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福貞
“兒童就是兒童”,這是一個宣言式的斷語。即使在今天,大多數讀到它的人依然可以感受到這句話所傳遞出地毋庸置疑的口吻和力量,從而不由自主的被激發(fā)出兩種迥然相異的情感:或更加熱切和浪漫地尊崇兒童,把他們從成人世界和世俗世界超拔開去,仰視他們,賦予他們以“天真”“純善”“自然”“美好”等關涉“人性至善”“家國希望”和“文化未來”等理想化色彩;或冷峻地反詰和否定,俯視兒童,頗富優(yōu)越感地指出兒童的不成熟性、幼弱性、不適應性乃至于依附性,似乎在說:“兒童畢竟只是兒童”,“如此而已,還能怎樣?”
這樣的情感反應是道德性的。換言之,即使在今天,“兒童就是兒童”首要的仍是倫理學命題、道德體驗主題。由此,既可以很相對主義地說聲“悉聽尊便”,把不同反應視為每個人有權利做出的個性化反應,意味著“我愿意把兒童當成兒童,你呢?”“如果你不把兒童當成兒童,我即使不同意,也愿意維護你表達的權利”,其合理性取決于個人見識、良心和道德境界。也可以“追根問底”,基于不同反應開啟關于“兒童特質”的普遍性、一般性本質的探尋。常見的探尋方式已通過如下問題經常被表達了出來:“如果兒童不是兒童,那會是什么?”(人類文化長河中,在很多歷史文化境遇里,兒童可以是兒童之外的一切:是理性未開野蠻蒙昧的動植物、是無用的為未來做準備的小大人、是依附成人的家庭財產、是缺乏生產力的社會成員、是宗教的使者或訓誡的對象……一切都可以,就不是他們自己);或用康德式倫理進行測試:“如果大家都不把兒童當成兒童,那會怎么樣?”從而作為絕對命令,“兒童就是兒童”宣告著超越了個人喜好、家族境遇、文化圈層和國家制度等的具體限制和規(guī)約,其所指稱的兒童觀的普遍性本質,這是一種雖然看不見卻具有實在性的兒童特質。
而在21世紀的今天,當道德實在論備受質疑,兒童觀也相應陷入倫理困境,飽受經驗主義、相對主義、虛無主義和懷疑主義等的威脅時,“兒童就是兒童”成為了各種情感和價值混戰(zhàn)的旗子和幌子,以此傳遞著各不相容的價值紛爭。于是,那些本就對“兒童”缺乏信心的人們面對“兒童就是兒童”的宣告,不由自主地更加狐疑和混亂,受非理性困擾,問道:“兒童就是兒童。是啊,這話已是常識了???,兒童靠什么成為他自己?兒童為什么成為他自己?”這質問盡管只是“兒童觀常識”所“露出的尾巴”,卻令人猝不及防、直抵兒童觀問題的實質?!皟和褪莾和?,本意是在宣告兒童不是小動物、不是小大人、不是小天使,他們什么也不用靠,就是他們自己;他們什么也不為,就是全然存在,無掛礙地呈現童年期特質,本自具足的完整存在??伞俺WR”更在意的是兒童之外的目的和條件!看來這宣告遠不具備它本應有的確定性??窗?,在當代,仍有那么多人糾纏于“兒童是誰的?”“兒童靠什么成為他自己?”“兒童為什么是兒童?”這樣一些非本體式的條件性問題,且價值和事實、主觀和客觀、情感與理智等撕扯不休。
當然也有完全“不動心”、保持“客觀中立”的(至少宣稱或追求如此)。在科學研究場域內,兒童當然就是兒童,是區(qū)別于小白鼠、成年人的研究對象,有可控制的實驗情境,可行的研究方法,可靠的、可重復的精確結論,能建構起重要的發(fā)展理論。這是一個專門的、重要的、正方興未艾的科學實驗場?!皟和褪莾和泵髅靼装椎匦媪岁P于兒童科學研究的技術性路徑和合法性地位,標榜著“價值無涉”的客觀性和兒童實質的還原性。真是這樣嗎?且慢。請讓那些兒童理論大咖們把他們研究或實驗中認定或假設的兒童畫出來吧(即使依照最嚴格的科學標準,我們這樣做也是科學的。在最一般的分析水平上,隱喻是傳達理論本質特征的重要且常見的輔助手段)。這樣一來,我們就會看到,那一個個站出來的“科學的兒童形象”是:受本能驅動的享樂主義者(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能做出反應的機器人(操作行為主義和當代生物電化學)、日常情景劇中的演員兼觀眾(社會學習理論)、年輕的科學家(皮亞杰日內瓦分析學派)、社會性動物(維果斯基社會歷史文化學派)、孜孜不倦的自我探索者(人本主義)、逍遙的解釋者和闡釋者(布朗芬布倫納生態(tài)學模型)、不同性別的道德觀察家(吉利根關懷理論)、沿著城市街區(qū)行進的士兵(社會歷史生命歷程理論)、為愛而奮斗不息的競爭者(薩洛韋出生順序學說)、社交俱樂部的邊緣成員(社會弱勢群體發(fā)展理論)……這是怎樣的一個個兒童形象?。≌l能代表兒童的本來面目?
面對紛紛擾擾的兒童觀,舒比格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洋蔥、蘿卜和西紅柿,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這種東西。它們認為那是一種空想。南瓜不說話,默默地成長著”([德]舒比格.當世界年紀還小的時候[M],2006:183)。是的,無論成人們動心不動心、主觀抒情還是客觀解剖,孩子們始終都在生長和發(fā)展著。他們融于各自的歷史文化境遇中,真實而具體地存在著、發(fā)展著。喧囂的兒童觀反映出了當代兒童研究和實踐中,倫理學和科學所面對的同樣的二元論困境(這僅從“小孩與大人”“兒童與成人”“未成年人與成年人”等比對概念中就可窺見一斑)以及對外在于兒童的客觀實在性的追求。目前,人們已日益察覺出深陷其中的難題:兒童,正如其他人類群體一樣,無法從其所處的人類文化和社會圈層中價值孤立出來單獨地被討論。他們,總是同時牽扯到太多其他人和存在,哪怕只是情感訴求,而不是價值算計。而且兒童之外沒有所謂的兒童特質。一旦切斷兒童與成人、未成年與成年、兒童的和非兒童等之間的嵌入關系,進行倫理孤立和科學隔離,無論是事實還是價值層面,兒童都已不再是兒童。
英國杰出的后現代哲學家唐·庫比特曾以“太陽”來隱喻每個人在宇宙中本有的同時也是互耀的、消耗的同時也是生成的、主觀的同時就是客觀的、存在的同時就是超越的光亮,從而提出了他的“太陽倫理學”,以此消融現代性二元對立思維局限和傳統實在論的固囿。受此啟發(fā),在此,我想以各文明中普遍流行的俗語“掌上明珠”來隱喻每個兒童。這里的關鍵不只是“誰的掌”(首要反應,顯示出多么重的慣習啊),而是與“掌”同在的“明珠”。每個兒童一如其他人,都是本自具足的存在,其在掌中自放光亮、自由展示的同時也就是被全然掌握、看見和接納(被置放于掌中)的發(fā)生以及完成的過程和結果。兒童就是兒童,全然當下,他們完全融入既有世界和未來世界(“掌”即兒童參與建構的世界,兒童也是掌的一部分)。兒童就是兒童,于兒童之外并沒有實在論意義上的“兒童精神”“兒童品質”,其兒童特質本在并融入于世界文化之流中,不再神秘、不再超越,也不再陌生,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掌上明珠”,其客觀性存在以及與(成人)世界的關系性模糊了彼此根深蒂固的既有區(qū)分。兒童就是兒童,宛若太陽一般,根本無需為自己做出辯護和說明,他們就在世界之中、就是世界的一部分、彼此成全、整全合一。因此,當代兒童科學研究的使命在于:照單全收、如實觀照。兒童倫理學的使命在于:全然當下,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當代兒童哲學的使命則是:宇宙中定位兒童,提升兒童幸福。
兒童就是兒童。真實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