇,之所以這樣,“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也即是說,經(jīng)過四千年的歷史積淀,吃人已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沒吃過人的小孩子同樣具有吃人意識,這樣的具有吃人根性的年輕一代能停止吃人嗎?更何況沒吃人的小孩子的結(jié)局更可能是首先被吃掉,如“我”的妹子一樣。小說結(jié)尾的問題的答案在小說開頭,這樣小說文本就形成了一個首尾相接的循環(huán)結(jié)構(gòu),這不正是魯迅對中國歷史的那種絕望性的體驗嗎?
狂人對于反抗的徹底絕望卻是因為“我也是吃人者”的發(fā)現(xiàn)。在此受到質(zhì)疑的是反抗者的資格與能力,在這樣的質(zhì)疑中,反抗的支點被抽離。同是吃人者,意味著啟蒙者與被啟蒙者在思想與精神層次是同構(gòu)的:既然如此那啟蒙者的啟蒙資格憑何獲得,有沒有可資啟蒙的思想與意識。盡管是“大哥正管著家務(wù),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里,暗暗給我們吃”,“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但這樣的辯解實在是非常無力的,當普通民眾的主體性被銷蝕,立足于自身生存處境獨立思考的能力喪失之后,又有多少人是在故意吃人呢?憑此知識者顯然也不能把自己與普通民眾區(qū)分開來,獲得文化精英的身份,獲得啟蒙者的資格。這是對反抗主體的消解,當反抗主體不存在了,反抗行為也就煙消云散了,因而也是對狂人反抗的徹底消解。別有意味的是,在小說中“我也是吃人者”的發(fā)現(xiàn)成為狂人痊愈的契機,狂人的痊愈其實是認識到自己的“狂”或曰清醒——與傳統(tǒng)社會的異質(zhì)性是種幻想,狂人的“狂”與傳統(tǒng)社會里的正常人之不狂其實并無太大的區(qū)別。
“狂”作為某君昆仲之弟人生歷程中的短暫插曲,對其之后的思想意識有何影響?痊愈似的狂人又是什么樣子?回答這個問題,需要研究小說中的一個形象——大哥。某君昆仲,“皆余在中學校時良友”,“中學?!笔切率綄W堂,也就是說大哥與其弟所受的是新式教育,因此與狂人一樣同樣存在狂的基因??袢苏J為:“一種是以為從來如此,應(yīng)該吃的;一種是知道不該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別人說破他?!贝蟾绠攲俚诙N吃人者。事實上我們可以把某君昆仲看作互補性的形象,大哥即是痊愈后的狂人,狂人即是瘋狂的大哥。盡管痊愈后的狂人在思想意識上再也不能回到原來的狀態(tài),對吃人有了罪感,再也不能無意吃人,然而吃起人來絲毫不亞于別人。因此,反抗者的蛻變亦是導致反抗悲劇性結(jié)局的原因。魯迅從反抗者/啟蒙者的資格、能力以及反抗者的歸宿完成了對反抗/啟蒙的徹底解構(gòu),把一種徹底的絕望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
四
然而無論結(jié)局如何,無論狂人如何地同化于傳統(tǒng)社會,對狂人而言,有了“這種切身的被‘吃’的體驗,‘吃人’就會成為一個無可質(zhì)疑的真實印記烙在狂人的記憶中,無論歷史的客觀性怎樣‘客觀’地證明著‘吃人’的偶在性和虛擬性,‘吃人’意象的偏執(zhí)性和荒誕性,無論狂人日后有了怎樣的‘罪的自覺’,怎樣在這‘自覺’中走出瘋癲,并對這段瘋癲的歷史做出清理和清算,他都無法擺脫這一真實性所產(chǎn)生的真實影響,無法抹平這一真實所烙成之印痕——作為來自另一世界的傷痕,它將始終成為狂人透見這一世界的真實之裂縫”。 從人的思想意識結(jié)構(gòu)看,這樣的傷痕與裂縫的存在,不也是一種新質(zhì)的產(chǎn)生?更何況,魯迅并不完全等同于狂人,在對狂人的生存處境審視之后,又把審視的焦點轉(zhuǎn)向狂人自身,這一轉(zhuǎn)變把魯迅的思考推到一個新的層次。在開始參與新文化運動時,不但對文化革命的對象進行審視,而且對自己將要承擔的角色進行自審,思考著的魯迅的出現(xiàn),不正標示著一種異質(zhì)于傳統(tǒng)社會意識的產(chǎn)生嗎?
①夏志清:《小論陳衡哲》,《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②夏志清斷定《一日》早于《狂人日記》的依據(jù)主要是胡適寫給陳衡哲小說集《小雨點》(新月書店1928年4月版)的一篇序言,夏志清并沒有看到發(fā)表陳衡哲這篇小說的這期《留美學生季刊》,因而“最早的一篇現(xiàn)代白話小說是陳衡哲的《一日》”其實也只能是種推測。參見夏志清:《小論陳衡哲》,《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③如陳建新認為:“《狂人日記》要揭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虛偽和國民性的殘忍,要指出中國尚是食人民族的真相,要喚醒整個民族對吃人的意識,要表現(xiàn)‘難以見真的人’的深深的罪感,其本質(zhì)上是試圖將無意識領(lǐng)域中的經(jīng)驗引入到意識領(lǐng)域中來,讓人看到‘不想看到的事實’?!保ㄒ婈惤ㄐ拢骸对谝粋€民族誤讀的背后》,《名作欣賞》2008年11期)靳新來認為:“《狂人日記》的主題意蘊至少應(yīng)該是雙重的:魯迅除了從文化批判的角度‘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還從人類學角度考察出‘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認識到人與獸在本性上的相通之處——‘吃人’,由此達到對人性哲學層面的反思和批判,從而對于人應(yīng)該怎樣擺脫原始獸性的遺留,由野蠻走向現(xiàn)代化文明,發(fā)出了震顫人心的呼喊?!保ㄒ娊聛恚骸丁叭恕迸c“獸”糾葛的世界——魯迅〈狂人日記〉新論》,《文學評論》2007年第6期)
④見夏傳才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選名篇選讀》(南開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中關(guān)于《狂人日記》的注釋。
⑤李今:《文本·歷史與主題——〈狂人日記〉再細讀》,《文學評論》2008年第3期。
⑥⑦宋劍華:《狂人的“病愈”與魯迅的“絕望”——〈狂人日記〉的反諷敘事與文本釋義》,《學術(shù)月刊》2008年10期。
⑧魯迅:《燈下漫筆》,《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⑨見錢理群《論北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十九節(jié)“北大教授的不同選擇”。
[10][12][14]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11][15]黃悅:《狂人瘋癲世界與常人文明世界——從〈狂人日記〉看中國現(xiàn)代性的“逼入歷史”的命題》,《文史哲》2005年第6期。
[13]郜元寶:《魯迅精讀》,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作 者:
王曉瑜,太原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編 輯:
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