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成都 610066)
北宋元祐后期政局探析
——以劉摯事跡為中心
王 化 雨
(四川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成都 610066)
北宋元祐五年,劉摯被太皇太后高氏任命為宰相。任相之后,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力圖鞏固權(quán)位,清算異己,最終卻在政爭中以慘敗收場。透過劉摯的進退沉浮,可以看出,元祐后期舊法派內(nèi)部出現(xiàn)了無法彌合的裂痕,力量對比日漸朝著有利于新法派的方向演進,高氏苦心經(jīng)營的“更化”路線已難以維持,中樞政局的劇變正悄然臨近。
北宋元祐后期;政局;政治斗爭;劉摯
元祐(1086-1094)是北宋政治史上的重要階段,學界就此一時期政局問題有過深入討論[1-4],然對元祐四年后的政局演進分析得尚不夠充分。今筆者以該時段的重要人物劉摯為切入點撰文論述,以求有所創(chuàng)獲。
劉摯在元祐歷任臺諫與三省要職,被稱為“元祐政治的促進者”[5]67。關(guān)于此人的研究,平田茂樹和梁思樂的論文是代表性成果,只是平田文內(nèi)容全面但稍顯簡單[5]58-95,梁文創(chuàng)見頗多但基本只涉及元祐前期[4]100-123。筆者曾在吏額事件的研究中,剖析過元祐后期劉摯的活動,亦未能詳述[6]36-46。本文將在上述研究基礎(chǔ)上,重點討論元祐五至七年劉摯的事跡及其與中樞政局的關(guān)系。
元豐八年(1085),神宗去世,哲宗即位,太皇太后高氏垂簾聽政。劉摯于是年九月被召為言官。他竭力地抨擊新法派,推動“更化”,迅速成為了舊法派骨干。元祐元年(1086)十一月,高氏任命劉摯為尚書右丞。成為宰輔后,劉摯更為活躍。以他為核心,包括劉安世、梁燾、朱光庭、王巖叟、賈易、孫升等在內(nèi)的政治集團,接連掀起風波。在影響政局走向的車蓋亭詩案中,該集團便發(fā)揮著關(guān)鍵作用??梢哉f,元祐前期的大部分時間內(nèi),劉摯的地位權(quán)勢都呈上升態(tài)勢[4]77-87[5]105-120。
車蓋亭詩案后,劉摯卻遭遇了挫折。元祐四年(1089)下半年,他與左相呂大防的矛盾漸趨尖銳。五年(1090)四月,利用呂在吏額問題上的過失,劉摯集團對呂展開了圍攻,意欲令時任門下侍郎的劉摯取代呂,卻未能如愿。稍后,呂利用鄧溫伯除命事,罷黜了劉安世、梁燾、賈易、朱光庭等言路中的劉摯羽翼,令劉摯損失慘重。為援助盟友,劉摯不得不為劉安世等反對鄧溫伯進用的舉動辯護,結(jié)果又得罪了主張任用鄧的高氏和傅堯俞等。連番打擊下,劉摯不安于位,于七月奏請辭職。雖然高氏沒有同意,但此后劉摯的影響力大不如前[6]43。
元祐六年(1091)二月,劉摯忽被高氏擢升為右仆射兼中書侍郎[7]593,登上了他覬覦多年的宰相之位。勢盛時汲汲經(jīng)營相位而不可得,頹勢中卻得償夙愿,何種原因造成了劉摯命運的戲劇性翻轉(zhuǎn)?關(guān)鍵在于新舊關(guān)系的變化。
高氏在處置新法派時軟硬兼施。一方面,對核心人物予以清洗,如車蓋亭詩案中重貶蔡確;另一方面,又試圖以懷柔手段消弭普通新法派的怨氣。元祐元年,她曾頒降過“慰反側(cè)之詔”,宣布對新法派中非“罪顯者”不再整肅[8]9248。詔書雖未得到徹底落實,但宋廷在對待普通新法派時,確留有余地。新法派看似退出了政壇,實則仍具不小潛能。
元祐五年后,政局演進漸有利于新法派。首先,哲宗年齒日增,政治趨向卻曖昧不明。高氏為防哲宗親政后“更化”受到?jīng)_擊,不能不認真考慮調(diào)和新舊矛盾。其次,舊法派內(nèi)斗日漸激烈,為了壓倒對手,呂大防等舊法派首腦均不遺余力地壯大自身力量,部分新法派也成為其拉攏對象。再次,因為政爭,不少舊法派官員遭到了罷黜,客觀上為新法派創(chuàng)造了職位空缺。在這樣的情況下,越來越多具新法派背景之人,在朝中擔任要職。鄧溫伯被視為“王安石之黨人”[8]10738,卻于元祐五年出任翰林學士承旨。元祐前期遭到左遷的王子韶、杜常、彭汝礪、盛陶等也成為了六部、寺監(jiān)長貳[5]92。
以上事例雖然并未從根本上改變朝中舊強新弱的格局,但諸多具新法派背景之人布列于朝,終究是“更化”的潛在威脅。高氏在首肯上述諸人進用的同時,也不能不預加防范。劉摯是“更化”干將,之前力主對新法派加以重責,擢升他,一則可以彰顯高氏堅決維護“更化”的態(tài)度,二則可以鉗制新法派。任劉摯為相的同時,高氏又拔擢“龍圖閣學士、御史中丞蘇轍為中大夫、守尚書右丞,龍圖閣待制、權(quán)知開封府王巖叟充樞密直學士、簽書樞密院事”[8]10901。蘇、王亦是“更化”的始作俑者,也都曾主張嚴厲整肅新法派,如蘇轍公開反對“調(diào)停”新舊之說[9]1027-1029,王巖叟也曾宣揚“君子小人無參用之理”[8]10911。他們與劉摯同入二府,充分顯露出高氏的用意。
高氏調(diào)整宰輔人選,著眼點在新舊關(guān)系,卻對舊法派內(nèi)部關(guān)系造成了影響。劉摯任相以及劉摯盟友王巖叟入樞密院,必然令呂大防緊張。吏額事件后暫時平息的劉呂之爭,可能再度爆發(fā)。蘇轍與劉摯此前較少正面沖突,但在元祐前期的洛蜀之爭中,劉摯集團成員王巖叟、朱光庭、賈易等參與了對蘇軾、蘇轍的攻擊[8]9607,后蘇轍彈奏傅堯俞、韓忠彥時,也曾“旁及呂大防、劉摯”[8]10903。雙方既有宿怨,亦可能爆發(fā)沖突??梢哉f,劉摯甫一任相,即面臨嚴峻形勢。
任相后,劉摯采取了以下舉措:第一,重新培植臺諫勢力;第二,調(diào)整自己在新舊問題上的態(tài)度;第三,盡量避免與呂大防發(fā)生碰撞。上述舉措,增加了政局的變數(shù)。
在政爭中,劉摯的慣用策略是“與言事官相表里”[8]10390,然吏額之爭后,其麾下言官多遭清洗。任相時,他在臺諫中唯有楊康國一名盟友,且楊一月后即被罷[5]73。如何重新在臺諫中培植勢力,遂成他的當務(wù)之急。
高氏為維護“更化”,起用了一批在新舊問題上立場強硬的舊法派,部分與劉摯關(guān)系匪淺者,因此進入了言路。如元祐六年二月癸巳,曾主張“蔡確、章惇有罪不宜復職”的趙君錫,被任命為御史中丞[8]10902,而趙“所論多希摯意”[8]10944。又如劉摯集團的骨干賈易,也在是年三月被高氏召回為侍御史[8]10928。鑒于之前劉摯多次驅(qū)策言官為自己鳴鑼開道,已遭君主與同僚側(cè)目,此時若大張旗鼓地在言路中樹黨,必給自己帶來風險。故他在經(jīng)營言路時,頗費了一番心思。如三月丙辰,宋廷發(fā)表葉伸為殿中侍御史,安鼎為監(jiān)察御史,“摯謂執(zhí)政曰:‘伸,舊所舉,于例當避。鼎恐不協(xié)人望’。然竟用鼎,而伸以摯故,改他官”[8]10930。朝野皆知葉伸為劉摯故吏,劉不能不主動避嫌。安鼎表面上與劉摯無淵源,其實亦是劉摯黨羽[8]11152。劉摯對安鼎加以負面評價,實為掩飾兩人關(guān)系,以防政敵阻擾。其用心之良苦,可見一斑。
直接安插親信入臺諫有難度,劉摯只能退而求其次,先選用某些不屬于劉摯集團,但與自己有關(guān)聯(lián)之人,再設(shè)法對其加以籠絡(luò)。如六年四月,楊畏被趙君錫推薦為監(jiān)察御史[8]10948,“楊畏嘗為鄆州教授,考試南京,劉相時為南京簽判,監(jiān)試,見畏愛之”,“君錫薦畏,實希摯風旨”[8]10948。然楊畏與呂大防亦有交集,“因呂相之婿王讜見呂相,呂相亦愛之”,“欲得畏為助”[8]10948。故劉摯雖為楊畏之恩主,卻未必能確保楊始終受自己控制。
六年四月之后,劉摯在臺諫中擁有了賈易、趙君錫、安鼎三名黨羽,楊畏亦在一定程度上受其影響。他所掌握的言路力量看似不弱,實則不可高估。首先,除賈易外,諸人的資歷和威望均有限,高氏對他們亦非特別信任。其次,整個臺諫群體中,劉摯親舊所占的比例并不高。當時言路還有鄭雍等數(shù)人,與劉摯無甚淵源,反與呂大防關(guān)系近密[5]73。任副相時,劉摯一度能完全操控臺諫,升宰相后,其對言路的影響力反不如前,這是元祐后期政局日趨微妙的寫照。然不管怎樣,劉摯畢竟再次掌控了一定的言路力量,這使他有了更多的博弈籌碼,也必然會加大同列對他的戒惕,進而增加政爭風險。
劉摯任相后另一引人矚目的舉動,是一改往日的強硬立場,轉(zhuǎn)而主張包容新法派。二月辛亥,鄧溫伯被任命為禮部尚書,“固辭新命,五上章乞補外”,王巖叟勸劉摯“可因溫伯自請,逐出之”,曾反對重用鄧的劉摯卻沒有同意[8]10911。此后的明氏進狀事件中,劉摯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顯現(xiàn)得更為明顯。
明氏為蔡確之母,六年四月,她“進狀及訴于尚書省,乞量移確”,“三省攜確母狀并呂惠卿自量移至宣州年月進呈,太皇太后不許移確,獨許遷惠卿。呂大防、劉摯本與確為地,乃不如本謀”[8]10954。蔡確之貶,劉摯出力甚多,此時他卻贊同量移,前后反差不可謂不大。又,由上引文可知,另一名新法派首腦呂惠卿能內(nèi)遷,也得益于劉摯之助。
閏八月,劉摯、呂大防謀劃任命李清臣為吏部尚書,蒲宗孟為兵部尚書[8]11103。李、蒲皆為新法派成員,李更于元豐時期擔任過宰輔。這兩項任命因王巖叟、蘇轍的反對而中止。劉、呂又打算召曾是王安石好友、車蓋亭詩案中替蔡確作過辯解的王存代替李清臣。為此,王巖叟告誡劉摯應(yīng)“用與今日政事意同之人”[8]11104。劉摯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甚至引起了盟友的不滿。
在新舊問題上曾持強硬立場的劉摯,為何會有如此大的變化?首先,他與呂大防是死敵,但任相后他并不愿立即與呂發(fā)生碰撞。呂在元祐后期主張“調(diào)?!保苊馀c呂沖突,劉摯必然要調(diào)整自己的立場。鄧溫伯辭免禮部尚書時,“王巖叟勸劉摯,可因溫伯自請,逐出之。摯曰:‘待與渠,當惡其意。’為呂大防右溫伯故也。會大防謁告,摯攜以進呈,既,復攜以下,及大防出,始同進呈,皆相顧不言”[8]10911。此后的蔡確量移,以及李清臣、蒲宗孟任命,均是由呂、劉共同推動,呂對劉的影響始終存在。
其次,劉摯希望汲引新法派為己所用。在之前的政爭中,劉摯的舊法派盟友連遭清洗,他無太多選擇,不能不將目光投向新法派。如楊畏“先除監(jiān)察御史,言者斥其附呂惠卿、舒亶以進,亟罷之。踰年復用,又加進焉。王巖叟移簡詰劉摯,不從”[8]10948。元祐四、五年間,劉摯在言路黨羽眾多,不必冒風險去任用楊畏。到了元祐六年,劉摯的勢力大不如前,即便有人反對,他也不能不對楊加以重用。又,若劉摯不對新法派加以拉攏,這股力量必倒向主張“調(diào)?!钡膮未蠓?,這絕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復次,劉摯還有更長遠的考量。邵伯溫稱:“劉相既作蔡新州事,不自安,欲亦逐呂相及蘇門下,獨為復辟事,以防后患。”[8]10948此說并非十分確切,但它稱元祐后期劉摯已在考慮防范“復辟”(即哲宗親政)的“后患”,是可信的。高氏年歲漸老,哲宗日益長成?;蕶?quán)一旦嬗遞,新法派極可能卷土重來。劉摯在車蓋亭詩案中力主重貶蔡確,與新法派結(jié)下了深仇,要確保自己將來不受到嚴厲整肅,只能盡早修補與新法派的關(guān)系?!罢聬T子,故與摯游,摯亦間與之接,言者謂摯預交惇子為囊橐,以覬后?!盵10]568,“以覬后?!笔譁蚀_地點出了劉摯當時的心態(tài)。
劉摯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加快了新法派回歸中央的速度。然在朝中擔任要職的新法派人數(shù)日增,卻對包括劉摯在內(nèi)的舊法派構(gòu)成了愈來愈大的威脅。王巖叟曾質(zhì)問:“公引此等人,付之此地,敢保乎?”劉摯答曰:“保則不敢?!盵8]11104要維護自身權(quán)利,便不能不任用新法派,而任用新法派,又可能對自身權(quán)利造成更大損害。元祐后期的劉摯,處于兩難窘境之中。
最后看劉、呂關(guān)系。劉摯入相后,與呂大防就左右二相的分工合作方式有過討論。據(jù)記載:“先是,右仆射劉摯過都省,左仆射呂大防不至。大防為摯言,欲間日入,就當筆日故也。摯以為若此,則兩揆于都省無聚議,恐未安,兼門下事簡,三日一留亦無害,況舊例已如此。是日(二月丁亥)摯過都省,大防亦至”;元豐改制后,“左相日日入省,以門下無事耳,右揆間日留中書,自有法,以中書事繁也”[8]10914。若按呂大防所言,左相改為只在“當筆日”入都省,其政務(wù)處理權(quán)勢必有所收縮,相對于右相所具有的優(yōu)勢也將大大弱化。呂如此提議,是向劉摯加以試探。而劉摯婉拒呂之建議,則是顯示自己愿意尊重呂的既有權(quán)利。
在處理政務(wù)時,劉摯多與呂保持一致立場。關(guān)于新舊問題已如前述。又如呂大防欲用黃庭堅為起居舍人,遭中書舍人韓川封駁,劉摯以為“庭堅能文,于詞掖為宜”,表示贊同[8]10930;神宗內(nèi)臣王中正求任便居住,劉摯與呂大防均“議如所欲”[8]10944;在治河問題上,蘇轍反對呂大防的“分水”之策,劉摯“以分水為便”[8]10932。上述事宜均較敏感,劉摯卻均支持呂大防,明顯有對呂示好之意。
某些時候,劉、呂看法不完全一致,劉摯也會盡量隱忍。如呂力主選狄諮之女為皇后,王巖叟認為狄諮女庶出,且三歲后即被其狄詠收養(yǎng),可能會造成不便。劉摯認可王之意見,在御前討論中卻未發(fā)言。后宰輔聚議,經(jīng)王一再催促,劉摯方抄錄《通禮》中“必列外祖”之語,以證明選狄諮女為后確有不妥。然翌日呂因故未入朝,劉摯便不敢獨自進呈。兩日后,才將此交呂進呈。奏對之際,王、呂又發(fā)生激烈爭執(zhí),劉摯則僅說了“禮須列外祖”,此外并未給自己的盟友更多援助[8]10945-10946。
表面上,劉摯任相后,劉、呂矛盾似乎漸趨緩和。事實上,兩人間的裂痕在吏額事件后已難以彌合。據(jù)《長編》稱:“時大防與摯各有異意”[8]10948,可謂一語破的。劉摯既有“異意”,為何要對呂忍讓?原因有三:第一,吏額事件中,劉摯集團攻呂不成,反遭重創(chuàng),劉摯必然心有余悸;第二,當時呂大防一方面通過力主“調(diào)?!敝f,拉攏了不少新法派士大夫,另一方面則在言路中扶植了一批敢于“詆摯”的言官[8]10704,勢力空前強化,增加了劉摯與之爭衡的難度;第三,呂雖對劉摯不滿,一時間卻也沒有對劉發(fā)難,劉摯因此獲得了一定的回旋余地。
平靜的表象之下,劉、呂也存在暗斗。六年五月,宋廷判處吏額事件“元兇”,呂大防親信胥吏任永壽徒刑。趙君錫上奏稱量刑過輕,要求對任處以“重例刺配”[8]10964。稍后,“附左相呂大防”的鄭雍等言官[10]568,接連上奏彈劾劉摯的姻親王鞏[8]10969。在上述風波中,劉、呂均未直接出面,其黨羽也只是針對兩人的親舊。但類似事件一再發(fā)生,說明兩人不可能長期和平共處,早晚會決一雌雄。然無論如何,劉、呂關(guān)系的暫時緩和,使劉摯能全力對付另一大敵蘇轍。
如邵伯溫所言,劉摯在任相后有“呂相”與“蘇門下”兩大政敵。出于現(xiàn)實考量,他選擇先攻蘇轍,然最終未能如愿。
在《日記》中,劉摯稱自己曾在六年正月向高氏推薦過蘇轍[8]10888。此語即令屬實,也不過是劉摯在知曉高氏有大用蘇轍之意的情況下的故作姿態(tài)而已,他其實并不希望蘇轍入三省。六年二月,楊康國彈劾蘇轍,即反映出這一點。
二月辛卯,宋廷宣布升蘇轍為尚書右丞。癸巳,右司諫楊康國上奏,稱蘇轍人品不端,與其余宰輔有矛盾,不應(yīng)擔任執(zhí)政[8]10904。丁未,楊再次上奏,指責蘇轍“剛很好勝,與(王)安石無異”,執(zhí)政后必定“援引朋邪”,要求取消對蘇的任命[8]10909。最終高氏未采納楊所奏,反將楊調(diào)離了言路。
楊康國是劉摯集團成員[8]11154,他被罷后,劉摯多次為他說項。二月丁巳,劉摯奏稱:“康國之論雖過,而其心亦忠諒,愿少寬容,只與一在京差遣?!盵8]10914三月庚申,在言及楊與另一被罷言職的劉唐老時,劉摯強調(diào):“外議一詞,率以二人為是矣?!盵8]10918三月乙酉,楊被外遷為知磁州,劉摯以為“太甚”,請呂大防將楊改為了知衛(wèi)州[8]10928。綜合上述情況,楊對蘇轍的彈劾,即便不是出于劉摯指使,也定然得到了劉摯的支持。
七月以降,一批言官對蘇轍及其兄翰林學士承旨蘇軾發(fā)動了新一輪攻擊。先是,蘇軾目睹浙西水災(zāi)慘狀,奏請朝廷遣使賑濟。七月,賈易率安鼎、楊畏上言:“以為回邪之人,?;蟪ⅲ蚣涌紝?,治其尤者?!盵8]11045此事尚未有結(jié)論,趙君錫又發(fā)難。
趙曾推薦秦觀為正字,賈易表示反對。趙隨即放棄前見,轉(zhuǎn)而彈劾秦觀。八月初,趙上奏稱:自己七月二十六日上彈章,二十七日秦即來見他,在他與賈易之間挑撥離間。秦走后,蘇軾又遣一親戚來,先稱不當彈劾秦觀,復稱言官不當攻擊蘇軾所述水災(zāi)事,要求他進言。趙認為,秦觀敢于“離間風憲,逼臣言事”,全靠“挾軾之威勢”,蘇軾實為禍首。又言:“臣與賈易二十六日彈觀,才一夕而觀盡得疏中意,此必有告之者,朝廷之上不密如此?!盵8]11050暗指蘇轍泄露章奏。
八月己丑,賈易奏稱:蘇轍“險于山川”,“甚于蛇豕”,結(jié)黨營私,欺罔君主;蘇軾在神宗去世時,曾作詩表達喜悅之情,后又作文譏諷神宗。他指出,對于二蘇兄弟,高氏應(yīng)當“赫然發(fā)于睿斷,特行斥免”[8]11055-11057。言官與二蘇的爭斗,至此達到高潮。
從表面上看,言路對二蘇的攻擊,是由賈易推動的。蘇軾稱:“(賈)易搖惑臺官安鼎、楊畏,并入文字”,“宰相以下,心知其非,然畏易之很,不敢不行”[8]11045。趙君錫彈劾二蘇,“議者以君錫為易所凌劫”[8]11051。劉摯亦稱:“君錫與二蘇友善非一日,忽為此舉,又不能量事可否,制其要害,而去取失宜,誠為賈易逼持。”[8]11068但綜合種種因素,攻擊二蘇的真正推手,并非賈易,而是劉摯。其理由如下。
二蘇素為高氏欣賞。六年八月,蘇轍貴為執(zhí)政,蘇軾亦為內(nèi)相,彈劾他們要冒極大的風險。趙君錫、楊畏并不愚蠢,楊畏更以“有知數(shù)”[8]10948著稱,必明了個中利害。又,楊畏與二蘇是同鄉(xiāng),趙君錫更“與二蘇友善非一日”,彼此間并無深仇。賈易當時的官位只與楊畏齊平,低于中丞趙君錫,單靠賈之力,絕難迫使楊、趙不顧自身前途與平時交情,對二蘇開火,主謀定有他人。
攻訐二蘇的主使,必位高權(quán)重,且與賈易等有密切關(guān)系。朝中唯獨劉摯,符合上述條件。賈易在言路固然有一定號召力,但攻擊二蘇時,他能“搖惑”、“逼持”的,只有安鼎、楊畏、趙君錫等與劉摯關(guān)系匪淺之人,與劉摯無甚淵源者,皆未受賈影響??芍?,安、楊、趙其實是被劉摯左右。又,言官攻擊二蘇失敗后,楊畏立即調(diào)轉(zhuǎn)槍頭,幫助呂大防向劉摯發(fā)難(詳后),也表明劉摯才是攻擊二蘇的主使。
從現(xiàn)存史料看,劉摯并未親自向二蘇發(fā)難,更在賈、趙等彈奏后稱:“二蘇雖剛喜自用,然要之自上即位首拔擢,意實向正。又其文學如此挺然,足以摧奸御亂,可謂善類?!盵8]11068似乎這次政爭與他無關(guān)。然而,他曾說:趙君錫“不能量事可否,制其(二蘇)要害”,是“深可惜也”[8]11068??梢?,他非常希望趙等能制二蘇要害,將之擊垮。以此推之,言官攻訐二蘇,是符合其意愿的。一面驅(qū)使言官打擊政敵,一面自己佯裝中立,是劉摯慣用的政治手段[6]41。攻擊二蘇,不過是這一手段的再次施展。
劉摯與蘇轍有宿怨,然劉、蘇矛盾的尖銳程度不會超過劉、呂矛盾。為何劉摯任相后對呂大防一再忍讓,卻要攻擊蘇轍?元祐六年,二蘇官位雖顯赫,但在朝中暫無太多羽翼,勢力不及呂大防,倒蘇的難度小于倒呂。另一方面,蘇轍享譽士林,若站穩(wěn)腳跟,很容易形成又一強大派系。換言之,蘇轍對劉摯造成的現(xiàn)實威脅有限,潛在威脅卻極大,故劉摯必欲在蘇轍形成氣候前將其擊倒。
還應(yīng)指出,截止六年八月,蘇轍在三省無過失,高氏與蘇轍之間未出現(xiàn)明顯矛盾,劉摯本人掌握的言路力量亦不算太強,他扳倒蘇轍的成算其實不大。事后,劉摯說:“不能量事可否,制其要害”,既是指責趙君錫,也未嘗不是自我批評。之前的政爭中,劉摯極少貿(mào)然發(fā)難,總是要等到時機比較成熟才動手。為何此時他會有與過往風格相悖的舉動?
首先,六年四月后,高氏開始為哲宗選皇后。哲宗一旦成婚,距離親政又近一步。之后中樞權(quán)力如何重組,各宰輔何去何從,時人皆難逆料。邵伯溫言:“劉相既作蔡新州事,不自安,欲亦逐呂相及蘇門下,獨為復辟事,以防后患?!眲次幢赜小蔼殲閺捅偈隆钡拇蛩?,但確實在考慮“復辟”可能給自己帶來的“后患”。從他的處境看,“后患”既包括新法派的報復,也包括舊法派內(nèi)部的傾軋。要“防后患”,便不能不加緊清除政敵。其次,雖然劉摯暫時避免了與呂大防發(fā)生直接沖突,然劉、呂矛盾并未消失。若他不搶在劉、呂之爭再度爆發(fā)前先擊垮蘇轍,便可能陷入兩面受敵的困境。概言之,政局走向的不確定性,給劉摯造成了壓力,使他倉促行事。
此外,呂大防與蘇轍在治河、吏額、新舊等問題上分歧極多[6]44。蘇轍執(zhí)政后,多次與呂發(fā)生齟齬。四月,兩人在治河問題上有過爭執(zhí)[8]10933;同月,呂大防欲選狄諮女為后,蘇轍不予認可[8]10946-10948;五月,兩人在是否應(yīng)放棄質(zhì)孤、勝如二堡事上又有異議[8]10952。蘇、呂矛盾漸趨尖銳的情況下,劉摯急攻蘇轍,應(yīng)有借力于呂之意。
賈易章疏奏進后,高氏宣諭宰輔:“(賈易)排擊人太深,須與責降?!眳未蠓勒J為:“易誠過當,然若遽責降,則恐言事臣僚不見因依,定須論列。今若早欲定疊,不若并蘇軾兩罷為便”,得到高氏首肯[8]11060。翌日,蘇軾、賈易分別被罷為知潁州與知廬州[8]11060。蘇轍認為,賈易除命“太優(yōu)”,“易竟改宣州”[8]11063。賈易被罷言職后,趙君錫上章為其辯護,招來鄭雍、姚緬的批駁,高氏與宰輔商量后,將趙亦調(diào)離了言路,改任吏部侍郎[8]11074。劉摯集團雖趕走了蘇軾,卻未能撼動蘇轍,且自身損失慘重,可謂失敗。
劉摯之所以失敗,與高氏的態(tài)度密切相關(guān)。上引高氏“排擊人太深”之語,表明她異常反感賈易等人之舉。這一方面緣于賈易等列舉的二蘇罪狀并無說服力。她曾說:“先帝三月上仙,軾五月題詩,猥云軾則有意。似此使人何可當也?目前事不言,卻尋許多時言,顯是收拾?!盵8]11074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當時蘇轍對高氏有較高的利用價值。元祐后期,呂大防主張“調(diào)?!?;劉摯任相后,在新舊問題上也改持寬容立場;三省中唯有蘇轍主張用強硬手段壓制新法派。高氏要維護“更化”,必然要保住蘇轍。
賈易上奏攻二蘇后,有執(zhí)政稱:“易乃王安禮所善,安禮嘗以十科薦之。今群失職之人,皆在江淮,莫不與今日執(zhí)政為仇,易實江淮之士,來自東南,今日之疏不惟動搖朝廷之政事,亦陰以伸群怨之憤?!睂①Z蘇之爭與新舊之爭聯(lián)系了起來。李燾推測奏此言者“必呂大防”[8]11061。高氏對此的反應(yīng),史無明文。結(jié)合她之前對賈易評價甚高,風波發(fā)生后卻一再強調(diào)“易勿太優(yōu)”[8]11061,主張重懲賈來看,此言對她確有觸動。元祐后期政局的復雜性,令高氏在新舊問題上變得更加敏感,而這又影響到舊法派的內(nèi)斗結(jié)果。各因素間的糾葛,詭譎如斯。
缺乏宰輔的支持,是劉摯失敗的另一原因。三省方面,呂大防雖提出應(yīng)罷蘇軾內(nèi)相之職,卻贊同高氏責降賈易、保護蘇轍的主張。此后,親附于他的鄭雍,又參與了攻訐趙君錫。可見,在劉、蘇之中,呂還是更忌憚實力較強的劉摯。另兩名三省執(zhí)政蘇頌和傅堯俞,平素即與劉摯保持著一定距離,高、呂表明立場后,更不可能給予劉摯援助。比較反常的是簽書樞密院事王巖叟的表現(xiàn)。
王與蘇轍在元祐前期有過沖突,與劉摯則素為密友,之前歷次政爭中均積極支持劉摯。但此次風波中,王一直保持沉默。八月乙未,高氏與樞密院談及此事,王未替賈、趙辯護,僅僅稱:“君錫雖無執(zhí)持,然亦非惡人?!盵8]11074“無執(zhí)持”之語,說明他對賈、趙攻擊二蘇不很認可。何以如此?關(guān)鍵也在于新舊問題。
王巖叟此前在新舊問題上與劉摯同持強硬立場,后劉態(tài)度轉(zhuǎn)變,王卻依然故我。這樣一來,劉、王之間出現(xiàn)了裂痕,蘇轍反成王在壓制新法派事上不可多得的潛在合作者。言官攻擊二蘇的風波平息后,不久,劉摯、呂大防欲用李清臣、蒲宗孟為尚書,王巖叟表示反對,并求助于蘇轍,“子由宜力爭”,蘇轍答曰:“彥霖盍相助?”王許諾。后蘇轍果然在簾前力爭,推翻了劉摯、呂大防對李、蒲的任命[8]11103-11104。由此推之,王巖叟不助劉擊蘇,既與他對劉摯的不滿有關(guān),也是要為與蘇轍的合作作鋪墊。
總之,六年八月言官攻擊蘇氏兄弟所引發(fā)的風波,是元祐后期若干復雜矛盾與微妙關(guān)系的反映。此事結(jié)束后,中樞各派系的力量對比出現(xiàn)了較大變化。劉摯遭重擊,元氣大傷;蘇轍實力也因蘇軾之罷而遭削弱;唯獨呂大防未損分毫。之前呂受劉、蘇制約,行事尚有顧忌。劉、蘇既被削弱,呂隨之變得更為主動。
八月辛丑,呂進奏楊畏“宜謹擇言者,慮近臣巧說,引起密黨”之言[8]11080,得到高氏認可。按:楊本與賈易同攻二蘇,后“一見事變”,便轉(zhuǎn)附呂大防“為安身計”[8]11082。他所稱“近臣”,實指劉摯。劉摯甫受重創(chuàng),面對言官責難,自不敢再向言路伸展觸角。呂鉗制劉摯之余,更成功將其親信鄭雍推薦為御史中丞[8]11080,強化了自己對臺諫的影響。權(quán)力的天平,愈發(fā)向呂大防傾斜,呂遂展開了對劉摯的攻勢。
六年八月后,親附于呂大防的言官接連上言。政策方面,他們否定了劉摯主導制定的一些法規(guī)。如九月癸丑,鄭雍奏請廢止了因“摯厭賓客”而由“(趙)君錫申明”[8]11151推行的執(zhí)政謁禁法[8]11139。人事方面,姚緬等自八月下旬開始再攻王鞏,并指責王鞏與趙君錫交接,令已被罷為宮觀的王鞏再受沖替之罰[8]11147。劉摯受到了沖擊,但尚不致命。
值得注意的是高氏的態(tài)度。鄭雍等雖未明言,其倒劉之心已昭然若揭。高氏不可能全無察覺。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一再首肯言官進奏,說明她也對劉摯不滿。如前述,高氏任劉摯為相,本是要用劉鉗制日漸復蘇的新法派,劉摯卻轉(zhuǎn)而主張對新法派加以包容,高氏自難認可。
劉摯令高氏不滿的另一原因是結(jié)黨。對于劉摯集團的存在,高氏早有察覺,且較為忌憚。吏額事件中,她驟然罷免眾多言官,即與之有關(guān)。劉摯任相后,其派系勢力又有重振之勢,這必然會加劇高氏的擔憂。她接受楊畏“慮近臣巧說,引起密黨”之言,即是證明。
又,高氏不滿劉摯,還與她對政局穩(wěn)定的追求有關(guān)。元祐時期,舊法派內(nèi)斗從未間斷,五、六年間,政爭趨于白熱化。意在維護“更化”的高氏,不愿見此。吏額事件中,她多次介入,以求息事寧人[6]45;言官攻二蘇之事發(fā)生后,她宣諭宰輔:“且要朝廷事寧貼”[8]11067;后討論言官人選,她又強調(diào)要“平穩(wěn)”[8]11082。而劉摯本人素來好斗,只要有機會,一定會在政壇上攪動風云。又,因之前的政爭,劉摯與呂大防、蘇轍已結(jié)下深仇,即令劉摯暫無力再度挑起爭斗,呂、蘇也不會善罷甘休。換言之,劉摯已成為了政爭焦點,只要他在朝中,高氏就很難實現(xiàn)“寧貼”、“平穩(wěn)”。
高氏對劉摯既有惡感,鄭雍等便不放棄倒劉的努力。十月,他們覓得了良機。時邢恕被貶永州,乘船過京城。劉摯作書簡給邢恕,其中有“以俟休復”之語。書簡被與劉摯有宿怨的茹東濟所獲,茹將之交給鄭雍、楊畏。鄭、楊“方彈劾摯與王鞏聯(lián)姻事未竟,得此大喜,乃解釋簡語并奏之。以‘休復’為‘復子明辟’之復,謂摯勸恕俟太皇太后他日復辟也。又言摯嘗館章惇之子于府第”[8]11158。此后,姚緬、虞策亦彈劾劉摯結(jié)黨營私。十一月,劉摯被罷為知鄆州[7]596。
給邢恕書簡中的“以俟休復”之語,是導致劉摯罷相的直接誘因。對此,劉摯曾做過辯解:“邢恕近過城外,曾一次有書來往,只是敘寒溫、問安否而已。天地父母,臣不敢欺?!盵8]11159究竟他是否有鄭、楊所說“勸恕俟太皇太后他日復辟”之意?該書信今已不存,相關(guān)記載有二:一是邵伯溫《辯誣》所記“永州佳處,第往以俟休復”[8]11164;二是劉安世為劉摯文集所作序言中記的“為國自愛,以俟休復”[11]670。若依邵說,“以俟休復”確實是“敘寒溫、問安否”。然《辯誣》成文時間較晚,邵伯溫與劉摯關(guān)系亦非密切,所記未必可靠。李燾即指出:“伯溫所記,或多抵牾。”[8]11164又,永州在北宋被視為遠惡之地,“佳處”云云不合情理,不應(yīng)是劉摯原話。
若依劉說,鄭、楊對劉摯的攻擊便非構(gòu)陷;“為國自愛”,暗示邢恕將會得到重用。而作為蔡確密友,邢素為高氏忌恨,只有哲宗親政后,才可能獲得進用。劉安世為劉摯集團骨干,對劉摯事跡相當熟悉,無污蔑劉摯的必要,其所記當不誤。李燾素來審慎,其《長編》亦采此說[8]11158,從側(cè)面證明了此說可靠。高氏對劉摯早有不滿,“以俟休復”之語又犯了高氏大忌,最終令高氏徹底失去了對劉摯的信任。
罷黜劉摯,也是高氏殺雞儆猴的手段。劉摯被罷前,哲宗代高氏宣諭呂大防:“論劉摯者已十八章,初不為王鞏事,乃邢恕過京師,摯與通簡,又延接章惇之子,牢籠為他日計。此何也?待與少禮數(shù)令去?!盵8]11157對正積極汲引新法派的呂大防強調(diào)劉摯是因交接邢恕、章惇獲罪,高氏的用意不問可知。
綜上,劉摯之罷,與之前的言官攻擊二蘇風波類似,是元祐后期舊法派內(nèi)部若干復雜矛盾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在當時的宰輔群體中,劉摯具有特殊身份。如他自己所說:“元祐政事,更首尾者零落無幾,獨吾與微仲(呂大防)在?!盵8]10732一定程度上,劉摯可算是“更化”的象征。而政局的演進,卻使高氏必須罷黜“更化”的象征來維護“更化”。如此吊詭的現(xiàn)象,表明“更化”路線已遭遇嚴重危機。
促使劉摯罷相的部分言官具有濃厚的新法派色彩。楊畏已如前述,虞策“亦是張璪面上相知之人,嘗受璪特力論薦”[8]11162。王巖叟認為,他們攻擊劉摯是新法派對舊法派的反擊,“楊畏乃呂惠卿面上人,知彼用意安在?但欲去除陛下腹心之人,便是與奸邪開路耳”[8]11161。此時楊畏等攻劉摯,主要還是為了迎合呂大防,王巖叟之語并不準確。然具新法派色彩之人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舊法派首腦的爭斗結(jié)果,確是自高氏垂簾以來從未有過的情況。新舊兩大派系的力量對比,正悄然發(fā)生變化。
劉摯罷相,在朝中引起了連鎖反應(yīng)。以往親附于劉摯的士大夫失去了依靠,在隨后的半年中也遭到了貶責。如給事中朱光庭因封還劉摯罷相詔敕,被楊畏指為朋黨,外貶亳州;繼而監(jiān)察御史安鼎亦遭楊畏、鄭雍彈劾,外貶高郵軍[5]92;簽書樞密院事王巖叟在元祐七年(1092)五月被楊畏、黃慶基彈劾,罷為知鄭州[7]599。煊赫一時的劉摯集團,元祐七年后基本退出了中央。這一集團本是“更化”的倡導者,其離去令“更化”路線更加搖搖欲墜。
劉摯罷后,余下宰執(zhí)在聲望、資歷及依附者數(shù)量等方面均無法與呂大防抗衡,呂遂成一家獨大之勢。元祐五年末至元祐八年中,呂有近一年的獨相時間。期間,高氏曾于七年六月任命蘇頌為右相,試圖對呂加以制衡,然效果不大。蘇更于八年三月遭楊畏、來之邵攻擊而罷相[7]604。無奈之下,高氏只得于八年七月任命曾因為蔡確辯護而被外貶的范純?nèi)蕿橛蚁郲7]607。此時,元祐之政已接近尾聲。呂大防權(quán)勢的膨脹,令高、呂之間的裂痕日漸加深,在維護“更化”上也愈發(fā)難以形成合力。
劉摯盟友朱光庭、王巖叟等在新舊問題上多持強硬立場。他們被罷,進一步減少了新法派復蘇的阻力。呂大防最初“無黨”[12]146,在舊法派中缺乏追隨者,卻利用楊畏等擊垮了平生大敵,遂更加倚重具有新法派色彩之人。如前述,楊畏在攻罷劉摯后,變得更為活躍。另幾名與王安石、黃履等新法派核心關(guān)系頗深者,如黃慶基、來之邵等,也因呂而得到任用[3]94-95。他們在元祐六至八年間屢興風浪,多次扳倒侍從與宰輔,隱隱成為了能左右政局走向的力量。雖然其所作所為主要是在為呂大防清除政敵,但客觀上大大削弱了舊法派的整體力量,為新舊關(guān)系的徹底逆轉(zhuǎn)創(chuàng)造了條件。
面對中樞權(quán)力失衡、新法派強勢復蘇等難題,高氏一再拖延還政時間,以期親自掌控局面。這又加劇了哲宗的不滿,為他日后全盤否定高氏政策埋下了伏筆。總之,促成“更化”走向終結(jié)的因素,在元祐后期一一出現(xiàn),政局劇變已呼之欲出。
五
以上,筆者以劉摯事跡為切入點,梳理了元祐后期的政局演變。舊法派內(nèi)斗升級,以及新舊關(guān)系日漸朝向有利于新法派的方向發(fā)展,是這一時期最引人矚目的現(xiàn)象。
舊法派在元祐前期就有過多次內(nèi)部沖突,然因當時尚有呂公著等能勉強協(xié)調(diào)各方的重臣在,宰輔還能維持表面上的和平。元祐四年呂公著去世后,宰輔之間的爭斗驟然公開化。車蓋亭詩案中,劉摯、呂大防對范純?nèi)实墓羰组_其端。隨后,劉呂之爭、劉蘇之爭漸次爆發(fā),波及范圍也日益擴大。對于劉摯等宰輔而言,政爭成為了他們在元祐后期執(zhí)政時必須首先考慮的大事。為擊敗政敵,這批人無所不用其極。各類政務(wù),上至治理黃河,下至中低級官員除授,均會被用作爭斗的“素材”。中樞決策的效率、質(zhì)量因此均大受影響。這令本就存在正當性缺陷的“更化”路線,變得更具負面色彩。
舊法派內(nèi)斗卻為新法派創(chuàng)造了契機。較之“君子小人”等政治理念,劉摯等更看重政爭的勝負。一些新法派士人遂被其舊日的死敵當作奧援加以汲引,進而在政爭中扮演日漸關(guān)鍵的角色。元祐后期,劉摯、呂大防等舊法派首腦看似還主導著中樞,實則他們的成敗在很大程度上與楊畏等新法派士人的向背有關(guān),舊法、新法兩派的主從關(guān)系逐漸接近了轉(zhuǎn)折點。
總之,至元祐后期,高氏推行的“更化”之政漸漸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此后的哲宗親政,只是加速了政局演變,而非以往所認為的是政局翻轉(zhuǎn)的根本原因。當然,“更化”的終結(jié),并不必然意味著“紹述”的開始。為何哲宗親政后,政局會朝向“紹述”發(fā)展?筆者將另文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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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凌興珍]
PoliticalSituationofLateYuanyouPeriodoftheNorthernSongDynasty:WithLIUZhiEventasACaseStudy
WANG Hua-yu
(College of Historical Culture and Tourism,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66, China)
LIU Zhi was appointed prime minister in 1090 by Grand empress dowager Gao. He used some tactics to strengthen his power by eliminating all his opponents. At last, LIU Zhi was defeated by his political opponents, which shows that the conservatives were divided into many factions, reformists wins gradually as Grand empress dowager Gao’s political transition failed, and revulsion of the central political structure was on the way.
the later Yuanyou period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political situation; political struggle; LIU Zhi
K244
A
1000-5315(2017)06-0165-08
2017-09-22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兩宋宰輔的信息收集與信息處理研究”(17BZS043)的研究成果。
王化雨(1979—),男,四川成都人,歷史學博士,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