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銳??
上期內(nèi)容提要:
因盜竊國家原油遭打擊的黑惡勢力頭目被槍決,按說應該大快人心,不料社會上非議不斷,說警方打十保一,他們保護的那個,才是真正的油田大盜;出身于三代石油工人之家的兩兄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一個是為打擊涉油犯罪不惜犧牲生命的油田警察,另一個,卻是一系列盜油犯罪的幕后推手,是大大小小“油耗子”的“總瓢把子”;新任公安局長隆子洲認定劉秀是盜油團伙的幕后老大,對劉秀的化工廠采取行動。劉秀卻出人意料地要把自己連同所有的盜油團伙成員都交給警方……
第八章雷陣雪
一
韓松極其內(nèi)疚。
要不是自己任性,要不是自己和狄威虛無縹緲地胡扯,劉錦在那個夜晚怎會孤單赴死?韓松恨自己,恨狄威。
大家決定暫時不把劉錦犧牲的消息告訴他的母親。老人已經(jīng)為自己的丈夫哭瞎了雙眼,不能再讓她為了兒子的離去心碎。千鈞苦痛壓在劉錦的妻子身上,可憐女人在婆婆面前不敢流露出一絲痛苦。
接下來的幾天,雪夾雷還在持續(xù)。雪天一般是不會打雷的,雷陣雪是非常罕見的自然現(xiàn)象。劉錦出事后,天空卻持續(xù)不斷地響起滾滾雷聲。那滾滾雷聲震撼著大地,暴雪傾瀉而下。這個城市的降雪量在這初冬時節(jié)便刷新了歷史紀錄。
每當雷聲接連響起的時候,女人可以哭了。雷聲掩蓋了她的哭聲,老母親一點兒都聽不見。雷聲四起,女人淚水飛濺……
韓松住院頂多一周,他便再也不回醫(yī)院了。韓松這人的確扛折騰,身子骨很硬實,炸一下沒咋地,都是一些皮肉傷。
韓松從醫(yī)院跑出來第一件事就是來到劉錦家里。韓松說:“嫂子,您放心,我一定把兇手抓到?!?/p>
女人說:“抓到又有什么用?抓到了,你大哥也沒了……”
眼見劉錦妻子無法擺脫悲痛,韓松心里慚愧無比。女人身上的擔子還很重,家里一老一小都靠她了,而劉錦犧牲的消息還要瞞著老人,女人的精神壓力之重超乎想象。
華生說:“劉錦媳婦這個樣子,可不好辦啊,我看她很快就會垮掉了。”
我也很擔心:“她要垮掉了,劉錦失明的母親,還有那么小的孩子,可怎么辦?”
韓松對女人說:“嫂子啊,您可要挺住啊。”
女人說:“我也知道要挺住,我也總是鼓勵自己,但我真的感覺挺不住了。你大哥走了,還不如讓我走了……”
韓松覺得現(xiàn)在的首要問題,是得想個辦法減輕劉錦妻子的痛苦。這時,韓松想起了已經(jīng)近百歲的老主持源涕。
當韓松提出有一個女人家里有難事,希望能給化解指路的時候,源涕笑著說:“不見了,身體不大好,不會客。我啊,估計這個冬天就到大限了……”
源涕在其他人眼中是神,在韓松眼中卻僅僅是一個普通的老頭兒,一個他非常喜歡的老頭兒。盡管身上已經(jīng)沒有了當年的酸味,盡管寺院早已重修廟宇再塑金身,盡管已經(jīng)家大業(yè)大,但在韓松看來,源涕并沒有多大改變。韓松半開玩笑:“老法師啊,您抓緊弘法吧,要不然沒機會了……”
源涕老法師呈現(xiàn)出很開懷的那種笑:“好吧,就聽你一次,你讓我見誰,我就見誰?!?/p>
接下來,源涕與劉錦妻子的見面令韓松等人大開眼界,也使他重新認識了老頭兒源涕。
韓松并沒有告訴他女人家里發(fā)生的一切,但源涕仿佛早就知道。
女人把剛剛抽的一個簽交給源涕,源涕對身旁的慧及說:“你把她的八字,裝好給我……”
慧及來到女人近前,問了她的生辰八字,在一張紙上寫好,交給一心看簽的源涕。源涕看過那簽,又仔細看了慧及遞上的那張紙,然后盯著眼前這位淚流滿面的女人:“施主,你不要再哭了,你再哭他就不走了……”
韓松聽了有點兒吃驚。
“他是要轉(zhuǎn)世的,你這眼淚不斷地流著,他就不會好好轉(zhuǎn)世了。”
韓松驚呆了。女人也抬起淚眼。
源涕身體不好,呼吸稍稍有些急促:“他是很好的一個人啊,他也很留戀你。但他前世修煉已久,此生就是來和你短短見上一面。你的眼淚太多,他就回不去了……”
幾天來,女人的淚水第一次止住了。
源涕繼續(xù)說:“我們修佛的人,都是明白轉(zhuǎn)世這個道理的。一個人的離開,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痛苦……他現(xiàn)在還在家中,他是被你的眼淚阻止了,這樣是不行的。你得讓他‘走好。”
韓松小聲對女人說:“嫂子啊,我可沒告訴這位高僧錦哥已經(jīng)犧牲了,你看看他多厲害。”
接著,源涕就像一位醫(yī)生:“你要注意心臟,你的心臟不太好,嗯……腎虛,肝火也旺,肝火攻心,對心臟更不好?!?/p>
女人非常認同:“我……心臟的確有早搏?!迸擞洲D(zhuǎn)過頭對韓松說,“劉錦也早搏得厲害,所以我從不跟劉錦說?!?/p>
源涕說:“還想問什么,你盡管問?!?/p>
女人說:“我擔心婆婆的身體,師傅您能幫我看看嗎?”
源涕閉目良久,然后睜開眼睛,伸出右手食指,指指自己的心口。
女人說:“師傅,我會一心一意照顧好老人的,您放心吧?!?/p>
源涕點點頭,轉(zhuǎn)頭對韓松說:“我都這么老了,你好不容易來一次,難道你不想問我點兒什么嗎?”
老和尚對自己居然有此一問,韓松更加驚奇。他想了想,說:“您看我今年能提不?”
源涕搖搖頭,閉上眼睛。
從源涕那里出來,路過一間佛堂,韓松又看到了那個靜氣十足的打坐的人。剎那間,韓松愣住了,幻覺一般。那人不是別人,是劉秀!韓松大鬧狀元樓的時候,見到劉秀的第一眼就覺得他眼熟,但當時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把劉秀和這個寺廟聯(lián)系起來的。
韓松的身體開始發(fā)抖。劉秀睜開眼,看了看韓松,又看了看劉錦的妻子,卻視若無睹,然后閉上了眼睛。
“老法師,他是什么人?”
源涕笑著:“好人……”
韓松倚在門框子上,直盯盯看著劉秀。劉秀依然佛像一般,對他完全不理不睬。
回到家里,劉錦妻子似乎平靜了許多。她相信了老和尚的話,害怕自己的眼淚會影響劉錦轉(zhuǎn)世。女人望著劉錦每天睡覺的那個位置,那里似乎依然留存著他的體溫。女人自言自語:“劉錦,你放心走吧,我會好好照顧老人的?!?/p>
那個夜晚,女人沒有哭泣,但兒子卻在深夜里大哭不止。他的小手指向窗外,就像以往父親離開家時那樣不舍:“爸爸,爸爸,不走啊……”
女人下意識地摸摸劉錦每天睡覺的那個位置,已經(jīng)冰涼冰涼了……
二
韓松斷定劉錦死于孔二虎之手,但證據(jù)全無。那段日子韓松曾經(jīng)找過我,說想和我一起把孔二虎扔進冰窟窿,問我同不同意。我說隨時等你消息,我們把問題想細,保證安全。韓松向我豎起大拇指:“沒看錯你,一起殺人都干,夠哥們兒。”
劉錦犧牲后的那段時間里,韓松的記憶如同茫茫雪原一般蒼白,那種蒼白令他腦袋嗡嗡作響。蒼白的記憶中,只有兩個場景清晰可見,一個是那次寺廟之旅,另一個便是和華生、謝暉、小董等幾個人喝得大醉。
吃的什么,在哪里吃的,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是,韓松清晰記得那次酒醉時,他們一起回憶起了很多與劉錦有關(guān)的事情。韓松講起了劉錦犧牲那天下午,總是向著他微笑,總是提醒他晚上有一個特殊任務(wù)。韓松還講起了那杯沒有喝完的綠茶和那雙很臭的運動鞋。謝暉講起了劉錦經(jīng)常給他講的絕版笑話,小董講起了那一夜劉錦的勇猛,講起了自己在雪地里抱著劉錦不停呼喊……
謝暉現(xiàn)場作了一首詩——
你就那樣倒下,在這多雪的夜晚,我又想起了你那晚還沒有講完的笑話,想著想著,我竟淚如雨下!
你就那樣倒下,一聲槍響,我們盡在咫尺,卻相隔天涯!
你就那樣倒下,面對著槍口,你有沒有想過害怕。我就在你身后,眼睜睜看到了你的熱血融化了白雪、染紅了你的發(fā)!
你就那樣倒下,我抱著你大喊你的名字,你怎么就不回答?
你就那樣倒下,今天你的辦公室里還能嗅出你的味道,還有你沒有喝完的茶。
你就那樣倒下,你就這樣走了,讓我們永遠銘記風雪夜里的驚詫!
你就那樣倒下,在那幾秒鐘的時間里,你來不及想啥!
你就那樣倒下,華燈初上的雪夜,你那失明的母親、妻兒還在等著你回家!
你就那樣倒下,面對危險時,你從來都是挺身而出不畏犧牲,敢把熱血拋灑!
你就那樣倒下,你的愛人還在等著你對她的承諾,帶著她去海角天涯!
你就那樣倒下,你的孩子還在等著,再去摸一摸你那硬硬的胡子茬!
你就那樣倒下,我的戰(zhàn)友,我的兄弟,你沒有留下一句話!
你的身軀雖然倒下,你的精神卻永遠閃耀著光華!
你沒有倒下,英雄不會倒下,一個個你,匯聚成你們、我們,千千萬萬共和國英勇平凡的警察!
謝暉朗誦的時候,所有人都淚流滿面,大家不約而同干掉一杯白酒。
與葬禮有關(guān)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辦理。很快,一切歸于平靜。從劉錦的鮮血染紅了白雪,直到密密麻麻的深藍警裝佇立于白雪之中為劉錦送別,似乎都發(fā)生在轉(zhuǎn)瞬之間。
追悼會當天,劉錦的右臂依然保持著伸向遠方的姿勢,沒有了皮膚的掌心血紅血紅,無論怎樣處理也無法改變他的那種姿勢。有人覺得劉錦這種姿勢是源于痛苦,或是源于一種求生本能,卻沒有人知道,那姿勢是一種聆聽,也是一種呼喚。最后,一面黨旗覆蓋在他身上……
按照我們這里的習俗,女人若是再嫁,就不會出席男人的葬禮。劉錦的女人始終陪伴著走過最后一程,這也宣示著依然還年輕的她將用余生為劉錦守候。那一天的最后,女人將劉錦的骨灰盒緊緊摟在懷中、貼在臉上,不停地親吻著。
韓松、何燁、華生和我始終陪伴在女人左右,女人也只有靠著大家的攙扶維持著站立。女人記得,源涕告訴過她,不能讓自己的眼淚阻止劉錦走好,于是她強忍著眼中滾滾的淚水,但最后還是有很多滴落在韓松手上、何燁手上、華生手上、我的手上……
許多天以來,何燁、馬鈞鐵、韓松等人都像是丟了魂,直到劉錦事跡報告會那一天。
許多天以來,無論是喪事辦理期間,還是后來的追悼會、事跡報告會準備與進行期間,幾乎所有人都是淚水漫漫,甚至是柳家勝、魯奎、侯偉都曾當眾淚水橫流,而淚水的高峰,出現(xiàn)在事跡報告會這一天,而把淚水推至最頂峰的人,竟然是侯偉。
侯偉是謝暉的大隊長,謝暉寫的詩文,當然由他朗誦最為恰當。劉錦事跡報告會那天,馬鈞鐵、韓松、何燁等陸續(xù)登臺,講述了許多與劉錦有關(guān)的感人記憶。最后,侯偉登場,朗誦了謝暉寫的那首《你就那樣倒下》。朗讀詩文的時候,侯偉臉上始終有淚水流淌。
事跡報告會的最后,隆子洲說:“同志們,劉錦的鮮血還凍在雪地里。明年春天,冰雪消融之前,知不知道我們該怎么做?”
臺上、臺下,整個會場里齊聲高喊:“知道!”
侯偉淚奔誦詩的形象,深深鐫刻在每一個人的腦海中。市委陳書記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提起在公安局的這感人一幕。市局領(lǐng)導贊不絕口,劉向東極力推薦,連一向苛刻的魯奎都強力支持。走廊里,食堂里,到處都是對侯偉的溢美之詞。
很快,他被提拔為刑警支隊副支隊長。何燁被調(diào)至油田支隊,侯偉最有力的競爭對手走了,加上淚奔誦詩的高調(diào)助力,侯偉順利高升了。
已經(jīng)崩潰至散架的韓松,連日來始終胡子拉碴:“他奶奶的,幾句詩,怎么把侯偉忽悠起來了呢?”
韓松一次次握著自己的手機,看著那一串串劉錦的未接來電,慚愧至極。狄威明白韓松心中的痛,曾經(jīng)試圖擁抱他安慰他,韓松倔驢般掙脫:“別再碰我,我做病了……”
狄威說:“那個想要給我第三張光盤的人,又一次和我聯(lián)系了,是否可以見面?”
韓松說:“先等等,我要冷靜一下……”
許多天來,韓松感覺自己就像從空中滑落的自由落體,下方深不見底,他不知道最終會以怎樣的姿態(tài)墜落在哪里。韓松一次次來到劉錦家里,抱起劉錦的兒子,緊緊貼著孩子的臉,卻看到劉錦妻子臉上覆蓋著的淚水,還有一旁的老母親臉上的笑。
韓松一次次來到劉錦犧牲現(xiàn)場,白雪上的血跡清晰可見,那血跡雖然冰冷沒有溫度了,但韓松依然可以感覺到戰(zhàn)友的氣息。那一刻,韓松感覺天地之間只剩下自己和劉錦……
三
隨著時間推移,劉秀越來越感覺到馬鈞鐵讓自己情緒剎車的重要性。否則,一切都會亂套。劉錦犧牲作為一個熱點問題,逐漸冷卻了。韓松的問題又凸顯出來。
魯奎幾次約談韓松,韓松就是不去。孔二虎那邊也告得很歡實,屬地派出所已經(jīng)以涉嫌故意傷害立案。魯奎布局收拾韓松,韓松漸漸步入險境。魯奎在黨委成員中游說,力圖把韓松的問題放大,最后在黨委會上輕松拿下他的小官帽。一旦韓松因為輕傷害被判緩刑,連公職也保不住。
“這樣的人,是典型的問題警察。”魯奎到處說。
隆子洲從來沒有附和過魯奎,也一直沒有表態(tài)。但隆子洲知道,魯奎在黨委成員中造勢成功,李德勝、劉向東都支持他,張克平也傾向于支持。
劉向東的支持方式主要是嘆息與責備:“畢竟都是為了工作,真是不值當。韓松這小子也太虎了,沒腦子,就這么簡簡單單葬送了自己?!?/p>
性情平和的政治部主任王平聽了魯奎的渲染,多少覺得韓松還是問題為主,所以也是傾向于支持魯奎的想法,連說“可惜了、可惜了”。邱國瑞、何景利對此問題比較沉默。
韓松陷入了危機。墻倒眾人推、破鼓眾人捶,韓松完全被冷言冷語包圍了。有的人假裝關(guān)心,其實是想從韓松這里弄點兒新談資;有的人假裝鼓勵,其實是恨不得韓松被開除了之。韓松懶得搭理他們,總會回一句:“豬肉燉粉條吃多了,撐到了,是不是?”
韓松這牛哄哄的狀態(tài),即使將來渡過難關(guān),在刑警支隊也沒辦法混下去了,因為他得罪的人太多了,但韓松不在意這些。那段日子,韓松心里想得最多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劉錦一家未來的日子可怎么過。總是瞞著劉錦的媽媽,也不是個辦法。
無奈之中,韓松想到了一個主意。于是,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上午,韓松來到油田支隊找馬鈞鐵商議,他的想法離不開馬鈞鐵的配合。一樓接待室,韓松亮出工作證,說明來意,門衛(wèi)往馬鈞鐵辦公室打電話通報。馬鈞鐵通過門衛(wèi)回復,讓韓松去406會議室等他。
韓松等了很長一段時間,馬鈞鐵才端著一杯茶慢悠悠走了進來。見到韓松,馬鈞鐵表情冷淡:“你來,什么事?”
“我想給劉錦老媽做兒子。以后,我是劉錦?!?/p>
對于韓松這個奇思怪想,馬鈞鐵愣住了。韓松進一步解釋說:“我想,制造一個事故的假象,就說劉錦抓油耗子時發(fā)生了爆炸,灼傷了聲帶,以后不能說話了。劉錦母親是盲人,所以我想……”
無論如何,馬鈞鐵對韓松這樣講良心還是非常認可的?!澳悻F(xiàn)在麻煩纏身,還想著劉錦,好。”
韓松說:“劉錦家太慘了,咱不能再讓老人傷心。兒子受傷,失去語言能力,怎么也比沒命強吧?”
韓松進一步解釋說,如果自己真的被開除了,他做牛做馬也要照顧好劉錦一家老小。他相信,自己一個七尺男兒,能養(yǎng)活劉錦一家老小。
馬鈞鐵說:“好,你是該為劉錦好好做點兒事情。劉錦始終在我面前說你的好,你小子仗著有個好老子,搶了人家的位置,人家一點兒沒有記恨你。那天晚上你若是接了電話陪他去,結(jié)果也不一定是這樣……以后,你得對得起劉錦。”
這是近兩年來師傅對自己說得最多的一次,韓松的眼睛有點兒濕潤:“以后,劉錦媽,就是我媽,劉錦的家人,就是我親人?!?/p>
馬鈞鐵點燃一支雪茄,那是韓松熟悉的味道。馬鈞鐵喜歡重口味香煙,尤其是雪茄。這個味道,韓松許久沒有感受了。韓松將眼角的幾滴淚水擦去,然后一副討好相,麻利地將茶幾上的煙灰缸推到馬鈞鐵近前。韓松感覺到了師傅和自己距離的接近,但一陣輕松過后,心中又不免開始為師傅擔心。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了解師傅了。
馬鈞鐵一邊吸著雪茄,一邊打量著韓松,那眼神讓韓松忐忑不安。
“那天,老白的助理給我和劉錦拿錢,你看到了?”
韓松沒想到馬鈞鐵會直接這樣問他,下意識看看門口,似乎是怕有人聽見,然后點點頭。
“確切地說,那錢是專門給我的。那天的案子,領(lǐng)導也沒讓深究,老白的意思是讓我行個方便。一百萬,不少,對吧?”
韓松一驚:“一百萬?那么多?”
馬鈞鐵說:“不多。秀才每天賣油這一塊兒,進賬就三百多萬。一百萬,在我這里給他永久方便,值得。要知道,全支隊也就我與何燁他們擺不平,現(xiàn)在搞定了我,無論怎樣,他們會感覺好一點兒吧?!?/p>
韓松無語。
韓松敬畏師傅,但又不大能接受師傅目前的這種做法。韓松感覺自己更加孤單了。要說最近兩年來,師傅拒絕自己,使得自己心理上有著很強的孤單感,但心中還是存著回到師傅身邊這個念想。而眼下,韓松覺得自己即使回到師傅身邊,師傅也不是從前的師傅了。
馬鈞鐵用力吸了幾口煙:“過幾天調(diào)到油田支隊來,不在刑警那邊干了。咱們捆在一起好好干,一起發(fā)財,如何?”
韓松回答:“師傅,您發(fā)財就行,您發(fā)財就行,我膽兒小?!?/p>
馬鈞鐵說:“你小子還膽兒小?還有誰能比你膽兒大?你給魯奎送什么錢?不就那點兒事嗎?至于拿十九萬嗎?”
韓松說:“師傅,不瞞您說,上次提拔,不是我爸幫我忙,是我給張克平送了二十萬,才……那天下午,張克平找我談話,把錢退給我了。然后我又到魯奎辦公室,結(jié)果把錢忘在那里了,那錢不是給魯奎的。嗨,別提了,弄巧成拙啊,這魯奎也太壞了。”
馬鈞鐵說:“我就說你小子膽兒大嘛,能為當官送二十萬,是不是打算將來吃點兒油耗子的油水,再吃回來?”
韓松說:“那是兩回事。送錢當官,那也是沒辦法,我往死里干,他們不提拔我,送他們二十萬,我也是為了爭口氣?!?/p>
馬鈞鐵說:“怎么二十萬?不是十九萬嗎?”
韓松說:“張克平退我錢,我說啥也不要。我客氣大勁兒了,最后,張克平留下了一萬……”
馬鈞鐵說:“你這么折騰,非常有必要,可以看出市局這些領(lǐng)導都是什么鳥?!?/p>
韓松說:“但我的直覺是,張克平看我太能折騰了,不放心,于是把錢退給我了。倒是那個魯奎,有點兒精神亢奮,一心想把我往死里整?!?/p>
馬鈞鐵說:“那你感覺他們兩個誰和孔二虎更近一些呢?”
韓松說:“說不太好,也許都很近?!?/p>
馬鈞鐵說:“董雙紅的傷嘛,一幫油耗子,都是烏合之眾,總有辦法談開。抓緊把這些事情都平了,然后到油田支隊工作,我這里非常需要你。”
韓松說:“我來油田支隊可以,我也想跟著您干??蓭煾?,來路不明的錢,絕對不能收啊?!?/p>
馬鈞鐵笑了,那是一種由衷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
韓松卻笑不出來。
窗外陽光明媚,韓松心里卻烏云滾滾。他真想整一棒子烈酒灌進肚子里。家里老父親身體不好,已經(jīng)住院了,單位這邊又是一片混亂,韓松內(nèi)心涌起一種崩潰的感覺。馬鈞鐵依然注視著他,韓松卻慢慢低下了頭。
按說,父親病到這個程度,自己應該全心全意照顧父親才對,每天將父親那雙瘦弱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韓松感覺累了,他想逃離。
有腳步聲傳來,韓松沒有抬頭。接著,韓松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青蘋果香水味。韓松的頭還未抬起,嘴里卻蹦出了兩個字:“何燁!”
沒錯,是何燁。不僅是何燁,還有華生、曹海、于強、謝暉,還有何景利、隆子洲,還有我……
韓松傻呆呆地看著我們。我感覺,韓松已經(jīng)蒙圈了。
四
“歡迎你加入我們的隊伍,韓松,你經(jīng)受住了考驗。”何景利滿面笑容,“不愧是老韓局長的兒子。”
從來沒有人像何景利這樣評價過韓松。韓松聽了這話,頓時有點兒像被打了雞血。
何景利指了指墻上的一個攝像頭:“韓松,剛才馬支隊和你的談話,我們?nèi)牭搅耍阌星橛辛x,有原則,好!”
原來,韓松與馬鈞鐵這次見面,竟然是一個現(xiàn)場直播的視頻會議。他們兩人全部的互動,旁邊一個小會議室里的何景利等人都通過視頻系統(tǒng)看得一清二楚。幾天來,曹海、于強、謝暉等已陸續(xù)調(diào)入油田支隊,他們都是馬鈞鐵、何燁按照隆子洲的要求,精挑細選后確定的人選。何燁、華生始終力薦韓松,馬鈞鐵心中對他也是認可的,只是覺得還要對他進行最后的考驗。結(jié)果,韓松精彩過關(guān)。
隆子洲說:“別人都說我親民又接地氣,但即使我再投入,今天看來,我和大家之間還是存在著一堵墻。你們在基層的真實遭遇,超過了我的想象?!?/p>
“隆局,您讓我們感動,有您這樣的公安局長,我們驕傲。”馬鈞鐵說,“韓松,打擊油耗子是一件很復雜的事情,所以你說要立功當局長什么的,我始終打壓你,希望你理解。”
韓松更加蒙圈了,他仔細回憶著自己和馬鈞鐵剛剛的對話,那可全是高度機密啊。既然有現(xiàn)場直播,馬鈞鐵為什么毫不在意地談到受賄?難道他受賄的事大家都知道?難道這也是他們的一步棋?
隆子洲說:“你們的所作所為讓我感動,這是我們事業(yè)前行的動力啊。今后我們一起大刀闊斧,干一場!”
何景利說:“有隆局支持,我們一起努力,把這個城市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油耗子全部干掉!”
隆子洲說:“當警察是干啥的?就連小孩兒都知道,動畫片里的黑貓警長都在不遺余力抓耗子,我們怎么能夠沒有行動?這么些年了,油耗子打了許多,為什么還有碩鼠逍遙法外?景利,你把目前的局面和大家說一說?!?/p>
何景利拿出一張圖,在上邊勾勾畫畫??磥恚@張圖絕對不是何景利短時間內(nèi)制作成的。何景利如數(shù)家珍,詳細介紹了本市六大涉油犯罪嫌疑人——劉秀、老白、孔二虎、弈成、油缸子、君剛。何景利認為,打掉這六股勢力,也就基本打盡了這個城市的涉油犯罪。因為與這六股勢力沒有關(guān)系的涉油犯罪,基本上已經(jīng)被這六股勢力打盡,或被他們借公安機關(guān)之手收拾了,比如侯偉處理的那些涉油犯罪就是這種類型。
何景利能夠挖出這六股勢力,首先得感謝交警那位車務(wù)處長賀光明。有個成語叫按圖索驥,何景利是按牌索驥,主要是通過賀光明發(fā)出去的那些霸道車牌尋找線索。牌照11111、55555、66666、77777、88888,都是劉秀名下的路虎攬勝,牌照11111是劉秀本人坐駕,牌照55555是孔二虎的,牌照77777是老白的,牌照66666是油缸子的,牌照88888是金邊眼鏡的座駕。老白除了攬勝之外,還有那輛瑪莎拉蒂。
何景利說:“這些人,大家說熟悉也熟悉,說不熟悉也不熟悉。熟悉是因為大家知道他們都是偷油的,不熟悉是因為我們很難抓到他們真正的把柄,更不知道他們在偷油、運輸、販賣、加工方面的諸多細節(jié)?!?/p>
馬鈞鐵說:“辦了這么多涉油案子,扣一臺偷油車很容易,但若想證據(jù)確鑿抓到上線,則是一個大難題。這和搞毒品案類似。咱們這個城市,每天晚上可不是只有一臺偷油車在偷油,你即使扣了其中的一臺,還有許多其他偷油車照偷不誤。我的總結(jié)是,這么多年打擊盜油犯罪,始終沒有打到根子上,原因在于沒有搞清整個偷油組織內(nèi)部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網(wǎng)?!?/p>
何景利說:“鈞鐵啊,你剛才說的都對,但你說扣一臺偷油車很容易,我不認可。路上目前跑著的偷油車多的是,但我們要扣其中一臺,其實是很難的。假如市局現(xiàn)在下令,在公路上設(shè)卡,逐一清查每一輛運油車,那么肯定跑風,路上所有的偷油車瞬間消失。假如我們現(xiàn)在上路,扣一臺向外地運送原油的車輛,司機攜帶的那些假手續(xù),我們又難以判斷。也就是說,很多偷油車就在我們眼前,我們卻無能為力?!?/p>
馬鈞鐵很贊成何景利的話:“支隊長說的沒錯,而且路上跑著的那些偷油車,背后都有復雜的背景支撐,一般民警都不敢扣,即便扣了,最后也得放行。誰不想進步?誰敢得罪權(quán)貴?”
何景利說:“隆局,您決心大,但我也很擔心,油耗子們神通廣大,如果我們真的打狠了,隆局您承受的壓力……”
隆子洲說:“大家放心干,我已經(jīng)做好準備了,丟了烏紗帽也不怕。我每天工作千頭萬緒,打擊盜油犯罪這方面主要靠大家,關(guān)鍵性問題和關(guān)鍵性時刻,我來給你們撐腰,大膽干,而且每個案子都要辦成鐵案,要經(jīng)受住歷史考驗!”
五
“誰能保證,他在關(guān)鍵時刻不會退卻?他是政工出身,能有那么硬的骨頭嗎?”
“從省廳到地方,初來乍到,不知道水多深……”
“魯書記,等他砸鍋了,一旦有機會,我們就支持您上位……尤其是將來,省廳和市委都認為派他來是個錯誤的時候……”
“盲目打擊育才化工,是個失敗的行動,不利于真正深度打擊油耗子?!?/p>
……
魯奎、張克平、劉向東等人一起商議著。
此時,馬鈞鐵對隆子州卻有著越來越扎實的信任。
馬鈞鐵對隆子洲說:“隆局,我現(xiàn)在是百分之百相信您,對油田支隊也是充滿期望,但是,油耗子們出手實在大方,也保不準我們這支新隊伍會遇到新問題。同志們也都是人,也都有自己的致命弱點,時刻防范,才會有最后的成功。所以,有些事情,我們還要拭目以待。”
隆子洲說:“是啊,弱點都在暗處。打擊涉油犯罪和打擊其他類型的犯罪不大一樣。石油不像毒品,大家都覺得沾一點兒、獲得點兒實惠沒什么,但麻木久了,致命問題也就來了……”
劉錦犧牲后,馬鈞鐵找隆子洲進行了一次長談,坦陳了收取一百萬賄賂的真正動機,以及劉錦手機丟失的問題。
隆子洲說:“油耗子出手,這么大方?”
馬鈞鐵說:“一般人承受不住這樣的糖衣炮彈?!?/p>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隆子洲最欣賞的就是馬鈞鐵這樣的基層警察。馬鈞鐵就像一臺破案機器,卻沒有任何周旋于官場的伎倆與心機。馬鈞鐵在被提拔至油田支隊副支隊長之前,已經(jīng)是全市公安機關(guān)科所隊長里最年長的主官了。隆子洲曾經(jīng)有過各種機會與馬鈞鐵互動,但馬鈞鐵從來不溜須拍馬,更不可能做出像賀光明那樣的事情。
隆子洲說:“按理說,我們?nèi)止ぷ饕呀?jīng)是全省,乃至全國一流了,我平平安安過三四年也就退休了,但深度打擊油耗子這件事,我還是要做。我想這是我警察生涯的最后一個關(guān)鍵戰(zhàn)役。”
馬鈞鐵說:“但是,打擊油耗子如果打不明白,是會被反咬一口的,甚至會影響您個人……”
隆子洲說:“有時我也在想,我們這樣賣力干工作是為了什么?比如我,為了省心,可以不碰油耗子;你馬鈞鐵呢,這么些年破獲大要案無數(shù),也該休息休息了,但我們都不閑著,思想不閑著,行動不閑著,為什么?原因在于我們愛這個職業(yè),希望這個職業(yè)好,希望這個職業(yè)令人尊敬……”
孔二虎涉嫌毒駕,暫時被取保。孔二虎帶著油缸子闖進弈成的別墅,徑直把槍口頂在了弈成腦門上。弈成說:“都是自家人,這是干啥?”
油缸子把刀架在弈成脖子上:“少廢話,把董雙紅交出來!”
趙輝騰把董雙紅押了出來,交給孔二虎,孔二虎說:“跟我走,我還指著你告倒韓松呢。”
“你怎么知道他在我這里?”弈成問。
“少廢話,那個晚上,如果你遇到我們兄弟,還想搶走董雙紅?”
六
這天下午,隆子洲給柳家勝打了電話,告訴他必須擺平韓松被孔二虎一伙告狀的事情。柳家勝聽了細節(jié),明確對隆子洲說:“大哥,您放心,這幫兔崽子,還想翻天了?”
檢察院那邊即將對韓松立案的關(guān)鍵時刻,孔二虎接到了柳家勝的電話。和老白一樣,孔二虎一直想背著劉秀另起爐灶大干一番,這就離不開柳家勝的支持。柳家勝在孔二虎那里,當然是有著無窮威力的。
柳家勝在電話里大罵:“那個董雙紅,兔崽子,就是警察真的把他打骨折了,又能怎么地?還告警察?你怎么管理手下的?”
這個電話非常關(guān)鍵,孔二虎立即沒了脾氣,一再表示不再告狀,那件事就此結(jié)束了。
孔二虎說:“但是,韓松這人,特不懂事兒,經(jīng)常擋我們財路。不是一次兩次了,不干掉他,我們以后的日子不好過?!?/p>
柳家勝說:“等他擋路的時候再說,但現(xiàn)在不能把他往死里整,聽明白沒有?”
孔二虎讓董雙紅撤訴,表明了柳家勝和他的緊密聯(lián)系。隆子洲覺得自己小試牛刀,進一步印證了對柳家勝的懷疑。
原本,魯奎已經(jīng)給韓松設(shè)好了圈套,在黨委成員里造勢非常充分。韓松是個小角色,郁悶與否和他無關(guān),他只想讓韓松再也翻不過身來,以解心頭之恨。
那天,黨委會討論韓松問題的時候,韓松按照隆子洲的要求在會議室外邊候著,直到黨委秘書叫他進去。
隆子洲說:“韓松,你怎么能給魯書記送錢?現(xiàn)在這事傳得沸沸揚揚,需要給大家一個說法,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韓松瞬間就明白了隆子洲的用意,自己接下來的發(fā)言必須字字斟酌。于是,他清清嗓子說:“隆局,首先說聲抱歉,我給各位領(lǐng)導添了麻煩。魯書記,如果我說那錢不是送你的,你也不會相信,對吧?”
魯奎把臉扭向一邊,非常傲慢。
韓松說:“事情是這樣的,我去魯書記辦公室之前,是從張局長那里出來的……”
張克平聽了,臉一下子紅了,他最擔心的就是韓松把自己攪和進去,想說什么,又有點兒沒底氣。這時,韓松接著說:“我爸治病,錢不夠,張局長看我困難,借給我們家十九萬,那十九萬我是從張局長那里拿來的……”
黨委成員聞聽,開始交頭接耳了。張克平松弛下來,魯奎卻有些怒了。
韓松說:“對不起,魯書記,那天我在您辦公室,情緒不夠冷靜。更加抱歉,我那十九萬,的的確確是落在您那里的,我沒想玷污您的清廉名聲……”
隆子洲問:“克平,有這回事嗎?”
“有,我的確借給韓松十九萬。但他拿這錢具體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張克平還是非常有頭腦,把自己摘出去的同時,也盡量不得罪魯奎。
韓松對魯奎深深鞠了一躬:“抱歉,魯書記。那錢的確是給我爸的救命錢,現(xiàn)在老人家已經(jīng)去世了,請代我還給張局長就行了。”
魯奎臉色難看:“那么我問你,你在我辦公室扔下十九萬,為什么至今都沒給我打個電話,說明一下情況?你這也太不嚴肅了吧?換了誰都會認為你居心不良?!?/p>
韓松說:“最近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劉錦犧牲,我忙著破案,接著家父去世,現(xiàn)在,孔二虎還告我打人,檢察院天天找我麻煩。我腦子太亂,耽誤和您匯報了……”
隆子洲說:“據(jù)我所知,孔二虎那邊已經(jīng)不再告韓松了,撤訴了,口供也變了,檢察院也不打算再追究。魯書記,我看,這事就算了。”
魯奎的臉頓時成了絳紫色,可又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其實,孔二虎比魯奎更窩火。他花了這么大力氣禍害韓松,卻讓柳家勝給攔下了。于是,孔二虎又開始琢磨新方法,他覺得,可以利用狄威做點兒文章。
劉秀手下那個臥底,最終不再有任何音訊,韓松似乎也對那個光盤不那么感興趣了。狄威難以撼動劉秀,干脆將飯店出讓,開始到省城、到北京上訪,狀告劉秀是黑社會。
劉秀的手下都知道,韓松整天圍著狄氏兄弟的小妹狄威轉(zhuǎn)悠。既然狄威一心想報仇,孔二虎就直接找到了她,告知自己可以幫忙。
“你是一直想幫我哥哥的那個人嗎?”
孔二虎不知道這句話的緣起,只是機械地點點頭。幼稚的狄威相信了,她也幼稚地認為自己可以駕馭孔二虎,讓他為自己服務(wù)?!澳敲矗C明劉秀犯罪的第三張光盤,可以給我嗎?那樣,就可以置劉秀于死地了。”
“方便的時候,我會給你的?!?/p>
孔二虎能夠感覺到,狄威和韓松似乎很少見面。這就是他的機會,他要利用這個機會,讓韓松難受,讓韓松崩潰。
“韓松,第三張光盤,我很快就會得到,到時候復制一張給你……我已經(jīng)和劉秀身邊那個臥底聯(lián)系上了?!钡彝o韓松打了電話,又把她與孔二虎的通話發(fā)了過去。
韓松聽了,感覺怪怪的,叮囑狄威說:“多加注意,以防其中有詐。再有,你仔細聽聽,這個人的聲音,和此前與我們聯(lián)系的那個完全不一樣啊……”
第九章相親的日子
一
回到師傅身邊那天起,韓松一直不離師傅左右,生怕自己一個不留神,再被師傅丟了。馬鈞鐵說:“徒弟啊,我們必須把炸你的人揪出來,想炸你還成?”
韓松說:“除了劉秀還有誰?是他指使孔二虎干的,孔二虎恨死我了。”
馬鈞鐵說:“不可能是劉秀,也不可能是孔二虎。和孔二虎打了這么些年交道,你還不知道他?只會虛張聲勢,不會有那么大的膽子,他和油缸子都是那種人?!?/p>
韓松說:“為什么不會是劉秀?”
馬鈞鐵說:“劉秀不像你想得那么壞……”
韓松愣住了。他不相信,自己折騰了那么久,一心想打掉的那個盜油團伙的老大,師傅竟然說他不壞。師傅這是怎么了?
“我告訴過你,事情的復雜程度,遠遠超過你的想象。你還太嫩?!?/p>
那天晚上,韓松把師傅送到那幢破舊的居民樓下。他開車離去不久,就聽到了激烈的槍響。待他返回,一輛吉普車已經(jīng)消失在視線盡頭。韓松沖進樓道,到處都是血,韓松瞬間淚流滿面,帶著哭腔不停地呼喊師傅。
“哭啥?那些血沒有一滴是我的,對師傅這么沒信心?”馬鈞鐵站在他身后說。
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馬鈞鐵只是腰扭了一下。
馬鈞鐵說:“韓松,我記得你告訴過我,狄威說劉秀身邊有一個臥底,可以提供給你們想要的證據(jù),用那個證據(jù)干掉劉秀,然后你立功受獎,不是說有第三張光碟嘛?!?/p>
韓松說:“師傅,您別說立功不立功的事了……不過,師傅,你這么一說,我倒是有個想法,是不是那個臥底要炸我?”
馬鈞鐵說:“你的這個想法早就該有了。你當時到處瞎折騰,對方?jīng)]看好你和狄威,擔心弄不好再把自己暴露了,就對你下了死手。”
韓松說:“這是打算滅口啊?!?/p>
馬鈞鐵說:“劉錦為我拍攝的那段視頻,我覺得應該是被殺害劉錦的那個人看到了。他發(fā)現(xiàn)我收錢是假,順藤摸瓜是真,所以要把我干掉。”
韓松說:“炸我的那個人,應該也是襲擊你的那個人吧?”
馬鈞鐵說:“劉錦出事那個晚上,他要抓的油耗子并不是給劉秀旗下的育才化工運送原油。他先是和別的油耗子發(fā)生沖突,劉錦正好撞見,于是他殺害了劉錦,又拿到了劉錦的手機,看到了那段視頻?!?/p>
韓松說:“這個人,不是孔二虎就是老白吧?老白和孔二虎已經(jīng)取保了。孔二虎還是像以前一樣滿處晃悠,據(jù)說老白好像受傷不輕,住院了。難道是他們指使人對師傅你下手?”
馬鈞鐵說:“事實上,我一直等著這個人來干掉我,早就做了防備。我估計應該是老白。我和他,就像你和孔二虎,斗了一輩子,他恨死我了。不過,老白比孔二虎心眼多,也比孔二虎更狠?!?/p>
韓松說:“那很有可能炸我的人就是老白,他有反叛劉秀的野心。”
馬鈞鐵說:“想反叛劉秀的人,不止老白一個。但我想,老白一定是最想取代劉秀的,如果真是老白干的,他躺在病床上還能遙控指揮對我下手,說明圍繞他已經(jīng)形成一股勢力了。劉秀怕是兇多吉少……”
韓松問:“師傅,你為什么那么擔心劉秀?讓他們黑吃黑窩里斗,不是挺好?”
馬鈞鐵說:“我告訴你一件事,你絕對要保守秘密。劉秀,是劉錦的哥哥,親哥哥……所以你記住,如果哪天我真的出了事,兇手絕對不會是劉秀……”
二
“今晚這個行動,應該會在你相親之前結(jié)束?!背繒淖詈?,何景利半開玩笑地對何燁說。
支隊正在搞一個偷油案子,韓松剛剛到支隊報到,對這個案子的前期不是很了解。何景利對韓松說:“讓你抓誰,把他抓到就是了?!?/p>
“你初來乍到,和我一樣干粗活,從粗活做起?!蔽夜室夥稚㈨n松的注意力,擔心他會因為何燁相親受到打擊。
韓松的目光明顯呆滯了,他木然地說:“我也就能干點兒粗活,我太粗心大意了……”
這樣說的時候,韓松看著何燁的眼神特別黏糊。何燁的注意力卻全部在工作上。何燁說:“我在涉油犯罪方面,始終沒有培養(yǎng)幾個像樣的線人,華生、洪圖這方面也是弱項,今晚這個線索啊,來得特別艱難?!?/p>
馬鈞鐵說:“劉錦有個很好的線人,但他走了,那條線也就斷了,我一直沒找回來,非常遺憾?!?/p>
今晚這個行動,依然在褲襠巷的一號目標位置。馬鈞鐵一直要求何燁緊盯褲襠巷,圍繞褲襠巷搜集線索,何燁與華生經(jīng)過一番努力,很快有了動靜。
何燁說:“馬支隊,我們能不能再把劉錦的那個線人找出來呢?他能相信劉錦,也一定會相信我們?!?/p>
馬鈞鐵說:“上次油缸子落網(wǎng),以及劉錦犧牲那天的火并線索,都是這個人提供的,但我們不知道他的名字。那個號碼除了和劉錦聯(lián)系,就是和孔二虎的手機號碼聯(lián)系?!?/p>
何景利說:“這個人能是誰呢?”
于強說:“那人的手機號碼,最近已經(jīng)停用了。”
馬鈞鐵說:“會不會是他暴露了,遇到了什么危險?”
何燁說:“如果是這樣,孔二虎的疑點還是很大。那個手機除了和劉錦聯(lián)系,再就是和他聯(lián)系多,對吧?所以,孔二虎和老白之間,也許有某種合作?!?/p>
曹海說:“那就危險了。何燁給劉錦的手機掛木馬那天,眼見著劉錦手機的視頻和短信被刪除了,那應該是害死劉錦的兇手所為。這樣說來,劉錦的線人也是兇多吉少啊?!?/p>
馬鈞鐵說:“同志們,今天晚上加把勁兒。何燁上來的這個線索,雖然只是一臺五十噸的油罐車,但可以撕去老白的面紗。”
早年,劉秀打折了老白的腿,卻始終沒有打服他的心。劉錦犧牲那天夜里,何景利帶著大家去偵查老白背著劉秀獨自開辦的化工廠。劉秀手下都有活思想,比如孔二虎也正在建設(shè)一個屬于自己的加油站??锥㈤_加油站,覺得劉秀不至于反對,因為未來營業(yè)也會使用育才化工的油品。所以,劉秀是會樂享其成的。但是,老白獨自開辦化工廠,劉秀絕對不會容忍。
何景利說:“今晚,何燁與華生把目標油罐車扣下就成,然后洪圖送何燁去相親。車交給曹海、于強,訊問這方面,主要由韓松、華生進行?!?/p>
這一晚,何燁將會去相親,對方是中心醫(yī)院外科名醫(yī)錢博文。韓松咧咧嘴:“你們聽到?jīng)]?何燁抓完人,交給我審,然后人家就去相親了。”
華生沒心情玩手機了。我也默不作聲,足足掄了五十多個啞鈴。
褲襠巷里的幽靈似乎已經(jīng)不在。劉錦的鮮血至今依然凝固在距離那里不太遠的地方,但當天夜里工作至很晚,也沒發(fā)現(xiàn)目標,令人感覺有點兒跑風的意味。實在等不下去了,何景利讓何燁趕緊去約會,留下韓松等繼續(xù)工作。
何景利說:“耽誤何燁一生,擔不起這個罪名啊……”
何燁祝愿大家抓人扣車一切順利,隨后踏上相親路。何燁的婚姻問題,始終是個難題。大齡剩女永遠比大齡剩男顯得緊迫。當然,假如不是工作那么投入,何燁也許早就名花有主了。何燁整天打拼在男人的世界里,把自己弄得也像個男人。這一天,醫(yī)生錢博文給了她新意。
相親的日子,眾人齊心協(xié)力幫何燁勉強從繁忙的工作中抽身。他們的介紹人是目前跑政法口的女記者丁彤彤。由于都很中意對方,誰也不想聽到“被否決”的消息,礙于面子,兩人約定不打電話、不發(fā)短信、不通過介紹人傳話,第二天晚上七點還在這里見面,如果某方?jīng)]來,就說明某方不同意。其實,雙方都特別中意對方,只是都覺得不便立即表達。
錢博文如期到達,何燁卻遲遲沒有露面。也許,注定這個夜晚會發(fā)生一些事情。錢博文失望的時刻,在同一個咖啡館,孔二虎正充滿希望。錢博文不認識孔二虎,更不認識狄威,當孔二虎與狄威在距離錢博文不遠處喝咖啡的時候,他們彼此誰也不知道誰是誰。
三
劉秀已經(jīng)叫停,但手下們卻集體瘋狂。
油缸子、孔二虎屬于最前線的偷油戰(zhàn)士,油缸子的偷油方式主要是在距離輸油管線很遠地方的塑料大棚或房舍那里挖地道,而孔二虎的偷油方式是直接在各種管線上安裝閥門,或是直接在油井上放油??锥⑦€要負責清除其他不聽話的油耗子,確保這些油耗子將偷來的原油賣給育才化工廠。
按照舊有分工,老白主要負責原油深加工和銷售。秀才集團從各種渠道獲得的原油,除了就地在育才化工加工一部分以外,每天還有四百噸左右的原油運至省外,每噸原油利潤在三千元左右,極其可觀。老白極力籠絡(luò)劉翔,他希望有一天劉秀的一切都屬于自己,卻不知道劉秀已經(jīng)布下大棋局,老白甚至都不知道劉翔是劉秀的獨子。
老白時刻都想像劉秀一樣,網(wǎng)羅一批忠心耿耿的手下,他的目標是:干掉劉秀,每天外運原油達到一千噸,此生足矣。
老白、弈成和千里之外的杏州化工企業(yè)聯(lián)系密切,他們偷來的原油劉秀不收,就全部外運謀利。余下的原油,供給老白自己的化工廠消耗。
內(nèi)部的斗爭從未停止,劉秀叫停偷油模式后,這樣的斗爭急速升級。恩塔地區(qū)的弈成,試圖與孔二虎、油缸子分庭抗禮,劉錦犧牲那個夜晚,一輛黑色捷達里有兩個油耗子被撞死,那兩位就是弈成派來搶油的手下。
面對這些躍躍欲試的內(nèi)部勢力,劉秀一直感覺自己時刻會被拍死在沙灘上。弈成的野心,劉秀已經(jīng)知曉,卻不知道老白的勾當。毫無疑問,這背后一定有某種背景支撐,劉秀沒有摸出他們的背景是誰,但劉秀已經(jīng)感覺到有一個無形的黑影,這個黑影籠罩著他,時刻準備與自己對抗。
劉秀曾經(jīng)試圖通過油耗子們常用的老辦法干掉弈成,比如讓孔二虎將他舉報到侯偉那里,讓侯偉查扣他的油車,但最終,弈成總能渡過危機。無奈,劉秀決定用自己的方式,化解弈成和老白對自己形成的壓力和挑戰(zhàn)。
弈成算是恩塔的涉黑勢力,他的座駕林肯領(lǐng)航員里總有一只藏獒,這只價值連城的藏獒兇狠無比,據(jù)說曾經(jīng)為弈成撕咬過不聽話的手下。
前些年,弈成閑著無聊的時候經(jīng)常會讓自己的車以不超過二十公里的時速行駛,甚至更低,這樣的時候,任何一輛車都不能、也都不敢超他的車,如果誰犯戒,定會遭到弈成手下的暴打。許多年來,路上的車輛都懂了規(guī)矩,一見到弈成的林肯領(lǐng)航員都會自動讓路。這種威儀,在恩塔家喻戶曉。
當?shù)厝丝偨Y(jié)出來兩大禍害:油田的盜油車,恩塔的弈二哥。
至于那個夜晚死去的兩個手下,弈成根本沒有給手下家屬任何補償。一個普通的雪夜,兩個油耗子因為偷油出了車禍而死,僅此而已。家屬知道他們都是偷油后賣給弈成,平日里提到弈成也都是二哥二哥地叫著,曾經(jīng)戰(zhàn)戰(zhàn)兢兢找到弈成,希望得到點兒補償。弈成的手下直接將他們打得鼻孔竄血,弈成淡淡地說:“不學好,偷油,丟了性命還來訛我?還要臉不?”
弈成對手下無情,對孔二虎更是充滿了恨。弈成一心想控制更多的原油來源,孔二虎和油缸子的偷油點應該全部給他才對,他覺得孔二虎的存在沒有必要,每次雙方見面都劍拔弩張,前一段時間孔二虎搶走董雙紅,更令弈成難堪之極。弈成決定和孔二虎斗一斗,讓他嘗嘗恩塔人的厲害。
那天晚上,錢博文獨自等待何燁的時刻,孔二虎正和省商務(wù)廳官員商議加油站和加氣站的事情。一旁,狄威笑盈盈,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孔二虎。
約定的時間過了,錢博文覺得何燁失約,意味著沒相中他。錢博文要了朗姆酒,開喝。他不懂朗姆酒是啥意思,反正酒水單子上寫著這個名字,就隨便要了。
這個何燁,錢博文心動了。何燁在他眼中清澈、干練、陽光、健康,何燁和自己身邊的女醫(yī)生不一樣,和女護士不一樣,和所有他見過的患者不一樣。但是,何燁沒來,錢博文和初戀分手都沒曾這樣難過。
狄威有時會看一眼錢博文,她知道男人那個神態(tài)意味著什么。這讓狄威突然想起了韓松。
門外有汽車剎車的聲音,專心喝酒的錢博文沒有在意。絕望的時候,何燁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
何燁坐定,看了看錢博文,又看了看那酒瓶子,說:“醫(yī)生,酒量不錯啊。對不起了,遲到一個小時二十三分。”
錢博文把杯中殘酒一飲而盡:“你要是不喜歡別人喝酒,今天這點兒酒,是我這輩子喝的最后一口。”
好笑的表白,何燁嘴角剛剛動了動。突然感覺有人一直盯著自己。根據(jù)職業(yè)習慣,她不論去哪里都會注意觀察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和人,但今天有些特殊,她的注意力都在錢博文身上,暫時放松了那種融入骨髓的警惕。瞬間,何燁扭過頭,她看到了孔二虎。
何燁的眼神射過來的時候,孔二虎欠了一下屁股,然后輕輕摟了一下狄威的腰肢??锥⒌难凵裼螣睿淮_認何燁是否認識狄威,孔二虎想做的就是當有一天別人知道韓松的女人被他據(jù)為己有的時候,能夠盡量記得他與狄威的這種親密??锥⑾M螣钜材苡浀谩?/p>
何燁、華生等人不止一次看到韓松與狄威在各種場合出現(xiàn)。當然,韓松從沒有向狄威提起過自己最為欣賞的女同學,也沒有必要提起。
何燁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錢博文以外的位置。錢博文好像說了些什么話,但何燁就像失聰了,什么也沒有聽到。何燁拿出手機,撥通華生的號碼:“華生,韓松和那小妞還處著沒……你別直接問韓松,策略點兒啊……十分鐘以內(nèi)告訴我答案?!?/p>
四
何燁走后不久,我們終于抓獲了嫌疑人和油罐車。押解回單位后,韓松立即開始訊問,心中那股壓抑令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氣,動不動就拍桌子瞪眼。華生叫他出來吸了一根煙,放松放松。
華生說:“天天這樣忙,狄威還要不要了?”
用力掐滅煙頭返回訊問室之前,韓松非常自信地說:“放心,那小娘子,永遠是我的。她和我好著呢。”
何燁的手機響了,是華生打來的。何燁聽了幾句,不由皺起眉頭。那邊,孔二虎與沒心沒肺的狄威摟摟抱抱,甚是親密。
何燁的心中有種說不出的痛,她扭過頭,她不會讓孔二虎看到自己的表情。對韓松,何燁說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但至少,韓松不應該遭到背叛。
何燁搶過朗姆酒,倒了一杯,咕咚一下喝進去。再倒,再喝!何燁對錢博文說:“就是這個酒,再來一瓶。”
何燁喝酒的時候,完全忽略了錢博文的存在,滿腦子都是韓松的身影。她想起了與韓松之間的一幕幕。她的眼睛突然濕潤,一滴眼淚,滴落在酒杯里。
錢博文滿是疑惑:“你……這是怎么了?”
“走,和我去單位。”
按照何燁的性格,她是不會過多解釋什么的。何燁起身朝店門走去,錢博文就像小跟班一樣乖順地跟在后邊,順手還拿走了桌子上的所有紙巾,以便何燁需要時立即供應。
臨要出門,錢博文說:“等會兒?!?/p>
錢博文拿起紙巾,把何燁眼角的一滴淚擦干:“外邊風大,別傷了臉?!?/p>
五
孔二虎沒有感覺到何燁有什么異樣,何燁就像沒有看到狄威一樣。何燁已經(jīng)是心理成熟的老警了,怎會讓孔二虎感覺到什么呢?
商務(wù)廳的官員先走了,孔二虎和狄威繼續(xù)聊。這時候,他注意到有一個人總是不時地注視自己,眼神非常兇狠。那個人獨自坐在一張小桌邊,一邊看雜志,一邊喝咖啡。這個人似乎患有帕金森,拿著雜志的手一直顫抖著,頭也不大穩(wěn)當,總會有輕微擺動。
對于這個人,孔二虎根本沒當回事,雖然眼神兇狠,但哆哆嗦嗦的樣子還是令人感覺不到什么危險。
時間很晚了,孔二虎挽著狄威走出店門,那個人也起身跟在他們后邊。這令孔二虎有點兒警惕起來。咖啡館門前的路被大雪覆蓋,顯得非常冷清,手下已經(jīng)開著牌照55555的路虎攬勝朝孔二虎駛來,那輛攬勝后邊還跟著一輛款式比較老的S系奔馳。
“二虎,弈成向你問好?!?/p>
咖啡館門前,那個帕金森的一句含著殺機的話,令人不寒而栗。他的身體是顫抖的,發(fā)音卻低沉有力??锥⒔┳×艘幻腌?,他確信眼前這人是有備而來,也許下一秒鐘對方就會掏槍。
孔二虎完全沒有了昔日威風,想逃卻又雙腿發(fā)軟,差一點兒咕咚跪在地上。他把眼神落在不遠處慢慢駛來的路虎上,希望給自己開車的手下能夠沖過來救駕??墒?,開路虎的司機卻沒有感覺到迫在眉睫的危險,路虎依舊是那個不緊不慢的速度。
就在這一瞬間,那人的匕首連續(xù)兩次出入孔二虎的腹部??锥⑽嬷亲拥乖诘厣希赃叺牡彝@聲尖叫。
那輛老款奔馳突然加速,開到他們跟前。帕金森打開車門,從容上車,奔馳消失在風雪中。這時候,路虎上的手下才匆忙跑過來,把孔二虎扶上車。孔二虎在后座上,躺在狄威懷中,一邊呻吟,一邊大罵手下見死不救,直到最后沒了力氣。
那個帕金森是弈成手下第一殺手趙輝騰,他患有先天性碘缺乏癥,所以總是顫抖著。趙輝騰自幼跟著弈成打打殺殺,兇殘無比??锥⒑褪窒乱粠陀秃淖与m然囂張,但遇到職業(yè)歹徒就立即沒了聲威??锥⒌氖窒卵劭粗坏对?,眼睛都沒敢睜開。
“就扎了兩刀?沒來個三拳兩腳?輝騰,你是不是老了,怎么這么熊了?”弈成非常不滿意,“到醫(yī)院去看看,不行還揍他。都去!”
這個夜晚,弈成需要給孔二虎最大的恐懼,以便接下來,要從他手中搶奪褲襠巷那片油井密布的地盤。
經(jīng)過一番急救,孔二虎問題不大,沒有性命之憂。他在病房里剛剛舒舒服服躺下的時候,弈成和手下沖進了病房。
趙輝騰二話不說,上前將孔二虎拽下病床拳打腳踢。旁邊一位患者見孔二虎被打得太重了,出言制止:“別打了,你們這么打不把人打死了嗎?”
弈成瞪眼:“沒你事,你少廢話!給我使勁揍他,有事兒我兜著,有人來我擋著!”
趙輝騰在弈成的縱容下將孔二虎胳膊打折,直到孔二虎人事不省。
這幫人離去后,狄威開始尖聲喊叫。狄威的叫喊聲喚醒了孔二虎??锥⒚痣娫挘瑩芡藙⑿愕奶柎a:“大哥,我讓弈成干了……”
第十章高爾夫和藏獒
一
“這是我男朋友,錢博文?!焙螣钜簧砭茪?,走進支隊大門就遇見了身著便裝的何景利,于是直接指著錢博文介紹說。
戴著眼鏡的何景利皺著眉頭,向錢博文點點頭,隨后閃身離開,明顯對這股酒氣不滿意。
何燁的表情,看不出絲毫歡喜。錢博文則不同,聽了何燁這般介紹,臉上露出了新郎官一樣的笑容。錢博文不知道眼前這位何景利是誰,只是笑著點頭示意。
等何景利走遠,錢博文問何燁:“剛才那位,是打更的?”
何燁馬上把食指放在自己嘴上:“噓……那是我們老大,支隊長?!?/p>
來到執(zhí)法辦案區(qū),何燁刷了指紋,帶著錢博文走了進去。
“坐這兒,你在這里等我?!焙螣顚㈠X博文按在走廊里的一把條椅上,而后來到訊問室前。
透過玻璃,何燁看到韓松在里邊拍桌子瞪眼,看來訊問正處于關(guān)鍵時刻。何燁眼睛紅紅的,直盯盯看著韓松。韓松不經(jīng)意一抬眼,留意到了窗外的何燁,于是停止工作,走出訊問室。
韓松說:“怎么回事?這么大酒味?何燁,你這是怎么了?誰欺負你了?”
何燁笑了,眼中還帶著淚。
韓松說:“相親沒成?借酒澆愁?不至于吧你?”
此時,韓松突然發(fā)現(xiàn)條凳那邊坐著一個人,東張西望的樣子,非常可疑。于是一如既往地用蠻橫的口氣問:“你,干什么的?怎么進來的?”
韓松這氣勢,令錢博文有些尷尬。何燁攔住韓松,說:“別吵吵,那是我男朋友。”
韓松立馬軟了:“幸會幸會。”扭頭又問何燁,“但是,你帶著他來公安局干啥,來找我干啥?”
何燁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回答這個問題。無奈中,何燁說:“沒啥,就是有了男朋友以后啊,特別想來看看你?!?/p>
聽了何燁這句話,韓松發(fā)自肺腑地笑了:“這是真的???何燁,你現(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我永遠等著你?!?/p>
韓松這氣勢,令錢博文有些尷尬
何燁說:“韓松,你是最棒的,沒誰能配得上你,你記住我的話。”
韓松突然沉默了。他覺得何燁怪怪的,突然想起“女孩兒的心思你難猜”這句老話。也許,何燁是真的喜歡自己?名花有主了,還對自己戀戀不舍?韓松疲憊的臉上有點兒壞笑,但很快又凝固了,他目前滿腦子都是案子。
韓松說:“你看你這身酒氣,你喝多了,快回去吧?!?/p>
雖然酒氣熏天,但何燁卻不像在胡說八道:“韓松,你要記住我的話,你永遠要自信。”
韓松有點兒蒙圈。走廊那一頭,錢博文表情茫然,誰也不知道此刻他在想啥。韓松拍拍腦門子,何燁今天是咋了?
何燁說:“你得離那個狄威遠一些,免得受傷太深,我說的不是玩笑話?!?/p>
韓松覺得此刻不宜再開玩笑了,很認真地說:“相信我,我和狄威就是逢場作戲,絕對沒有假戲真做。無論怎樣,她傷害不了我,因為我對她根本沒上心。”韓松笑了,神態(tài)有點兒小囂張,“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何燁,能讓我傷心?!?/p>
次日早晨,弈成求見劉秀。臨到中午時分,那個駕駛88888牌照路虎的金邊眼鏡來電,告知弈成到劉秀別墅后邊的高爾夫球場見面。弈成的林肯領(lǐng)航員駛進那個即將建成的雪地高爾夫球場時,劉秀正在揮桿擊打一個又一個橙色小球。不遠處,水泥罐車正在轉(zhuǎn)動,一臺掘土機剛剛挖完一個大坑。
弈成下車,朝著劉秀走去。弈成左手邊是趙輝騰,右手邊是他的那只藏獒。劉秀聽到了聲音,卻完全不理不睬。藏獒躍躍欲試前竄后跳,到了劉秀身前更是這樣,弈成不斷用小動作安撫藏獒,局勢似乎完全由他掌握著。
已經(jīng)來到劉秀近前,但劉秀依然只顧打球,看也不看弈成一眼。身旁,金邊眼鏡和君剛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弈成點燃了一支煙,也不打擾劉秀,靜靜地吸著。目光生冷的趙輝騰依然顫抖著,但他的顫抖并不是因為天寒地凍,而是身體缺少鉀元素的疾病使然。
劉秀打夠了,累了,于是轉(zhuǎn)過身。那只藏獒目帶兇光朝著劉秀叫了兩聲。劉秀的視線依然沒有落在弈成和趙輝騰身上,而是對著藏獒說:“亂咬!你怎么來了?誰讓你來的?”
劉秀一邊說話,一邊提著高爾夫球桿朝藏獒走過去。說來奇怪,這藏獒竟然呈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怯意,似乎要往主人弈成身后躲藏。弈成對此非常奇怪,他不知道劉秀有著怎樣的魔法。正在納悶的時候,劉秀已經(jīng)來到藏獒近前。
劉秀繼續(xù)對著藏獒說:“畜生,你怎么來了?誰讓你來的?”
一邊說著,劉秀一邊揮起高爾夫球桿,朝著藏獒的下巴頦摟了一桿子。那畜生的碩大腦袋忽悠一下朝著天空仰過去。接下來,劉秀繼續(xù)揮舞球桿瘋狂抽打,那藏獒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雪地高爾夫球桿都是鋼制的,攻擊力當然是超乎想象。
趙輝騰想上前阻攔,劉秀一個手下照著他左腿就是一桿子,骨折。
轉(zhuǎn)眼間,那藏獒嗷嗷直叫,匍匐在雪地上,狗血四濺。最后,金邊眼鏡又來到近前,掏出一支短獵,朝著藏獒的狗頭連續(xù)射出五發(fā)子彈。
藏獒一動不動了,劉秀說:“狗仗人勢!還藏獒呢,一點兒氣節(jié)都沒有?!?/p>
金邊眼鏡一揮手,手下過來將那似乎還有點兒呼吸的藏獒拖走,一直拖到那個坑里。隨后,水泥罐車向坑里注入了水泥,掘土機又鏟來積雪覆蓋在水泥上邊。
這一次,劉秀終于看了看弈成:“記住,我這里,不能讓畜生進來,進來就是死。”
弈成和趙輝騰一聲沒吭,他知道這是劉秀在給他們下馬威。劉秀可以結(jié)果了藏獒又用水泥埋了它,當然也可以這樣對付他們。劉秀的這一舉動,令弈成和趙輝騰恐懼異常。
劉秀說:“天冷,有什么事情,進屋說……”
二
沒有任何人搭理趙輝騰,他獨自一瘸一拐,返回了那輛林肯領(lǐng)航員。額頭上,是滾滾而落的豆大汗珠。
有了剛才的下馬威,弈成老實多了。弈成非常心疼那只陪伴了自己很久、價值連城的藏獒,但一個字兒都沒敢和劉秀說,就像一切沒有發(fā)生一樣,跟隨劉秀走進別墅。
別墅里,弈成說:“這樣下去,你干我,我再干你,不是辦法。大哥,孔二虎撞死了我的手下,是不是給我個說法?”
劉秀說:“誰說是孔二虎撞了你的手下?我聽說,二虎被你們打骨折了,太放肆了吧?”
弈成說:“大哥,您得主持公道??!”
劉秀說:“我再清楚地告訴你一遍,絕對不是二虎干的,二虎這輩子的殺人賬本,我都一清二楚,你聽懂沒有?不是二虎干的,下次你若遭遇那人,你和你的手下,還是個死。我也希望搞清楚那個晚上真正的兇手到底是誰,那個撞死你手下,又害了那個警察的人?!?/p>
弈成說:“大哥,我原本以為是二虎撞死了我的手下,報紙上說的那個警察,我以為也是二虎撞死的。但警察找我時,我可一句廢話都沒說啊,我是守規(guī)矩的?!?/p>
“好,這很好。你們都想提高產(chǎn)量,都在比賽,這不是壞事,關(guān)鍵是要有點兒章法才行?!眲⑿銢]有回應弈成這層意思,依然將話題控制在自己手里。
弈成說:“能不能是孔二虎說謊呢?”
劉秀有點兒不耐煩了:“說謊?你以為我在孔二虎面前那么沒有威信?他敢和我說謊?你倒不如說我在說謊。弈成,你小子過分啦。你想擴大地盤想瘋了吧?我給你點兒機會?”
弈成說:“老大,您別這樣說,我不想擴大什么地盤,所有地盤都是您的?!?/p>
劉秀一腳踹翻了眼前的桌子:“知道都是我的,你還敢這么胡來?”
弈成沉默了。
“我說過,大家不要再干了,但你若是想再干那么一段時間,我不反對?!眲⑿阏f,“還是那句話,得有點兒章法。以后啊,采油三廠那邊的地盤都是你的,誰也不能碰了。怎么樣?一直干到你不想干為止。”
怎么突然峰回路轉(zhuǎn)了?弈成此行的目的就是想要點兒地盤,但沒想到秀才又是打死藏獒,又是打斷了趙輝騰的腿,最后卻給了他這樣一種優(yōu)待。奕成奇怪了,為什么給了他這么一大塊肥肉呢?
劉秀接下來的話,給了他答案:“弈成,我生氣,是因為你對二虎太過分。如果你認我這個大哥,以后有人這樣對待你,我也會這樣生氣。兄弟同心,其利斷金。狄氏兄弟那種挑戰(zhàn),說來就來,你懂吧?”
劉秀的身份出現(xiàn)了微妙轉(zhuǎn)變,似乎從主宰者變?yōu)榱酥俨谜?。劉秀不在乎他們誰占便宜誰受傷,他在意的是短期內(nèi)保持著氣壓群狼的氣場。劉秀給了他一塊大肥肉,但這還沒完,劉秀接著告訴他:“我的11111給你,彌補一下你的損失,怎么樣?”
弈成面帶羞愧:“彌補啥啊,我的人雖然死了,但也和大哥沒關(guān)系?!?/p>
劉秀說:“你的手下,你自己處理,我不操心那個。把這片地盤給你,你也別意外,我是不希望這塊地方再出爭端。不要只是研究偷油,也研究一下我的話,你們都要適可而止?!?/p>
弈成說:“我明白了,即使大哥不給我這片油井,我也不會再奢望,也不會和二虎有爭端。只是,撞死我手下的真正兇手會是誰呢?”
劉秀表情凝重:“是啊,你可算想點兒正經(jīng)事兒了。你得提防點兒那個兇手,說不定是哪股子新崛起的勢力,需要我?guī)兔r,你盡管言語?!?/p>
弈成聽了,簡直要給劉秀下跪:“大哥,大哥……您對老弟真是……真是……”
劉秀說:“咱們做事,都求個內(nèi)心安穩(wěn)。我很欣賞你,你既然要做大事,就得有做大事的心胸,不要計較那些小事情。跟著大哥,怎么會有虧吃?”
弈成不斷點頭,說:“大哥,我弈成就是大哥的親弟,您放心吧!”
劉秀說:“三廠是我起家的地方,給你是給你了,但記住,適可而止,欲望不要無邊無際,明白嗎?”
弈成說:“大哥,您放心,我掙點兒零花錢就收手?!?/p>
這個時候,一旁的金邊眼鏡表情復雜。本來,他是樂于看到弈成被收拾的,可眼下這個局面,他始料未及。
臨別,劉秀對弈成說:“想辦法找到一個叫董雙紅的人,他也許知道那個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知道到底是誰撞死了你的手下。那個人,才可能是要你命的人,你必須提前下手?!?/p>
弈成聽了,突然一個激靈:“董雙紅是被孔二虎和油缸子搶走的?!?/p>
劉秀微微點頭:“好,老白,原來真是老白……”
劉秀的一番大手筆,令自己的隊伍暫時更加緊致,而他本人更加超然物外。他已經(jīng)讓金邊眼鏡為自己采購了最新款的勞斯萊斯幻影,賀光明親自送來99999牌照,而且親手將那威風無比的牌照小心翼翼掛上。
公路上,弈成帶領(lǐng)手下瘋狂追逐老白,老白并不知道追他的是誰。弈成是下了死手的,他的意思明顯是要取了老白的性命。弈成知道,劉秀雖然把三廠的成片區(qū)域給了他,孔二虎不是問題,但老白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弈成收拾孔二虎原本就是為了敲山震虎,目的是震懾他身后的人??锥⑸砗蟮娜?,就是老白。
弈成命令手下向老白的座駕開槍射擊。老白在驚恐中盤算,是誰想要他的命?當然,他的第一感覺就是劉秀。這個時候,身處險境的老白認為只有求助警方才可以保全自己。他的瑪莎拉蒂瘋狂地朝著油田支隊的方向逃竄。
三
“我得到警方那里尋求保護,問題嚴重了……”老白撥通了一個電話,而他的電話被韓松截獲了。
韓松已經(jīng)圍繞老白開展全方位偵查。老白等人都是很有戒心的,韓松搜集得來的信息,很多都是碎片化的,需要不斷分析研判。比如這個電話,他是打給誰的?是什么意思?很快,韓松確定老白是打給金邊眼鏡的。這個時候,韓松想起了金邊眼鏡的眼神,想起了自己被炸后,朦朦朧朧中看到的那個人……
從邏輯上判斷,老白是打完這個電話才來到公安局尋求保護的。馬鈞鐵和韓松眼看著老白駕車來到樓下院子里。
此刻,老白心里很煩亂,當他開著滿是彈痕的瑪莎拉蒂來到油田支隊時,沒有了往日的那種招搖。
“這老白,溫柔了許多?!瘪R鈞鐵說完,便和韓松抱著肩膀,眼看著那扇門。
敲門聲響起,韓松說:“進來……”
老白看到韓松在,欲言又止。于是,馬鈞鐵示意韓松先出去。韓松剛剛關(guān)上門,老白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老白說:“哥啊,現(xiàn)在油田支隊里,我就你這么一個親人了,咱們感情也不差事兒啊,你對老弟可不夠意思啊。”
馬鈞鐵敷衍說:“這兩天的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主導的。支隊剛剛大換血,大家都急著出政績嘛。我控制不了局面?!?/p>
老白說:“至少也給我個信兒啊。”
馬鈞鐵說:“不對啊,這次扣的車,抓的人,和你們育才化工沒啥關(guān)系啊。這些贓油都是一路往北,運到二十公里外奎城的一個土煉油點。我感覺,那點兒小家小業(yè),不是你的做派啊?”
老白說:“大哥,不要置小弟于死地,好嗎?”
馬鈞鐵說:“收你錢財,替你消災,沒問題。褲襠巷那邊,只要我能確定是和你老白有關(guān)的油,當然會放行,或是給你放個哨。但是,你們育才化工的油都是南運,北上這條線,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和你有關(guān)聯(lián),抱歉啊?!?/p>
老白說:“鐵哥,若是別的警察查個油車什么的,不會在意是南運還是北運,沒有人會整那么清楚?!?/p>
馬鈞鐵說:“說了這么半天,你的意思是說,這條線是你的?那個土煉油點也是你的?和我說話,直接點兒?!?/p>
對此,老白卻不露絲毫口風。接著,他轉(zhuǎn)了話題:“今天不說別的,有人要殺我,我要報案,我要尋求保護。”
馬鈞鐵說:“老白,你既然來了,就不能白來,今天你不能走了……”
老白說:“我沒想走,有人沖我開槍……”
馬鈞鐵說:“不是你想的那種不走,是我們不讓你走了,你被刑事拘留了?!?/p>
奎城的土煉油廠,以及北上的這條贓油運輸線,馬鈞鐵早已經(jīng)知道了它的存在,何景利也一樣,但在隆子洲這次向油耗子們雷霆宣戰(zhàn)之前,馬鈞鐵也好,何景利也罷,一旦想觸碰這個土煉油廠和那條運輸線,周圍似乎總會有意想不到的渠道通風報信,連一臺運送贓油的罐車都扣不到。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帶隊去圍剿那個土煉油點,到時候也只能是面對一個空空的院子,一個人影都見不到,想查出這個煉油點的上線更是比登天還難。
茫茫雪野,馬鈞鐵與何景利都曾無數(shù)次踏雪尋痕。這條運輸線上,一臺油罐車一路要更換許多次司機,就是為了防止有人熟門熟路找到那個煉油點。馬鈞鐵與何景利就是有著那么一股子韌勁兒,始終不放棄。尤其是馬鈞鐵,他雖然與何景利一樣,沒能最終確定那個土煉油點在樹林里的具體位置,但育才化工廠也好,這個土煉油點也好,馬鈞鐵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隱蔽處蹲守,掌握了車流信息,做好了各種記錄,進而推斷出了土煉油點和育才化工日均購買贓油和銷售贓油的大致數(shù)量。
兩天來,韓松經(jīng)過艱苦的訊問,最終確認了土煉油廠與固定運輸線的存在。在何景利看來,干掉老白是必須的,但又遠遠不夠,他們希望通過干掉老白,掀起劉秀與老白的內(nèi)斗,接下來一鼓作氣,打掉秀才集團的重要金礦——育才化工廠。這是何景利的想法,從常規(guī)角度來說,合乎偵查邏輯。
韓松帶領(lǐng)于強、曹海奔赴奎城。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們將車停到市區(qū),穿著舊衣服,乘坐農(nóng)用車進入,潛伏在那個藏有煉油點的大片樹林附近的農(nóng)村。通往那片樹林的路只有一條,白天基本看不到人,他們只能躲在樹林里觀察情況,看到有運油車輛駛過,就秘密地在樹林里追蹤。隨著一輛又一輛運油車輛的進入,他們距離目標越來越近。
那幾天,為避免身份暴露,韓松他們只能穿著厚厚的棉衣露宿荒野,吃住在樹林和荒草叢里,只有買食物時,才會短時間出現(xiàn)在村里僅有的一家小食雜店。一連幾天,困了就倒在草叢中睡,餓了就掏出涼饅頭和硬面包就著雪充饑。頭發(fā)不梳,手臉不洗,胡子長了沒法刮,頭發(fā)上沾滿枯樹葉,衣服上厚厚的油漬和污漬,讓人看不清衣服原來的顏色。三個人渾身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最初是刻意裝扮成農(nóng)民,而幾天過后,韓松他們再去小食雜店買東西時,竟被人誤認為是流浪漢,村民都躲著他們走。
為了更加精確地掌握非法煉油點的位置,他們經(jīng)常要夜里行動,一不注意就掉進大坑和小溝里。一次夜間行動時,韓松好不容易找到一處有小土丘的地方,不但便于藏身,而且距非法煉油點較近,就決定在此觀察。三個人疲憊不堪,他們躲在被積雪覆蓋的小土丘下睡著了……
美夢是短暫的。第二天醒來時,韓松的叫聲驚醒了于強、曹海。原來,他們竟然躺在一大片墳地里,被積雪覆蓋的小土丘就是墳頭,他們睡覺的地方還有殘缺的黃紙。
從水壩那邊望過來是一片樹林,到了近前才會發(fā)現(xiàn)那是由五片大樹林組成的林帶。最終,韓松確定非法煉油點位于其中的第三片樹林里,那樹林周圍是曠野和農(nóng)田的混合區(qū),幾公里內(nèi)沒有一戶人家,依然是僅有一條林間小路與外界相通,周圍高大茂密的樹木,成了非法煉油點的天然屏障。
前期偵查的條件實在太艱苦了,跟特種部隊的野外生存訓練一樣。但這一切對于韓松三人來說,不僅是艱苦,也緊張刺激。尤其是夜里觀察煉油點時,映入眼簾的景象如同鬼域、幻境。煉油廠的蒸汽清晰可見,點點燈光保證了整個廠區(qū)可以正常工作,但依然顯得十分幽暗。那里,黑色的人影影影綽綽,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聲已經(jīng)可以聽見。這座隱蔽的黑金城堡,讓人聯(lián)想到鬼片里的情景。
通過觀察,韓松發(fā)現(xiàn),這個涉油團伙不僅狡猾,人員分工細致明確,而且還有很強的反偵查能力。為躲避各方檢查,盜油團伙有專門的“暗道”,盜油線路上布滿了“探子”。每當夜幕降臨,偷運原油的車輛從韓松他們那座城市出發(fā),專走背道,行駛幾十公里后,車輛會繞到通往奎城的那個水壩上,目的是繞開收費站,躲避檢查。
這個水壩位置偏僻,一般很難看到行人和車輛。水壩還有一個優(yōu)勢,站在高處,就能看到韓松所在城市入口處和奎城出口處的情況。盜油團伙看中了水壩的這些優(yōu)勢,最終確定了這條運油路線。
盜油團伙采取了多種反偵查措施。例如,運油車輛抵達奎城后,會與煉油點約定交貨地點,通常是在距離非法煉油點幾十公里外的荒野上交貨,待運油車輛抵達后,會有煉油點的司機將運油車輛開走,卸完原油后,再將車輛送回。因此,即便是常年給煉油點送原油的人,也無法接近煉油點,更不知道具體位置。
為了更保險,盜油團伙還經(jīng)常變換交接原油的地點,接車的人員也會定期更換。這條“偷油專線”上遍布油耗子的眼線,只要運送原油的車輛從褲襠巷那邊駛向奎城,盜油團伙就能隨時掌握運油車輛的位置和情況。
經(jīng)過一周的偵查,韓松記錄了大量運送原油車輛的號牌,非法煉油點內(nèi)的人員情況,犯罪嫌疑人活動時間等關(guān)鍵信息悉數(shù)掌握。七天過后,韓松三人返回支隊,向隆子洲、何景利匯報前方情況,曹海、于強繼續(xù)留守偵查。
四
何景利根據(jù)韓松拿回的情報,組織了一次綜合性航拍,以此認真分析運油車輛線路,反復論證抓捕的可行性。最終,由十多幅航拍圖拼接成一幅直觀的“作戰(zhàn)圖”,決定在奎城出口、通往奎城的水壩和非法煉油點外圍等多個重要地點部署警力。
隆子洲召集油田支隊全新力量聽取前期工作匯報,隨后進行戰(zhàn)前動員,設(shè)置抓捕組、現(xiàn)場勘查組、取締組、保障組、機動組、觀察組……參戰(zhàn)民警分工明確,行動代號“掘鼠”。當晚,油田支隊民警按事先計劃被分配到各作戰(zhàn)點,蓄勢待發(fā),隆子洲趕赴現(xiàn)場指揮。
持槍特警和警犬坐進偽裝車輛,向奎城駛?cè)?。所有參?zhàn)人員中途不允許下車。外面下著大雪,負責現(xiàn)場秘密偵查的韓松、曹海、于強則穿著白色的偽裝斗篷,爬行著來到了距煉油點不足百米的一個土壩旁。羽絨服很厚,但冬夜嚴寒依然令他們瑟瑟發(fā)抖。韓松密切注意周圍的動靜……
次日清晨,有車輛陸續(xù)進入煉油點。犯罪嫌疑人就在眼前忙碌著,他們的笑聲、小聲說話的聲音,韓松三人都聽得真真切切。大家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連喘氣都要放慢速度,防止升騰的霧氣令他們暴露,專注地等待著行動打響的一刻。
“車輛進入”、“目標返回”、“目標進入視線”……
各種信息不停地傳來。隆子洲密切關(guān)注著每一個細節(jié),隨時準備下達出擊的命令。而此時,所有民警早已趕到預定位置,因作戰(zhàn)需要,他們大多潛伏在路邊的低洼處,大家靠在一起取暖。
“開始行動……”
隨著隆子洲的一聲令下,抓捕行動開始。
水壩上的一輛運油車被攔了下來,車輛被便衣民警迅速開走。隨后,又一輛卸完貨的車輛行駛到水壩上,駕車人迅速被擒。此時,奎城出口處一輛裝滿原油的車輛被扣,隆子洲等人乘坐的車輛則開足馬力向煉油點疾馳而去……幾分鐘后,滿載持槍特警的偽裝車輛緩慢駛?cè)霟捰忘c。
車門打開的一剎那,荷槍實彈的警察瞬間出現(xiàn)在院子里,多名犯罪嫌疑人還沒反應過來就已被擒,有人倉皇逃竄,有人扣動獵槍扳機,還有人手持砍刀向民警砍去。這個夜晚,奎城郊區(qū)的這個角落槍聲大作……
昏暗的煉油點亂成一團。兩名犯罪嫌疑人跑到樹林邊,韓松等人一躍而起,將其抓個正著,手持砍刀的犯罪嫌疑人沒跑幾步,就被迅猛的警犬撲倒在地。短短幾分鐘時間,現(xiàn)場的犯罪嫌疑人就被全部制伏。
老白的這個非法煉油點位于一片密林深處,場地有一千多平方米,周圍全是高大的樹木。地上到處都是黑糊糊的原油,還有五六個化油池。兩個約四十噸的大鐵罐被埋在地下,其中一個裝滿原油,另外一個裝有大半罐原油。當晚,沒有一輛運油車跑掉,在場的犯罪嫌疑人全部落網(wǎng)。
民警還在犯罪嫌疑人身上搜出了許多現(xiàn)金。一名犯罪嫌疑人說,他們的工資計件,每噸原油可賺二十到三十元,因煉油點用油量較大,收入都很可觀。聽了犯罪嫌疑人的供述,看到滿地的原油,隆子洲非常心痛。在現(xiàn)場,他堅定地說:“這些都是我們油田的原油,絕對不能外流。我們的原油被偷到哪里,我們就要打到哪里!”
不過,雖然有很多嫌疑人落網(wǎng),最終卻無法確定他們與老白或是秀才集團中的任何人有聯(lián)系,這是讓隆子洲感到最為遺憾的。
第十一章我和老白的互動
一
至少在表面上,“掘鼠”行動大獲成功。何燁、華生、韓松和我忙得不亦樂乎。大概多日不見何燁,錢博文探頭探腦出現(xiàn)在支隊門口。
“干什么的?”依然是韓松先發(fā)現(xiàn)了他,接著,韓松想起來他是何燁的男朋友。韓松低聲對華生和我嘀咕,“你倆看好了,這個人就是何燁剛認識的男朋友。”
我和華生當即會意,幾乎同時對錢博文怒吼:“說你呢,你干什么的?”
錢博文被這氣勢嚇得有些發(fā)懵:“我……我找何燁,我是他男朋友……”
這家伙如此快就揭開謎底,華生和我有些失望,但人家既然表明身份了,我們兩個也就不能再裝了,滿臉堆笑地來到近前:“哦,誤會誤會,我們在搞案子,以為你是來探風的呢,抱歉啊?!?/p>
何燁正在訊問室里,我熱情地將錢博文引到會客室,給錢博文泡了杯熱茶。錢博文說:“謝謝,你們最近很忙???”
我琢磨了一下:“不忙,不忙,我們哪有那么多事情?!?/p>
華生接著說:“何燁更不忙,我們這個單位,女的都吃香,什么事情都不讓她們干,何燁每天就是按摩、美容、逛商場。”
看到錢博文那表情,我努力憋著不讓自己笑出來。我說:“您坐啊,我出去忙了?!?/p>
我一出來,就把韓松叫到一旁,把剛才的事嘀咕給他聽。韓松說:“別鬧啊,何燁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男朋友,可別鬧黃了。”
華生聽了有些不高興:“我們還不都是為了你?難不成你跟那個狄威是認真的?不打算要何燁了?”
我跟著起哄:“對啊,你不要,惦記何燁的人多得是,也不能便宜了那個醫(yī)生啊?!?/p>
韓松看我倆沒正經(jīng)的樣子,有些不快:“案子都忙到這份兒上了,還有心思干壞事?你們兩個沒去爬冰臥雪,沒累著,是吧?”
我不理他,提著一個快燒壺,和華生一起朝會客室走去。
進了房間,錢博文原本在看報紙,趕緊起身。華生很客氣,一邊讓錢博文坐下,一邊給他續(xù)水。
我先自我介紹:“我是何燁的警校同學,現(xiàn)在的同事?!苯又?,我用關(guān)心的語氣說,“何燁這脾氣,你能行???”
錢博文說:“我們剛剛認識不久,時間不長,不太了解。這不是總也見不到嗎?我就到單位看看?!?/p>
我說:“你放心,回頭我說說何燁,別一天到晚閑逛,多陪陪你。”
錢博文的臉色有些尷尬,也有些惶恐,試探著問:“何燁對我說她案子忙,脫不開身……”
我說:“這個何燁……人是不錯,就是太愛玩了。警校的時候啊……那些事情不提了。你看,她多調(diào)皮,還說案子忙,這不是忽悠人嗎?你放心,回頭我說說她,別老是這么沒正形兒。”我壓低聲音,“剛才,最開始對你惡狠狠那位,叫韓松,曾經(jīng)是何燁的男朋友——這事你早晚也得知道,我也不瞞著你。你看他那個霸道樣子,最后都不敢娶何燁了,你要是真心和何燁交往,可要負責到底,否則我們這些同學不答應?!?/p>
韓松這個名字,錢博文聽說過。錢博文順著門縫看到正在走廊里比比劃劃的韓松,臉上的表情很復雜。
我接著說:“你們好好處吧。畢竟年齡大些了,何燁應該穩(wěn)重點兒了。你回去問問何燁,我可是她最鐵的哥們兒啊,我說的這些,都是為了你倆的幸福啊。丑話必須說在前邊,幸福才能在后邊。但我覺得吧,何燁不適合你們醫(yī)生這種人。不過,你既然選擇了,就不能再三心二意?!?/p>
若是沒有那個晚上何燁眼淚汪汪找韓松那一幕,此刻的錢博文還不至于對何燁有太多的反感。一次次挑戰(zhàn)底線的結(jié)果是,錢博文一句話沒說,走了。
錢博文的小插曲過后,局長隆子洲駕到,大家臉上都洋溢著喜悅。隆子洲對油田支隊這一階段的工作非常滿意,剛剛坐下就向何景利提出表揚。隆子洲說:“咱們油田支隊的‘掘鼠行動,作為一場開局之戰(zhàn)非常不錯啊,尤其是保密工作做得好,整個過程沒有跑風,說明我們這支隊伍是相當過硬的。尤其是馬鈞鐵,收了老白那么多錢,都沒給人家報個信兒,很不夠意思啊?!?/p>
大家都笑了。
何景利說:“老白被控制在這里,他的化工廠還能保持高效運轉(zhuǎn),說明老白應該還有核心的合作伙伴?!?/p>
馬鈞鐵說:“韓松被炸的時候,老白躺在醫(yī)院里,是沒有作案可能的。一定是他的某個同伙給韓松安了炸彈,找到這個同伙很重要。孔二虎的嫌疑可以暫時排除,他當時也因為毒駕被拘留了?!?/p>
隆子洲說:“還有很多案子要破啊,大家尤其不要忘記劉錦?!?/p>
提起劉錦,大家的心情沉重起來。劉錦的血還凍結(jié)在雪野當中,隆子洲曾經(jīng)說過,要在積雪消融之前將油耗子打盡。隆子洲感覺到了大家心中的那份沉重,鼓勵大家說:“現(xiàn)在,開局良好,希望我們一鼓作氣,實現(xiàn)我們的目標?!?/p>
二
我的業(yè)務(wù)能力有限,除了抓人就是看守那些被抓獲的嫌疑人。我獨自看守老白的時候,他向我暗示,可以給我一筆巨款,老白想給外邊打個電話,還想讓我?guī)退幼摺?/p>
我認真考慮了老白的建議。有了那筆錢,媳婦也許會和我重歸于好,我們會破鏡重圓。誰也不知道我的生活中發(fā)生了什么,如果媳婦和我重歸于好,別人就永遠不會發(fā)現(xiàn)我生活里的那個小波瀾了。
“我要是接受了你的好意,把你放了,我就得進去。關(guān)鍵是,怎么才能把你放了,我還平安無事呢?”
“你讓我打個電話,現(xiàn)在我就讓人把現(xiàn)金送到你指定的地方,余下的都好商量,怎么樣?有了這筆錢,你這個警察不當也罷?!?/p>
我顯得很猶豫。老白對我的狀態(tài)很滿意。外邊的風雪很大很大,厚厚的積雪正籠罩著城市縱橫交錯的路。妻子離開以來,我那縱橫交錯的心思也覆蓋著厚厚的積雪,老白的這番話似乎有某種融化積雪的功能,我的心跳開始加速了。
老白說:“都知道油田支隊大換血了,但若真想干正經(jīng)事兒,應該沖著劉秀去???應該去查育才化工???查一個剛剛起步的土煉油點,磕磣不?”
我說:“那個土煉油點,是你的吧?”
老白說:“即便是我的,我也不能承認啊?!?/p>
我說:“你不承認,他們也能查出來。”
老白說:“查出來也和我沒關(guān)系。和劉秀有關(guān)系的擺在那兒,你們不打……”
我說:“你怎么知道他們打完這個,不再打那個?據(jù)我所知,支隊里這些人的工作積極性都很高漲?!?/p>
老白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人家都忙來忙去,你怎么這么清閑?”
“我是從特警隊新調(diào)來的,業(yè)務(wù)不熟,目前是學習階段?!?/p>
“業(yè)務(wù)熟的,表面上都人五人六的。一看你就是踏實人?!?
我不想把話題扯太遠,先忽悠老白說:“看來你也是很血性一的個人。你也不是殺人犯,弄點兒小油沒啥,我能幫你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你想吃什么喝什么,盡管和我說?!?/p>
老白說:“我想……出去……你把我放了,我按照剛才說的辦?!?/p>
對話進行到這里,我一度加快的心跳慢慢平緩下來,瞬間發(fā)昏的頭腦重新清醒。我想起韓松和馬鈞鐵對老白的那些判斷,他怎么可能不是殺人犯呢?劉錦遇害,韓松被炸,很可能都和眼前這個人有關(guān)。我怎么能有和他做交易的念頭呢?
閑著也是無聊,我繼續(xù)和他饒舌:“盜油又沒死罪,只要不是死罪,放了你也沒啥,但就這么放可不行。這么放了你,工作丟了不要緊,還得進監(jiān)獄?!?/p>
老白說:“進監(jiān)獄不至于,大不了是個玩忽職守的錯誤,你合算?!?/p>
我說:“以前,你或是你們的人,也這么干過?”
老白沉默。
我出門給韓松撥了個電話,把剛剛的事說了。韓松說:“你終于還是不傻的,明白我為什么在筆記本上寫著那句話時刻提醒自己了吧?接著和老白好好聊,看他下一步如何表演?!?/p>
回到老白身邊,老白又進一步想別的辦法和我套近乎。
老白說:“你初來乍到,我給你點兒線索,你把劉秀抓了,把他拘留了、逮捕了、判刑了,怎么樣?這樣你可以立功,我也可以立功。我立功了就可以爭取寬大,就可以放出去了?!?/p>
我說:“要說盜油沒死罪,也不一定。你看狄氏兄弟不就是因為盜油,一點一點查出其他事情,最后都被斃了。你覺得劉秀有沒有這種可能?”
老白說:“劉秀倒不會被槍斃,殺人放火的事情,都是我們做的,他的強項是對付我們這些手下?!?/p>
我說:“如果劉秀知道你對我說的這番話,如果他知道你想吃獨食兒,你覺得會是什么后果?”
老白的汗珠子流了下來。
我說:“還是好好配合我同事吧。即便不承認那個煉油點是你的,大家也是心知肚明。劉秀這種人,我不相信他沒有命案。你說,這個城市里,誰敢碰劉秀?誰敢和他叫板?他這威信是咋來的?”
老白說:“我們私下也都明白這個道理,劉秀賊精,當官的也好,打打殺殺這幫人也好,誰也玩不過他。即使他有個殺人之類的事情,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
我說:“神不知鬼不覺?我不信。頭上三尺有神靈,我相信他早晚會完蛋。記得狄氏兄弟被槍斃之前那張報紙嗎?狄老大旁邊有一口井,那個意思就是劉秀給他挖了一口井。挖井這類事情,估計劉秀干得多了,不差你這一個。槍斃狄老大那天,我是負責押解的,狄老大當時很慘,那就是和劉秀作對的后果,你好好想想吧?!?/p>
老白苦笑一下,說:“我的瑪莎拉蒂,我的路虎,那都是秀才的財產(chǎn),給我使用就是用來做道具。你的那些警察同行,那些官員,看我這行頭就眼暈,我再時不時給他們砸一個錢箱子過去,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情了。可歸根結(jié)底,將來一旦出了什么事情,風險都是我老白的。人家劉秀啥問題都沒有啊。”
我說:“那是你不懂法律。你們就是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劉秀是老大,你們干的所有壞事他都有份兒,而且需要承擔最嚴重的法律責任?!?/p>
老白說:“我們偷的所有油,都要乖乖交給劉秀。你知道只是油這一項,劉秀每天進賬多少?一百多萬??!”
眼見我目瞪口呆的樣子,老白繼續(xù)說:“一百萬,你不信?誰也不信,但千真萬確。他每天賺一百多萬,風險卻都是我的,我是劉秀手下里最倒霉的一個,因為我是在最前臺。”
我說:“也別那么說,風險再大,也沒殺人風險大,對不?而且殺警察的風險更大。劉錦是誰殺的?”
老白搖頭說:“我感覺不是我們的人殺的。我和二虎關(guān)系很好,你要知道,殺人這事,即使關(guān)系再好,二虎也不會對我講的。我的確和二虎聊起過殺警察那件事,我感覺不是他干的,但他應該知道某些重要情況。”
我說:“不是二虎干的?而他又知道一些情況?”
老白說:“是這樣,這個事情,在二虎那里一定會有突破。這是我的感覺而已?!?/p>
我轉(zhuǎn)移話題:“老白,說實話,我覺得你有點兒熊,你怕劉秀干啥?如果真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他要對付你,如果你是爺們兒,你就得提前收拾他。那樣我才佩服你?!?/p>
老白苦笑:“哥們兒,你這是啥警察???還教別人殺人?咱偷人行,殺人可玩不來啊?!?/p>
我是故意在試探,但老白的回答,我分辨不出真假。要么劉錦的死真的與老白無關(guān),要么老白就是一個好演員。
老白說:“劉秀是很會用人的。你看,我這個人性格有些懦弱,就適合溝通個關(guān)系啥的。二虎和油缸子就不一樣了,他們更適合在曠野上和那些油耗子們打打殺殺。要說殺人越貨,二虎和油缸子都有可能,我就不行,沒那個氣場?!?/p>
我問:“咱設(shè)想一下,如果劉秀將來真想干掉你,會讓誰下手呢?二虎?油缸子?”
老白眼神中露出了一絲恐懼:“我不知道,但一定會有。劉秀又偷油又干房地產(chǎn),天天在他身邊的君剛就不用說了,幕后幫著他的更多。別看我和二虎、油缸子天天圍著他轉(zhuǎn),我們誰也不真正了解他?!?/p>
我說:“既然是這樣,你對做污點證人有信心嗎?”
老白又苦笑:“不瞞你說,沒有。你看看,育才化工那點兒偷雞摸狗的事情,最后都得扣在我腦袋上。舉報?我眼前根本就沒有這條路,劉秀早就給堵死了。你知不知道,我這條腿都是劉秀打殘廢的……”老白越說語氣越沉重,“我感覺,我目前只有死路一條了?,F(xiàn)在,有人想置我于死地……”
離開老白,我把所有情況和大家進行了分享。
馬鈞鐵說:“別看他表面可憐巴巴。老白演戲還是很有一套的,他是在你面前給自己彩排呢?!?/p>
韓松說:“這種人嘴里從來就沒真話。只要能保命,他會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p>
何燁說:“老白所有的話都要反過來聽。比如他說沒有信心做污點證人,其實他是信心滿滿?!?
這個時候,隆子洲局長來了命令:放了老白……
三
董雙紅是孔二虎的手下,同時也是劉錦的弟弟、線人,董雙紅和保安隊長小董是叔伯兄弟。長期以來,他們以劉錦為核心,在打擊油田犯罪過程中,始終微妙地配合著。小董性格直來直去,不適合做線人和臥底的活,而性格相對活泛的董雙紅卻不同,他可以在孔二虎之類的油耗子那里虛與委蛇,一旦有機會,就配合劉錦干點兒里應外合的事。
警方這邊將董雙紅推理為劉錦的線人,是侯偉的功勞。侯偉向董雙紅的母親詢問那個與孔二虎、劉錦聯(lián)系的電話號碼。董雙紅母親說:“這個號碼是我兒子的,但他不讓我們往他這個手機打電話,除非遇到特別緊急的情況,比如我或者他爸犯病什么的?!倍p紅母親還說,“我兒子,很有正義感,他是在幫助劉錦打油耗子,那個號碼是他做事時使用的號碼?!?/p>
韓松陪著侯偉到劉秀那里。此時,劉秀已經(jīng)進一步明確了劉錦犧牲當晚雙方火并的名單,趙輝騰和弈成一定在場,董雙紅也在,撞死劉錦的到底是誰,依然不得而知。
韓松看著劉秀的時候,心緒復雜,當然,他不會讓侯偉看出來。沒想到,侯偉從劉秀那里出來后對韓松說:“告訴你一個秘密,不要和任何人講。我相信你是條漢子,信任你才跟你講。劉秀是劉錦的哥哥……”
“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我告訴你這事,是想讓你明白,劉錦的哥哥劉秀也是條漢子。凡是知道這個真相的人,都是好同志。”
“如果這事傳出去,劉秀會很尷尬,對吧?”
“何止是尷尬,他甚至會有危險,劉秀每天都在與狼共舞?!?/p>
第十二章侯偉之死
一
“董雙紅是劉錦的弟弟。劉錦小時候過繼給了董家,劉錦和他也是兄弟?!?/p>
“侯哥,你怎么知道這么多?”
“這么個案子,我不得調(diào)閱戶口檔案嗎?這是最起碼的。劉錦和董雙紅,都是讓人佩服的人,他們是一起合作抓油耗子呢,結(jié)果兄弟二人一個搭上命,一個生死不明。我覺得,市局領(lǐng)導的指揮是有問題的。”
“問題在哪里呢?”
“問題在于,隆局長不信任我這種人,如果是我負責行動,是不會有犧牲的。隆局長太急躁,又不信任我這樣的老油條。而劉錦又是個實心眼……”
侯偉是一個非?,F(xiàn)實的家伙,作為一名警察,給人的感覺總是亦正亦邪。韓松是從來不喜歡他的,有時甚至是討厭,只是最近看到他對偵破劉錦的案子那么上心,才對他有了些好感。韓松覺得,作為一名警察,侯偉還是有幾分血性的。這一天,侯偉第一次和韓松有了較多交流。
侯偉說:“松啊,你這個人哪兒都好,就是比較幼稚。當警察,你得現(xiàn)實點兒?!?/p>
韓松說:“我還幼稚?”
侯偉說:“你咋不幼稚?你和何燁、華生、洪圖都是死心眼。你要知道,油耗子這幫玩意兒沒什么好人,你遇到油耗子就得往死里揩油。你把他們送進監(jiān)獄有什么用?幾天就放出來了?!?/p>
韓松說:“我不是死心眼,反正他們的錢,我就是不想要?!?/p>
侯偉說:“我的意思是,他們的錢你得要,這是為了讓他們感覺你是和他們一伙的?!?/p>
韓松說:“侯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不同意你的觀點。如果不是這幫偷油的肆無忌憚,劉錦不會死,當年劉錦他爸也不會死。油耗子是我們的天敵,我們,不能只為錢活著?!?/p>
侯偉一笑:“當警察得專業(yè)。你讓天敵感覺你是天敵,你就沒法干掉天敵了?!?/p>
韓松說:“你說的這個,我懂?!?/p>
侯偉說:“哥今天和你說的都是實在話。不瞞你說,我賺的這點兒黑錢,都交到了英烈基金會。我這么干,也是深度臥底,油耗子們從來不拿我當外人。我這些年啊,一直在想辦法搞清楚這個城市里油耗子們的組織體系?!?/p>
韓松說:“哥,你教教我怎么抓油耗子唄,我總是不太明白,比如孔二虎,我總是抓不到他的任何把柄。”
侯偉說:“這你算問對人了。在這座油城,對付油耗子,誰敢說比我還專家?但孔二虎這樣的油耗子,應該打打拉拉,利用他。”
韓松說:“你就告訴我咋打吧,拉攏,我會,不用學。”
侯偉拉著韓松來到一條公路,很快遇到一輛運油車,油車后邊有一輛牌照為66666的路虎跟著。侯偉加速前行,上前將油車攔停,那輛路虎也停下了。那是油缸子的車。
路虎停下后,油缸子一看是侯偉,笑了:“哥,啥事?”
侯偉厲聲說:“油缸子,你給我下來!”
油缸子看到韓松有點兒緊張:“我可是正經(jīng)生意人,我就是路過……”
油缸子加速離開了。侯偉對韓松說:“你去查查那運油車。”
韓松很快查完,返回來說:“手續(xù)正常,放行?!?/p>
侯偉沖韓松搖搖頭。他走到運油車跟前,向司機要回了手續(xù),仔細看了看。那手續(xù)上面詳細記錄著油品從出廠到運輸環(huán)節(jié)一系列的審批情況。
侯偉小聲對韓松說:“你看,對于一般檢查人員來說,很難分出真假。但我能看出問題。你只要先把車扣下,沿著這個審批手續(xù)逐一打電話了解,一會兒準有人給你送錢來?!?/p>
果不出所料,侯偉打了幾個電話,就查出這個單子不是正規(guī)公司開具的。
侯偉對韓松說:“查非法運油車輛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有線人舉報,查一個準一個;再有就是路上這樣查,你發(fā)現(xiàn)司機緊張,有溜道車跟隨,基本就有問題,然后再沿著審批單據(jù)各個環(huán)節(jié)查,很容易辨別真假?!?/p>
很快,侯偉的電話響了。侯偉接通電話,韓松沒聽清對方和他說的什么,只聽侯偉說:“好,就這樣吧,我們放了。今天我是和油田支隊韓松大隊長一起工作啊,這個面子可是人家給你的,不是我。”
韓松有點兒急了,說:“別放啊,我?guī)Щ厝??!?/p>
侯偉說:“不用帶了,我今天是給你教學。剛才給我來電話的,是育才化工的那個金邊眼鏡,我們交情很深,我必須給他面子。你回頭再扣他,估計他得找你,借著這個機會腐蝕你。你想怎么辦,自己定吧。錢,該收就收,把它交到英烈基金會就行了。他永遠不會和別人提起今天這一車油是你放行的,因為那會增加他的案值,萬一出了事,那都是罪名。”
韓松說:“這樣……不會出事?”
侯偉說:“我從來都是一錘子買賣,現(xiàn)貨交易。一手扣他們車,一手拿他們錢,然后交到英烈基金會,做好記錄。我是在努力和他們打成一片,但即使這樣,也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摸清整個盜油團伙脈絡(luò)的?!?/p>
侯偉和韓松又來到褲襠巷,深入到一片鹽堿地深處。這時,他們遇到了一輛裝滿原油的三輪車,車上的原油灑落滿地。侯偉強行超車將其逼住,下車將三輪車駕駛員從車上拽了下來。三輪車主急忙討?zhàn)?,說家中老母有病,因無錢醫(yī)治,只得出來偷點兒原油賣錢治病。
韓松生了惻隱之心,勸侯偉放過他,侯偉卻說:“對油耗子不要心軟,不要相信他們說的話?!?/p>
見侯偉不為所動,對方掏出兩千元錢遞給侯偉:“兩位大哥,買兩條煙抽?!?/p>
侯偉接過錢,直接扔到雪地里。韓松覺得他這個樣子很酷,沒想到,接下來他的三觀又被顛覆了。侯偉說:“都什么行情了?你這么一點兒是什么意思?”
對方依然笑臉相迎,撿起地上的錢,又從懷中掏出一沓票子,一起遞給侯偉:“大哥,不好意思啊,就這些了。您看,我是個實誠人。大冷天的,兩位大哥去吃個火鍋暖和緩和,別讓老弟吃牢飯就成?!?/p>
侯偉揮揮手。等那人走遠了,侯偉對韓松說:“今天,只是給你上兩堂課,一是怎么抓油耗子,二是怎么和他們交朋友。我們最后的目的,是一網(wǎng)打盡。”
二
“我想給你看看我的最新成果。韓松,我把這個成果送給你,你想立功或是想提拔的時候就拿出來,但是記住啊,沒有實惠不要動這個?!?/p>
大雪紛飛,在褲襠巷的那個高崗,侯偉先指了指東方,又指了指西方,說:“咱們就站在這里吧,不要太近了,太近容易被發(fā)現(xiàn)。你看見那些塑料大棚沒有?你看見那一片土房子沒有?”
韓松順著侯偉所指的方向望去,沒感覺有什么特別。
侯偉說:“現(xiàn)在大雪已經(jīng)把一切蓋住了。如果有一天需要,你就到那些大棚和那些土房子里轉(zhuǎn)轉(zhuǎn),那里都有地道,通向輸油管線的地道。這些家當,都是油缸子一手經(jīng)營起來的。你明白了嗎?”
韓松曾經(jīng)聽說過油耗子有通過挖地道的方式偷油的,沒想到地道就在這里。
侯偉說:“這些地道都給你留著。但是,輕易不要動,要動就大動,等待時機成熟,比如市局采取統(tǒng)一行動的時候?!?/p>
韓松說:“侯哥,你咋對我這么關(guān)愛?”
侯偉說:“我官也當夠了,破了劉錦這案子,就不想再進步了。韓松,我佩服你的血性,只有你才像一個警察的樣子,我希望你未來有發(fā)展?!?/p>
韓松說:“我有那么好嗎?其實,我也不咋地。”
侯偉說:“你小子別謙虛了。何燁太唯唯諾諾,總是唯領(lǐng)導是從,華生、洪圖都有點兒幼稚,你行。將來啊,就看你的了?!?/p>
韓松說:“哥,謝謝你的信任?!?/p>
侯偉說:“一會兒,咱倆回支隊向劉向東匯報一下案子,你也多給人家點兒好印象,他畢竟是黨委成員,未來對你特別有用?!?/p>
韓松說:“侯哥,你還年輕,為什么就不想進步了呢?”
侯偉說:“說實話,我能管得了自己,卻管不了老婆。我收油耗子的錢,全部上交英烈基金會,算是我清白的證據(jù),但我有個貪婪的老婆,油耗子們經(jīng)常給她送錢。她是很短視的,她收的那些錢,我是要不回來的,你明白吧?哥的名聲,有她在就沒好。所以將來呢,你一定要娶個好老婆,那個狄威可不行啊……”
韓松說:“劉錦的老婆就很好,當警察沒個好老婆真不行啊?!?/p>
侯偉感嘆:“是啊,哥的命不好,沒有遇到好女人。但也不能離啊,孩子都那么大了……”
三
油田支隊大換血后,始終保持著高速運轉(zhuǎn)?!熬蚴蟆毙袆又皇堑谝徽?,而且僅僅是個開始,針對劉秀、孔二虎、油缸子、奕成、君剛的偵查一直緊鑼密鼓。油田支隊已經(jīng)注意到,劉秀的座駕11111路虎屬于奕成了。
“這是劉秀給我們傳遞過來的一個信號?!瘪R鈞鐵對韓松說,“但是,打掉老白這個化工廠有什么意義呢?從證據(jù)層面來說,一點兒都看不出來這個廠子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p>
老白的化工廠打掉后,柳家勝、張克平、魯奎、劉向東等與隆子州、何景利一起給案件會診,彼此的不信任卻是主流。
張克平說:“這次行動表面成功,但卻是一次盲動。”
魯奎說:“就像把耗子洞炸了,卻沒有發(fā)現(xiàn)耗子洞里的耗子。”
柳家勝說:“大家都認為成功的事情,有時卻是失敗的,搞案件還是需要實事求是,更需要在前期做好充足準備,尤其是打擊油耗子的案件。這個準備啊,有時要做一年兩年,甚至更長時間?!?/p>
何景利很不高興,說:“偵查還在繼續(xù),怎么能說失敗呢?”
魯奎說:“那你就好好繼續(xù)吧。激情不能當飯吃?!?/p>
隆子州問:“什么可以當飯吃呢?”
隆子州明顯傾向于何景利這一邊。
奕成使用11111牌照,難道他要取代劉秀成為老大?這個推理不大可能成立,劉秀的實力遠非奕成所能比。根據(jù)目前劉秀把座駕換作牌照99999的勞斯萊斯幻影2000來看,應該是劉秀因為更換座駕,將原來的11111號路虎送給了奕成。車牌的變化說明弈成的地位急速上升,已經(jīng)有取代老白的意思了?;蛟S,劉秀是在刺激老白,讓他和弈成之間的矛盾升級。
劉秀在馬鈞鐵心中總有解不開的神秘,馬鈞鐵不可能每一個細節(jié)都到劉秀那里求解。表面看來,秀才集團有些東西在瓦解,有些事情又在重新規(guī)劃中。按照馬鈞鐵的推斷,豐田霸道里的幽靈是老白。那么,老白被追擊是誰干的?劉秀還是弈成?
韓松說:“撬開孔二虎的嘴是關(guān)鍵?!?/p>
四
這個時候,孔二虎已經(jīng)計劃著一些給自己復仇同時又給老白了卻心病的事情了,當然也是為了自己的勢力范圍不受侵犯。他和油缸子把董雙紅當成了一顆棋子。
“雙紅,你說你這個人可咋辦?把你交給老白,或者交給弈成,你都得沒命。我有心要你的命,可又不想惹麻煩,你說你可讓我們怎么辦?你沒事兒和警察勾搭啥?”
“你們把我交給劉秀吧,由他處置我?!?/p>
“算啦,只要你一露面,老白的人就會來收拾你。我就不明白,警察給你啥好處啦?”
“啥好處也沒有啊。”
“那你圖啥?”
“反正,我不是想害你們二位哥。當時你不是說有人要搶油嘛,我和警察聯(lián)系,主要是想把搶咱油的抓了,說好了是抓弈成那邊的油車,誰知道后來出了那么些事?我眼瞅著弈成那邊的油車把警車都撞碎啦。后來,那輛豐田又把警察撞死了?!?/p>
“你知道那輛豐田車里是誰嗎?”
“虎哥,我本來以為是你??捎忠幌?,你平時從來不開那種車啊?!?/p>
“當然不是我,也不是油缸子。算了,不多說了。你不要怪我們啊,我們還得關(guān)你一陣子。有些事情,還得走著瞧。實在不行,干脆把你送南方躲著去……”
令韓松意外的事情發(fā)生在三天后。那天早晨,侯偉早早給韓松打來電話:“韓松,孔二虎給了我一些線索,我今天要把奕成抓來審一下。你回頭琢磨一下孔二虎,該抓就抓,我和他打了這么多年交道,我動手抓他不合適。殺害劉錦的兇手,估計快現(xiàn)形了?!?/p>
韓松很興奮,他想通過侯偉的偵查,與馬鈞鐵的判斷推理進行雙重比對,于是說:“我也想去,你在哪里?”
侯偉說:“你不用來,抓個人,你哥自己就成。如果我審不明白,你再過來。”
韓松滿口答應。他明白,和馬鈞鐵認定老白不同,侯偉一心想從弈成這兒打開突破口。但是,孔二虎給了侯偉什么線索呢?韓松心想,回頭再問吧。
那一天,侯偉抓捕奕成時雙方發(fā)生槍戰(zhàn),奕成受重傷,生命垂危,趙輝騰被擊斃,侯偉也在送往醫(yī)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
和侯偉前去抓捕的同伴說,他和侯偉走近奕成那輛路虎的時候,奕成的槍口從車窗探出來就是一槍,然后開車逃離。侯偉上車追擊,那個同伴都沒來得及上車。侯偉一路將路虎追到一條斷頭路上,路虎朝侯偉射擊,侯偉也猛烈還擊……
奕成和趙輝騰的血液化驗顯示,他們剛剛吸過毒。
五
侯偉犧牲后,刑警支隊全體出動,市局特警支隊配合,圍剿了奕成團伙的一個據(jù)點,查獲十六輛運油車,三十余名團伙成員落網(wǎng),收繳原油三百余噸。搜查中,還發(fā)現(xiàn)奕成藏匿了三支獵槍、兩支氣槍,及大量子彈。
“沖動!表面戰(zhàn)果輝煌,這些東西和劉秀有什么聯(lián)系?”
“打擊油耗子,已經(jīng)完全不動腦子了,說白了,都是虛張聲勢?!?/p>
“有這么給戰(zhàn)友報仇的嗎?”
……
魯奎、張克平、劉向東與隆子洲的矛盾日漸升級。
侯偉犧牲了。刑警支隊通過媒體極力宣傳侯偉的先進事跡,謝暉依然寫下了非常感人的詩文。聲、光、電齊上陣,政工部門加班加點,成就了一個感人至深的“侯偉事跡報告會”。報告會那天,魯奎和劉向東親自上陣,傾心誦讀著謝暉寫的感人詩文,親臨現(xiàn)場的市委書記陳健被感動得熱淚盈眶。陳健書記又把這種感動轉(zhuǎn)化為對魯奎和劉向東的無限好感。
報英模、報烈士,劉向東評價侯偉勇敢無畏,魯奎評價侯偉廉潔典范,他們一同到市領(lǐng)導、省廳領(lǐng)導和公安部領(lǐng)導那里匯報侯偉的感人事跡??紤]到侯偉是犧牲在一線的公安機關(guān)中層領(lǐng)導干部,劉向東和魯奎一心想將侯偉樹為標桿。
沒想到,侯偉的妻子那邊卻出了問題。這個女人在侯偉剛犧牲時表態(tài)說“家里啥困難都沒有,侯偉犧牲得很光榮”,但她的耐心實在有限,很快便沉不住氣了,到處找領(lǐng)導要改善住房條件、給自己安排工作……她的思想境界始終無法跟上侯偉生命里最后那英雄一瞬。
在魯奎、劉向東的一手推動下,侯偉被安葬到烈士陵園。之前,劉錦也被安葬在這里。安放骨灰那天,市局要求全體民警出席,韓松也去了,卻沒有參加那個冗長的儀式,而是來到旁邊的寺廟里看望源涕。來了這么多人,缺了他一個并不顯眼,韓松不喜歡看到魯奎和劉向東等人矯情的樣子。
天空中飄舞著雪花。這是韓松有生以來第一次上香。韓松請了三炷香,在佛前給侯偉敬上,心中默念:“哥,你走好……”
韓松轉(zhuǎn)過身時看到了源涕。老法師穿著厚厚的棉僧服,兩個小和尚攙扶著他。韓松看到這個身影,莫名間心生感動。蒼老的源涕對韓松說:“你這孩子啊,也能來上上香?”
韓松的視線移到那些香客身上,他們都在虔誠地為佛祖敬香,走了一批又來一批,那點點香火都代表著一個又一個祈求,他們是為了表達對佛祖的敬意?還是為了自己?韓松確信,大多數(shù)的香火,其實都是為了索取,他們祈求繚繞的香火會保佑自己的那份虔誠,像極了曠野當中那些磕頭機。
小和尚們將還沒燃盡的香火取下來,放入一個裝滿白雪的盆子中浸滅??刹欢鄷r,又一批香火密密麻麻地佇立于香爐之中。
韓松說:“老法師啊,你可要好好活著。這個世界上還有太多的靈魂需要你來超度……”
老法師源涕笑而不語。此刻,韓松已經(jīng)不覺得源涕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老頭兒了,他感覺源涕身上有一種力量,那是他多年來從沒意識到的力量。
韓松覺得侯偉死得蹊蹺,他查閱了侯偉最后的通話記錄,其中有和孔二虎的長時間通話,韓松的眉頭緊鎖起來。
劉秀在電話中告訴他:“侯偉死了,受益最大的就是老白和孔二虎,他們的一大威脅沒有了。弈成的瘋狂是出了名的,吸毒之后還槍不離身。”
韓松說:“看來,是孔二虎把侯偉引到了死地?!?/p>
第十三章連環(huán)套
一
侯偉犧牲不久,老白就被放了。隆子洲對大家說:“請大家理解我,羈押老白目前證據(jù)不足,那個化工廠,也沒有證據(jù)能夠證明和他有關(guān)。關(guān)鍵是老白這家伙的關(guān)系網(wǎng)實在是太厲害,省委那邊有大領(lǐng)導發(fā)話,陳健書記頂不住了。而且還批示,嚴查劉秀旗下育才化工的違法行為,以及劉秀的涉黑問題。”
刑警支隊忙著給侯偉樹碑立傳的時候,油田支隊上上下下已經(jīng)忙得不可開交。這段時間,隆子洲小心翼翼引導著打擊工作的開展,防止出現(xiàn)閃失。即使沒有省委領(lǐng)導的批示,育才化工也是隆子洲關(guān)注的目標。
放掉老白后的一次會議上,市局領(lǐng)導激烈交鋒。那次會議,隆子洲并不在場。
張克平說:“這么關(guān)鍵的時候,憑什么放了老白?”
魯奎說:“如果不能扛,就不要打油耗子?!?/p>
何景利說:“又不是第一次放老白,有什么大驚小怪?”
張克平火了:“何支隊,你這話是啥意思?寒磣我們是不?你是隆局的紅人兒,脾氣見長啊。”
魯奎同樣憤怒:“我們以前放他,是因為沒有掌握太準確的證據(jù),也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p>
何景利知道,現(xiàn)在還不是攤牌的時候,只好說:“老白的能耐也的確太大,省委那邊都有人啊,市委書記都沒頂住,讓隆局和我怎么頂呢?”
臥薪嘗膽多年,老白一直暗中為自己布局。育才化工的一些事情,劉秀也有失控傾向。劉秀感覺到金邊眼鏡和老白似乎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他們在合力和自己對抗。很多事情,金邊眼鏡已經(jīng)開始躲避劉翔。他們倒不一定能發(fā)現(xiàn)劉翔是自己的兒子,但可以感覺到劉翔和他們不是一路人。劉秀覺得已經(jīng)到了斷臂求生的時候了。他和馬鈞鐵仔細交流合作的每一個細節(jié),除了韓松以外,其他人并不知情。按照兩個人的約定,劉翔將在這次行動中一同落網(wǎng)。
劉秀想讓育才化工停下來,卻已無力阻止。此刻,劉秀希望這個企業(yè)的一部分快速毀滅,連同自己;而老白、金邊眼鏡想盡一切辦法讓企業(yè)繼續(xù)保持著不法活動,目的也是希望警方快速干掉這個企業(yè),然后把所有罪名扣在劉秀頭上。之后,老白、金邊眼鏡重打鼓另開張……
老白放出來后,第一件事就是主動找到狄威和韓松。狄威和孔二虎最近過從甚密,韓松見到她愈發(fā)不舒服了。但是,當?shù)彝f那個可以提供第三張光碟的臥底又一次主動出現(xiàn)的時候,韓松的好奇心占了上風。
“我這里已經(jīng)有一個自稱是臥底的人,天天和我在一起,怎么又來了一個呢?哪個是真的呢?”狄威疑惑。
車內(nèi),狄威連續(xù)給韓松播放她和兩個自稱是劉秀身邊臥底的人的電話錄音。其中一個,韓松越聽越像孔二虎,當他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狄威驚奇地點點頭。韓松意識到,狄威被人耍了。
見面后,老白說:“二位,說實話,發(fā)生了那么多事,誰也不好預測是怎么個走向。一開始啊,我在暗地里觀察韓松警官,說實話,你不要生氣,我感覺你很不成熟,根本沒有能力幫助狄威,幫不好還會把大家害了,所以,我一直沒有和你們見面?!?/p>
“你看我不行,容易壞事兒,就炸我,對吧?”韓松很不客氣。
老白連連擺手:“炸你的人是劉秀,這在我們內(nèi)部都是心照不宣的?!?/p>
“是嗎?那好,將來這也是他的一條罪名,到時候你去作證?!表n松故意順著他說,“但是,已經(jīng)有一個號稱擁有第三張光碟的人天天陪著狄威了?!?/p>
“有這種事?不會吧?”
“是孔二虎?!?/p>
“二虎是我兄弟,這說明他也想干掉劉秀。”
“拉倒吧,他是想……要不這樣,你現(xiàn)在給他打個電話,用免提,問問他偽裝成你,到底啥意思?萬一是劉秀讓他這么干的呢?”
老白心里清楚,二虎和他一條心,不會對不住他,更不會和劉秀一起搞自己,自己這些年拼死拼活護著二虎,二虎是知道的。二虎之所以這么做,大概另有原因。為了爭取韓松,老白撥通了孔二虎的電話。
電話里,孔二虎的聲音很大:“白哥啊,那個小女子不是韓松女朋友嘛,我最恨韓松啦。我搞他女朋友,就是想刺激刺激他,讓他戴綠帽子?!?/p>
聽了這番話,老白表情尷尬,狄威徹底崩潰。韓松點燃一支煙,說:“這個時代,人性真復雜?!?/p>
二
一切都是連環(huán)套。除了育才化工,背后還有一個佑才化工,已經(jīng)被老白和金邊眼鏡牢牢掌控。兩個企業(yè)就像一輛被去掉剎車功能的大貨車,瘋狂駛向懸崖。而去掉剎車功能的人,就是老白和金邊眼鏡。他們發(fā)動全市大小油耗子加班加點偷油,加速送往育才化工。老白的思路是,你劉秀想停止,我偏偏不停下來,最后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劉秀身上。
這個時候,隆子洲與何景利為了讓公安機關(guān)徹底掌握大小盜油集團的全部細節(jié),也采取了放水養(yǎng)魚的策略,給人的感覺是:這個城市的油耗子沒人管了。
隆子洲第一次部署馬鈞鐵、何燁觸碰育才化工的時候,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主要目的也是為了在公安機關(guān)內(nèi)部敲山震虎,而眼下正在備戰(zhàn)的交鋒,在隆子洲等人心中卻是一系列決戰(zhàn)。
老白說:“我相信新任公安局長和油田支隊的工作能力,他們一定會成功的,一定不會讓我們失望的。”
金邊眼鏡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陰森的笑意。
幾方面的力量都在角力,老白要利用這個育才化工徹底干掉劉秀。劉秀在表面上顯得無能為力,而其實又是在將計就計。
“我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我老了,干不過他們啦……”劉秀對馬鈞鐵說。
馬鈞鐵回答:“好在未雨綢繆,讓小丑們鬧吧。”
“鈞鐵,說心里話,從我賣刀魚那天起,我就感覺一直被人追著,追啊追,被追了那么多年。蔣梅離開,讓我意識到男人得有錢。被那些城管追,讓我意識到男人得有地位?!?/p>
“金錢和地位,你不是都有了?”
“現(xiàn)在那些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過完這一關(guān),我就出家了。源涕老了,我去接他的班兒?!?/p>
危急時刻,兩個人笑得輕松。
“等這件事情完了,很多人都會現(xiàn)出原形。我總是感覺,你們公安機關(guān)里,還是有一種力量,這個職業(yè)不一般?!?/p>
“我相信,馬鈞鐵不會只有一個,到時候看吧,快了?!?/p>
育才化工位于城市郊區(qū),廠區(qū)周圍多是曠野和雜草地。育才的工人白晝休息,晚上開始忙碌,許多卡車進進出出。為了弄清廠區(qū)內(nèi)進出拉油的車輛、人員等情況,我跟著韓松、何燁他們經(jīng)常潛伏在廠區(qū)周圍的荒草中,用高倍望遠鏡觀察,并進行秘密拍攝。
老白將育才化工與公安機關(guān)的對抗設(shè)計得完美無瑕。劉秀嚴令停止各種不法活動,但育才化工的一切不法活動依然井井有條,所有的一切都被金邊眼鏡和老白控制著。育才化工體現(xiàn)出了很強的反偵查意識,老白假戲真做,手下大小嘍啰每天都會派出五六臺車“遛道”警戒,警戒范圍一直沿伸到這個城市和周邊城市接壤處的若干個出口,遇到在他們看來可疑的車輛就采取前堵后追的方式,以此鑒別車內(nèi)的是不是警察。
當時的情況,對我來說,完全沒有理解得那么深刻。我的想法只有一個:跟著大伙兒干。
何景利告訴大家:“去那里偵查,車只能用一次,因為那里過于荒涼,還有人放哨,車用的次數(shù)多了,很容易暴露?!?/p>
奧迪、桑塔納、帕拉丁,曹海將周圍朋友的車都借遍了。韓松從附近老鄉(xiāng)家借來摩托車偵查,他和我為了扮成長期野外作業(yè)的人,特意穿上了破舊的衣服。因為偵查是在夜間進行的,三拐兩拐就迷了路,騎摩托跑了不知多久,竟然一頭扎到了育才化工的一個側(cè)門。
當韓松和我準備往回騎時,車燈讓廠里的人有了警覺,開著吉普車就趕了過來,追了一里地將我們堵?。骸按蟀胍沟母缮兜模俊?/p>
韓松急中生智,趴在車上裝喝多了,我馬上反應過來:“我哥們兒喝多了,我送他回家,道不熟迷路了?!?/p>
有時,韓松和我經(jīng)常在夜間將車藏匿在樹林里,穿著厚厚的棉襖徒步偵查,一次往返要走三四個小時,手電都不敢開,只能靠著月光和記憶找路。韓松還弄來了別人都不要的破爛衣服,以保證每次偵查穿的都不一樣。我們通過化裝偵查向個別群眾了解情況時獲知,只要油耗子們將原油送到育才化工廠院內(nèi),就能保證不被公安沒收。有時,育才化工廠還會“上門服務(wù)”,主動到偷油者那里取油。
每次回到單位,我和韓松看見華生都會氣哼哼地說:“這天寒地凍的,你總是在辦公室里執(zhí)行熱乎乎的任務(wù)?!?/p>
何景利考慮到華生白白胖胖,不適于野外作業(yè),總是派韓松和我?guī)е芎?、于強等?zhí)行艱苦的野外偵查,華生主要配合何燁的工作。不過,玩笑歸玩笑,韓松和我都不介意那種艱苦。
三
老白和金邊眼鏡設(shè)計的這個棋局可謂密不透風。
韓松開展秘密偵查期間,很多工作進展順利,但有一個問題始終無法破解,那就是沒有辦法進入育才公司。育才公司在夜里啟動生產(chǎn)的時候,雖然人聲鼎沸,車輛往來頻繁,但警惕心極強,有專人把門,誰也無法進入廠區(qū)。于是,韓松使用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衛(wèi)星地圖進行偵查。
韓松根據(jù)衛(wèi)星地圖進行研究,發(fā)現(xiàn)育才公司共有三個廠區(qū),這些廠區(qū)的結(jié)構(gòu)相似,都由化油池、儲油罐等組成。育才公司一直對外宣稱使用從俄羅斯進口的渣油進行生產(chǎn)活動。韓松請專業(yè)人士剖析,育才公司的生產(chǎn)活動若使用俄羅斯渣油,根本不需要化油池,任何一個煉化企業(yè),也無須建這樣的化油池——它最大的作用就是用來集中偷竊來的原油,然后對原油進行脫水處理。
韓松進一步對衛(wèi)星地圖進行高分辨率分析,發(fā)現(xiàn)化油池內(nèi)全是油污,這說明化油池一直處于使用狀態(tài)。同時發(fā)現(xiàn),廠區(qū)院內(nèi)有十余個容積達上萬立方米的儲油罐。區(qū)區(qū)幾個化油池的生產(chǎn)能力,竟然有十余個容積達上萬立方米的儲油罐,足以印證其犯罪頻率之高。
“遛道車”、化油池、工人們反常的作息時間、上萬立方米的儲油罐……種種證據(jù)串聯(lián)在一起,表明育才化工并沒有像其對外宣稱的那樣,使用所謂的俄羅斯渣油,也沒有進行相關(guān)的提煉工序。實際上,他們是將偷竊來的原油,在廠區(qū)內(nèi)進行脫水、提煉等簡單加工,然后銷售。
韓松的進一步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為育才公司送油的油耗子們,大多從采油七廠、八廠、十廠、柳樹林油田等油區(qū)偷竊原油,然后運送到孔二虎的一處加油站,由孔二虎統(tǒng)一交給育才公司派出的運油車,然后由“遛道車”護送到育才公司廠區(qū)內(nèi)??锥⒈救私?jīng)常親自“遛道”,押運原油至育才公司。韓松大略測算了一下,每晚有二十余輛車送原油進廠,育才化工一個晚上就能吞進五六百噸原油。
在孔二虎那個加油站,韓松在某一刻覺得自己眼花了,他仿佛看見了狄威。那個熟悉的身影,在加油站一閃身便又消失了。
并不是韓松眼花,那個身影的確是狄威,狄威正在替孔二虎管理加油站。韓松掉頭,來到那個加油站,果然是狄威。韓松見到她的剎那,狄威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狄威說:“我沒有任何出路了,我也得活下去,明知道孔二虎這個樣子,我也將就吧?!?/p>
韓松說:“怎么能將就呢?這不是把自己毀了嗎?”
狄威說:“我原本就不是啥好東西,我得陪孔二虎玩下去,玩死他。謝謝你,韓松,遇見你之后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好人的?!?/p>
韓松說:“你想陪孔二虎玩下去,怎么玩???嫁給他?”
狄威說:“不會的,多弄點兒錢吧,把他的錢騙光,我就走……我原本想策反孔二虎對抗劉秀,現(xiàn)在看來是完全不可能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不是那么容易?!?/p>
韓松覺得狄威又可憐又可悲,卻沒法告訴她,孔二虎的日子也要到頭了。
那天早晨上班,韓松在支隊樓下遇到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女人。韓松覺得有點兒眼熟,又馬上打消了念頭。最近自己老是眼花,是不是出什么毛病了?
“我剛才看到一個破衣爛衫的老女人,特別像何燁。”辦公室里,韓松一邊喝著熱咖啡,一邊和我打趣。又對旁邊吃著花生米的華生說,“我和洪圖天天在外邊食不果腹,你天天在辦公室里花生米不離手,把自己養(yǎng)得白白胖胖?!?/p>
華生說:“我天天在單位陪著何燁,也很無聊啊?!?/p>
我說:“得便宜賣乖。”
正在說笑,那個衣衫襤褸的老女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他們身后,幾個人一回身,嚇了一大跳。韓松禮貌地說:“大娘,您找誰?有什么事情?”
這位老人許久不說話,和我們?nèi)藢σ暳似毯螅f:“我真有那么老嗎?”
我們驚呆了,這老人原來真是何燁!何燁的化裝術(shù)騙過了我們。
何燁偽裝成拾荒老太,推著小車輕而易舉進入了育才化工廠區(qū)。那里有很多廢棄的裝油料的袋子,化工廠的人也非常希望拾荒者將其運走。
何燁發(fā)現(xiàn),原油入廠以后,由工人們進行脫水、提煉等簡單操作,由于生產(chǎn)過程極不正規(guī),生產(chǎn)出的油料質(zhì)量極差。這些油料都陸續(xù)注入儲油罐,有時也會被裝上大罐車運走。何燁很快意識到一個問題,在公安機關(guān)四門落鎖設(shè)卡查緝的時候,公路運輸非常不安全,育才化工的生產(chǎn)活動緊鑼密鼓,依然有油罐車向外運油,難道他們不怕被查嗎?
與何景利交流后,何景利懷疑這部分油料并不一定是運往外地,很有可能是被犯罪分子運到另外一個地方分散保管。
根據(jù)這個分析,韓松進行跟蹤偵查,尋找育才公司另外的儲油地點。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育才公司的大罐車將原油送到了佑才化工廠,更加巧合的是,該公司對外也是號稱使用的原料為俄羅斯渣油。通過航拍進一步發(fā)現(xiàn),佑才公司廠區(qū)內(nèi)竟然有十五個體積龐大的儲油罐,情形與育才公司相仿。
何景利判定,佑才公司也是一家“掛羊頭賣狗肉”的公司,從事著與育才公司相同的生意,非法收購、銷售原油,而且從名字上判斷,這個公司應該也是劉秀控制的。
油田支隊逐漸掌握了育才公司、佑才公司從收購被竊原油到原油銷售的渠道。按照其生產(chǎn)能力進行初步估算,他們面對的很有可能是建國以來最大的一起盜賣原油案件。隆子洲及時將此情況向省公安廳和市委匯報。
四
市局的會議室里唇槍舌劍。
“現(xiàn)在,城市里油耗子遍地,黑化工廠都在加班加點生產(chǎn)。國家領(lǐng)導人批示嚴懲盜竊國家原油犯罪,我們卻是在放松,不斷放松,什么意思?”
“看看公安網(wǎng),查獲的被盜原油數(shù)量,與去年同期相比下降得令人吃驚。油田支隊不是大換血了嗎?怎么打成這個熊樣?油田領(lǐng)導、市領(lǐng)導,意見都很大?!?/p>
“同志之間,關(guān)鍵是信任。有人和油耗子勾連不假,但也不能給大多數(shù)人扣帽子,這樣就傷了打擊合力,影響了整體戰(zhàn)斗力?!?/p>
……
面對這些意見,隆子洲表情平靜,最后只說了一句話:“劉錦的鮮血還沒有融化,我向大家承諾,劉錦的鮮血融化時,一定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與此同時,狀元樓里也在進行著一次交鋒。
老白說:“哥,這么多年了,您把我們的骨頭渣子都榨出來啦?!?/p>
油缸子啪的一聲,將一把匕首拍到桌子上,油膩膩地說:“把我們的錢都還我們,要不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向來沉默寡言的君剛說:“油缸子,你算狗屁呀?這里哪有你說話的地兒?”
君剛始終是劉秀的忠實部下,也是少年時鑄就的感情了,他在集團內(nèi)部有著不容置疑的威懾力。油缸子聽了他的話,油汗珠滾滾而落。
老白說:“劉翔是您的兒子吧?蔣梅已經(jīng)認出他了?!?/p>
老白這句話,讓劉秀吃驚不小,但依然面不改色:“我的破爛——蔣梅,你也要,我的啥你都想要,是嗎?”
老白說:“劉翔這孩子和您有這樣的關(guān)系,我們都不知道啊。但別忘了,他搞科研的時候還兼著采購科長,日后企業(yè)出事,他也脫不了干系。您怎么不早告訴我一聲,也好保護他一下,可以不讓他參與那么多違法活動?!?/p>
劉秀說:“你們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
老白說:“我們給你干了這么多年,怎么就不能坦誠相見?”
劉秀說:“我對你們算是仁至義盡了,給你們做人的機會,還不坦誠?”
老白說:“鬼才相信你那些話,上市啦,股份啦,這些我老白將來也能給兄弟們做到。我干,大家才放心?!?/p>
劉秀說:“你干不了,你沒那個機會?!?/p>
老白說:“為啥?”
劉秀說:“因為你的骨灰是黑色的,下一個冬天我就能看到……”
老白悚然起身,但看到站立劉秀身后的君剛,又坐了下來。君剛懷里鼓鼓囊囊,一看就有家伙。老白懷中也有家伙,孔二虎也有,但現(xiàn)在還不是動真格的時候,他們都明白。
老白將育才公司和佑才公司這兩家公司置于警方的偵查視線當中,自以為是金蟬脫殼。當所有警察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育才和佑才兩家公司的時候,老白卻在暗地里通過公路外運原油。油缸子每天在那些塑料大棚里盜油,都是專供老白使用的,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杏州。侯偉犧牲之前,已經(jīng)把他的發(fā)現(xiàn)告訴過韓松。
為了查明油缸子偷的那些原油運送到哪里,以及具體運油路線,何燁與華生對運油車進行了跟蹤。他們穿越密集的公路網(wǎng),一路奔到海邊,最后來到了一個叫杏州的地方。老白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道一切都在何燁等人的掌握之中。
何燁讓韓松給她導航,確定運油車軌跡。韓松利用城市的視頻監(jiān)控系統(tǒng)盯住一輛輛滿載原油的偷油車,那些偷油車從城市里駛出的時候,韓松就會告訴何燁車型及車號牌。司機經(jīng)常走走停停,有時為了在某個路段等待一輛偷油車出現(xiàn),何燁與華生常常需要在路邊等三至四小時。大冬天里,這種蹲守往往超越他們身體承受的極限。何燁看到華生被凍得瑟瑟發(fā)抖的樣子總會嘲笑他:“你那厚厚的脂肪,白長啦?!?/p>
蹲守嫌疑運輸車時只能站在路邊等,如果在車中等,一是“溜道車”會發(fā)現(xiàn),二是當?shù)亟痪瘯l(fā)現(xiàn),一旦暴露,前期偵查成果就會前功盡棄??吹较右蛇\油車后,由于擔心被發(fā)現(xiàn),連電話都不敢打,一般都是發(fā)個短信告訴下一個路段的曹海、于強。每跟蹤一次運油車輛,需往返近兩千公里。最長一次,何燁與華生兩天兩宿沒合眼。
有時,何燁會按照嫌疑運油車的車速判斷它們經(jīng)過的時間,但不準。因為嫌疑運油車輛有“溜道車”在前,運油車有時會在收費站口逗留一兩個小時等反饋信息,如果運油車改線了,何燁與華生他們都不知道。
克服重重困難,何燁終于摸清了老白手下人的運油路線、活動規(guī)律。
五
那天下午,省公安廳文廳長批示:“抓捕行動要嚴密組織、注意安全。無論涉及什么人,絕不姑息,涉及公安機關(guān)領(lǐng)導干部的,可先采取措施,再向當?shù)攸h委、政府和公安政法機關(guān)通報情況?!?/p>
這一天,從省公安廳文廳長的辦公室到市公安局,始終籠罩著一種緊張的氣氛。公安廳長決心采取行動,并向隆子洲下達命令。
此案將不可避免地涉及犯罪分子的保護傘,公安廳長的表態(tài)依然非常堅決:“我們要拿出壯士斷腕的決心,刮骨療毒,切除我們隊伍內(nèi)的毒瘤?!?/p>
何燁的調(diào)查表明,育才化工和佑才化工都是一回事,法人都是老白,背后大老板都是劉秀。
當晚,老白、孔二虎、油缸子等人宴請一位杏州來的客人,蔣梅和狄威作陪。老白在慶祝,慶祝一切順利,卻不知道何燁等人正在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老白興奮,在于劉秀的化工廠即將被干掉,更在于那條通往杏州的運油通道暢通無阻。
在附近監(jiān)視的何燁看到了坐在那里陪酒的狄威,心生極度厭惡之情,小聲對華生說:“你看看那小女子,你認識不?”
華生看了看,吃了一驚。何燁示意他淡定:“那個小妖精就是狄威吧?你先別告訴韓松,怕他受不了啊。”
荷槍實彈的民警將育才和佑才兩家公司包圍。隆子洲帶領(lǐng)大量警察進入公司院內(nèi)時,公司保安隊呼啦啦全體出動,和前來執(zhí)行任務(wù)的警察瘋狂對抗。但幾個領(lǐng)頭的轉(zhuǎn)瞬間就被制伏,其他烏合之眾隨之散去。
當晚有很多人落網(wǎng),包括值班的采購科長、科研負責人劉翔。
對于這個劉翔,老白和金邊眼鏡非常奇怪,他像一個書呆子一樣,每天都會準時來到公司,仿佛他們與他父親的爭執(zhí)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劉翔見到他們的時候甚至還會禮貌示意,他的眼神出奇地平靜,沒有任何叵測,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
劉翔非常配合公安機關(guān),尤其是對辦公樓內(nèi)的財務(wù)室、辦公室、經(jīng)理室搜查時,劉翔配合警察,交出了大量收購原油、銷售原油的犯罪證據(jù)。接下來,抓捕組就地抓捕收油、賣油、煉油等相關(guān)人員三十六人、辦公樓內(nèi)職員六十六人,收繳了多輛運油的大罐車。
劉翔的高度配合令隆子洲非常意外。劉翔面對隆子洲時說:“我在電視上見過您,您是公安局長隆子洲,我想說明情況,我想配合公安機關(guān)……”
上次動育才化工的時候,劉翔也很配合,但也沒有像這次那樣,把所有關(guān)鍵證據(jù)傾囊而出。老白得知這些情況后更摸不著門路了:“劉翔到底是不是他爹的兒子?”
劉翔打開保險柜,拿出一個賬本交給隆子洲。賬本上詳細記錄著育才化工的行賄名單,隆子洲驚呆了——那三張光碟上的內(nèi)容就是來源于此,只不過光碟中的僅僅是冰山一角。
隆子洲連夜錄制了一個電視通告:經(jīng)過前期大量調(diào)查,市公安機關(guān)今晚采取行動,端掉了育才化工這個我市有史以來最大的盜油窩點。警方已經(jīng)得到大量物證,包括育才化工的行賄名單。在這里,我代表市公安局黨委鄭重通告,限定二十四小時內(nèi),凡與涉油犯罪有關(guān)的民警必須主動自首,以求寬大處理,否則嚴懲不貸……
第十四章被掩蓋的真相
一
也許是有著某種心理感應,蔣梅臨死前一天,給劉秀打來電話,對過去的一切道歉。劉秀說:“不用道歉,是你把我逼出了一番事業(yè)?!?/p>
蔣梅的尸體在一家賓館被發(fā)現(xiàn),法醫(yī)鑒定是吸毒過量死亡?,F(xiàn)場勘查發(fā)現(xiàn),蔣梅死前曾有過痛苦掙扎。疑點出現(xiàn)在注射用的那個針管上面。注射器上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人的指紋,何燁斷定是有人試圖掩蓋真相,戴著手套給她注射了毒品?,F(xiàn)場除了被害人的足跡,還有兩個人的可疑足跡。
調(diào)看賓館周邊的視頻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了金邊眼鏡駕車經(jīng)過的圖像,通過模糊視頻處理,發(fā)現(xiàn)那輛車的后座上坐著的是老白。
聽說蔣梅的不幸后,劉秀流淚了。
通過市委書記大公子陳國棟的運作,老白得以面見市委書記陳健。老白面見陳健,攪亂真相是主要目的,他說:“劉秀長期引導企業(yè)從事不法活動,我一直努力讓企業(yè)回到正軌,但很艱難……”
陳健注意到,這個企業(yè)的法人老白和幕后董事長之間有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陳健考慮的,是努力不讓這種矛盾影響企業(yè)效益,進而影響地方經(jīng)濟。陳健希望公安機關(guān)能夠給他一個合理解釋,他不會保護違法的一方,但他希望快些有結(jié)果。
省委領(lǐng)導的批示已經(jīng)下來:“這一仗精彩、漂亮,下一步做好證據(jù)搜集和固定工作,除惡務(wù)盡?!?/p>
這種情況下,劉秀可能很快就會被收監(jiān)。
二
第二天一大早,柳家勝、魯奎出現(xiàn)在寺廟,他們都給佛祖敬了香,又去找源涕。源涕的徒子徒孫們擋住了兩個人,他們說老法師最近身體虛弱,不便見客。兩個人瞬間就變了臉,魯奎厲聲告訴幾個小和尚:“快去稟報老法師,就說我是公安局的魯奎?!?/p>
小和尚們被這陣勢嚇到了,急忙跑去稟報。不多時,慧及雙手合十來到近前,說:“師傅最近身體的確不好,但他說中午見二位?!?/p>
柳家勝和魯奎點點頭,然后便在寺廟里到處轉(zhuǎn),轉(zhuǎn)悠累了就上香,上香過后,再轉(zhuǎn)。
這個上午,除了柳家勝和魯奎,又來了很多表情凝重的人,他們都是來拜訪源涕的,但都從慧及那里得到了同樣的答案。他們認出了柳家勝和魯奎,魯奎看著他們也眼熟。他們和柳家勝、魯奎一樣,都向慧及說出了同樣的話:“真想到這里當和尚,一了百了?!?/p>
中午時分,大家喝過配著幾絲咸菜的清粥后,源涕便出現(xiàn)了。老法師很虛弱,但他還是和大家在佛堂里見面了。柳家勝、魯奎覺得自己天然應該有特權(quán)和源涕單獨見見,但這個要求被源涕擺擺手拒絕了。
源涕對這些人說:“我已經(jīng)是氣若游絲了,但游絲之氣,對我就足夠了?!?/p>
魯奎上前,依然執(zhí)著地小聲說:“老法師啊,我想單獨請您給我打一卦……老法師啊,我遇到難事了……”
源涕擺手拒絕,然后問大家:“中午這碗清粥,好喝嗎?”
所有人不約而同點頭,源涕微笑著:“聽說,大家都想來我這里當和尚?”
人群里微微有了反應,那聲音似笑非笑、似悲非悲。
源涕說:“我知道大家為什么來,在座各位,不遇到難事是不會來找我的。不要遇到困難才想起當和尚,換一套衣服,又有什么區(qū)別呢?要想擺脫苦難,首先要心安,心安茅屋穩(wěn),心安才能夠品味到清粥的香甜?!?/p>
源涕在書案上提筆寫下“心安”二字,讓慧及展示給在場所有人。
源涕說:“請大家記住這兩個字,做些該做的事,也許還能擺脫你們眼前的苦難,擺脫茫茫苦海。我會在這里為大家發(fā)愿,希望你們早些脫離苦海?!?/p>
打擊育才化工戰(zhàn)役迅速發(fā)酵,坊間版本很多:有說中紀委工作組已經(jīng)進駐;亦有版本說經(jīng)中央高層指示,辦案人員均從外地調(diào)遣;也有說,因牽扯當?shù)毓踩藛T過多,如果徹查,全市公安系統(tǒng)會癱瘓……
在那天下午,到市公安局自首、主動交代問題的警察特別多。
柳家勝和魯奎均被停職,他們暴跳如雷:“武斷,武斷,不把一切調(diào)查清楚就下死手,有沒有公道?把好人打成壞人,什么居心?”
柳家勝和魯奎要求見隆子洲,隆子洲避而不見。他們又找到紀檢委,得到的答復是:“到時候會給你們講話機會的?!?/p>
連日來,狀元樓里人來人往,有的囂張,有的耷拉腦袋。劉秀在狀元樓里靜靜等待。
魯奎突然而至,質(zhì)問劉秀:“你什么意思?這些年,沒我魯奎幫著你,你能有今天?拿點兒小錢給我,你還記錄?”
劉秀說:“不是我記錄,是老白干的,他背著我干的。”
“別給我打馬虎眼,老白還能背著你干事?他長幾個膽兒?”
劉秀冷笑:“前一段時間,你們的掘鼠行動打掉的那個化工廠,就是老白背著我干的。他背著我干事,很正常?!?/p>
魯奎知道“掘鼠”行動,但不知道那和老白有關(guān)。魯奎說:“那么你告訴我,怎么能確定老白和那個化工廠有關(guān)系?”
劉秀說:“抓了孔二虎、油缸子,就都清楚了??墒悄悻F(xiàn)在還能指揮你的部下嗎?”
三
育才化工案件牽扯的警察太多,很多人沒心思工作了。內(nèi)部的恐慌情緒在不斷蔓延,每天上班大家都會關(guān)心誰沒來,哪怕這個人是去看病,也會被懷疑是被帶走了。
馬鈞鐵也遇到了大麻煩。他受賄一百萬的視頻不知被誰發(fā)到了微信朋友圈和各大網(wǎng)站、貼吧,無論市公安局怎樣解釋,都沒有扭轉(zhuǎn)輿論的聲討浪潮。一時間,油田支隊從萬眾矚目的正義之巔,跌落為人人責罵的腐敗老巢,人們對馬鈞鐵受賄問題的關(guān)注,瞬間超越了公安機關(guān)打擊育才化工取得的輝煌戰(zhàn)果。
這一切,都是老白在背后主使。這段視頻的再次出現(xiàn),讓馬鈞鐵更加確信,劉錦犧牲的那個夜晚,所謂的幽靈就是老白。
對育才化工的打擊處理,市委書記陳健立足于保護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在與隆子洲談話的時候定下了三個分開的工作準則:一是要把企業(yè)的違法行為與守法行為分開;二是要把企業(yè)的違法人員和守法人員分開;三是要把企業(yè)的惡劣影響與歷史貢獻分開,強調(diào)處理育才化工不能搞一刀切……
陳健書記指示隆子洲要快偵快訴,盡快讓企業(yè)恢復正常生產(chǎn),盡快讓輿論安靜下來,盡快讓公安機關(guān)穩(wěn)定下來。陳健專門到公安局召開現(xiàn)場會,指示隆子洲,油田支隊的偵查辦案情況要隨時匯報,尤其是在移交檢察院起訴之前,要給他做一次綜合報告。隆子洲指示油田支隊,務(wù)必做好證據(jù)搜集工作,把案子辦成鐵案。
何景利對隆子洲說:“我才不管別人怎么看,我只對法律負責,只對國家負責。如果真的捅了什么婁子,我就告老還鄉(xiāng)?!?/p>
隆子洲說:“我也是這么想的?!?/p>
對于馬鈞鐵的問題,隆子洲極力在各種場合予以說明。但隆子洲發(fā)現(xiàn),越是他想做的事情,市委一些主要領(lǐng)導越是反對,人們都把隆子洲對馬鈞鐵的保護視作袒護。
“那一百萬,馬鈞鐵為什么放在柜子里,不交給紀檢委或是他當時所在的刑警支隊?”有人質(zhì)問。
馬鈞鐵解釋說,當時紀檢委和支隊在他眼里并不可信。但質(zhì)問者卻說:“說你收錢是為了打入敵人內(nèi)部,才是最大的不可信?!?/p>
檢察院對馬鈞鐵立案了,那段視頻鐵證如山,馬鈞鐵的同事們對他的有利證詞都不被采納。馬鈞鐵似乎沒救了。
這個時候,隆子洲始終和馬鈞鐵站在一起,他告訴馬鈞鐵:“堅定信心,我會以市公安局黨委書記、局長的身份為你作證?!?/p>
中午,不接待完上訪群眾不吃午飯;晚上,不接待完上訪群眾不下班。隆子洲在局長接待日中始終堅持著這個習慣。公安部要求地市公安局長一個月集中接訪兩次,而隆子洲將每周三固定為自己的接待日,雷打不動。
隆子洲清楚地記得,他上任后的第一個接待日,有反映公安機關(guān)在打擊油田犯罪方面不作為的,有反映公安機關(guān)在打擊油田犯罪方面枉法的,有反映公安機關(guān)違規(guī)辦案的……隆子洲對這個城市公安機關(guān)曾經(jīng)的亂象記憶猶新。
第一個局長接待日,隆子洲連續(xù)接待了八十一名上訪群眾,全是反映油耗子的涉案線索的。隆子洲始終保持著對公安熱點問題的持續(xù)關(guān)注,他一次次通過新聞媒體向群眾公布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通過微博和群眾保持互動。那一年,隆子洲向全體市民鄭重承諾:我接待就接待到底,事事有著落,件件有回音。
剛剛過去這一年的四十八個周三接訪日,隆子洲參加了四十六個。除個別時候到外地學習開會,或是被要求出席市委常委會議,他是絕對不會失約的。無論哪次接訪,除非將最后一名群眾接待完畢,否則他不會休息。
打擊育才化工最為關(guān)鍵的時刻,隆子洲突然“失蹤”了,請示工作只能通過電話——隆子洲為馬鈞鐵的事情上火了,患了重感冒,在招待所躺了三天。但在周三接訪那天,隆子洲神色憔悴地出現(xiàn)了。信訪辦民警建議他別接訪了,隆子洲說:“和市民都說了,怎么能失信呢?”民警又建議他挑重點的接訪,隆子洲則說:“上班就得干上班的事情,凡是來的,一個也不能少。”
當天,隆子洲共接待來訪群眾二十七人,當最后一名群眾離開時,他因體力透支幾乎休克。
每次接訪都需要苦口婆心地解釋、勸導,隆子洲常在接訪后累得說不出話。加之最近打擊育才化工過度辛苦勞累,接訪民警和來訪群眾都明顯感覺到隆子洲的嗓子沙啞。第二天,隆子洲便因聲帶息肉做了手術(shù)。手術(shù)完畢后,隆子洲與他人交流只能通過寫字的方式,醫(yī)生告誡他至少十天不能說話。
妻子得知情況,從外地來到這個城市,進門便心疼地責怪隆子洲:“我們還是不是夫妻?做手術(shù)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告訴我?”
隆子洲在紙上寫:“你要是來吵架的,你就走……”
妻子氣哼哼地坐上了返程火車。
四
雖然醫(yī)生說十天不能講話,但下一個周三,隆子洲又準時出現(xiàn)在接訪現(xiàn)場,一見到上訪人便開口講話了。
這個周三一大早,老白和董和平早早來到市公安局接訪室門前,他們看了看排隊的人群,又來到了接訪室對面一個向陽的墻角。董和平懷里揣著兩個燒餅和一瓶水。他和老白不是一起約好了來這里的,只是恰巧碰上而已。
老白想通過局長接訪,詳細說明自己這些年受到了劉秀怎樣的迫害。老白自信有高層的護佑,再從道義層面說服隆子洲,一切就完美了。這樣,將會是對真相最好的掩蓋。
董和平蹲在地上,老白抱著肩膀站著。董和平說:“我看你,咋那么眼熟?”
老白看了看董和平,就是衣著簡樸的一個平頭百姓,便也沒有任何警惕。老白說:“我也經(jīng)常聽到人們這樣說,我長得太大眾了?!?/p>
董和平說:“你也是來告狀?”
老白說:“是,告狀?!?/p>
董和平說:“人家都說這個局長好,但不知道是真好還是假好。”
老白說:“我也不大相信?!?/p>
董和平說:“呼呼啦啦那么多人,咱們先在這里觀察一下,看這個局長是不是真像別人說的那么好?!?/p>
臨近下午兩點的時候,董和平從懷中拿出兩個燒餅,分給老白一個,兩個人幾口就把燒餅干掉了。老白說:“看來這位局長真的不錯,接訪到現(xiàn)在午飯都沒吃?!?/p>
臨近傍晚,董和平對老白說:“行了,這位局長一天沒吃飯了,總共出來去廁所三次。這樣的局長不會錯吧?”
老白說:“不會錯。大哥,一會兒你先進去,說你的事情,我最后說。我吃了你的燒餅,欠了你的情啊?!?/p>
董和平說:“好,我先去看看這位局長到底咋樣?!?/p>
去接訪室之前,董和平說:“我看你還是眼熟,但就是想不起來?!?/p>
老白說:“想不起來就不想了,進去吧?!?/p>
剛剛跨進門檻,董和平突然想起老白是誰了,臉上的肌肉抽搐起來,咕咚一下子被門檻絆倒,心中的恐懼瞬間將他淹沒……
“我……我要找回兒子,我的兒子一直沒有回家……我是……董雙紅的父親……早些年那個人打死人的時候,我說我沒看到,其實我看到了他,我撒謊……我……沒得好報……”
在隆子洲面前,老淚縱橫的董和平語無倫次,最后雙手齊用力,不斷抽自己嘴巴。
隆子洲說:“老人家,你不要著急,慢慢說。你兒子為什么不回家?誰打死誰了?”
劉錦的父親是為了保護董和平犧牲的。董和平在戰(zhàn)場上見過太多生死,他不可能怕那幾個小歹徒,也不可能怕死,但他有家人。雖然明知道是老白殺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但當年少的老白和金邊眼鏡、孔二虎出現(xiàn)在他家里時,董和平明白,為了保家人,必須得保守秘密了。
當年,老白指著孔二虎和那個金邊眼鏡說:“即使你告訴警察是我殺了人,我被斃了,他們也絕對不會饒了你。如果我們都完蛋了,你也好不了,因為我背后還有大老板?!?/p>
多年來,那幾張面孔在董和平心中慢慢模糊,卻從沒有忘記。直到見到老白,董和平的記憶才慢慢恢復。
只是,老白已經(jīng)記不清董和平是誰了。
老白還在眼巴巴等著董和平出來告訴他這個局長到底咋樣的時候,韓松等人出現(xiàn)在他面前……
第十五章決戰(zhàn)杏州
一
油田支隊一幫人都很理解隆子洲的無奈。大家什么也不多想,專心致志搜集涉油犯罪線索。馬鈞鐵前途未卜,如果有必要,大家愿意和隆子洲一起,為馬鈞鐵出庭作證。大家相信,吉人天相,好人有好報。
戲劇性的轉(zhuǎn)折來得比大家想象得還要快,但暫時與馬鈞鐵無關(guān)。
中紀委巡視組突然將陳健拿下,陳健璀璨的政治生涯戛然而止,但具體因為什么誰也不知道,坊間各種傳聞不斷,中紀委網(wǎng)站也只是說其涉嫌嚴重違紀。不過這么一來,老白瞬間失去了依靠。
韓松負責抓捕孔二虎??锥⑾萝囈豢匆婍n松,射箭一般重新竄進駕駛室。當時,狄威也在車上。
路虎加速疾馳,韓松也猛力加油。路面都是積雪,很滑,但韓松就像瘋了一樣。那一刻,韓松已經(jīng)把生命拋在腦后。追逐了多久,韓松不記得了。從打滑、旋轉(zhuǎn),進而周圍滿是雪障的瞬間,韓松便失去了記憶。
韓松出車禍的時候,孔二虎把車停下了。的確如劉秀所言,孔二虎沒有那么大膽量,他對韓松沒有殺機?;琶χ?,孔二虎告訴狄威:“我走了,你叫救護車把他送到醫(yī)院。他醒了以后,告訴他是我救的他?!?/p>
隨后,孔二虎飛馳而去。
昏迷中,韓松一直呼喚著:“何燁、何燁……”
韓松被推進錢博文的手術(shù)室之前,何景利、何燁、華生、我,還有狄威都在左右。何燁對錢博文說:“你把韓松救過來,一切好說。弄差一點兒,我就休了你,聽到?jīng)]有?”
戴著大口罩的錢博文不斷點頭。華生很認真地說:“錢大夫,我們以前和您說的那些,都是瞎掰的,何燁是非常好的一個女孩兒,您在手術(shù)的時候可別對韓松下黑手啊……”
錢博文無奈地搖搖頭。
錢博文和韓松都進了手術(shù)室。華生說:“我現(xiàn)在才知道,醫(yī)生這個職業(yè),太偉大了?!?/p>
何燁一把拉過狄威,一個大嘴巴就掄了過去:“小妖精,多好個韓松,讓你給害了……”
狄威當然不服氣,但怎么能敵得過何燁?華生和我默默看著,何景利說:“你們別光看著,拉架??!”
說是這么說,我們誰都沒動。何燁打累了,狄威獨自在墻角哭泣。
韓松頭部有嚴重積血,需要開顱手術(shù),這是幾位醫(yī)生達成的共識。大約一個小時過后,韓松被推了出來。
何燁說:“手術(shù)這么快就結(jié)束了?”
錢博文說:“我們決定,不做開顱手術(shù)了。”
眾人面面相覷,難道韓松救不活了?瞬間,每個人都淚如泉涌,狄威則是嚎啕大哭。
錢博文說:“大家不要急,不要急,我們決定保守治療,因為韓松蘇醒了,這真是奇跡。”
狄威拉著韓松的手:“韓松,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無論你怎樣,我都會照顧你,陪伴你一輩子……”
錢博文說:“你不要太激動,讓病人安靜。”
隆子洲也趕到了醫(yī)院,他緊緊握著錢博文的手說:“用最好的藥,不計代價救治韓松?!?/p>
韓松恢復得超快,五天后竟然可以下床行走了。住院第十天的時候,韓松竟然像個好人一樣來到醫(yī)生辦公室:“錢醫(yī)生,我要出院……”
回到支隊,韓松當著何燁、華生和我的面說:“這一次九死一生,我明白了,人這輩子太短暫,有想法,就要趕緊落實到行動上……何燁,你和錢博文分了吧,我們結(jié)婚……要不,我就不活啦?!?/p>
華生小心翼翼地說:“錢博文剛剛救了你的命……”
韓松說:“這個,我領(lǐng)情?!?/p>
何燁嘆了口氣:“等劉秀的案子辦完了,再說?!?/p>
二
這個時候,賀光明正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隆子洲把他下派到一線執(zhí)法崗位,而且是褲襠巷一帶。
這天上午,何燁、華生和我來到褲襠巷,查了一輛油罐車,不過,這輛車手續(xù)齊全。賀光明湊過來看熱鬧,看到何燁一臉沮喪,賀光明說:“看它不是偷油車,失望了,是吧?”
我們幾個當然不喜歡賀光明,也不喜歡和他搭茬。但賀光明太寂寞了,面對這樣枯燥的勤務(wù),能有人說說話,對他來說是個緩解。雪野里,他與我們講話的態(tài)度,甚至帶著幾分討好。
賀光明說:“這輛罐車看起來一切都挺正常是吧?但我可以告訴你們,它是套牌車。同樣牌照的油罐車,我從早晨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見三輛了。有關(guān)車牌的問題,我可是專家……”
賀光明這番話,讓我們恍然大悟。原來,這些運送贓油的罐車一直在頻繁活動,雖然手續(xù)看起來沒問題,但車卻是套牌的。
何燁說:“賀大處長,你這天天執(zhí)勤,怎么不扣呢?”
賀光明說:“這大冷天的,我在警車里不愿意出來?!?/p>
我小聲對華生說:“賀光明這工作態(tài)度,到哪里都變不了,他只喜歡不勞而獲?!?/p>
這一天,寺廟里出奇地靜。韓松、何燁、華生和我走進寺廟的時候,都一言不發(fā)。
源涕的禪房位于二樓,上去需要登上一段長長的木樓梯,但在登上這段樓梯之前,會經(jīng)過慧及的禪房。路過慧及禪房的時候,韓松停下了腳步。里邊有人在說話:“還是不要救了吧,他早點兒離開,你就早點兒坐他的位置了……”
韓松聽明白了,源涕病重,慧及正在里邊和黨羽們商議搶救事宜。韓松聽了一會兒,明顯感覺到里邊“不要救了”的觀點占了上風。韓松突然來了氣,直接闖進去,說:“慧及,這個寺廟輪上我當主持,也輪不上你。你這是犯罪知道不?”
慧及看到韓松,嚇得魂飛魄散,就差跪地求饒了。
韓松說:“你們這幫花和尚,不好好念經(jīng),還弄起歪門邪道來了。你們知道我是這里的元老不?”
慧及忙說:“是,是元老。你們……快打120,快救救老法師吧?!?/p>
韓松對我說:“一會兒忙活完,把這幫壞和尚都帶走!”
說完,韓松沒再理那些顫抖如篩糠的大小和尚,快速上樓來到源涕的禪房前。推開門,老法師還在打坐,但表情略顯痛苦。
“老法師啊,不要坐禪了,咱們臥禪吧。”韓松小心翼翼扶著老法師慢慢躺下。
源涕見到韓松,當然很欣慰,老法師一邊躺下一邊說:“不要緊,不要緊,我應該給別人騰地方了,該離開了?!?/p>
韓松一直握著他的手。源涕的手,很涼很涼。韓松說:“您的手怎么這么涼啊,我給您焐焐?!?/p>
老法師說:“好,很好,好……”
韓松說:“老法師啊,你離開不要緊,位置不要給那個慧及。一肚子壞心眼,剛才還在嘀咕說不給您找醫(yī)生……”
源涕擺擺手:“不要緊,來什么緣我受什么,但你不來啊,我的死相就得差一些嘍?!?/p>
韓松說:“老法師,您給我剃度吧,我要出家,接您的衣缽?!?/p>
源涕笑了:“我的衣缽?也是有很多人惦記的,寺廟內(nèi)外,都有爭斗。在這個環(huán)境里,你也會有失去……我知道你有煩惱。每個人都有煩惱,只要讓自己的心保持干凈就好。你好好在外面待著吧,無論在哪里,我都會為你祈福?!?/p>
說完這些,老法師已是氣若游絲,可他的表情卻是那么坦然、安詳。
三
通過何燁、華生近一段時間的偵查,圍繞老白的一個盜油團伙的輪廓已經(jīng)大致清晰。他們具有很強的反偵查能力,偷油環(huán)節(jié)和收購環(huán)節(jié)依然是由孔二虎、油缸子在干,還有人專門負責原油外運,該盜油團伙不僅收購袋裝原油,還公然大量使用套牌油罐車運送原油。運油車輛夜間出發(fā),多數(shù)駛往千里之外的沿海地帶。
馬鈞鐵、何燁、華生驅(qū)車長途奔襲,發(fā)現(xiàn)大部分運油車經(jīng)過長途跋涉,都駛?cè)肓诵又莸谋P龍化工廠和米倉化工廠。盤龍化工占地面積兩萬多平方米,煉油設(shè)備齊全,是當?shù)氐闹髽I(yè)、納稅大戶。盤龍化工的管理特別嚴,外來人員無法進入廠區(qū),董事長李寶成還是市人大代表。
為了將跨省盜油團伙一舉端掉,隆子洲指導專案組制訂了周密的計劃。
這一天早晨,支隊獲悉收購原油的團伙已支付貨款,兩輛滿載原油的車輛已經(jīng)出發(fā)。時機成熟,隆子洲帶隊秘密趕赴盤龍化工所在的城市,一張巨大的網(wǎng)已經(jīng)張開。
跟蹤途中,兩輛滿載原油的車輛突然不見了,難道行動被對方發(fā)現(xiàn)了?隆子洲將車停在高速路口,假裝接人,觀察過往車輛,終于在柳樹服務(wù)區(qū)發(fā)現(xiàn)了運油車輛,在運油車輛前方,還有一輛白色轎車引路。為了不引起對方懷疑,韓松將車開到下一個服務(wù)區(qū)等候,隨時與前方的民警保持聯(lián)系。
事后得知,運油車突然消失,并不是對方發(fā)現(xiàn)了什么,而是被當?shù)叵嚓P(guān)部門查獲,引路車交付罰款進行協(xié)調(diào)后,運油車才重新行駛到高速公路上。
下午的時候,一輛油罐車駛?cè)氡P龍化工,有人示意停車,油罐車開始放油。油罐車駛?cè)氡P龍化工一小時后,隆子洲一聲令下,在周邊埋伏的二百多名民警同時行動。
馬鈞鐵帶領(lǐng)便衣民警將剛卸了一半的油罐車控制住,又迅速控制了工廠的幾個出口,當場抓獲調(diào)油員、化驗員和油罐車司機等涉案人員二十二名。接下來,荷槍實彈的特警進入盤龍化工,抓獲涉案人員四十人,查扣了生產(chǎn)記錄和賬本。次日上午,民警又先后將七名準備上班的工人抓獲。經(jīng)初步訊問,這里所有人都知道盤龍化工使用偷來的原油加工生產(chǎn)。
距盤龍化工三百公里的張家屯,民警沖入村旁一個大院,將包括大貨車司機和工人在內(nèi)的共十五名涉案人員抓獲。
不同油田所產(chǎn)的石油,通過化驗是可以檢測出來的。隆子洲指示,要對涉案省市幾個油點的油罐逐一進行化驗,讓這些屬于國家的原油從哪兒來回哪兒去。訊問中,確認盤龍化工三個月時間內(nèi)非法收購原油四萬多噸,案值兩億多元。
這樣一次打擊行動,韓松覺得特別過癮。
原油運往千里之外的杏州,背后的利潤究竟有多大?每噸原油在當?shù)氐氖召弮r一千五百元到兩千元,而盤龍化工的收購價是每噸六千元左右,差價四千到四千五百元。以五十噸的油罐車為例,一車能賺近二十萬元。
隆子洲和油田支隊一幫人正在為這些流失的國家原油無比痛心時,盤龍化工的輿論反擊戰(zhàn)開始了,一篇微文在朋友圈里廣為流傳——
“確實,在保護油田生產(chǎn)上,隆子洲立下了汗馬功勞。這次到杏州的打擊活動,隆子洲隨行帶著媒體記者,否則,不會事后寫得那么具體、生動,好像電影一樣。隆子洲的御用媒體高調(diào)渲染這次打擊盜油行動的戰(zhàn)績之時,又特別突出盤龍化工披著納稅大戶、先進企業(yè)等光環(huán),言外之意,杏州成了盜油犯罪的銷贓之所。
“不假,盤龍化工的董事長李寶成是市人大代表。但是,在第二天,隆子洲對盤龍化工參與盜油的行為進行通報后,杏州公安也不是沒有積極配合,對李寶成采取強制措施,取保候?qū)彙2荒芫痛讼陆Y(jié)論說杏州不重視打擊盜油犯罪。其實,諸如此類的尷尬,在隆子洲那個城市也不少見。
“杏州對盜油犯罪的打擊力度向來很大。杏州也有油田,杏州的盜油者遠道買油,還不是因為近處的油弄不到手?如果說隆子洲和杏州有差別的話,唯一的差別就在宣傳上,從未刻意鋪天蓋地渲染……”
隆子洲把這些文字給馬鈞鐵和韓松看了,說:“你們看看,我委屈不?”
韓松說:“委屈,窩囊?!?/p>
隆子洲笑了笑:“遇到委屈和窩囊,就跨過去,你說呢?”
韓松說:“嗯,局長,我明白了。”
隆子洲不用叮囑馬鈞鐵,他相信他的成熟與堅強。
四
劉秀赴省城見文廳長。文廳長專門約來隆子洲,共同和劉秀進行了一次談話。
劉秀說:“這一次,我可不是上訪。終于,我感覺到了一種清晰可見的力量,讓我由衷佩服。我欽佩你們的決心和勇氣,更欽佩你們的工作方法。”
這種恭維沒有讓公安廳長和公安局長產(chǎn)生興趣,但劉秀這些年的心路歷程卻令他們動容。
“隆局長,到您那里上訪的董和平,我爹當年就是為了保護他犧牲的,他也是劉錦的養(yǎng)父……說得直接點兒,我和劉錦、董雙紅,我們都是油田的兒子,我們看不了有人糟蹋哪怕是一滴原油……”
疑心雖然沒有完全散盡,但文廳長和隆子洲已經(jīng)開始認真對待眼前這個叫劉秀的人,一個原本就在省內(nèi)大名鼎鼎的油商、企業(yè)家。
“他們偷油的收益,八十多億,我全部做公益了,這些都有據(jù)可查。但是,這些情況需要保密,除了老白和金邊眼鏡是死罪,很多油耗子在這個案件中不會被判得很重,日后,我還要控制掌握他們的動向。所以,我需要得到某種保護。最好的保護,就是連我一起判刑。打擊油耗子,需要我這種耗子王發(fā)揮作用才行,同時更需要我們一起合作。
“劉翔的科研成果,我是準備無償獻給國家的。這個油田的原油實在太寶貴了,每丟失一滴,就仿佛是我心中的血,失去了一滴……”
談話進行到這里,文廳長已經(jīng)意識到這是一起極其特殊的案件。除了約請省內(nèi)公檢法司最高領(lǐng)導舉行聯(lián)席會議,文廳長還專程趕赴國家安全部門及能源部門面見有關(guān)領(lǐng)導,說明情況。
劉翔在原油中提取的特殊元素得到認可,被認定為國家能源安全保密項目。公檢法司領(lǐng)導聯(lián)席會議確定:全力支持劉秀旗下企業(yè)的正常運轉(zhuǎn)。作為一種保護,劉秀將在涉黑案件處理中被判刑,之后將盡快保外就醫(yī)。
那一夜,孔二虎眼見著那輛套牌油罐車啟動,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這個夜晚,油缸子也剛剛目送一輛同樣牌照的油罐車遠去。當晚,這樣的目送分別重復了五次,換句話說,這個夜晚總共發(fā)出了五組這樣的油罐車。這些油罐車的終點,都是杏州。
疲憊的孔二虎來到一家溫泉會館。前廳的海藍色燈光讓他頓感舒適,這里所有的女孩兒都戴著面具,她們身材高挑,步態(tài)撩人,時刻等待著像孔二虎這樣的客人在樓上奢華的按摩室里揭去她們的面具和衣衫。
一番又泡又蒸的折騰之后,孔二虎去了他的包房。經(jīng)過長長的走廊的時候,孔二虎遇見了一位又一位戴著面具,提著小包的女孩兒。那些小包里有按摩時使用的精油、毛巾,當然還有給孔二虎這種人助興的藥丸。
孔二虎靜靜地躺在那里,門開了??锥⒌难劬Π氡牥腴],他讓自己的身體最大程度地放松。面具、小包和一個身影出現(xiàn)了,孔二虎閉上了眼睛。當女孩兒的雙手接觸他的雙手時,他感覺女孩兒特別有力量。緊接著,他的雙手已經(jīng)被反剪到身后,冰涼的手銬緊緊銬住他的兩個手腕。
孔二虎想喊叫,一團毛巾塞進了他的嘴里。女孩兒從小包里拿出軍用背包帶,麻利地將孔二虎五花大綁,又蒙上了他的眼睛。孔二虎像個粽子一樣被抬到窗邊,窗外寒風刺骨,又泡又蒸已經(jīng)讓他的汗毛孔處于張開狀態(tài),寒風針尖一般,讓孔二虎顫抖不止。孔二虎感覺自己被從窗戶順到了一樓,又被扔進了一輛汽車的后備廂。
樓上,那個戴著面具的女孩兒眼看著那輛車離開,摘下面具,露出了何燁的臉……
孔二虎徹底明白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公安局的訊問室里了。
韓松看著孔二虎:“二虎,今晚咱倆算算總賬吧?!?/p>
孔二虎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非??謶帧?粗l(fā)抖的孔二虎,韓松把自己的警用大衣脫下來,給他穿上。
孔二虎捂著大衣,依舊渾身顫抖:“韓松,我錯了,我對狄威……”
韓松做了個打住的手勢:“不要說這個,今天不談私事兒,談公事兒?!?/p>
孔二虎只有如實交代,劉錦遭遇不幸的那個晚上,老白撞翻了弈成手下的押運車。劉錦突然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老白感覺劉錦認出了他,所以下了死手??锥⑦€交代,奕成是癮君子并且槍不離身,那天得知奕成和趙輝騰剛剛“溜冰”,他便引誘侯偉去和他交鋒……
孔二虎還供出了董雙紅被秘密關(guān)押的地點。解救董雙紅的時候,孔二虎說:“我要是在老白那里露了他的底,他的小命就沒了,而且弄不好還得我下手。我不想沾人命,所以把他藏起來了……”
五
這一天,注定會寫入歷史。
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位于杏州市的米倉化工院內(nèi)警燈閃爍,特警荷槍實彈守衛(wèi)著被盜原油,裝油罐車整裝待命……
馬鈞鐵的請示:“報告,被盜原油今天是否可以回家?”
隆子洲下達指令:“今天,國家的原油,回家!”
當日,查扣的幾萬噸被盜原油踏上了回家的路。
現(xiàn)場指導起贓工作的國家能源部門相關(guān)負責人對記者說:“這次戰(zhàn)役,隆局長千里奔襲,一路追蹤到杏州市,掌握了大量證據(jù),一舉搗毀了非法收購、煉制原油的企業(yè),實屬不易?!?/p>
“這次戰(zhàn)役是否起到了震懾作用?”
面對記者的提問,隆子洲說:“我們跨省打擊涉油犯罪,對盜竊、販賣、收購國家原油的不法分子起到了極大的震懾作用,打出了公安的氣勢與聲威。油田產(chǎn)量明顯上升,效果十分顯著,這些都證明,我們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p>
“打擊涉油犯罪的社會意義是什么?”
隆子洲說:“打擊涉油犯罪,最大的意義在于維護國家能源安全。近年來,各油田為保證完成穩(wěn)產(chǎn)目標,為國家的經(jīng)濟建設(shè)輸入血液,油田工人們不分晝夜、不畏艱辛,我們公安機關(guān)有責任保駕護航。”
“你們那個城市的公安太厲害,能把黑工廠端掉,能抓住人,太了不起了。俺們這里二百多家黑煉油點把環(huán)境都毀了,俺們本地的水原來都是特別甜的,現(xiàn)在一口都不敢喝,得癌癥的可多了……”
杏州戰(zhàn)役在當?shù)乩习傩罩幸l(fā)了極大震動,民警走訪取證過程中,人們無不豎起大拇指。與此相反,利益受到觸動的那些人依然負隅頑抗,甚至每天花錢雇傭一些老弱婦孺在被封閉的黑工廠前打標語,試圖將公安機關(guān)正常打擊犯罪“包裝”成“制造社會矛盾”。
有一部分老百姓在叫好,另有一部分老百姓卻是在示威。長期以來,杏州的個別官員憑借那些已被查封的石油企業(yè)獲取政績,而隆子洲打擊盜油犯罪的行動無異于打了他們的臉。因此,很多人給隆子洲扣上了“黑打”、“影響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的高帽。
在公安部一個會議室里,隆子洲和杏州公安局領(lǐng)導對坐,杏州方面以隆子洲異地違規(guī)辦案和違法“黑打”、搶奪原油為名,將隆子洲告到公安部。
隆子洲不溫不火地說:“我們城市的一個手電筒,被一個小偷盜竊了,小偷將贓物賣到杏州。我們抓了這個小偷,又到杏州抓了收贓的,將手電筒收繳了,連人帶物押回去。如果我們這樣辦案,你們杏州不會有意見吧?”
對方啞口無言。
隆子洲接著說:“現(xiàn)在,國家的原油就是那個手電筒?;瀱巫訑[在那里,杏州大大小小那么多化工廠,油池子里裝著那么多我們城市油田的原油。你們知道嗎,在我們那座城市,為了保衛(wèi)這一滴滴原油,是有民警在流血的!今天,你們找我來講理,講什么理?”
望了望杏州來客,公安部一位負責聽取雙方意見的處長說:“當警察的,應該明白盜竊是怎樣的概念吧?‘黑打?影響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這會對公眾造成怎樣的誤導?”
六
老白落網(wǎng)后,豐田霸道在藏匿處找到,車輛發(fā)動機上的機號被抹去了,里邊有多個假牌照、二十多部手機、兩部望遠鏡、砍刀、鋼鋸、斧子、錘子、膠帶等。
韓松問:“你這是要殺誰?”
老白沉默了很久,說:“很多啊……”
馬鈞鐵遭遇襲擊現(xiàn)場遺留的血跡,系金邊眼鏡的;蔣梅遇害案,系老白和金邊眼鏡所為;劉錦犧牲當晚,證人董雙紅指證老白是兇手;韓松被炸,系金邊眼鏡安裝的炸彈;奎城土煉油點與老白的關(guān)系得到了印證;老白的手下承認是老白指使他們誣陷馬鈞鐵……
審判正在進行。劉秀、金邊眼鏡、孔二虎、油缸子、君剛、輪椅上的弈成、李寶成等,都站在被告席上。涉案人員眾多,檢方早已提前介入。隨著偵查的不斷深入,又陸陸續(xù)續(xù)有不少官員牽扯其中。
這是一場特殊的較量,因為它涉及的是國家能源安全。
那邊庭審,這邊公安局舉行隆重的表彰大會,何景利、馬鈞鐵、韓松、何燁等市公安局近百人的民警方陣著裝整齊,向隆子洲敬禮。隆子洲站定后,莊嚴地向大家回禮……
冰雪融化了,劉錦的鮮血也跟著化成了瑪瑙色的水滴。
韓松在接下來的春天和夏日里,經(jīng)常陪伴著劉錦的母親在江邊散步,他一直在冒充劉錦。所有人都在配合韓松的謊言,說劉錦在抓油耗子的過程中受傷,失去了語言能力。
接下來的冬天,劉錦的母親病危。劉秀保外就醫(yī),第一件事就是來到母親身邊,跪在床前,泣不成聲。
老人在離開前輕撫韓松的臉,說:“孩子,謝謝你,我要去找劉錦了。我知道,你不是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