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越,周 薦
(1.南京師范大學 國際文化教育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2.澳門理工學院 澳門語言文化研究中心,澳門 999078)
從詞匯學的體系性看“語詞分立”說
趙 越1,周 薦2
(1.南京師范大學 國際文化教育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2.澳門理工學院 澳門語言文化研究中心,澳門 999078)
漢語詞匯學的體系性植根于漢語詞匯學之系統(tǒng)性,漢語詞匯學的體系性包括兩種關系、三重表現(xiàn)、四個特征。兩種關系,體現(xiàn)為詞匯單位內及彼此間的組合關系與詞匯單位間形成的聚合關系;三重表現(xiàn),指詞語的結構、詞語的意義及詞語的色彩所形成之體系;四個特征,指詞匯體系自身所獨具之層級性、制約性、整體性及開放性。文章以詞匯學的體系性為學理依據(jù)來分析近年來出現(xiàn)的“語詞分立”說,并就相關問題展開論述,旨在活躍學術氣氛,推進詞匯學學科建設。
詞匯學;系統(tǒng)性;體系性;“語詞分立”說
1.何謂詞匯學的體系性
體系,指“若干有關事物或某些意識互相聯(lián)系而構成的一個整體”。[1](P1288)系統(tǒng),指“同類事物按一定的關系組成的整體”。[1](P1407)體系與系統(tǒng)有同有異,“同”體現(xiàn)為兩者均具有整體性;“異”在于系統(tǒng)所言之整體系由同類事物組成,而體系所言之整體則是由若干有關事物構成。即體系由系統(tǒng)構成。①
詞匯體系,包括詞匯形式、意義、功能、結構等分系統(tǒng)。[2]詞匯學的體系性植根于詞匯學的系統(tǒng)性,其在英、俄、日等語言中也普遍存在,并非漢語詞匯學所獨具。這些均已被英、俄、日等語言中的有關研究證明,如馬秉義的《英語詞匯系統(tǒng)簡論》、張銳主編的《俄語詞匯學與構詞學》、張良璽主編的《俄語詞匯學綱要》、吳侃的《日語詞匯研究》等。詞匯體系由詞匯各分系統(tǒng)構成,正因為詞匯各分系統(tǒng)及系統(tǒng)間體現(xiàn)了詞匯的整體性、完整性及不可分割的性質,才有了詞匯學的體系性。
2.漢語詞匯學體系性的兩種關系
組合關系(syntagmatic relation)和聚合關系(paradigmatic relation)是語言中兩種基本關系,在語音、詞匯、語法、語義等語言部門中均有體現(xiàn)。漢語詞匯學體系性在“詞”“語”系聯(lián)方面凸顯了這兩種關系。
組合關系表現(xiàn)在漢語詞匯體系內各級單位結構及單位間的構造能力上。組合關系實質是同現(xiàn)關系,在漢語詞匯體系內,各詞匯單位彼此關聯(lián)度較強,并非有甲單位、無乙單位,或有乙單位而無甲單位,而是彼此共現(xiàn),共同服務于詞匯學“大廈”?!皾h語的詞匯單位包括字、詞、仂語、熟語等。”[3]自雙字格至12字組合,有“詞”有“語”。單位間的組合,如雙字格組合為四字格,體現(xiàn)了“詞”“語”的關聯(lián)。不少四字格成語,其內部所析出的兩個雙字格仍可以“詞”的身份出現(xiàn)。如:“白云蒼狗”“小心謹慎”等,這些四字格的“語”都可以析出雙字格的“詞”。再如五字組合中,既可析出“2+3”式的雙字格與三字格的組合(“快刀斬亂麻”等),也可析出“3+2”式的三字格與雙字格的組合(“青銅器時代”等)。
聚合關系表示類別集合,即同類關系,在詞匯體系內表現(xiàn)為各級詞匯單位間因某些標準或指向而形成的集合類別。如關于同義詞語所形成的類聚,劉叔新、周薦將其分為“詞∶詞”“語∶語”“詞∶語”三種類型?!霸~∶詞”的同義聚合如“一點兒—些微”等;“語∶語”的同義聚合如“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等;“詞∶語”的同義聚合如“稀少—寥若晨星”等。[4](P74~75)再如詞義系統(tǒng)中關于某一概念的類聚,亦體現(xiàn)了詞匯體系的聚合關系。徐時儀在論述“漢語詞義系統(tǒng)”時以“用手接觸物體”這一概念為例,指出詞義會顯示出不同的意義側重點而區(qū)分為不同的詞義類別,從而構成這一概念的聚合。[5](P130~131)當前,漢語詞匯體系內已形成同源、同構、同族等多個聚合關系,各聚合關系所在類聚皆有自身的界定和功能。
3.漢語詞匯學體系性的三重表現(xiàn)
就詞語在語言體系中所處位置而言,漢語詞匯學的體系性可從詞語的結構、詞語的意義以及詞語的色彩等三個方面加以考量。詞語的結構,指顯露在外的可見形式。詞語的意義,指詞構所呈現(xiàn)出來的關系或內容。詞語的色彩,基本屬于語體范疇,與語用密切相關。一個詞匯單位能夠在詞匯系統(tǒng)中存在,在言語交際中傳遞信息,必定有詞語的色彩所體現(xiàn)的語用價值作為支撐。任何詞匯單位,都有其詞構形式,都與特定的詞義和詞語的色彩相聯(lián)系。因此,三者是詞匯體系中彼此間關聯(lián)度最為緊密的三重表現(xiàn)。
從詞語的結構看,詞匯學的體系性表現(xiàn)為各詞匯單位既相互獨立又彼此統(tǒng)一的構造規(guī)律上。以字為構詞部件,從形制上看,有雙字格、三字格、四字格、五字格及以上組合,以及慣用語、歇后語、諺語等熟語的結構。此外還有如待嵌格式等詞匯特殊結構的存在。[6](P123~263)不同詞語結構的轉化有內在規(guī)律可循,如三字格可析出“1+1+1”“1+2”“2+1”等不同次類,詞匯單位的由小到大或由大到小的析出過程體現(xiàn)了不同詞匯單位(既含“詞”,也含“語”)間的彼此關聯(lián),這是漢語詞匯在結構上系聯(lián)為一個有機系統(tǒng)的實證所在。
從詞語的意義看,詞匯學的體系性體現(xiàn)在兩個或幾個詞語在語義上的相互聯(lián)系,其所構成的聚合稱為類聚,具體分為同義詞、反義詞、上下位詞、同音詞等詞義類聚。以現(xiàn)代漢語“同義詞類聚”為例,可下分為“同義詞類聚”“同義語類聚”“同義詞語類聚”三個次類。“同義詞類聚”都是“詞”,如“領土、疆土、國土、領域”等;“同義語類聚”都是“語”,大多是兩個,如“臨渴掘井、臨時抱佛腳”等;“同義詞語類聚”有“詞”有“語”,而“語”的句法功能與“詞”的詞性所體現(xiàn)的句法功能基本保持一致,如“純潔、冰清玉潔”等。[7](P314~316)“詞”“語”相互作用、彼此聯(lián)系,組成了漢語詞義的系統(tǒng)。
詞語的色彩,指詞語中“所蘊含的某種獨特的格調、韻味、傾向、氣息等,一般視之為詞義內容的一部分,稱之為詞的色彩意義”。[8](P1)詞語的色彩類聚可分為“感情色彩、形象色彩、風格色彩、時代色彩、外來色彩、民族色彩、地方色彩”等。詞語的色彩同詞構、詞義一樣形成自身的聚合。這里以詞語的形象色彩及風格色彩為例,如“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飯”這一對同義語類聚中,其差異體現(xiàn)在形象色彩及風格色彩中語體風格的不同。“木已成舟”表現(xiàn)為“木料制成木船的形象色彩”,屬書面語體;而“生米煮成熟飯”則表現(xiàn)為“大米煮成熟飯的形象色彩”,屬口語體。詞語的色彩將“詞”“語”共同作為詞匯單位組合成不同的類聚。
4.漢語詞匯學體系性的四個特征
(1)層級性。早在20世紀60年代,黃景欣就指出,“可以把整個詞匯體系分析成許多不同的詞匯層,以及每一個詞匯層中所包含的許多不同的詞匯單位”;[9]80年代,武占坤、王勤將漢語詞匯分成了“詞素(層)”“詞(層)”“熟語(層)”三個層次;[10](P3~4)90年代,劉叔新將漢語詞匯體系分出兩個層次,[7](P412)徐國慶也對漢語詞匯體系的“要素”“聚合”“層級”三個平面進行了層級性的相關論述。[11](P31,P39)綜上,學界對漢語詞匯學體系的層級性多有研究,層級性由此成為漢語詞匯體系的特征之一。
(2)制約性。作為普世規(guī)律,世界上的事物與現(xiàn)象是普遍聯(lián)系、相互制約、相互作用的。漢語詞匯體系由漢語詞匯形式等分系統(tǒng)構成,詞匯內部各成分間彼此制約,共同服務于所在的詞匯體系。以詞義為例,一個詞語的意義必然被其所在詞匯體系中的其他相關詞語的意義制約,從而決定其自身意義,如“沒有‘船、船具、器具、鐵、石、停止、設備’等詞語的意義,也就無所謂‘錨’的意義”。[12]詞語意義的確定,體現(xiàn)了漢語詞匯體系的制約性。
(3)整體性。漢語詞匯是個體系,整體性作為漢語詞匯體系的基本特征之一,是由體系內各詞匯單位相互作用、相互制約所形成,各詞匯單位并非以孤立、離散的方式進入詞匯系統(tǒng),而總是在詞匯系統(tǒng)中形成如同義、反義、同音、上下位、同源、同族等類聚集合,并在與其他詞匯單位聚合時實現(xiàn)自身的定位及價值。加之詞匯體系內各系統(tǒng)的汰舊換新,無不表現(xiàn)出詞匯體系之整體性特征。
(4)開放性。詞匯在語言各部門中表現(xiàn)最為活躍,此乃詞匯體系所表現(xiàn)出來之開放性使然。詞匯體系各系統(tǒng)要實現(xiàn)內部各單位及關系平衡,就須不斷與詞匯外部交換成員,通過開放實現(xiàn)自我調整,使之適應詞匯體系的發(fā)展。詞匯體系各系統(tǒng)的開放性體現(xiàn)為以下方面:新詞語的增生(含舊詞新義);詞語的分合;詞語的縮略與羨余;外來術語等譯詞。通過開放性這一特征,詞匯體系得以發(fā)展完善。
從以上漢語詞匯體系所形成之兩種關系、三重表現(xiàn)、四個特征來看,現(xiàn)有的詞匯體系是與詞匯內部的組成成分彼此適應的。它們在歷史上形成,如今穩(wěn)定地存在,而在可預見的將來,看不出哪一部分有要分離出去的需要和理由。
1.“語詞分立”說的由來
語、詞當分還是當合,可從現(xiàn)代漢語詞匯學創(chuàng)建早期對“詞匯”的定義講起。1956年孫常敘指出,“每種語言所蘊蓄的詞的總匯叫作‘詞匯’……詞匯總匯著一個個的詞”。[13](P167)此時的詞匯學論著中還未明確詞匯單位中含“語”這一觀點。1959年周祖謨指出,“現(xiàn)代漢語詞匯中還包括大量的成語。成語就是人民口里多少年來習用的定型的詞組或短句”。[14](P63)此時的論著中已開始明確詞匯單位包括“成語(詞組或短句)”這一類單位。1961年黃景欣則明確詞匯單位中含“語”這一事實,“一種語言的詞匯是由該種語言的一系列具有一定形式、意義和功能特征的互相對立、互相制約的詞匯單位(包括詞以及和詞具有同等功能的固定詞組)構成的完整體系”。[9]
詞匯單位含“語”這一觀點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詞匯學著述中多有論及。如20世紀80年代,張永言認為,“熟語包括語言里的成語、諺語、格言、慣用語等。作為熟語的主要部分的固定詞組則是詞的等價物(equivalent),所以一般把熟語學當作詞匯學的一個分科”。[15](P122~123)20世紀90年代,劉叔新指出,“現(xiàn)代漢語的詞匯單位就是詞和詞的固定組合體……固定組合體稱為‘固定語’,有多種類別,成語和慣用語,還有歇后語”。[7](P20~21,P134)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中提出,“詞匯又稱語匯,是一種語言里所有的(或特定范圍的)詞和固定短語的總和”。[16](P247)進入21世紀以來,邵敬敏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通論》中指出,“詞匯是語言的建筑材料,是詞和語的集合體”。[17](P113)這一時期,符淮青再次指出,“詞匯,不僅包括詞兒,也包括由詞構成的、性質作用相當一個詞的語言單位,叫‘語’”。[18](P194)周薦也指出,“傳統(tǒng)的詞匯學,既研究詞的問題,也研究固定短語的問題,固定短語包括格式化的仂語和熟語、非格式化的熟語”。[6](P330)葛本儀認為,“詞匯應當是一種語言中所有的詞和所有的相當于詞的作用的固定結構的總和”。[19](P20,P28)葉蜚聲、徐通鏘則說,“詞匯是一種語言中所有的詞和成語等固定用語的總匯”。[20](P120~121)綜上,不僅在漢語詞匯學界近30余年的多數(shù)著述中持詞匯單位含“語”這一觀點,即便將詞匯學置于漢語語言學界或普通語言學界進行觀察,較有影響力的論著如上舉的《現(xiàn)代漢語》《現(xiàn)代漢語通論》《語言學綱要》等,也仍持詞匯單位含“語”這一觀點。
2.“語詞分立”說的提出
中西語言學史一般都將詞、語等單位視為詞匯單位而加以研究,認為它們之間同大于異。但21世紀以來,隨著成語等詞典類工具書(如上海辭書出版社“中國大辭典”系列,商務印書館“新華詞典”系列)的出版,人們對成語等熟語單位開始重新思考。有學者在列舉了語詞間的差異后認為,“語和詞有著不同的性質和作用”。[21](P6)他們認為,語詞宜分開,各自開展獨立研究,“語詞分立”說就此誕生。溫端政、沈慧云于2000年首先發(fā)文提出“語詞分立”說,他們認為“漢語語匯自成一個系統(tǒng)”,并倡立漢語語匯學。[22]
2002年溫端政正式提出“語詞分立”。[23]2005年他對“漢語語匯學”進行了系統(tǒng)論述。[24]2006年溫端政等編寫了《漢語語匯學教程》(以下簡稱《教程》)。為構建“語匯學”學科體系,“漢語語匯學”的相關著述不斷被推出。如2005年溫端政探討了“方言語匯”的問題,[21]其內容隨后被收錄在《教程》里。2009年溫朔彬、溫端政提出“詞匯學”重構路徑為:漢語詞匯學→漢語詞匯學+漢語語匯學→漢語詞語學/漢語語詞學(異名同實)。[25]2011年黃忠廉認為并列舉“語匯學創(chuàng)立”有學理支撐。[26]“語詞分立”后,“語典”這一術語也隨即出現(xiàn),2014年溫端政對此也進行了相關的論說。[27]
學者們曾就“語詞分立”說先后發(fā)表了不同意見。如2009年韓敬體指出,“語匯和詞匯分立,語匯的語素與詞匯的語素……如都標注語素會給讀者帶來麻煩,也必須認真考慮”。該文進一步給出了新的術語調整,即:詞素—詞—詞組;語素—語—語組。當然,該文僅限于提出問題,從而引發(fā)更多的思考。[28]2010年周薦首先撰文明確指出,“一個學科能否建立起來,是否已然建設完足,主要看兩個標尺,一要看它是否已有一套獨立而完備的理論和學科體系,二要看它是否已具一定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研究力”;[29]并就“語詞分立”說進一步指出,“將熟語研究從詞匯學中切割出來使之獨立,再把與‘詞匯’異名同實的‘語匯’剝離出來指稱那些熟語,殊無必要,這樣的做法有無為公眾所接受的可能性,也未可知”。[29]2011年劉靜靜則從“必要性、合理性、可能性”三方面入手考察了“語詞分立”說,并認為在“語詞分立”說基礎上建立與“詞匯學”平行的“語匯學”這一做法值得商榷。[30]2012年曾昭聰從明清俗語辭書“語”“詞”兼收的實情出發(fā),認為這種現(xiàn)象不能簡單地判為不足,即這種兼收模式是可取的。②[31]在“語詞分立”說相關論著不斷推出的背景下,2014年周薦再次撰文就“語詞分合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如:“語詞究竟該分該合”“語、詞或分或合各自的學理是什么”“語屬不屬于詞匯,語是否不可收入詞典”“具備何種條件,新建學科才能在學科體系中存在”等。[32]并就這些問題,結合實例從漢語史等角度給出了建議。溫端政于2016年在《辭書研究》上發(fā)文對周文進行了回應。溫文在對周文論述的有關“語詞分合”問題商榷的基礎上,進一步指出,“總的來看,周文的質疑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重要的是周文提出了一系列值得思考的問題……事實畢竟是最高的權威”。[33]
2016年劉靜靜撰文就“語典學”能否獨立等問題展開了深入細致的討論,認為“一個學科能否從原有學科中析出而獨立,并不應僅看其是否另起爐灶有了一套新的術語,而要看其是否具備學科獨立存在的學術基礎”。[34]“語典”“語典學”的獨立缺乏必要的理論依據(jù),其事實基礎也不夠牢固。2017年周薦以《術語創(chuàng)制與詞匯學學科發(fā)展》一文,闡釋了術語創(chuàng)制該如何適應詞匯學學科發(fā)展等問題,針對“語詞分立”說,該文指出,“倘要建立一個新學科,沒有一套完備的理論和學科體系,不具有一定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研究力,不考慮新學科與舊學科,與相鄰學科的關系,而單靠從人家術語體系中‘拷貝’仿制過來一套使用,恐怕于學科建設不但無補,反而有害”。[35]可以說,學者們對于“語詞分立”說的認知在不斷加深,在討論“語詞分立”說這一問題之余,對詞匯學學科建設等諸多問題也進行了富有成效的探索。
溫端政等“語詞分立”說觀點的提出及由此所倡立的“語匯學”,③有悖學術研究之本旨。語詞宜裒輯于詞匯學理論框架之下,才更利于研究的深入,繼而推動詞匯學學科的發(fā)展。前文已在該觀點是否有相關學理依據(jù)方面進行了論述,即漢語詞匯學是一個體系,漢語詞匯學的體系性植根于漢語詞匯學的系統(tǒng)性,其所形成的“兩種關系、三重表現(xiàn)、四個特征”不宜、也不允許將“語詞分立”。④
前文所提及的20世紀以來的詞匯學研究成果,無一不是在詞匯層級性體系內進行研究并取得的,無一不是將詞和語等詞匯材料和單位裒輯于一處進行研究的,而無一是將語詞肢解割裂所能得出的。在其他一些語言如英語、俄語、日語等的詞匯學學科體系中,事實上也并無與“詞匯學”平行的“語匯學”。如俄羅斯學術界有熟語研究,卻并無語匯學研究,“熟語”在俄語中譯為“фразеологизм”;以熟語為研究對象的“熟語學”,俄語譯為“фразеология”。日語確有“語彙”“語彙論”這兩個術語,但對譯為漢語則是“詞匯”“詞匯學”,所謂“語匯學”在日本學術界也并不存在。英語中雖有“phraseology”這一術語,大致對譯為漢語的“語匯學”,但因其零星的研究不成系統(tǒng),故英語學術界也鮮有將其置于與“詞匯學”平行的學科框架內進行獨立研究的。若以事實為根據(jù),將事實作為最高的權威,僅從上述列舉的英、俄、日諸語言的學科分類及研究現(xiàn)狀來看,當下還無法從普通語言學視角來為漢語語匯學提供充分有力的學科創(chuàng)建所需之學理基礎和事實依據(jù)。
溫氏成果(前文所舉《教程》等)大抵是漢語詞匯學理論指導下的產物,溫端政等所使用的語匯學術語,實際上還是拜詞匯學術語所賜。如就增補“語性”這一術語而言,白平指出,“凡是詞,都可以根據(jù)其意義和功能而確定其屬性,有名詞、動詞、形容詞、代詞、數(shù)詞、量詞、副詞、介詞、連詞、助詞、嘆詞等類別。語的研究顯然不如此,我們不可能仿照詞性研究的觀念而設立‘語性’研究的科目”。[36]以《教程》為例,在談到“語的分類”時所用的“語的雅俗色彩分類”“語的感情色彩分類”等術語,是拷貝“詞的雅俗色彩分類”“詞的感情色彩分類”等術語而來;在談到“語的構成和結構”時所用的“構語法”“語的結構類型”等術語,是拷貝“構詞法”“詞的結構類型”等術語而來;在談到“語義的分析”時所使用的“層次分析法”“本義”“引申義”“比喻義”等術語,也無一不是從詞匯學相應術語拷貝而來;如此種種,自詞匯學術語拷貝至語匯學的,限于篇幅,恕不贅述。⑤同時,語匯學所用的研究方法,也似無其任何獨立之處。在可預見的將來,“語詞”分之弊顯然大于“語詞”合之利。但凡有一點異,便要獨立出去另立門戶,那么將要有多少新的“學科”被建立起來?其實,若細論起來,“語”內部的差異,又何嘗小呢?比如成語與諺語、歇后語的差異就非常大,恐怕要遠大于成語與復合詞的差異。各種各類的詞匯單位將因分立而被肢解,不再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比如外來詞不能與外來語、新詞不能與新語、方言詞不能與方言語、專名詞不能與專名語、敬謙詞不能與敬謙語等合于一處來研究。另外,現(xiàn)有的漢語詞匯學術語系統(tǒng)將因“語詞分立”說的提出被打亂而不得不重構,漢語詞匯學學科體系將面臨重建的困境。如此種種之問題,非個體學者或部分學術團體所能解決。并且,這還僅是從詞匯學學科內部考慮,若聯(lián)系詞匯學之鄰近學科,如語法學、語義學、語用學等,勢必將造成語言學學科的混亂局面。簡言之,分立,肢解了體系,破壞了和諧,是沒有意義的標新立異。
注釋:
①體系性和系統(tǒng)性分別由實體單位所構成的體系和系統(tǒng)表現(xiàn)出來。
②溫端政(2016)在對周薦(2014)的《語詞分合問題引發(fā)的若干思考》一文商榷時指出,韓敬體(2009)、曾昭聰(2012)兩篇文章并未反對“語詞分立”,并轉引原文進行了相關評述。我們認為,韓文的價值在于,對“語匯學”視角下界定的“語素”提出質疑,這一點不同意見是值得認真考慮的。而曾文的價值在于,從明清俗語辭書“語”“詞”兼收的實際情況來看,兼收是事實,毋庸置疑。正如溫氏所言,“事實畢竟是最高的權威”。換言之,我們無須糾結于兩文的立場是支持或反對“語詞分立”,而更應關注兩文對“語詞分立”視角下的相關問題所提出的質疑或提供的事實。這些不同的意見才會引發(fā)我們進行更廣泛的事實考察和更深入的理論思考,從而促進學科的發(fā)展和建設。
③溫端政對“語”“詞”分合也左右不定,即分而合、合而分。如溫端政(2000,2002,2005)系列論述了“語詞分立”的觀點,而溫端政(2010)在《再論語詞分立》一文中提出了在“語詞分立”基礎上實現(xiàn)“語詞合一”,進一步提出了構建“漢語詞語學”的設想,即先“分而合”,“漢語詞匯學”“漢語語匯學”合于一處,構建“漢語詞語學”;再“合而分”,“漢語詞語學”下分的“漢語詞匯學”“漢語語匯學”作為平行學科再進行各自的研究。
④漢語詞匯學體系包含的“兩種關系、三重表現(xiàn)、四個特征”,不僅適用于“詞”,也適用于“語”。如“兩種關系”中的聚合關系,在同義類聚中除了“同義詞類聚”這一次類外,還包括“同義語類聚”“同義詞語類聚”這兩個次類。“同義語類聚”如“臨渴掘井、臨時抱佛腳”等;“同義詞語類聚”如“真誠、誠摯、真心相見、真心誠意、肝膽相照”等。反義類聚亦然,除了“反義詞類聚”這一次類外,同樣也存在“反義語類聚”“反義詞語類聚”這兩個次類。“三重表現(xiàn)”不僅適用于“詞”,也適用于“語”,如詞的色彩中的風格色彩所區(qū)分的書面語體與口語體,非“詞”所獨具,“語”也同樣表現(xiàn)出這方面的差異。如成語,因其結構精煉且富有形象,說明問題透徹,一般屬書面語體;而歇后語,則因語言通俗易懂,常屬口語體?!八膫€特征”中的“層次性、制約性、整體性、開放性”也無一例外都適用于“語”。
⑤關于“語匯學”拷貝“詞匯學”術語的問題,可參見周薦(2014:548):“因為有‘詞典’而有‘語典’,有‘詞性’而有‘語性’,有‘詞類’而有‘語類’,有‘構詞法’而有‘構語法’……溫先生為其‘語匯學’術語增設的原則,基本上是你詞匯學有,我語匯學就要有……這樣的在學科分類和學科術語上標新立異的隨意之舉,恐無益于學科的進步,而只能造成人們思想認識上的混亂?!绷硗猓珥n敬體(2009:98)所質疑的溫端政將“語素”這一術語界定為語之素的相關論述,也須認真加以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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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ewsontheTheoryofWord-PhraseSeparationfromtheSystematicPerspectiveofLexicology
ZHAO Yue1,ZHOU Jian2
(1.International College for Chinese Studies,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7, China;2.Macao Language and Culture Research Center, Macao Polytechnic Institute, Macao 999078, China)
The systematicness of all subsystems on Chinese lexicology is rooted in systematicness of Chinese lexicology. It includes two relations, three expressions and four characteristics. The two relations mean syntagmatic relation in a kind of lexical unit or between in different units and paradigmatic relation existing in different lexical units. The three expressions refer to systems of all subsystems coming from structure, meaning and emotional usage of words and phrases. The four exclusive characteristics are gradability, conditionality, wholeness and open to the outside world. The paper analyzes the theory of word-phrase separation on the theoretical basis of systematicness of all subsystems on lexicology. Also, related issues are discussed and it aims at promoting academic research and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lexicology.
lexicology, systematicness, systematicness of all subsystems, theory of word-phrase separation
H13
A
1004-8634(2017)06-0100-(06)
10.13852/J.CNKI.JSHNU.2017.06.013
2017-08-21
趙 越,吉林松原人,南京師范大學國際文化教育學院,主要從事漢語詞匯學研究。周 薦,天津人,南開大學,澳門理工學院澳門語言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漢語詞匯學、詞典學研究。
(責任編輯:陳 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