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春友
(1.北京師范大學 價值與文化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2.北京師范大學 哲學學院,北京 100875)
哲學與文學的分野
——羅蒂的后現(xiàn)代哲學觀之考察
嚴春友1,2
(1.北京師范大學 價值與文化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2.北京師范大學 哲學學院,北京 100875)
以詩性和文學來解構(gòu)哲學,不過是一種態(tài)度,即把哲學看作一種創(chuàng)作,一種虛構(gòu),是關(guān)于存在的“故事”,它根源于詩性的沖動,因而可以看作是文學性的。這樣來看待哲學,就不必把它看得那么莊嚴,仿佛它就是關(guān)于世界的真理。但不可模糊兩者的界限,因為此文學非彼文學,它只是文學性的,卻不是文學,文學與哲學之間的界限是無法消除的。它們是我們思維中的兩個不同方向,哲學指向抽象和普遍,而文學則相反,指向感性、形象、具象、特殊。哲學文本由概念、判斷、命題、假設(shè)、推論、論證構(gòu)成,文學則不同,由形象、情節(jié)、情景、故事構(gòu)成。把哲學消解于文學或模糊兩者的界限,就把哲學歸結(jié)到了詩性這個普遍項之下,詩性或文學就成為高于哲學的普遍之物了,而這是與詩性和偶然的邏輯相悖的。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是把哲學看作不同于文學的一種創(chuàng)作,由此就既不會將哲學消解于文學,也能夠解構(gòu)傳統(tǒng)的本質(zhì)主義。
哲學;文學;詩性;羅蒂
哲學與文學的界限是否可以消除?哲學在什么意義上是一種文學?詩是否可以代替哲學?依照傳統(tǒng)的觀點,哲學與文學的界限是分明的,而按照后現(xiàn)代的觀點,它們之間的界限不只是模糊的,而且哲學甚至可以被文學所代替。筆者認為,后現(xiàn)代的觀點固然有其道理,卻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正如傳統(tǒng)哲學是另一個極端一樣。對于哲學與文學的關(guān)系,不能一般性地下斷語,而應(yīng)當對于涉及的具體問題進行分析,它們的關(guān)系是多元的,需要從多個角度予以考察。
我們以羅蒂等人的觀點為分析對象,看看他們的觀點有無道理,道理在何處;同時也考察他們觀點的界限,最終梳理出哲學與文學之間錯綜而復雜的關(guān)系,從而得出一些普遍性的結(jié)論。
德里達、羅蒂等人主張消除哲學與文學的界限,將哲學消融于文學。他們強調(diào),哲學不是再現(xiàn)真理或客觀世界的學問,而是一種創(chuàng)作。
他們以創(chuàng)作沒有目標為由來解構(gòu)哲學與文學的區(qū)別。羅蒂說:“試圖捏造諸如‘文學’、‘藝術(shù)’或‘寫作’等虛構(gòu)的名目,然后將這些不同的追求放在同一個尺度上衡量,乃是毫無意義的。同理,試圖將這些追求加以統(tǒng)合起來,也是毫無意義的。就像沒有所謂的‘理論的目標’一樣,也沒有所謂的‘寫作的目標’。”[1]206每個作家都是獨特的,他們之間根本沒有共同的目標,甚至每個人寫作時也沒有目標,因而不應(yīng)該將他們湊合到一起,將其作品綜稱為“文學”。根據(jù)羅蒂在《偶然、反諷與團結(jié)》一書中的邏輯,作家采取怎樣的寫作方式、寫出什么樣的東西、有沒有目標都是偶然的,在其背后不存在一個共同的文學模式。
問題是,沒有寫作的目標,作品是怎樣寫出來的呢?羅蒂寫作《哲學和自然之鏡》難道不是為了解構(gòu)傳統(tǒng)哲學及其相關(guān)的概念和命題嗎?這是理論的目標,也是寫作的目標。在寫作之前,羅蒂的觀點不僅是已經(jīng)確定好了的——至少也應(yīng)該有一個基本觀點,而且各個章節(jié)的內(nèi)容也是確定的,如果不是這樣,就不可能寫出一本著作,也沒有辦法寫下去;說事先沒有任何目標和計劃而寫出了一部著作,那只能是天方夜譚。即便是文學作品,也是將人物、性格、情節(jié)大致上設(shè)計好了,才可以寫下去。
作家寫作文學作品,也是在表達自己的觀點、感受,只不過表達的方式比較間接和含蓄罷了。比如《西游記》《三國演義》《紅樓夢》,作者所表達的觀點大多數(shù)是清楚的,能夠看出作者在贊賞什么,諷刺什么,褒貶什么。被譽為后現(xiàn)代主義先驅(qū)的卡夫卡作品的價值取向似乎不這么明顯,但是他的獨特感受卻是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那些作品無疑是在描述他所感受到的荒誕。
這里需要區(qū)分清楚兩個方面——作者的目標與這目標是否達到,這是兩個不同的問題。就寫作的技術(shù)方面而言,作者的設(shè)想可以很完美,但寫出來的作品卻未必,也可能距離當初的設(shè)想有很大差距,也可能相反,超出了最初的設(shè)想。寫作過程中往往會出現(xiàn)新的想法,生發(fā)出了當初沒有想到的觀點、情節(jié);雖然大的方向、基本觀點和框架一般不會改變,但細節(jié)上卻總有出乎作者意料的東西出現(xiàn)。這種情況,無論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哲學著作的寫作過程中,都是存在的。因此,作者的目標和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的目標之間是有距離的,或者說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寫作過程中存在著偶然性,這與寫作是否有目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問題。
至于作品是否實現(xiàn)了作者所期望的價值(也就是所謂的理論目標或?qū)懽髂繕?,則不完全決定于作者,而決定于讀者。讀者都是有理解力的,不會被動地接受作者的觀點,因而對于同一部作品,不同的讀者可能會有截然不同的評價。從這個角度說,無論是理論還是文學作品都難以達到目標,在作者的期望和讀者的理解之間,存在著距離??梢?不是理論沒有目標、寫作沒有目標,而是理論和寫作不一定能夠達到自己的目標。
從本體論的角度看,作者之所以進行寫作,無疑是為了表達內(nèi)在的所思、所感,表達他對于世界、人生的理解,創(chuàng)作的目的在于將這種內(nèi)在之物顯現(xiàn)于外。這個過程實質(zhì)上是一個自我實現(xiàn)的過程。這是一切創(chuàng)作的根本“目標”。
由此也可以看出,文學并沒有消解掉確定性,一切文學作品都有大致確定的含義,有自己獨特的表達,否則我們怎么能夠區(qū)分出此作品與彼作品?目標的不確定性是以作品的確定性為前提的,有了作品的確定性才會存在作品意義的不確定性這個問題。作品是確定的,不確定的是作品的意義。
文學、藝術(shù)、寫作,這些名目并非毫無意義,它們之間雖然沒有絕對分明的界限,但還是有區(qū)別的。它們的意義,正如康德在談到關(guān)于整體的理念時所說的那樣,起一種指引作用。它們所標示的,是一個整體性的方向,是一種不同的思維方式。
按照羅蒂這里的邏輯推論下去的話,一切區(qū)分就都沒有意義了,如男女、好壞、美丑、善惡等等,甚至連他的偶然論也沒有意義了,因為按照這種邏輯,偶然與必然的區(qū)分也應(yīng)當沒有意義,最終就什么也不應(yīng)該說了。若將偶然論貫穿到底,那么不同的人所理解的偶然是不同的,羅蒂理解的偶然不等于其他人理解的偶然,因而就不存在共同的“偶然”,把不同人所理解的偶然概括到“偶然”這個共名之下,就是“虛構(gòu)”。
我們無法給文學、藝術(shù)和哲學下一個確切的定義或者得到一個公認的定義,但以文學、藝術(shù)和哲學之名所命名的那個領(lǐng)域,有著與其他領(lǐng)域不同的顯著特征,當我們?nèi)プx某部作品時,立刻就知道它是哲學的還是文學的。難道因為每個人的長相不同、思想觀念不同,就不能說有一種叫作“人”的這樣一個類存在嗎?究竟什么是人,我們無法定義,但我們永遠不會把人與豬狗相混淆。文學與哲學之間的區(qū)分也是如此。
我們可以承認哲學未必就是在描述真理或客觀世界,哲學也可以看作一種創(chuàng)作,然而哲學與文學的界限不會因此而消除。文學無不是以形象和具象說話,而哲學則以抽象為其根本特點。它們是我們的思維中的兩個不同的方向,哲學指向抽象和普遍,而文學則相反,指向感性、形象和具象。哲學就是要超越感性,達到抽象而無形的道理,哲學必須超越物,將物冶化為無形;文學則以感性為歸宿,必須落實于“物”“形”,以物傳神。
體現(xiàn)在文字和表述方式上,哲學的文本是由概念、判斷、命題、假設(shè)、推論、論證構(gòu)成;文學則不同,是由形象、情節(jié)、情景、故事構(gòu)成。即便是羅蒂所寫的主張消除文學與哲學界限的文本,如《偶然、反諷與團結(jié)》這本書,讀者一看就知道是哲學,而絕不會將其與文學相混淆。其實,這倒是符合羅蒂另外一個觀點,他把創(chuàng)造理解成新語匯的創(chuàng)設(shè),那么,標志不同領(lǐng)域的便是一套獨特的語匯,不同領(lǐng)域的語匯是不能、也無法相互取代的。哲學與文學的區(qū)別從這個意義上說就是不同語匯的區(qū)別。既然哲學的語匯與文學的語匯有著天然的不同,怎么可能將其融入文學呢?連主張將哲學融入文學的德里達、羅蒂等人的著作都沒有消除哲學與文學的界限,可見文學、哲學等名目,并不是“捏造”出來的。
羅蒂主張消除哲學與文學界限的另一個理由,是德里達所強調(diào)的“重要主題是關(guān)于封閉的不可能性。他喜歡表明,不論何時,當一位哲學家苦心完成了巴門尼德式完滿的圓形的一個新模型時,永遠將會有某種東西伸出或溢出。永遠存在有補充、邊緣、空間,在其中書寫著哲學本文,這個空間構(gòu)成了哲學可理解性和可能性的條件。”[2]384-385在我看來,思想、文本或?qū)W科的這種敞開性,同樣不能消除不同領(lǐng)域之間的區(qū)別。雖然每個領(lǐng)域都向自身之外延異,向其他領(lǐng)域延伸,向未知溢出,但它并不因為這種延伸和溢出而解構(gòu)自身,否則它將消失。哲學、文學、藝術(shù)以至于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等等,所表示的是一種思維范式,這種范式的凝聚點便是這個領(lǐng)域的內(nèi)核或根莖,而向其他領(lǐng)域的延伸或溢出則是其根須,在根須的盡頭,便與其他領(lǐng)域融合為一,在那里,彼此難分,界限消失。每個領(lǐng)域或?qū)W科都指向某個與其他領(lǐng)域不同的方向,并向著這個方向運動,但又不可能掙脫其他領(lǐng)域的制約和牽引,在這樣一種相互的牽引中產(chǎn)生出巨大的張力。如果消除了它們之間的區(qū)別,這種張力將會消失,牽引之物不存,牽引力也就無存身之處。
這些不同的名稱,只意味著一個大致的方向,一個思考的指向,而不意味著它們相互之間存在著決然分明的隔閡,任何領(lǐng)域都不是孤立于其他領(lǐng)域而存在的。它們之間可以相互過渡,以至于難以做出根本性的區(qū)分。但是這不等于它們之間沒有區(qū)別,不等于這種區(qū)別沒有意義。當我們說萬物一體的時候,恰恰是以萬物之間的區(qū)別為前提的,沒有不同事物之間的差異,也就不存在它們之間的一體。同理,說不同學科是一個整體、相互關(guān)聯(lián),甚至沒有嚴格的界限,不該由此取消它們之間的區(qū)別,也不可能取消;相反,只有承認它們之間的差別,才可以談?wù)撍鼈冎g的整體性和相互關(guān)聯(lián)。
退一步說,取消了哲學、文學、藝術(shù)這些名稱或劃分以后,我們怎樣稱呼這些文本呢?這豈不是如同我們生了很多孩子,而沒有起名一樣嗎?總不能將它們命名為一二三吧?即使命名為一二三,也還是承認了他們之間的差別。
文學不能代替哲學,正如哲學不能代替文學。如果文學可以代替哲學,那么為什么哲學不可以代替文學呢?哲學家永遠不可能像文學家那樣思維,同樣,文學家也不會像哲學家那樣去構(gòu)思自己的作品,否則便不是文學,而是哲學了。
羅蒂的思想是相當奇怪的,一方面以偶然性來解構(gòu)普遍性,認為不存在任何普遍的東西,存在的只是偶然、特殊;另一方面,卻要消除哲學、文學、藝術(shù)等等之間的界限,甚至消除一切事物之間的界限。根據(jù)前者,應(yīng)該堅持哲學與文學之間的分別才對;根據(jù)后者,則應(yīng)該承認存在著普遍性的東西。
羅蒂主張:“我們大家…都應(yīng)該通過自覺地模糊文學與哲學的界限和促進一種無縫隙的、未分化的‘一般文本’觀念,來設(shè)法使自己離開我們的行當?!覀冃枰奈ㄒ灰环N哲學與文學的區(qū)別,是根據(jù)熟悉物與非熟悉物之間的(暫時的和相對的)對立,而非根據(jù)再現(xiàn)物和非再現(xiàn)物之間的或直意表現(xiàn)和隱喻表現(xiàn)之間的更深的和更引人注意的對立來劃出的。”[2]378“這樣一種寫作或許就是不再與哲學對立的文學,含有和包括哲學的文學,被立為一種無限的、未分化的本文織體之王的文學?!彼皩⑹沁@樣一種寫作,它以自覺的無終結(jié)性、自覺的敞開性、自覺的欠缺哲學封閉性為標志?!盵2]385
是否模糊文學與哲學的界限,是否以文學的態(tài)度來寫作哲學,是因人而異的,不應(yīng)當強求一律,否則,豈不是以一種新的武斷代替了舊的武斷?在這里應(yīng)當秉持多樣性、多元化原則,采取什么樣的態(tài)度和寫作方式,決定于個人的喜好、習慣;即使是同一個人,也應(yīng)當不斷變化表現(xiàn)的方式,而不應(yīng)以一貫之,固守著一個模式,否則只能讓讀者感到單調(diào)乏味。要求所有人都模糊文學與哲學的界限,不過是一種新的獨斷,這樣的論斷恰恰是違背羅蒂所主張的偶然論和多元論的,也與他反對普遍性的主張相?!@種模糊哲學與文學界限的做法成為一種新的普遍性。
采取怎樣的寫作方式和態(tài)度,應(yīng)當出乎自然,由自己選擇合適的方式。有些人未必適合于用文學的方式進行寫作,硬性要求模糊哲學與文學的界限,對于這些人來說將是災(zāi)難性的,所寫出來的東西可能不倫不類,既破壞了文學,又傷害了哲學。
文本的敞開性,則只具有非常狹窄的意義。凡是寫作,必定要表達什么,這就注定了其封閉性。只有什么都不說,才是絕對的敞開;然而不說便沒有文本,沒有文本就不存在敞開性的問題了。而且,無論怎樣開放的話語,既然必定有所表達,那么其敞開性就受到了限制,這敞開的方向和幅度受制于表達中所隱含的視域。由此,敞開并不是隨意的,而是受文本作者視域的制約,盡管這種制約不是嚴格和確定的,但制約必定存在。
文本的無終結(jié)性也是有限度的。就形式而言,一個文本總要在某個地方終結(jié),并且要有一個完整的結(jié)構(gòu)和首尾相接,有始有終。即使德里達的文本也是如此,羅蒂本人的著作也同樣有著完整的結(jié)構(gòu)。這樣的作品總是在向讀者述說著什么,如果不是這樣,那就是胡言亂語了。既然不是胡言亂語,就具有某種視域的封閉性,即終結(jié)。這個視域是有邊界的,而不是無限的。
就內(nèi)在描述而言,作者總不能沒有觀點和看法;既然有看法,就限制了文本的視域,從而具有了有限性。盡管作者可以列舉種種不同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觀點,甚至不做出結(jié)論,而讓讀者自己思考和判斷,但作者的視域畢竟是有限度的,他所開啟的可能性也就不是無窮的,那么其視域必定會在某個地方終結(jié)。即使文本具有某種無終結(jié)性,讀者視域的有限性也會將其終結(jié)。因此,文本的溢出也同樣是有限度的,有限度就有封閉性。
為什么要解構(gòu)掉哲學?為什么不可以建立一種敞開性的哲學呢?羅蒂在《哲學和自然之鏡》中所倡導的教化哲學或解釋學哲學,不就是這樣一種哲學嗎?既然他用來解構(gòu)哲學的不過是另一種哲學,那么“哲學”就不可能被解構(gòu)。建構(gòu)敞開性的哲學不必非將其消解于文學不可。與哲學相比,文學雖然具有較為開放的特征,但也不是毫無封閉性的,完全沒有封閉性的文本是不存在的。與哲學不同的是,在文學中這種封閉性比較隱蔽和模糊。文學作品是作者的言說,因而也在表達著什么,他在描述的時候也是有態(tài)度的。其獨特之處在于,他是讓存在者自行顯現(xiàn),是所描述的人物、情景自身顯現(xiàn)自身,自身展開,而不是由作者跳出來評說和判斷。不過,這種所謂的自身顯現(xiàn)都是有內(nèi)在邏輯的,這個邏輯自然就是作者的邏輯。這里就顯示出了文學的封閉性。對話的哲學或者說解釋學哲學(羅蒂所說的教化哲學)就具有與文學類似的特點,在對話的場域中讓存在者顯現(xiàn)自身。如此則依然可以保持哲學的自立性,而不必使其消解于文學。
一個東西要存在,就必須有一定的封閉性;絕對的敞開,意味著自身的解體。因此,如果還承認哲學的存在,就不應(yīng)該以文學取而代之。羅蒂在某處說過,教化的哲學永遠不會使哲學終結(jié)(然而矛盾的是,他卻又主張將哲學終結(jié)于文學);既然如此,哲學就具有自存性。同時,文學要存在,也必須具有一定的封閉性,這樣,將哲學消解于文學就失去了根據(jù),因為那只是將一種具有封閉性的東西溶解于另一種也具有封閉性的東西,所不同的不過是封閉性的程度;文學也可以以自己的封閉性來拒斥哲學。
即便像羅蒂說的那樣,也不會因此就將學科間的界限消除:“哲學學科的、或某個天才哲學家的談話興趣在改變著,并將繼續(xù)以由于偶然事件而無法預測的方式改變。這些偶然事件將涉及從物理學現(xiàn)象到政治學現(xiàn)象等各個方面。學科間的界限將趨于模糊和改觀,新的學科將產(chǎn)生?!盵3]406模糊不等于不同,新學科難道不是以與舊學科有界限、區(qū)別的方式產(chǎn)生的嗎?沒有界限的話如何叫作新學科?各個學科之間模糊的前提是各個學科的存在,否則不存在模糊的問題,而它們的存在就意味著它們的區(qū)別。已經(jīng)模糊了的不同學科間的界限,只是過去所認為的界限,但在這種模糊的過程中,會有新的界限產(chǎn)生。
羅蒂主張不存在“所謂‘哲學方法’、‘哲學技術(shù)’或‘哲學觀點’的東西”[3]407。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沒有、不存在普遍的哲學方法、哲學觀點,但哲學的獨特性卻是存在的。哲學是一種思維方式和說話方式,正如科學、藝術(shù)、文學是另外的思維方式和說話方式一樣。對于一個沒有經(jīng)過哲學學習、訓練的人來講,要理解哲學著作是困難的,但他可以理解文學作品,這足以表明哲學的存在以及哲學與文學之差異。
按照羅蒂不存在哲學方法、哲學技術(shù)和哲學觀點的說法,同樣可以得出如下判斷:不存在文學方法、文學技術(shù)和文學觀點,在這一點上它與哲學相同;那么,為什么要把哲學消解于文學呢?前面的引文表明,羅蒂甚至認為“文學”是一種捏造,這就是說不存在“文學”這個東西,那么又怎么能夠把哲學化歸于文學—— 一種沒有的東西呢?
德里達是羅蒂心中一位解構(gòu)了哲學的典型人物,認為他做的事“就是非哲學式地寫哲學,從外邊達到哲學,作一名后哲學的思想家?!盵2]387然而不幸的是,德里達根本沒有達到目的,他的寫作依然是哲學的,而且是相當專業(yè)的哲學,與詩更是毫不相干。只要讀一讀他的《書寫與差異》[4]《多重立場》[5]就可以做出上述判斷。這再次表明了哲學的獨立自存性,哲學確實有自己的問題和風格,它不可能被融入文學。
原來,羅蒂所理解的(嚴格說,是在某個地方所理解的,因為他在不同的地方常常有不同的說法)詩和文學不是詩和文學:“這種劃分對立面的方式,可使我們把某種‘文學的’或‘詩的’時刻看作周期性地出現(xiàn)于很多不同的文化領(lǐng)域中,如科學、哲學、繪畫和政治,以及抒情詩和戲劇。”[2]379-380即是指:推陳出新的時刻,舊的事物已經(jīng)使年輕人不滿意,被當作墨守成規(guī),出現(xiàn)了反常事例,新的開端勢在必行。其實就是新事物方才萌芽的時刻。這不能不說是濫用了“詩”與“文學”這兩個概念,因為,這只能算作一種廣義的詩和文學,與說哲學與詩的區(qū)別時的“詩”完全不是同一個概念。這里所謂的“詩的”或“文學的”,指的應(yīng)當是那種創(chuàng)造性的東西,它在任何領(lǐng)域都有。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東西具有詩的特質(zhì),它朝氣勃發(fā),富有強大的生命力,具有一種舍我其誰的氣概和青春的美感。處于這種狀態(tài)的人都可以說是一個“詩人”。
可是,在這個意義上來理解的詩既然存在于一切領(lǐng)域,那么也就同樣存在于哲學領(lǐng)域,哲學因此也就獲得了合法性,哲學中的詩性有自己存在的獨特價值。哲學中的詩性畢竟不同于狹義的詩中的詩性:哲學的創(chuàng)造如果可以稱之為詩的話,只能是概念的詩,而非感性的詩。哲學自身就是具有詩性的,而且因其獨特性而不能被融于文學性的詩中,于是,將哲學消解于文學的問題也就不存在了。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自古以來的哲學家沒有不是詩人的,他們無不天性純真而富于想象力。用其他的詩性來代替哲學的詩性,就如同以一個人的個性來代替另一個人的個性一樣,是非法的。
即便像羅蒂說的,新的哲學只是新語匯的更替,也不能消除哲學與其他領(lǐng)域的區(qū)別。“重要的、革命的物理學和形而上學永遠是‘文學的’,其意思是,它面對著引入新術(shù)語和排擠當前流行的語言游戲?!盵2]393哲學的語匯與詩的、科學的、藝術(shù)的、政治的,都不相同,它們各有其特征,怎么可能消除其界限?如果說這里的“文學的”只是一個比喻,那就意味著哲學依然是哲學,其所更替的新語匯仍舊是哲學的語匯,而非文學的語匯。
所謂“文學的”,并不意味著“排擠”,而是“積累”。排擠,是一種獨斷論的態(tài)度,是與多元性相悖的。文學和哲學的歷史表明,它們的發(fā)展過程不是簡單的否定,而是并存,不同時代的人們所創(chuàng)造的思想果實可以同時并處于一個空間中,如同先后長成的果實可以同時懸掛在一棵樹上一樣。古代的文學不因其久遠而褪色,那些真正獨創(chuàng)的作品反而日久而彌“香”,例如《荷馬史詩》《詩經(jīng)》《離騷》,它們根本不是新的語匯能夠排擠得了的。在哲學方面何嘗不是如此呢?柏拉圖的《理想國》不會因為有了黑格爾的《邏輯學》而失去光彩,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也不會由于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而失去魅力。后來者可以不同意前人的觀點,可以批判以往的哲學,但前人所留下的文本其價值卻不會有絲毫減損,后來者難以將其取而代之。
可見,所謂的新語匯與舊語匯之間并不構(gòu)成否定關(guān)系,而是并列關(guān)系,唯其如此才會形成多元并立的格局,才符合后現(xiàn)代的多元性主張;若是一種否定和替代關(guān)系,多元性就難以產(chǎn)生。
羅蒂心目中的詩性哲學家是海德格爾和德里達,肯定還有他自己??墒亲鳛橐粋€文本來講,他們的著作根本談不到是文學的,距離詩就更遠了。如果說有什么詩性或詩化,也只是一種態(tài)度上的變化,即不把哲學看作普遍的真理,不認為有永恒的基礎(chǔ)和本質(zhì),一切都處于流變和生成之中;同時,在哲學的語匯上也產(chǎn)生了相應(yīng)的變化,力圖破除概念化、邏輯化、命題化和體系化。但作為哲學的一個文本來看,他們的著作根本不是文學。特別是海德格爾,為了使自己的哲學與傳統(tǒng)哲學有徹底的區(qū)別,又制造了無數(shù)的新概念,那樣生僻的概念和佶屈聱牙的文字,怎么能夠叫作詩呢?那只是一種哲學的寫作方式。
所謂哲學的文學化或詩化,不應(yīng)當理解為將哲學歸于文學或哲學的消失,而應(yīng)當理解為哲學實質(zhì)上也具有文學的性質(zhì),如同文學一樣,哲學也是一種虛構(gòu),建筑在哲學家對于他所理解的世界的想象之上。如果文學是虛構(gòu),那么哲學也是虛構(gòu),在虛構(gòu)這一點上它們就是一樣的東西,哲學與文學就沒有區(qū)別了,因而也就不存在將哲學融入文學的問題;羅蒂關(guān)于消除哲學與文學界限的問題也就被消除了。而當羅蒂說將哲學融入文學的時候,實際上就已經(jīng)承認了它們之間的差別,不承認這種差別就不存在融入的問題。
在上述意義上,也可以把哲學當作文學作品來讀。哲學所說的種種,并不是在宣布真理,而是在講述一種故事,哲學家個人的故事。哲學是一種創(chuàng)作,出自詩性的沖動,講的是哲學家的體驗、感受、理解,只是采取了與文學不同的形式——概念、命題、論證而已。
但這也只是一種比喻,此故事非彼故事,此文學非彼文學,喜歡文學的人永遠不會喜歡哲學故事,因為哲學的故事并不好玩兒,那只是些概念的故事,存在的故事,世界的故事。真正的故事——文學,是以形象、情景為根本特征的,以形和情來表達和表現(xiàn)的;而哲學,只是道理,無形象,甚至無情感,形與情隱于其后。
所謂文學的態(tài)度,也可以理解為游戲的態(tài)度,即不必那么認真,不必那么計較誰對誰錯。哲學不過是一種概念和命題的游戲,是不同語境中哲學家們的個人創(chuàng)造。
這樣的哲學與傳統(tǒng)的哲學已經(jīng)有根本性的不同,它意味著必然性、確定性、永恒性、普遍性、絕對性以及與之并列的基礎(chǔ)、本質(zhì)等概念的失落,傳統(tǒng)哲學所輕視甚至逃避的偶然性、不確定性、暫時性、相對性、特殊性等則為這種新的哲學觀念所肯定,歷史主義成為這種哲學的根本精神。
與之相關(guān)地,哲學的形式也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不再注重體系性,而是碎片化的,注重問題的描述,而不看重體系的建構(gòu)?,F(xiàn)代的哲學著作,可以看作是問題叢、個人感受、理解的匯集。
如是來看,哲學才可以被稱之為一種“文學”;但當我們這樣說的時候,必須記住,這個“文學”不是狹義的文學。
按照羅蒂們的主張,之所以要用文學或詩取代哲學,或者將哲學消解于文學,在于解構(gòu)傳統(tǒng)哲學所堅持的種種觀念,如基礎(chǔ)、本質(zhì)、絕對、永恒、普遍、必然、確定性、理性等等,而強調(diào)與這些范疇相對的概念,如現(xiàn)象、相對、短暫、特殊、偶然、不確定性、想象力、激情等。那么,現(xiàn)在我們就從這些方面看看哲學與文學之間是一種什么樣的關(guān)系,哲學是否可以從這些方面予以消解。
文學具有較多的現(xiàn)象學意味。在文學作品中,從形式上說,其所使用的不是判斷,而是描述;其所要描述的東西就在文字之中,而不是在文字之后,或者說文字之后并無本質(zhì);文字所描述之物具有自行顯現(xiàn)的特點,是自行展現(xiàn)和展開的。雖然文學作品也有始有終,有相對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情景,但總起來說是片段式的,是從生活世界中截取的一個部分,而不是對于整個世界的概括。很難在文學作品中找到一個基礎(chǔ)性的東西,文學作品所展示的存在一直在展開的過程中,仿佛春天解凍的冰河,浮在水上的冰塊兒總是處于漂移之中。文學是具象的,在細節(jié)的展開中表達存在,因而更加接近于感性存在這個層面。文學作品中的人物或情境,其意義也取決于其他人物或部分的規(guī)定。文學作品具有較大的開放性,作者極少直接現(xiàn)身說話。
與文學相比,哲學具有明顯的獨斷論特征。作者直接宣布其所發(fā)現(xiàn)的真理,其所進行的論證也都是單線、單向度的,論證總是沿著固有的一條線索進行。其所揭示的存在存在于文字之外,它所進行的判斷指向文字之外的世界,因而存在著真假的問題(文學在一定意義上不涉及真假的判斷)。對于傳統(tǒng)哲學來說,其存在形式多是一個完整的體系,以與完整的世界相對應(yīng);這也表示其所揭示的是一個確定而完全的世界?,F(xiàn)代哲學雖然摒棄了傳統(tǒng)哲學所堅持的理念,但在很多方面依然保持了哲學的特征,比如單線性。盡管后現(xiàn)代哲學主張多元論,但哲學家依然保持著單線思維或獨斷論,以自己之是攻他人之非。
雖然哲學與文學之間存在著這樣一些差別,但它們之間不是決然對立的,在我看來,它們之間僅有程度上的差異。
文學作品與哲學一樣,也是由固定的文字和語句構(gòu)成,這些文字和語句的含義是確定的;由它們所描述出來的人物、形象、情節(jié)、情景等等也是確定的。與哲學的文本相比,文學文本的不確定性要大一些,可解釋域要寬泛一些,但上述的確定性規(guī)定了大的方向,制約著讀者理解的視域。文學文本的這種實體性是不能被解構(gòu)的。
羅蒂之所以主張消除哲學與文學的界限,甚至用文學來解構(gòu)哲學,在于文學的本性是詩性的,而這個詩性是反基礎(chǔ)主義和本質(zhì)主義的。詩只是當下的創(chuàng)作,只描述而不追問;詩性指向創(chuàng)造,而創(chuàng)造意味著獨特性,在詩性里沒有普遍的東西。因此羅蒂所倡導的詩化文化不承認現(xiàn)象背后有一個本質(zhì)或基礎(chǔ),所謂本質(zhì),是由文化建構(gòu)起來的?!八^詩化的文化,就是不再堅持要我們在描畫的墻背后再尋找真實的墻,在純粹由文化建構(gòu)出來的試金石之外再尋找真理的真正試金石。正由于詩化的文化肯定所有的試金石都是文化的建構(gòu),所以它會把它的目標放在創(chuàng)造更多不同的、多彩多姿的文化建構(gòu)上。”[1]80
既然“詩化的文化肯定所有的試金石都是文化的建構(gòu)”,那么,傳統(tǒng)的本質(zhì)主義難道不也是一種文化建構(gòu)嗎?作為文化建構(gòu)的一種,它也是一種試金石,為什么傳統(tǒng)的本質(zhì)主義就不是其中的一元了呢?徹底的特殊主義的原則,最終必得承認自己所反對的東西,對于后現(xiàn)代哲學來說就是要承認普遍主義也有自己存在的一席之地,因為它是與自己不同的、獨特的。這樣,當我們把哲學或傳統(tǒng)哲學看作文化之一種,看成一種創(chuàng)作的時候,它也就具有了存在的價值。
沿著詩性指向特殊、創(chuàng)造、變化這個維度推論下去,詩性會走向自我解構(gòu),而哲學獨立于文學而存在則會獲得充足理由。沒有任何一個詩人的詩是與其他人的詩相同的,也沒有任何一首詩是與其他詩相同的,它們均是由特殊的人在特殊的情境下所進行的特殊創(chuàng)作,所表達的均是當下的特殊感受,那么,詩這個概念就很難成立了,因為不存在一般的詩,而只有特殊的詩。詩性也是如此,沒有一個一般的詩性存在著,任何詩性都是具體的事件中出現(xiàn)的,為某個人物在某個時段所擁有。政治家的詩性、詩人的詩性、哲學家的詩性、科學家的詩性,都不相同。那么,我們怎么可以用一個普遍的“詩性”概念來稱謂呢?如此說來,要是按照羅蒂的特殊和偶然的邏輯來推論下去,他的詩性、文學等說法也就不能成立了,解構(gòu)到最后,就是什么也不能說,因為每一次的詩性都是獨一無二的,而一旦將它說出來,描述為詩性,就成為普遍的了。
既然不存在基礎(chǔ)、本質(zhì)這樣的東西,也不存在由此衍生出的普遍性,那么把哲學消解于文學就沒有理由了,相反,恰恰應(yīng)當突出并保留哲學的獨立性,才與詩性的邏輯相一致。把哲學消解于文學或模糊兩者的界限,就把哲學歸結(jié)到了詩性這個普遍項之下,詩性或文學就成為高于哲學的普遍之物了,而這是與詩性的邏輯相矛盾的。解決這個矛盾的辦法,就是把哲學看作一種創(chuàng)作,一種不同于文學的創(chuàng)作,這樣就既不會將哲學消解于文學,也能夠解構(gòu)傳統(tǒng)的本質(zhì)主義。
沒有標準的文學,文學并不探討永恒,文學中只有具象的事物,沒有普遍的事物,不存在何謂人類這樣的問題??梢哉f文學是一種純粹個人化的創(chuàng)作,而非普遍性問題的探討。這里表現(xiàn)出了哲學與文學的不同,哲學史表明,至少在名詞的意義上,不同時代的哲學家使用著一些相同或類似的概念,探討的一些命題也大致類似。
但是,由此不能說文學沒有普遍特征,否則我們怎么能夠使用“文學”這個概念呢?是由于存在著“文學”這樣一個類,而這個類中的具體作品具有某些共同的區(qū)別于其他領(lǐng)域的特征,才有了文學這個概念。當我們把它作為一個對象來看或者與其他領(lǐng)域相比較的時候,文學的普遍性特征就得以顯示。
同樣的是,不僅沒有標準的文學,也沒有標準的哲學,每一種哲學創(chuàng)作都是獨特的。但與文學不同的是,大多數(shù)的哲學問題是通過研究以往哲學家們的思想而得到或提出來的,很少是獨自發(fā)現(xiàn)的。答案當然可以自己創(chuàng)造,問題卻往往來自前人。就連羅蒂所提出的那些問題,不也是來自前人和其他人的思想嗎?文學創(chuàng)作也需要閱讀前人的作品,卻無須回答前人的問題。前人的作品雖然也有影響,但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植根于作者的現(xiàn)實生活,植根于生命本身;哲學雖然也與現(xiàn)實生活有關(guān),但方向卻指向普遍和抽象。
如此處理哲學與文學的關(guān)系,就不至于得出終結(jié)哲學的結(jié)論:在這里終結(jié)的,只是某種哲學態(tài)度,即傳統(tǒng)哲學的本質(zhì)主義、普遍主義等態(tài)度,而不是哲學本身。哲學于是可以繼續(xù)合法地存在下去。
這樣,后現(xiàn)代哲學與傳統(tǒng)哲學之間也就不再是一種取舍關(guān)系,而是并存關(guān)系,它們只是對于存在的不同刻畫方式,是對于世界圖景的不同構(gòu)思。
談到哲學與文學的關(guān)系,其實也就涉及哲學與其他學科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把所有學科看作一個整體,一個精神的有機體,而各個具體學科可以看作這個精神機體的不同器官。如同我們的身體一樣,精神的每個器官也有獨特性質(zhì),也有其獨特官能,相互之間的聯(lián)系千絲萬縷,但又各自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哲學就是其中的一個“器官”,其他如物理學、化學、藝術(shù)、數(shù)學等等,也都是不同的精神器官。眼睛、鼻子、耳朵、手、腳、腸、胃,固然都是一體的,它們相互過渡、相互依賴,但又各有不同的功能和作用。同理,各個不同的學科,代表著一個不同的視角、維度、思考方式,它們在精神的世界中各自扮演著不同角色。
每個學科各意味著一個特殊的指向,決定這個指向獨特性的是它的內(nèi)核或范式。由于每個學科的指向都與其他學科不同,因而就有一種掙脫其他學科的趨向,每個學科都好像要成為它自己。但是,每個學科的根須卻又與它的獨特指向相反,伸向人類精神的整體。
哲學指向抽象、普遍這一端,哲學的談?wù)撈鋵嵤菬o所指的,也可以說它是指向一切的。哲學自身獨特的指向使它成為它自身,成為哲學;不過,沿著相反的方向走去,則難以找到哲學與非哲學之間的嚴格界限,在哲學與非哲學之間存在著灰色地帶?;蛘呓栌玫吕镞_的話說,哲學總是向著非哲學溢出或延異。
從概念的角度講,學科的劃分是出于把握存在的方便而設(shè)置的,學科名稱只是一個指示某類存在的概念,而這個概念又是由不同層級的概念組成,一直到具體的存在本身。比如哲學,是這個學科中最抽象的概念,向下則有許多層級:從時間上來劃分,有古代哲學、中世紀哲學、近代哲學、現(xiàn)代哲學;從文化上來劃分,有西方哲學、中國哲學、印度哲學等。古代哲學里邊,又有古希臘哲學、先秦哲學,古希臘哲學里又有柏拉圖哲學、亞里士多德哲學、伊壁鳩魯哲學等,先秦哲學里還有孔、孟、老、莊哲學等。柏拉圖哲學又由他的一部部著作及其中的思想構(gòu)成??茖W里邊又有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地理學,最后直至每個科學家的研究活動和科學發(fā)現(xiàn)。
在這些概念中,那些普遍性的概念并不具有感性的存在,它們不是獨立于構(gòu)成它的現(xiàn)實存在的個別事物而存在,而是我們把握這類個體存在的指向性概念,表示有那么一類存在,它們具有某種相似性或相近性,我們可以將其歸類于某個較大的概念之下。如“人類”這個概念,不是指在個別的人之外的一個感性存在,從感性角度講,可以說“人類”不是存在。然而,當我們使用人類這個概念的時候卻可以將其應(yīng)用于所有的感性個體,無論是古代的、現(xiàn)代的還是將來的任何一個人,我們都會毫不猶豫地把他歸為“人類”。于是,這個不具有感性存在的指向性概念卻指向并涵蓋了一切活生生的存在,因而它似乎具有了存在的無限性。
可見,哲學、文學等一切類的概念、普遍性的概念的存在,都是有意義的;沒有了這些概念,我們將無法言說。
若要概括地說哲學與非哲學的關(guān)系,可以這樣來描述:非哲學是肥沃的大地,而哲學是生長在這大地之上的一棵大樹,它的頭顱指向天空,其根系則伸向大地的深處。哲學看上去具有掙脫其他學科的趨向,但它掙脫的動力卻來自其他學科,來自哲學家的生命活動。
[1]羅 蒂.偶然、反諷與團結(jié)[M].徐文瑞,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
[2]羅 蒂.哲學和自然之鏡[M].李幼蒸,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
[3]羅 蒂.哲學和自然之鏡[M].李幼蒸,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2.
[4]雅克·德里達.書寫與差異[M].張 寧,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
[5]雅克·德里達.多重立場[M].佘碧平,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4.
TheDividingLinebetweenPhilosophyandLiterature:ACritiqueofRorty’sPostmodernPhilosophicalView
YAN Chun-you1,2
(1.CenterfortheStudyofValueandCulture,Beijing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875,China; 2.SchoolofPhilosophy,Beijing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875,China)
It’s only an attitude to deconstruct philosophy with poeticity and literature. It means that philosophy is also a creative writing,a fiction. It’s ‘the story’ of existence,which originates from the impulsion of poeticity.Thus philosophy can be regarded as literary.So we needn’t regard philosophy as very serious as if it were the truth about the world.But we can’t confuse the boundary between them,because this literature is not that literature,and it’s only of literature,but not literature.The boundary between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 can’t be eliminated. They are two directions in our thinking. Philosophy points to abstraction and universality;on the contrary,literature points to perception,image,correctness and particularity.The text of philosophy is made up of concept,judgment,proposition,hypothesis,inference and demonstration;but literature is very different.It is formed by image,story,plot and narrative. To make philosophy dissolve in literature or to blur the boundary between them will leave philosophy under the general term of poeticity,hence the poeticity or literature becomes the universal thing which is higher than philosophy.It is contradictory to the logic of poeticity and contingency. The method to solve this problem is to regard philosophy as another kind of creative writing,thus,philosophy won’t be dissolved in literature,and meanwhile,the traditional essentialism can also be deconstructed.
philosophy;literature;poeticity;Rorty
2017-05-18
嚴春友(1959-),男,山東莒縣人,北京師范大學價值與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宇宙全息統(tǒng)一論、西方哲學、美學等領(lǐng)域的研究。
10.13451/j.cnki.shanxi.univ(phil.soc.).2017.05.001
B014;I024
A
1000-5935(2017)05-0001-08
(責任編輯 郭慶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