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冬梅
(嘉興學(xué)院圖書館,浙江嘉興 314001)
清代江南女性閱讀與家族書香傳承
凌冬梅
(嘉興學(xué)院圖書館,浙江嘉興 314001)
清代是中國古代女性閱讀最活躍的時期,尤以江南顯著。清代江南女性閱讀興盛的社會因素在于江南興盛的女教和發(fā)達的藏刻書業(yè),內(nèi)生因素則是閱讀是女性的心靈慰藉以及忘我苦讀行為。閱讀使女性自身書香縈繞,對家族書香充滿自豪感與傳承責(zé)任感,并通過“課子”這一行為,不僅教之能讀、會讀,授以讀書觀與閱讀方法,還教化以書香理念,為家族書香傳承作出了積極貢獻。
清代 江南 女性閱讀 書香傳承
清代江南興盛的女性閱讀現(xiàn)象,有其產(chǎn)生的外部因素,更因其內(nèi)生動力,而家族書香的傳承亦和女性閱讀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以上便是本文探究的要點。對于“江南”范疇,古今中外歷來眾說紛紜,本文依據(jù)上海大學(xué)吳仁安教授在《明清江南著姓望族史》中的觀點,即指“長江以南的江蘇南京(明代稱‘應(yīng)天’,清代改稱‘江寧’)、鎮(zhèn)江、常州、蘇州、松江等五府和太倉直隸州,安徽省的徽州、寧國、池州、太平和廣德直隸州等皖南諸府郡州縣,以及浙江省全境”[5]3。
清代江南興盛的教育使女性擁有了閱讀的能力,而發(fā)達的刻書業(yè)與私家藏書使得女性有了閱讀的對象。這便是清代江南女性閱讀風(fēng)氣形成的社會推動力。
1.1 清代江南女教的興盛
“女性讀者兼作者誕生的先決條件——作為一類人而不是獨立的個體——是一群有相當(dāng)人數(shù)的識字婦女的同時存在”[6]31,而此則需通過教育。清代江南的社會教育不僅私塾發(fā)展極盛,且男性塾師勇于招收女弟子,如袁枚招收的女弟子中已知籍貫或生活地的就達52人[7]187,陳文述女弟子涉及江蘇、安徽、山西、廣東、陜西、浙江、河北等地44人[8]217。同時,女性塾師群體崛起,如徐湘雯、胡慎儀、商景蘭、沈善寶、黃媛介等都做過女塾師,黃媛介更因作為職業(yè)女塾師而獲得不小稱贊:“在一個男性統(tǒng)治的競爭領(lǐng)域,對一位女性來說,這一功績并不小”[6]126。
清代江南的世家、望族非常注重對女性的家庭文化教育,這是女性受教育的最主要方式與途徑。如海鹽彭氏一族中,彭原廣妻劉氏對子女教育一視同仁,彭氏“閨閣而開文教者,自劉始”[9]1018,長洲彭氏更是將女子讀書寫入了《義莊規(guī)條》中[10]。錢塘汪端“襁褓即從先太夫人口授六朝唐人詩,七歲試筆為小詩,多經(jīng)先府君點定”[11]329,其父還聘請了高邁庵秀才課之讀。青浦陸鳳池“少時從族叔祖受四子書、《毛詩》,皆讀《集注》。迨長,熟《離騷》”[12]1134。秀水錢與齡“少承曾祖母南樓老人家學(xué)”[13]575。平湖張鳳雖幼失怙恃,但“賴諸父兮訓(xùn)朝夕”[14],從而“能讀《尚書》《毛詩》《小戴禮》及《離騷》《烈女傳》《六朝人小賦》”[14]。張鳳亦重視對女兒的文化教育,其夫言:“每家事余閑,即取漢魏唐宋古今諸體,與兒女輩私相考論。以故予兩女略知拈韻,皆室人教也”[14]。安徽涇縣吳秀珠亦是接受良好家庭教育的典型,其父云:“四歲,太夫人課以《女孝經(jīng)》《內(nèi)則》,俱能成誦,尤喜曼聲長詠。先總憲公間授以杜詩,數(shù)過輒背誦如流……十二,從五弟學(xué)詩詞,時有警句”[15]983。在上述情況下,世家與大族的女性普遍受到了良好教育,據(jù)丁紹儀在《聽秋聲館詞話》中記載:“吳越女子多讀書識字,女紅之暇,不乏篇章,近則到處皆然”“清初女教之盛,集二千余年來之大成”[7]187。
1.2 清代江南刻書與藏書的發(fā)達
書籍是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得以實現(xiàn)閱讀的最重要與最關(guān)鍵的因素,書籍的缺乏直接制約了女性的閱讀行為,如吳縣汪玉軫好讀書,囿于家中無所藏,只能反復(fù)品讀僅有的《四書》、李漁十種曲及《聊齋志異》,幸而從表弟朱春生處借得名人詩稿而獲一覽。我國刻書業(yè)在明中期及以后形成了“以金陵、建陽為龍頭,燕京、蘇州、杭州、湖州南北輝映,星羅棋布于全國的局面”[16],至晚明及后,人們可毫不費力地從書肆中購得喜歡的書籍,中國私人藏書在清代進入高峰,尤其以江南為盛:“其收藏之地,于吳則蘇、虞、昆諸劇邑,于浙則嘉、湖、杭、寧、邵諸大郡”[17]9。清代江南不僅藏書家人數(shù)多、藏書量大,僅嘉興一府藏書家有357人,其中萬卷藏書家51人。在這種情況下,家有藏書的女性足不出戶便可飽覽群書,如桐鄉(xiāng)程嫻“家有藏書萬卷,時獲瀏覽”[1]354,錢塘閔懷英“善本書插架萬軸,窮治者廿余年[1]213,查惜歸馬思贊后日坐藏書萬卷的道古樓中,“以丹黃校讎為樂”[1]155。女性亦有機會從書肆購買,如錢塘潘佩芳“喜藏書,貲不足恒典釵償之”[1]400;山陰胡慎容“歲余,乃自購經(jīng)傳及韓、歐、曾、蘇文,讀之不卷……”[18],其女馮思慧亦因買得新書而欣喜,賦詩云:“買得新書饒雅韻,拈毫莫待雨聲催”[19]267;錢塘徐德音常?!澳沂S噱X購異書”[20]24,不惜“每為購書輕破產(chǎn)”[20]64。
清代江南女教的興盛和藏刻書的繁盛,給女性閱讀創(chuàng)造了外部環(huán)境。值得注意的是,盡管當(dāng)時注重對女子文化素養(yǎng)的培育,但大凡還是認(rèn)為女子擁有讀書、識字能力即可,并不需博覽群書、博古通今。甚至身為女性者亦如此,如儀征梁蘭漪期望兒子通過讀書登“龍門”,在《課端兒夜讀》詩中云:“茹荼矢操吾何恨,勵志登龍爾奮先”[21]98,對女兒則注重三從四德的培育,能識字即可,其《課女》詩云:“識字聊免村,何須博今古。多少薄命人,償盡詩書苦。四德與三從,殷殷勤教汝。婉順習(xí)坤儀,其馀皆不取”[21]99。好讀書的丹徒鮑之蘭亦如此,在《示璿玘二小女》詩中云:“兒莫如娘耽吟詠,但工刺繡少看書”[22]224。但女性對閱讀的熱情,卻遠遠超出了社會及家庭的預(yù)期,這便在于女性內(nèi)在驅(qū)動使然。
2.1 從“寂寞讀書”到“心靈慰藉”:清代江南女性的閱讀驅(qū)動
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的日常生活是非常單調(diào)的,絕大多數(shù)大家庭或名門望族的女性一生都是在障人眼目的層門瑣戶、重帷、屏風(fēng)后面度過的[23]70。而男性則常常需要“外游”,諸如游學(xué)、教館、游幕、游宦等。僅以游幕為例,據(jù)學(xué)者研究在康熙中迄嘉慶末便“至少有1/3以上的有一定地位和影響的學(xué)人有過游幕經(jīng)歷”[24]31。所以夫妻之間日日朝夕相處也是不可能的。于是“閱讀”便成了女性打發(fā)大量無聊時間的最好方式,誠如長洲金逸所言:“除此更無消遣法,讀書才倦枕書眠”[25]37。未嫁前,“昔年姊妹處深閨,竟日攤書不啟帷”[22]181,“終日坐小樓,蕓編緗帙,羅列幾案”[26]1162;夫外游,“獨坐深閨誰是伴,半床詩史數(shù)瓶花”[27]481;夫早逝,“案頭設(shè)古書,讀過苦追憶。借此以解憂,頻年伴孤寂”[28]1032。陳蘊蓮《秋窗風(fēng)雨》更道盡了獨守空閨、唯讀書以消寂寞的辛酸:“辛亥秋,外子轉(zhuǎn)餉中州,紙醉金迷,備嘗酒地花天之樂。余則津門寂處,昕夕焚香,每當(dāng)風(fēng)雨紛如,輒坐閱一編,間以吟詠,感懷思念,得長句名《秋窗風(fēng)雨夕詞》”[27]506。
而“閱讀”一旦開啟,就如同打開了一扇和外界相通的窗戶,閱讀便成了她們孤獨心靈的慰藉與寄托,以致“生無他嗜惟千卷”[29]1013。而成為女性心靈慰藉和寄托的閱讀,所表現(xiàn)出來的熱烈程度與持續(xù)性常常令人吃驚。鄞縣屠瑤瑟與其嫂沈天孫都喜好讀書,?!搬缡录棔?,分題授簡,紙墨橫飛,朱墨狼藉”[30]748,瑤瑟父親屠長卿笑其言:“但有圖書篋,都無針線箱”[30]748。同樣因?qū)W㈤喿x而無暇顧及女紅的還有駱綺蘭之女,駱綺蘭云:“堪笑女兒針黹廢,終年閉閣只翻書”[31]650。駱綺蘭字佩香,江蘇句容人,隨園女弟子之一,好讀書到在夢中償還了擁有書樓藏書萬卷、誦讀如流的愿望:“夢到幽閑處,風(fēng)光似早秋。奚童遙引導(dǎo),是我讀書樓。素壁題新句,朱扉似舊游。牙簽三萬軸,掩卷誦如流”[31]597。她自言“余之夢多是想所未及”[31]597,可見她對藏書、讀書的渴求。閱讀甚至成了女性緩減、消除病痛的良藥。長洲金逸自幼體弱,因多病、纖瘦而小字纖纖,成年后亦常年病痛纏身,從“何堪我病更三暑,記讀君詩已二年”[25]37“笑我此身容百病,何人有艾畜三年”[25]42等詩句中便可見“病”在她生活中占據(jù)了重要部分。但她并不因此自怨自艾、自暴自棄,更從未停下過閱讀,病重時“知有新詩忙起讀”[25]30,“病豎詩魔,作終宵之伴侶”[25]43,自嘲“人間那有癡于我,病到無聊轉(zhuǎn)讀書”[25]38。所以郭麐才說纖纖正是靠著閱讀來支撐著病體:“賴有詩篇能過日,不然病骨奈三年”[25]37?!敖秷@七子”之一的毛安芳更是將讀詩、做詩當(dāng)成了自己子孫般的依靠:“詩乃我神明,即我子矣”[32]331。正因為閱讀源自內(nèi)心的驅(qū)動,閱讀成了大多數(shù)清代女性的終生愛好。如楊蘊輝晚年時仍“一卷時為伍”“披吟夜常午”[33]613;徐德音“年老猶日閱書一寸”[1]183,洪業(yè)《畫人補遺》則言其“年八十余,猶手不釋卷”[34]1。
2.2 從“讀以致悅”到“忘我苦讀”:清代江南女性的閱讀行為
“被服紈與綺,瀏覽圣與儒。豈為榮名計,簡編自堪娛”[35]21,這是平湖陸烜媵妾沈彩深夜讀書時的有感而發(fā),不僅是她個人閱讀心態(tài)的寫照,也是清代江南女性閱讀心態(tài)的普遍反映。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沒有科舉入仕的機會與壓力,“閱讀”于她們是完全源自內(nèi)心的喜好,是不帶功利的“悅讀”。汪端還以“自然好學(xué)齋”名自己的集子,以表明她讀書、著述的行為皆出自天性而非功利。反映在讀物的選擇上,就是完全憑借喜好來選擇。從整個江南女性群體的閱讀而言,詩、詞、文、史、儒家經(jīng)典、女教讀物、佛道典籍、繪畫、書法、戲曲、小說、醫(yī)藥、數(shù)術(shù)、天文、歷算、碑刻、家訓(xùn)無所不包。如武進王采薇不僅“耽文史,手不釋卷”[1]294,且對道家書籍情有獨鐘:“每明窗凈幾,讀書臨帖,煮茗供花,翛然物外。時翻道家書,志神仙”[1]294。王貞儀(遷居江寧)“于書無所不窺,工詩、古人辭,尤精天算,貫通中西”[36],著有《星象圖釋》《象數(shù)窺余》《籌算易知》等86卷著作。仁和吳藻“幼而好學(xué),長則肆力于詞,居恒庀家事外,手執(zhí)一卷,興至輒吟,嘗寫《飲酒讀騷圖》”[1]445。嘉興李璠“通習(xí)《孝經(jīng)》《毛詩》《小戴記》《列女傳》諸書,尤酷嗜唐人詩,脫口輒諧聲律”[1]282。嘉興錢儀吉妻陳爾士不僅熟讀女教類,且有《閨門集禮》《婦職集編》《聽松樓女訓(xùn)》等編集之作。山陰王端淑“讀書自經(jīng)史及陰符、老莊、內(nèi)典、稗官之書,無不流覽淹貫”[13]196。余姚聞人徽音“工琴善弈,博覽群書”[1]34。常熟江淑則“涵泳典籍,兼工詞賦”[37]1152。
值得注意的是,清代江南女性雖“讀以致悅”,卻往往廢寢忘食地“忘我苦讀”。胡慎容?!帮L(fēng)雨一燈,擁殘書數(shù)十卷,刻苦如書生”[1]235,甚至與夫宦游時也必隨身攜帶書籍,有“兩肩書本是行裝”[4]2956之句傳世。汪端“每終日坐一室,手唐人詩默誦,遇意得處,嗑然以笑,咸以‘書癡’目之”[38]322。甚至苦讀致疾,如僑居吳縣的江珠“耽經(jīng)史,常夜半猶手一卷,以是得寒嗽疾,久成勞瘵”[39]900,流寓蘇州的張學(xué)雅常常吟詠徹夜以致“心血耗盡,遂致不起”[40]33。沈彩更是但有閑暇即苦讀的典型:春風(fēng)里,她“洗妝初罷,閑坐海棠紅影下。且展瑤函,蘭吹吚唔讀二南”[35]74;夏日里,她躲在陰涼處“詩吟一章或兩章,黃鳥嚶嚶夏日長”[35]25;秋夜里,她對月吟詩,“詩句從心琢”[35]71;冬雪中,仍不忘讀書、品詩:“疏簾殘雪共論詩,不信人間有別離。夢里忽吟腸斷句,梅花帳底被春知”[35]28。曾有一鄰家小妹以“讀書徒自苦”勸告她,沈彩言:“多謝鄰姝言,余心慕終古。譬蜂釀蜜性,性命藉為主。千函敵百城,萬事輕一羽。但愿長如此,來生仍女姥”[35]51-52。世人眼中的“讀書苦”于她們而言是“甘如飴”,是故江淑則言:“惟我讀書如食蔗,甘旨漸入佳境心竊喜。莫笑閉門不出游,對書勝對佳山水”[37]1165。
王安功研究員認(rèn)為我國“書香門第”產(chǎn)生的內(nèi)生動力之一便是家族對讀書的引導(dǎo)。[41]筆者以為,無論是清代江南的“書香門第”還是“耕讀之家”的讀書引導(dǎo)實踐中,女性尤其是在“父教缺位”(父親外游或早逝)情況下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清代江南女性閱讀興盛使得女性自身書香縈繞,成為家族書香不可或缺的部分;更重要的是,因著自身對讀書的熱愛與渴望,對知識追求與家族書香有著強烈的自豪感與傳承責(zé)任感,并通過“課子”這一具體行為,不僅教之能讀、會讀,還傳授以讀書方法,教化以書香理念。
3.1 嚴(yán)情、慈情與苦情相融合的閱讀引導(dǎo)
當(dāng)女性課子之時,“師”的職責(zé)使其嚴(yán)以律之,并突出體現(xiàn)于“父教缺席”之時。鄭蘭孫丈夫宦?lián)P州時,子徐琪才八九歲,據(jù)其回憶:“琪隨侍先母,居如皋。每篝燈課讀,漏三下始罷。恒謂琪曰:‘爾毋以我為嚴(yán)也。爾之成立,未知吾及見否’”[42]1085。武進張惠言父親早逝,據(jù)其回憶母親姜氏每夜課之讀至四更天:“夜則然一燈,先妣與姊相對坐,惠言兄弟持書倚其側(cè),針聲與讀書聲相和也。漏四下,惠言姊弟各寢,先妣乃就寢”[43]94。陳爾士課子讀書亦常至夜分,甚至歿前一時猶令幼子讀《易》于床邊。平湖張鳳亦“漏下三鼓,猶課督不已”[14]。丈夫沈廷光教館吳門時,孔繼瑛承擔(dān)了課讀子女的重任,且“課子嚴(yán)而有法,家貧不能購書,令長子啟震借書抄讀,時復(fù)代為手繕”[1]150。
“慈”是每一位母親特有的情懷,故而在嚴(yán)課子孫時亦常流露出慈情。丈夫去世后,顧若璞不僅“發(fā)藏書,自四子經(jīng)傳,以及《古史鑒》《明通紀(jì)》《大政記》之屬,日夜披覽”[44]1401,還為了給兒子營造安靜的讀書環(huán)境而專門造了一艘讀書船,慈母之心細(xì),可見一斑。再如陸費湘,在兒子離家北上時勸誡其不忘讀書、四海為家,同時溢滿了深深的擔(dān)憂與叮嚀:“男兒茍有志,豈甘老茅屋……四海原為家,何必戀邦族?文章可療貧,藉以謀寸祿……”“即憐年尚小,復(fù)愁行路獨。世故須閱歷,人情多反復(fù)。舉足如履冰,守身如執(zhí)玉。謙和人所欽,狂妄自招辱。尚宜讀詩書,切弗嗜糟麹……”[45]4234而在兒子科舉失利時,母親一改往昔課讀之嚴(yán)厲,進行寬慰與疏導(dǎo)。在得知兩兒子落第后,歸安葉佩遜繼室李含章便以“得失由來露電如,老人為爾重踟躕。不辭羽鎩三年翮,可有光分十乘車。四海幾人云得路,諸生多半壑潛魚。當(dāng)年蓬矢?;∫?,豈為科名始讀書?”[46]475撫慰之。
女性還善用苦情來引導(dǎo)子女讀書。陽湖左錫嘉丈夫早逝,錫嘉撐起貧寒之家、課讀子女,賦《新纻詞》訴持家之艱辛而戒子勤讀書、惜光陰:“春風(fēng)二月柘枝雨,村落家家賣新纻。東鄰西舍悄無語,十指凝冰劈絲縷。愁心入夜絲縷長,孤兒自課燈微茫。遺掛在壁月在梁,擲梭攬卷分馀光。寸絲尺縷計衣帛,良夜更應(yīng)分寸惜。書中微旨貴心得,孤兒孤兒漫休息”[47]1335。季蘭韻在兒子貪玩荒廢學(xué)業(yè)后,訴以苦辛、泣涕漣漣,感化兒子勵志苦讀:“自課兩年同臥起,丸熊畫荻妝臺里……師憐孤子任兒樂,不把兒身苦束縛。豈知十月遠阿娘,孝經(jīng)論語皆茫茫。兩年辛勤付流水,清淚涔涔不能止。兒見娘悲也涕漣,轉(zhuǎn)言愿讀傍娘邊。寒窗兩月伴兒讀,漸禁頑心書漸熟……”[28]1011梁蘭漪則以典釵購書、寒窗課讀的勞苦來感化兒子刻苦讀書:“釵梳典盡購書篇,風(fēng)雨聲中夜不眠。煢獨可知孤六尺,辛勤莫負(fù)教三遷。茹荼矢操吾何恨,勵志登龍爾奮先。須記寒窗燈影下,金針和淚伴年年”[21]98。海寧藏書家蔣光煦年僅10歲而遭父喪,賴嫡母馬氏撫養(yǎng)與課讀,每每光煦不努力時,馬氏便責(zé)令他跪在父親遺像前,一邊哭泣一邊勸誡:“蔣君即卒,安人教光煦益嚴(yán)密,歲時塾師歸,則自課之,讀稍間,將加以夏楚而不忍,則使長跪父景堂前,泣涕告誡之”[48]423。馬氏的苦情課讀效果很好,光煦“亦感動,自厲于學(xué)”[49]667。為了紀(jì)念母親課讀之事,光煦長大后還專門請著名畫家錢杜、蔣寶岑、費丹旭、張熊等繪制了《篝燈教讀圖》。
3.2 讀書觀念與閱讀方法的傳授
相對于女性自身“讀以致悅”的讀書觀,女性在課兒孫時,則更多地在于讀書成大儒、科舉入仕觀念的傳授。因科舉考試主要以儒家經(jīng)典為內(nèi)容,故女性注重教育子孫重視學(xué)習(xí)儒家經(jīng)籍,徽州汪嫈便以“膏粱罔足貪,六經(jīng)須拄腹”[50]1365訓(xùn)誨子孫。會讀書的女性深知“方法”對于讀書的重要性,不僅授之讀書方法,課讀亦有方法。如汪嫈認(rèn)為“熟讀”是讀書之根本:“書味至無窮,沉浸并濃郁。但可食不飽,不可讀不熟。熟讀萬卷書,厭飫終身足”[50]1365;當(dāng)丈夫宦游時,陳書依據(jù)孩子的接受能力循序漸進地課讀:5歲的錢界以《小學(xué)》開蒙,8歲的錢峰教讀《孟子》,10歲的錢陳群教讀《春秋》,還手錄朱子讀書法以供他們參考。海寧藏書世家蔣氏族中婦女則不僅是課子讀書的典型,還是傳授“藏書為讀書”觀念的代表。海寧蔣氏自蔣云鳳子輩開藏書之風(fēng)至衍芬草堂藏書捐獻于公,家族藏書傳承六代、延綿近200年。至蔣光煦和蔣光焴輩時,都幼而孤露,賴母輩教導(dǎo)。蔣光煦母馬氏認(rèn)為“積金未必能守,積書未必能讀”,只要光煦愿意讀便助其購買之,光煦在《刻拜經(jīng)樓藏書題跋記后序》中記載:“光煦少孤,先人手澤,半為蠹魚所蝕。顧自幼即好購藏。三吳間販書者皆苕人,來則持書。入白太安人請市焉,輒嘆曰:‘昔人有言:‘積金未必能守,積書未必能讀。’若能讀即為若市。’以故架上書日益積?!盵48]667蔣光焴年僅4歲而遭父喪,祖母錢氏以藏書的價值在于讀書訓(xùn)誡之:“積書亦何為,不徒守以老。大母謂兒曹,能讀為能?!盵51]68。光焴亦以苦讀而自律。蔣光煦和蔣光焴能成為清代聞名東南之大藏書家,蔣氏之書香能在父死、子幼下傳承百年,其母輩之功實不可沒,無怪乎錢泰吉言:“夫以安人之賢,視異腹子如所生,故無足異。假令不明乎教子之義,而惟事姑息之愛,則光煦之學(xué)之成與否未可知也”[48]423,亦言錢氏“有德于蔣”[48]486。
3.3 家族書香理念的教化
愛閱讀的女性對家族書香有著強烈的自豪感與傳承責(zé)任感。王淑卿《送兒子入學(xué)》一詩云:“況我貧賤家,差幸書香衍。迢迢十五傳,儒門澤已遠”,句下自注云:“吾家自前明來十五傳,書香不斷,學(xué)使者河間紀(jì)公曾書‘書香世業(yè)’匾旌之”[50]1121-1122。儀征阮元之妻孔璐華教子云:“愿汝能知書味好,他年方守舊家風(fēng)”[52]119。錢塘孫佩蘭在丈夫過世后,對兒子的期待亦是傳承家族書香:“傷心膝下孤兒小,一脈書香望后成”[53]548,“能繼書香如我愿,門楣重整舊根基”[53]551。上述女性強調(diào)家族之書香延綿,告誡子孫要“紹家風(fēng)”“守家風(fēng)”“繼家風(fēng)”,不僅是自身對家族書香傳承的護持,也是用祖宗的力量來教育子孫,因為“辱沒先人,在中國讀書人看來,是最大的一個道德的罪過”[54]115。再如鐘韞,在明清鼎革之際,不僅支持了丈夫的反抗和堅守,挑起族中重?fù)?dān)并辛苦課讀子女,以“才名終世態(tài),學(xué)業(yè)有家傳”訓(xùn)示歷代子孫,使得海寧查氏一族家學(xué)相襲、書香不斷而歷數(shù)百年之久。海寧查氏除明代出進士6人、舉人17外,清代出進士15人、舉人59人[55],其閨秀詩群亦崛起,閨閣詩人至少達52人[56],成為著名書香世家。鐘韞亦成為了查氏族中公認(rèn)的“壺范”,譽其為“母師”“女宗”。
清代江南女性閱讀無疑是中國閱讀史上的動人篇章。閱讀不僅使女性浸淫書香,亦使她們成為家族書香傳承的重要紐帶。需要注意的是,正如明清時“才女大都是出身于文人仕宦之家的小姐”[57]29,清代女性閱讀風(fēng)氣仍基本局限于上層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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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men’s Reading and Reading Traditions in the South of the Yangtze River in the Qing Dynasty
Ling Dongmei
Qing Dynasty is the most active period of female reading in ancient China, especially in the South of the Yangtze River. Social factors for the prosperity of female reading were well-developed female education and printing industry. Internal factors were women’s desire for reading and their painstaking efforts. Reading made women become knowledgeable and have a strong sense of responsibility in promoting family reading. They encouraged their children to read more and more books, and taught them reading methods, which made positive contributions to the development of family reading.
Qing Dynasty; South of the Yangtze River; Female reading; Reading tradition
G252.2
A
凌冬梅(1984-),女,碩士,館員,就職于嘉興學(xué)院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