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致遠
(復旦附中浦東分校,上海 200120)
省察人生 哲理思考
——《格格不入:薩義德回憶錄》略評
陳致遠
(復旦附中浦東分校,上海 200120)
薩義德在背井離鄉(xiāng)、流離漂泊中,發(fā)現(xiàn)自身的身份割裂與多變流動的生活反而是一樁幸事,最終他主動地選擇了“格格不入”的狀態(tài)。薩義德回憶錄通過自我陳述下的異質思維,優(yōu)雅文筆中的哲理思考,成長歷程中的思維變奏,展現(xiàn)了一個深具批判意識,視角獨特的公共知識分子形象。
薩義德;格格不入;異質思維;哲理思考;成長歷程
莎士比亞曾把突如其來的人生逆境比作正午時分腳下踩著的影子。然而,這影子對正值中年的哥倫比亞大學比較文學教授,享譽國際的人文知識分子愛德華·薩義德而言,未免顯現(xiàn)得太早。薩義德作為第三世界的出生者,卻是成名于第一世界的知識分子。他在不同的國家來回穿行,也構筑了他審視世界的不同視角。特殊的生活經歷、體驗與感受,使他在學術思想上生長出了強大的批判力量,在文學理論研究上視角獨特,迥異于常人。回憶錄《格格不入》就體現(xiàn)了這種思想。
1991年9月初,薩義德在倫敦參加一個關于巴勒斯坦民族自決問題的學術研討會。會議期間,薩義德給妻子馬莉安打電話問及他一年一度的體檢報告結果,輾轉從家庭醫(yī)生那里得知自己罹患慢性淋巴性白血病。這個倏忽而至的影子自此就沉沉地籠罩在薩義德的頭頂,成為其余生的最切實也最痛苦的背景。消化掉最初的震撼與恐懼,薩義德開始面對現(xiàn)實,他自知必須在被縮短的生命里,和他的疾病共處。這個瞬間,薩義德第一個沖動是“回歸”,“嘗試回到過往的人生片斷或已經不在的人”。隨著病情的加重,薩義德“回歸”的心情愈加迫切。1994年5月,薩義德開始動筆撰寫他的個人回憶錄,也就是我們今天讀到的《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既通俗易讀,同時又深邃難懂。就文體風格而言,這本書是薩義德個人成長經驗的詩化再現(xiàn)。在流暢優(yōu)美的文筆中,時間的推移、空間的轉換、人物的更迭和自我的生成,緊緊膠合在一起,而薩義德的生命印痕也愈加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這本回憶錄中,時間跨越二十多年,從薩義德本人出生的1935年直至他在美國完成博士學位論文的1962年。在這期間,一系列重大的歷史事件發(fā)生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巴勒斯坦失陷、以色列建國、埃及君主制結束、納賽爾時代、冷戰(zhàn)、巴勒斯坦運動、黎巴嫩內戰(zhàn)及奧斯陸協(xié)議等。這些事件作為背景,并沒有在回憶錄里體現(xiàn)出來,但在薩義德和家人不斷變化的生存際遇中,則清晰地烙印著時代的變動。這尤其體現(xiàn)在回憶錄中特別明顯的空間意識。從耶路撒冷到開羅,再到黎巴嫩,再到美國,在這些跨越不同文化區(qū)域的空間里,薩義德體驗了生命的歡欣、尷尬、痛苦、失落等情感。薩義德的足跡既屬于他自身獨特的生命體驗,也是某段歷史時期在個體身上的縮影;而那些不斷登場,復又退場的家人、朋友、老師、親戚、同學、情人,則是薩義德生命形式的見證者,又是他那個時代重負的分擔者。
《格格不入》是他對自己過去成長經歷的一個回顧,時間跨度1935年—1962年,撰寫自由,片段式的局部回憶,內容分散,但這些看似隨意的內容,卻凸顯作者用自我視角來審視自我身份這一寫作特點??此品稚⒌钠拢瑓s由兩條主線串起。一是巴勒斯坦失陷、以色列建國、埃及君主制、黎巴嫩內戰(zhàn)背景下作者飄搖不定的生活。由此,引發(fā)了作者對自己與社會世界格格不入的焦慮與危機。二是著力點在父母對其性格的形成及自我意識產生的影響,突顯自我身份便是“無根的流亡者以及軟弱的戀母者”。
《格格不入》在通俗的文體風格背后,隱藏著一種令人不易接近的思想形式,其中閃耀著一位修養(yǎng)極佳的人文知識分子的熠熠風采。這是該回憶錄最為深刻的一面,也正是其思想形式,使該書有著一般名人自傳難以企及的高度。
薩義德在書中坦言:“我的基本母題,是‘第二自我’如何浮現(xiàn)。有很長一段時間,這第二自我湮埋于我熟練養(yǎng)成并運用的表面社會特性之下;這表面也就是我不時提到的、我父母試圖建構的‘愛德華’。第二個母題是大量增加的生活新起點。在我而言,最痛苦、最吊詭的特征,莫過于許許多多位移失所,使我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一個住處到另一個住處,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一個環(huán)境到另一個環(huán)境,不斷流動,從無系泊?!睘榱私鉀Q《格格不入》的兩個母題,薩義德的回憶錄就不可能是一個個靜態(tài)故事的線性排列,恰恰相反,他試圖借助回憶觀察、省思現(xiàn)在的“我”從何而來,與過去是何種關系,這種關系又是如何形成的。為此,薩義德并不沉湎于自己的往昔,就在讀者戀戀于作者那些生動往事時,薩義德常常會宕開一筆,突然從回憶中抽離出來,回到當下,對過往和當下的關聯(lián)進行冷靜評說。比如,憶及在埃及生活時期,父親照相機拍攝的幻燈片時,薩義德突然想到這些舊的影像在他多年后寫作《文化與帝國主義》時的作用。還有,回憶起巴勒斯坦失陷事件在親人之間引起的情感效應時,當下的薩義德意識到“巴勒斯坦和喪失巴勒斯坦的悲劇支配了我們好幾代人的生命,影響到我們認識的每一個人,深深改變了我們的世界?!敝T如此類的布萊希特式的“間離”筆法和效果幾乎遍布《格格不入》的每一章節(jié),這既是一種思想的自覺,亦是源自生命深處滄桑感的自然流露。
作為一名徘徊于不同“世界”的漂泊者,薩義德獨特的身份也倍受質疑,甚至被批判,但無論如何,薩義德關注到了西方文化思想界精英知識分子未曾關注到的問題。他不是在流亡道路上左右搖擺,束手無策,而是小心地將各種對立復雜的因素整合起來,力圖為現(xiàn)實文化分離,各自孤立的現(xiàn)狀找到一個融合、統(tǒng)一的出口。他說:“文化互相混合,其內涵和歷史如此互相依存而且雜糅,絕不可像用手術刀切割那樣,分成東方、西方這樣大略而基本上是意識形態(tài)意義上的對立物。 ”[1]
追溯當下的自我與過往的關系,父母雙親無論如何都是一個無法回避的起點。《格格不入》中最大的寫人篇幅留給了薩義德的父親母親。薩義德出色的文筆使其雙親的形象栩栩如生。薩義德的父親是一位精明能干的商人,體魄健碩,對孩子的管教極為嚴苛,薩義德認為自己的少年時代深受父親壓制,就算遭到暴打也不敢還手。而母親則有著良好的文學、戲劇和音樂修養(yǎng),她帶著薩義德欣賞經典作品,對他的情感既疏離又親切。薩義德在寫作時總結道:“完整視之,這些經驗在我心中沒有留下憤怒,有的是幾許哀傷,以及沉淀下來,對父母強烈得令我驚訝的愛。”父親之暴與母親之慈,造成了他性格上的缺陷。事實上,母親那不無矛盾的愛對薩義德的塑造似乎更加明顯,影響也更為深遠。薩義德說道:“有一種感覺年復一年地支撐著我:我始于母親,也將終于母親,她會持久地存在,并——在我的想像中——會溫柔地、無微不至地永遠呵護我。在我自己經歷根本轉變的時候——思想、情感、政治上的——我覺得我真正可以依靠的,就是母親,她被理想化的人,她的聲音,她護衛(wèi)我的母愛和關心。”特別是薩義德在得知自己患了不治之癥的瞬間,竟然提筆給已經去世一年半的母親寫信訴說,最終“半紙而罷”,令人不勝唏噓。毫不意外,薩義德最終以母親的“最后遺澤”——失眠為《格格不入》作結。這里的母親其實是整本書的一個重要隱喻和基調。母親在人生最后階段徹夜不眠的混沌狀態(tài),在重病折磨下的薩義德身上重現(xiàn),薩義德卻深情地禮贊失眠。這種失眠中的朦朧的半意識狀態(tài),在薩義德看來猶如水流,它動而不居,不合常情,彼此沖撞,沒有中心……這正是薩義德一生的最佳寫照。也正是這種水流狀態(tài),母親的生命不僅在薩義德那里得以延續(xù),更重要的是,薩義德找到了他自我最初設定的兩個母題的答案:“不必處處人地皆宜,寧取格格不入?!薄案窀癫蝗搿笔且环N思想深度,更是一種生命態(tài)度。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在《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中有句發(fā)人深思的判斷:“養(yǎng)分的吸取并非通過根部,而是通過無根性。”如果把這句話作為“格格不入”的一個感性注解,應該說,薩義德的“第二自我”正是在他的“無根性”中成就的。世界的動蕩與正在相融又矛盾的文化讓薩義德深感格格不入,他用異端的視角審視過去現(xiàn)在,世界各個角落,繼而成長為一名知名的公知分子。父親的強權,母親的慈愛影響了薩義德的思考方式,間接激發(fā)了他對后殖民模式的思考。成年后的薩義德沒有選擇繼承父業(yè),而是成為了一名文學教授,后來更不聽家族勸導投身政治。以美國公民身份為豪,認同美國基督教文化的父親對薩義德的嚴苛,使他萌生了對“西方殖民霸權”的敵意;而與薩義德關系非同尋常的母親則是納賽爾阿拉伯民族主義的信徒,至死都未取得美國公民身份,代表著“弱勢的東方”。薩義德毫無疑問地傾向母親,后半生為巴勒斯坦奔走呼喊,帶著強烈的親阿拉伯情感著成 《東方學》(1978),奠定后殖民研究范式,開創(chuàng)了一種極具文化穿透力和顛覆性的研究方法。[2]
蘇格拉底說,未經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薩義德在痛苦的血癌療治期間,以極為緩慢的進度,斷斷續(xù)續(xù)用了六年,在生命終止前贏得了時間,完成了對“第二自我”如何生成的完美解析。所以,薩義德的《格格不入》事實上已經遠遠超越了個人回憶錄的層次和格局,而是一個省察人生的最好范例,從中我們可以看見多面的自己。
[1]張隆溪.薩義德筆下的知識分子[J].讀書,1997(7).
[2]潘婷婷.論《格格不入》中薩義德的自我身份[J].長春師范大學學報,2015(3).
I207.6
:A
:1673-9884(2017)01-00114-03
2016-11-01
陳致遠,男,上海市復旦附中浦東分校高三年級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