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昕楠

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的長河里，杜甫不啻為一位饑餓的觀察者和體驗者。他以“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的博愛情懷關(guān)心著饑餓的百姓們，書寫了許多撼人心魄的詩作。杜甫的一生與饑餓息息相關(guān)：杜甫從客居長安時就開始感受到了“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的不公平對待；被授右衛(wèi)帥府胄曹參軍由長安往奉先縣探望妻兒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兒子被活活餓死；在之后的安史之亂和漂泊西南期間，杜甫及其家人也是飽經(jīng)饑餓的折磨，他拾過橡栗，挖過野芋，也曾向朋友乞求救濟。就連杜甫的死也和饑餓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汪靜之先生提出：“(杜甫)全集用饑、餓、飯、飽、肉字大約有一百余次。我們中國隨便哪一個的集子里找不出這樣多?！苯?jīng)梳理，杜詩共132首詩作涉及到饑餓書寫，占杜甫傳世1400多首詩的十分之一?！梆囌吒杵涫?，勞者歌其事”，挖掘杜詩中的饑餓書寫，其實質(zhì)是還原杜甫視角下的盛唐饑餓史及其背后深層的文化心理。

一

身體饑餓即是指身體對食物的一種匱乏狀態(tài)，這是生理感官受到饑餓刺激的直接體驗。相較于其他層面的饑餓書寫，身體饑餓一定要做到確有其事，這一點可以通過聯(lián)系詩歌上下文進行鑒別。杜甫一生都在被饑餓困擾。但在不同的時期，造成杜甫身體饑餓的原因各不相同，杜甫通過詩歌所書寫的自己面對饑餓的態(tài)度也各不相同。

杜甫曾困守長安十余年，這段時間既是杜甫思想成熟的重要時期，也是他風格漸趨個性化的時期，還是他人格備受考驗的時期——杜甫為謀官歷盡艱辛，受盡屈辱。杜甫在這時寫下了很多的干謁詩。這些詩作基本都是一樣的套路：先歌頌對方的品德和政績，再訴說自己的抱負和不得志的現(xiàn)狀，最后向權(quán)貴表明自己的不得志之意。詩歌在此偶有饑餓之意出現(xiàn)，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是《贈韋左丞丈濟》《奉贈呈韋丞丈二十二韻》《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在這一階段，杜詩的饑餓書寫有夸張渲染的成分。在《奉贈呈韋丞丈二十二韻》里，杜甫說自己“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從生理的角度來看，此時的杜甫未見得就真正被“餓”著了。所謂“殘杯與冷炙”，好歹還有酒水與食物供享用，只要愿意吃，那就不至于饑，更不至于餓。杜甫此時的“饑餓”，有一種強烈的對比性，他不是吃不到或是吃不飽，而是吃得不如別人好。他想要的不是食物，是食物背后承載的社會階級和地位的象征。把“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和“有儒愁餓死”合起來看會發(fā)現(xiàn)：杜甫此時的饑餓被冠以“儒”字。在他看來，自己之所以會有饑餓的感覺，完全是因為這“儒”的身份在當時得不到重視，個體的價值僅靠自己的一廂情愿并不會被社會所承認，只有得到了如韋濟、張垍、韋見素甚至楊國忠、哥舒翰等達官貴人的認可才能得到地位。正當杜甫在長安的“富兒門”與“肥馬塵”間奔走的時候，他身邊的那些權(quán)貴子弟卻因為門蔭制度飛黃騰達，吃香喝辣。這種鮮明的對比深深地刺傷了杜甫那顆極為敏感的心，就算并不是真的食不果腹，也要發(fā)出“有儒愁餓死”的哀嘆，期望通過對自己生活窘境的夸張和渲染打動別人。

從《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誕生開始，杜甫對饑餓終于有了深刻的體認。天寶十四載，杜甫得到了右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的任命，十一月離京赴奉先縣探家時，一路歷經(jīng)千辛萬苦，誰知一進門就聽到幼子被活活餓死的噩耗?！拔釋幧嵋话А保m然唐代有遵《禮經(jīng)》不哭喪嬰的習(xí)俗，杜甫在這里的感情表達比較克制，但那種精神上遭受了沉重而極其突然的打擊還是刺破人心，“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又有鄰里嗚咽的悲慘氣氛襯托，反而比失聲痛哭更傷心。不管怎么說，杜甫此時還算一個小官吏，已經(jīng)是“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一想到廣大的平民百姓和那些戍守在外的兵卒，更是“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比起早期對饑餓的夸張和渲染，這里則是血淋淋的體認和沉重的思考，杜甫對饑餓的書寫已經(jīng)從小我走向大我，從一個酸溜溜窮儒生的發(fā)牢騷走向了在經(jīng)歷人間悲劇后痛定思痛，推己及人的思想者。

與《詠懷五百字》并稱為姊妹篇的《北征》寫于亂中，亦是從個人遭遇寫到國家大事，中間也有一些描寫到杜甫自己及家人受饑餓所迫的內(nèi)容。如“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既然是“嬌兒”，就說明了父母對他的寵愛，想必家中但凡有一點吃食都先給他，但連這孩子的臉色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比雪還白的病態(tài)，就不用推想“嬌兒”的母親已經(jīng)餓成什么樣了。果然，“瘦妻面復(fù)光”，這個“復(fù)”字，其實是化用了《詩經(jīng)·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杜甫“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羅列”，給家人帶回了衣食，但因為之前餓了太久，所以妻子是“瘦”的，只有在乍得溫飽，打扮之后才重新充滿生的歡愉。而杜甫本身難道不餓嗎？“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說明了杜甫其實也是“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栗”，只是勉強擠出一點吃食給大家，自己早就已經(jīng)車馬勞頓、饑渴難耐了，唯有家人團聚才能抵消自己的饑餓與勞累。

杜甫的這兩首名作寫盡了對家人忍饑受凍的愧疚，然而他自己的生活也不好過。《投簡咸華兩縣諸子》中說自己“饑臥動即向一旬，敝裘何啻聯(lián)百結(jié)”，一挨餓就是十天，身上穿的衣服也打了上百個補丁，在日色將晚、夕照空墻時，只能是“此老無聲淚垂血”。杜甫的中年時期為生計所迫，往往賣藥都市，寄食朋友，別人在“輕裘快馬當冰雪”，自己卻是“杜陵野老骨欲折”。杜甫此時受到的饑餓，比早期時候來得厲害得多，而一個真正受餓的人，不會再嚷嚷為什么權(quán)貴子弟與窮儒書生的有天壤之別，而是默默尋找緩解饑餓的方法：“臥”在床上，減少自己身體的活動，從而守住自己身體僅存的能量。杜甫在《石柜閣》中有“不獨凍餒迫”，在《別贊上人》中有“歲暮饑凍逼”，由此看來，這時的他是真真切切被饑餓所逼迫，對饑餓有著從所未有過的深刻體認。在這饑寒之中，杜甫的思想感情也從儒生的自我嗟嘆向人民靠近，為他寫下許多關(guān)心民間疾苦的詩作奠定基礎(chǔ)。

杜甫在經(jīng)歷了半生的饑寒交迫后，他對饑餓的思想逐漸發(fā)生了改變。他開始對饑餓表現(xiàn)出一種“認命”的態(tài)度，繼而用自己的樂觀與曠達超越了饑餓，消解了饑餓?！讹w仙閣》中有云：“浮生有定分，饑飽豈可逃。”杜甫此時已經(jīng)不再為饑餓添油加醋或是叫苦不迭，而是到達了一種人生無常，饑飽在天的境界。他還把這種思想分享給了妻子與孩子：“嘆息謂妻子，我何隨汝曹”，希望自己的家人也能夠泰然的接受命運的安排，餓和飽都是人生不變的守恒，不會永遠處于哪一端，所以饑餓的狀態(tài)也是有窮盡的。這種思想并不是簡單的自我安慰和逃避，而是在認識饑餓生活的本質(zhì)后得到的人生之理，其背后蘊含著杜甫的大智慧和大胸懷。

乾元二年之時，杜甫在秦州的日子也并不好過，“貧益甚，拾橡栗，掘黃獨以自給”。但他卻寫下了“翠柏苦猶食，明霞高可餐”的動人詩句。曠達樂觀的杜甫筆下的松柏是蒼翠欲滴的，霞光是明媚照人的，這就為灰色的秦州生活涂上了一抹鮮亮的色彩。松柏的果實雖苦，卻在《列仙傳》里是仙人之食：“赤松子好食柏實，齒落更生?！睜N爛的明霞雖遠，卻也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的美餐，《楚辭》有“漱正陽而餐朝霞”之說。杜甫以仙人的餐飯寄托了自己高潔的品格，也通過美好的想象填充了現(xiàn)實的饑餓，這大概是杜甫超越常人，列為詩圣的原因之一吧。

縱觀杜甫的身體饑餓書寫史，從一開始的“少年不識餓滋味，為賦新詞強說饑”到后來嚴肅、深刻的饑餓體認，再到晚期不拘泥于饑餓，用自己的智慧和想象超越饑餓，這是杜甫對饑餓在生理層面上的認識越來越深刻的表現(xiàn)。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杜甫的一生都在為饑餓所困，這三種對待饑餓的態(tài)度并非有截然的分野，而是三者都穿插始終，構(gòu)成杜甫個人的生理饑餓歷史的。把它分成三個階段，主要是為了把握杜甫對饑餓認識的體認、深化和超越，從而更有層次地探討杜甫所面臨的生理饑餓問題。法國哲學(xué)家梅洛龐蒂說過：“世界的問題，可以從身體的問題開始”，相較而言，饑餓是眾多身體問題中最難以回避和克服的問題，所以我們也可以說：“世界的問題，可以從饑餓開始?！庇迷诙鸥@里，便是“一切關(guān)于杜詩饑餓書寫的問題，可以從身體饑餓開始”?；谶@困擾了一輩子的生理層面的饑餓，杜甫才有了更多的饑餓書寫內(nèi)容和意蘊。

二

如果說“饑餓”是身體的一種匱乏狀態(tài)，“饑餓感”則是身體對饑餓這種匱乏狀態(tài)的體驗。區(qū)別于身體饑餓，心理饑餓一定要在“不餓”的狀態(tài)下感覺到“餓”。為什么杜甫能達到心理饑餓的層次呢？就是因為他太餓了，餓傷了。饑餓這種生理感覺是杜甫這一生最大的折磨，在饑餓的時候，他對食物的渴望也許是他這輩子所發(fā)出的最深切的渴望。所以，杜甫的饑餓感是一種將生理饑餓提純之后的期待和渴盼，至真至性。他會用這種饑餓感去形容與饑餓完全無關(guān)的感覺，也會把人類的饑餓轉(zhuǎn)移到動物身上，這是他心理饑餓的表現(xiàn)。

饑餓感在生理上的消化系統(tǒng)之外的泛化，一般來說表現(xiàn)為像饑餓時渴望食物一樣渴望著某個東西或者某件事情，即不餓說餓。在《送許八拾遺歸江寧覲省甫昔時嘗客游此縣圖樣》里，杜甫就表達了他對食物之外的饑餓：“看畫曾饑渴，追蹤恨淼茫?；㈩^金粟影，神妙獨難忘。”“虎頭”指的是顧愷之，這兩句表達了詩人往日東游時，在江寧向許八乞閱瓦官寺維摩詰圖樣前的心情和閱后留下的印象。杜甫要看的原圖是東晉大畫家顧愷之在瓦官寺作的《維摩詰像》，“圖樣”可能是壁畫的臨摹本，這時原壁畫已經(jīng)不存在了。杜甫一生寫過近三十首題畫詩，這些詩大多借畫抒懷，但論畫亦甚精到，甚至對后代文人畫都有著深遠的影響?？梢?，老杜其實也是一個愛畫、懂畫之人，在這首詩中，他用“饑渴”來表達自己想要看到顧愷之《維摩詰像》的圖樣，說明他也是一個嗜畫如命的人。

饑餓感的泛化還表現(xiàn)為對某個東西或某件事情的渴望，在這種高壓的、焦慮的、難以忍耐的狀態(tài)之下，往往人會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食物毫無興趣，把饑餓感從生理層面轉(zhuǎn)移到心理層面，因此這種泛化的饑餓感還表現(xiàn)為有餐不食。比如《贈李白》：“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野人對膻腥，蔬食常不飽?！卑堰@投機取巧、骯臟不堪的世道比作腥腐發(fā)臭的牛羊肉。此詩作于天寶三載夏秋之際，當時杜甫正與李白、高適攜伴同游，在孟諸澤一帶跨馬射獵，當?shù)毓俑疄槿俗鰱|，日暮歸來時置酒單父東樓，各獻所獲，炮炙佐酒，一邊觀看官妓表演歌舞，通宵達旦，樂此不疲。有李白《秋獵孟諸夜歸置酒單父東樓觀妓》、高適《同群公秋登琴臺》《同群公出獵海上》《同群公題鄭少府田家》等詩為證。應(yīng)該說，此時的杜甫一點都不餓，他只是因為在東都活動了兩年，為自己初出茅廬而受挫感受到的世態(tài)炎涼而滿腹牢騷，加上遇見了李白，偶發(fā)出世高蹈之聲而已。再如《寄韓諫議》：“國家成敗吾豈敢，色難腥腐餐楓香?！眹沂聵I(yè)成敗豈敢坐視觀望，厭惡腥腐世道寧可餐食楓香，不論怎么樣，此時的杜甫因為拒絕吃食而饑餓著，這里的拒絕和饑餓顯然已經(jīng)超出了身體的含義，走向了精神的追求。

杜甫的心理饑餓感還體現(xiàn)在他的詩作中有大量的描寫動物饑餓的內(nèi)容。有時是詩人親眼看到了動物的饑餓，如《秦州雜詩二十首》里說“鸕鶿窺淺井，蚯蚓上深堂”，仇兆鰲注“窺井，求食?！钡嗟氖窃娙税炎约簝?nèi)心常存的饑餓感移情到動物身上，《送李校書二十六韻》：“老雁春忍饑，哀號待枯麥”；《鳳凰臺》：“恐有無母雛，饑寒日啾啾”；《杜鵑行》：“穿皮啄朽觜欲禿，苦饑始得食一蟲”；《野望》：“獨鶴不知何事舞，饑烏似欲向人啼”；《述古三首》：“鳳凰從東來，何意復(fù)高飛，竹花不結(jié)實，念子忍朝饑”；《寄劉峽州伯華使君四十韻》：“乳贙號攀石，饑鼯訴落藤”；《朝二首》：“俊鶻無聲過，饑烏下食貪”；《久雨期王將軍不至》：“泉源泠泠雜猿狖，泥濘漠漠饑鴻鵠”；《白鳧行》：“鱗介腥膻素不食，終日忍饑西復(fù)東”等。

杜甫用他眼中饑餓的動物自喻悲慘的生活遭遇，如《雨四首》：“山寒青兕叫，江晚白鷗饑”。杜甫寫作時已暮年，他在亂世中流離顛沛，目睹了山河破碎、黎民涂炭，卻無法改變現(xiàn)實，就連自身最基本的溫飽問題都無法解決。忙碌了一天，天色漸晚，卻像江上的白鷗一樣饑餓不堪，這是詩人自身的深刻體驗。杜甫流落他鄉(xiāng)，舉目無親，世態(tài)炎涼、社會冷漠讓他更愿意與自然親近。在他最饑寒交迫、孤獨寂寞的時候，這些自然中的小生靈仿佛是與他同甘共苦的好友，因此他筆下這些與他一樣饑餓的動物也變得有情有義。有時，饑餓的動物還可用來隱喻杜甫所處的政治處境。如《贈韋左丞丈濟》中的“老驥思千里，饑鷹待一呼”，這里是在干謁時把自己說成了只待一呼便去搏擊的饑鷹，只要韋濟你給我機會，我就能一飛沖天報答你的知遇之恩。杜甫把自己渴望被發(fā)現(xiàn)和賞識的心情比作饑餓，這顯然是心理層面的饑餓感在起作用。值得注意的時，老杜很喜歡在詩中把鷹馬意象對舉，表現(xiàn)了他性格中極為強硬的一面，讓我們看到老杜早期在政治上自負自傲的個性。

除自喻外，饑餓的動物們也烘托出了一種陰森可怖的環(huán)境，如《晚行口號》“三川不可到，歸路晚山稠。落雁浮寒水，饑烏集戍樓。市朝今日異，喪亂幾時休。遠愧梁江總，還家尚黑頭。”這首詩是杜甫往鄜州探親途中所作，口號指隨口號吟，整首詩給人的感覺就是旅途艱險，而“落雁浮寒水，饑烏集戍樓”一句在《杜臆》中被評為“寫途中凄涼之景”，這是自然中的凋敝陰森，而人類社會又有“市朝今日異，喪亂幾時休”的悲劇，所以感嘆自己“遠愧梁江總，還家上白頭”。相同的用法還有“獨鶴不知何事舞，饑烏似欲向人啼”、“乳贙號攀石，饑鼯訴落藤”等?？梢钥闯?，饑餓的動物總是與幽暗陰森、詭異凄涼的環(huán)境同時出現(xiàn)，它們瘦的只剩皮包骨頭，長相都有點怪異，還發(fā)著聲聲的哀嚎，每一聲都叫得人毛骨悚然。人在這種連自然之物也饑餓的環(huán)境中會感到膽怯顫栗、孤獨無助，甚至有一種被壓抑的惡心感，可見在杜甫眼里，饑餓并不是什么褒義詞，它是實實在在的丑的、惡的、令人厭惡的存在。這也是因為杜甫被餓久了，餓傷了所帶來的關(guān)于饑餓的怨念，是生理上的饑餓在心理層面的泛化和蔓延。

三

區(qū)別于生理上的“饑餓”和心理上的“饑餓感”，“永恒饑餓”是饑餓感通過身體銘刻長久地駐留于身體之內(nèi)并主宰身體行為，它是身體在不饑餓狀態(tài)下對饑餓的記憶和領(lǐng)受，是饑餓感的持久化和大眾化。換言之，就是饑餓感變成伴隨每一個人終身，成為像呼吸和心跳一樣的存在物，甚至就連死亡的那一秒都不會終止，而是在時間的長度里和下一群誕生的生命里得到永恒。從“饑餓”到“饑餓感”再到“永恒饑餓”，是“饑餓”的“去生理化”過程，也是“饑餓”由單純生理現(xiàn)象而哲學(xué)化的過程。

杜詩中之所以能有“永恒饑餓”的體現(xiàn)，一方面是由于他確實長期忍受著饑餓的折磨，有著確實可感的物質(zhì)層面的基礎(chǔ)；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杜甫的思想實在是深刻，他的文學(xué)造詣也實在是高明，他能超越生理和心理層面的饑餓，把饑餓看做是哲學(xué)意義上的人在宇宙中生存和人對自身本質(zhì)的自我確證。

馬克思說：“人的欲望的對象是作為不依賴于他的對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但是，這些對象是他的需要的對象；是表現(xiàn)和確證他的本質(zhì)力量所不可缺少的、重要的對象?！倍鸥φ且驗榭吹搅巳酥詾槿?，是因為有對食物、對食物之外的其他東西的饑餓和欲望，這些對象是杜甫何以為杜甫的回答，所以它們始終伴隨人的一生而存在，是表現(xiàn)杜甫之所以為杜甫的不可缺少的存在。而這個道理也適用在所有的人類身上，人類都是出于永恒饑餓的狀態(tài)之中的，這是人類對自身本質(zhì)的確證，雖然當今生活條件和實現(xiàn)自我的條件比杜甫好很多，能夠滿足人們生理上的饑餓和心理層面的饑餓感，但每個人在哲學(xué)意義和文化意義上的永恒饑餓是不可能被喂飽的，它是我們確證和實現(xiàn)自身個性的對對象的欲望，它是我們得以為人的確證。

杜甫對永恒饑餓的認識是貫穿于他饑餓書寫的。在至德二載春時寫了一首《喜晴》，中有“春夏各有實，我饑豈無涯”兩句?！抖乓堋吩u：“此詩饑困之極，更無生計，只得自寬自解?！合挠袑?，饑豈無涯’，都是妄想?！睍r值杜甫身陷長安敵占區(qū)，他經(jīng)常挨餓，卻沒有實際的辦法來解決，這里的“我饑豈無涯”還不到已經(jīng)體悟到“永恒饑餓”的程度，只是為自己發(fā)一個牢騷，感慨饑餓大概不會沒有窮盡，總會有能吃飽肚子的一天。但是，這里杜甫的思想中已經(jīng)流露出了饑餓可能會伴隨人一生的意思，這為后來的感慨埋下了伏筆。

乾元元年罷諫官后，杜甫寫了《遣興三首》，其中有一首是“我今日夜憂，諸弟各異方。不知死與生，何況道路長。避寇一分散，饑寒永相望。豈無柴門歸，欲出畏虎狼。仰看云中雁，親鳥亦有行?！边@里說自己與弟弟們因為避禍而分散各地，大家是饑寒交迫永遠相望而不得相見。在這里，杜甫已經(jīng)逐漸意識到饑寒會伴隨人的終生，并且已經(jīng)不再去發(fā)出“饑豈無涯”的牢騷和呼告，只是期盼著能與弟弟們早日團圓而已。

乾元二年十二月時，杜甫自隴右赴劍南，寫下了《發(fā)同谷縣》。到了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認識到饑餓會一直跟隨著他了，他說：“賢有不黔突，圣有不暖席。況我饑愚人，焉能尚安宅?！蹦泳硬淮磺?，孔丘去不待暖席，何況我這種饑腸轆轆的愚頑之輩，怎得安寧呢？《飛仙閣》：“浮生有定分，饑飽豈可逃”。此時的杜甫已經(jīng)看透了人生的起落饑飽，這些都是浮生定分，是人逃脫不掉的命運，只有去接受它、面對它甚至超越它，才能真正地消解它。

到了成都的草堂，他對饑餓的認識變成“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凄涼”。初到成都時，他曾靠故人嚴武接濟，分增祿米，而一旦音書斷絕，一家子人免不了忍饑挨餓。蕭滌非在《杜甫詩選》里說：“日而恒饑，虧及幼子，至形于顏色，則全家可知”。這首詩后兩句是“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有了對“恒饑”的強調(diào)，“欲填溝壑”就不顯得夸張失實了。這里杜甫說自己全家快要餓死路旁，這樣悲慘的生活境遇放在任何人身上都難以承受，但杜甫卻“自笑狂夫老更狂”，有一種苦樂交融下的慘笑和狷狂之意。杜甫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被生理和心理上的饑餓所困擾的普通人了，他用智慧看穿了饑餓的永恒，沒有再被生活的磨難壓倒，而是用一種倔強的態(tài)度來面對打擊，這是他對“永恒饑餓”的戰(zhàn)斗，也是他所謂的“疏放”與“狂”。

杜甫認識到浮生有定分，饑餓是永恒之后，他的作品格調(diào)變得很高。比如《謁文公上方》：“王侯與螻蟻，同盡隨丘墟。愿聞第一義，回向心地初。”這兩句其實都是從莊、列和禪門而來，但就是給人以極強的震撼力。王嗣奭解釋說：“平生饑餓、窮愁，無所不有，天若有意鍛煉之，而動心忍性，天機自露。如鐵以百煉成鋼，所存者鐵之筋也，千古不磨矣?！毕噍^于杜甫，其他詩人未必能發(fā)現(xiàn)永恒饑餓，就算發(fā)現(xiàn)也未必能克服這種悲哀的命運安排，但杜甫能做到，這不僅是杜甫文采之高，更是他人格之高，思想之高。

杜詩中還有很多表達了個人恒饑的命運之語，如《贈別賀蘭铦》“高賢世未識，固合嬰饑貧”、《白鳧行》“鱗介腥膻素不食，終日忍饑西復(fù)東”等。國家不幸詩家幸，杜甫不幸文學(xué)幸，杜甫一生受饑餓所困，饑餓害死了他的兒子，消瘦了他的妻兒，還讓他面臨著難堪和矛盾的窘境，但他卻又因這長時間的饑餓而受益，寫出了這些動人的詩篇，道出了常人所不能道之理。

注釋

①汪靜之：《李杜研究》，商務(wù)印書館1928年版，第160頁。

②蕭滌非、張忠綱等：《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276頁。下引是書簡稱《校注》，文中所引杜詩均出自此書，下文不再出注。

③聞一多：《唐詩雜論》，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4頁。

④王秀春：《論杜甫的題畫詩對后代題畫詩及文人畫的影響》，《杜甫研究學(xué)刊》2002年第4期。

⑤⑦⑨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5頁、第50頁、第157頁。

⑥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xué)哲學(xué)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6頁。

⑧蕭滌非：《杜甫詩選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1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