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雪
(四川工業(yè)科技學院,四川 德陽 618500)
時間回到2000年,李安的《臥虎藏龍》上映,一掃華語武俠電影的頹勢,開啟了新千年華語武俠熱的浪潮。武俠電影逐漸成為東方電影十分重要的一個身份標簽,其中不僅呈現(xiàn)了精彩的歷史演義和江湖傳說,更彰顯了東方的文化價值和美學觀念?!杜P虎藏龍》開啟了中西雙方在武俠電影領域的全面合作,在電影制作環(huán)節(jié)、宣傳推廣環(huán)節(jié)和放映環(huán)節(jié)都結合了中西雙方的人才與資本力量,使得影片兼具藝術價值和商業(yè)價值,達到雙贏。在《臥虎藏龍》之后,中國的武俠電影如《英雄》《霍元甲》《十面埋伏》等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獲得海內(nèi)外觀眾的認可。華語武俠電影成功的背后離不開文化的創(chuàng)新與融合,它摒棄了傳統(tǒng)武俠的格局,引入西方的敘事技巧并擴大情感與價值觀的普遍性,獲得了更加廣泛的接受與共鳴。
《臥虎藏龍》不僅是新千年華語武俠電影的奠基之作,同時也是一座難以超越的高峰。從表面上看,這是一部傳統(tǒng)的武俠片,內(nèi)容并未越出江湖恩怨、愛恨情仇的范疇,但影片本身絕不僅是東方元素的堆砌,而是在光影流轉之間展現(xiàn)了東方文化的特質(zhì)與內(nèi)涵,那深宅大院、竹海劍影和蒼茫大漠串聯(lián)起豐富的文化意象,人物情感若隱若現(xiàn),在有無之間彰顯東方美學含蓄克制的氣質(zhì)。同時,《臥虎藏龍》又試圖與海外觀眾溝通,對生與死、愛與恨等普遍性的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挖掘,情感的主線一直貫穿著整部影片,李安選擇了一種巧妙的方式打動西方觀眾,這絕不是簡單拍給西方人看的電影,而是為中國文化的推廣開辟了一條路徑。
李安認為武俠世界是一個中國人曾經(jīng)寄托情感及夢想的地方,但是小說中所蘊含的東西到了港臺的武俠片中,“卻極少能與真實情感即文化產(chǎn)生關聯(lián),長久以來它仍停留在感官刺激的層次,無法提升”。對外國人及海外華人來說,他們通過武俠片所接觸到的中國文化是比較粗俗劣質(zhì)的部分,因此李安一直耿耿于懷,他希望“拍一部富有人文氣息的武俠片”,因此《臥虎藏龍》不僅是一個簡單的武俠故事,更囊括了李安對武俠乃至中華文化的許多思考。
這部影片改編自王度廬的小說《臥虎藏龍》,原作有50余萬字,內(nèi)容龐雜,情節(jié)延伸的范圍很廣,支線很多。因此,將小說改編成劇本成了一項大工程,編劇工作由美國的詹姆斯·夏慕斯和中國臺灣的蔡國榮、王蕙玲共同完成,詹姆斯作為一個外國人能夠發(fā)現(xiàn)有哪些被中國人當作是理所當然的東西卻完全無法被西方人所理解,也會挖掘出其中對于西方人最有吸引力的成分。由此,原本復雜的故事和人物關系被初步理出一個脈絡,按照一個西方人可以接受的樣子呈現(xiàn)出來,這是跨越文化鴻溝最基本的一步。在詹姆斯完成了前兩稿之后,王蕙玲的接手真正為影片增添了血肉,她對佛、道的研究基礎和女性細膩的捕捉能力奠定了影片的文化底蘊和情感內(nèi)涵。劇本在反復商討與修改之后完成,最終劇本由復雜的寫事為主轉變?yōu)閷懬闉橹?,由寫文化個性轉到寫文化普遍性,主題也從寫家國價值轉變?yōu)閷懭祟惿囊饬x。《臥虎藏龍》既保留了東方俠義精神的特質(zhì),又將西方人難以理解的武俠糾葛變成了情感故事,讓不同的觀眾群體從中讀到不同的意蘊,無疑是十分成功的改編策略。
李安選擇突出《臥虎藏龍》中的情感并不是為了迎合西方口味,而是與他個人內(nèi)心的矛盾、思考有所關聯(lián)。他認為武俠小說及武俠片是“我們中國壓抑社會的一種幻想,一種潛意識的抒發(fā),一種情感的逃避”。因此,透過武俠世界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中國,“雖然是個虛幻的中國,卻是一個真情實感的中國”。李安充分意識到了隱藏在武俠外殼下的情感內(nèi)核,并希望用一種并不粗俗的方式將其呈現(xiàn)出來,雅俗的對峙、中西的碰撞、古今的變動都成為不得不面對的關鍵問題,只有完美地協(xié)調(diào)了這些因素,影片才能成為被人認可的藝術作品,而非一次簡單的復現(xiàn)或移植。
雖然中美兩國的編劇下了很大的功夫削減復雜的情節(jié)與人物關系,但我們在電影中依舊能夠看到很多條線索,其中有大俠李慕白為師父報仇的故事,有爭奪青冥劍的傳奇故事,有李慕白、俞秀蓮、玉嬌龍三人或交織或獨立的情感故事,可以說是匯集了倫理、傳奇和情欲等多重元素,它既是一個英雄故事,同時也未脫離凡人的基本情感。更為可貴的是影片沒有流于表面的血雨腥風和刀光劍影,而是在超越感官刺激的層面上凸顯俠士的精神氣質(zhì)。
《臥虎藏龍》的野心顯然突破了講述一個驚險刺激的江湖故事的范疇,英雄傳奇的神話被一種淡淡的哀愁與疑惑所取代。李慕白入關修煉,卻感受不到得道的喜悅,反而被一種寂寞的悲哀環(huán)繞,他自稱心中一直有一些放不下的事。儒道之間的對峙在李慕白的內(nèi)心深處無法得到有效的化解。俞秀蓮性格溫和而堅韌,多年來行走江湖的經(jīng)歷讓她變得成熟圓滑,然而這個在外人眼中看來瀟灑的女俠卻不敢道出心中對李慕白的情感,“發(fā)乎情,止乎禮”的觀念束縛了她的行動。玉嬌龍則是影片中最有吸引力的角色,身為大家閨秀卻不拘禮法,敢于反抗一切權威的力量,她始終游走于正邪之間,想要追尋那個真正的自我,可是真正的自我到底是什么樣的,恐怕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從影片中的三個主要人物的性格設置上來看,《臥虎藏龍》融合了傳統(tǒng)中國倫理價值觀和西方的個人主義精神。李慕白和俞秀蓮是行走江湖的俠客,他們身上的文化性格是儒道相雜的,他們的武功修煉到最高境界要達到超脫,將個人化身于萬物之中,無物無我,道之空靈玄虛要求人忘卻個人的欲念,虛靜無為。但李慕白做不到,他沒有明說自己心中放不下的事是什么,但從影片的脈絡來看他放不下的無非是為師父報仇和對俞秀蓮的愛。義與情是他心中的執(zhí)念,它們有時太過沉重以至于成為李慕白心中的石頭。而玉嬌龍的出現(xiàn)則觸發(fā)了李慕白心中最堅硬的部分,她的直率與坦誠給了他很大的沖擊。玉嬌龍如同一股強大的力量,若不能征服就只能被毀滅。竹林里的一場打戲是二人較量的關鍵,誰勝誰負并無懸念,重點在于欲望如何得到釋放與表達,遇到了玉嬌龍,李慕白才想要收一個徒弟,把武當?shù)男騽Ψ▊飨氯?。而二人之間不穩(wěn)定的師徒關系中還隱藏著情欲的暗流,在中了迷香的玉嬌龍的一句“你要我還是要劍”中徹底爆發(fā)出來。玉嬌龍觸發(fā)了李慕白心中的激情,而俞秀蓮則早已成為生命的底色,她一生都在以禮克情,直到李慕白還剩最后一口氣時,俞秀蓮說:“用這口氣,練神還虛吧,解脫得道,圓寂永恒,一直是武當修煉的愿望。提升這一口氣,到達你這一生追求的境地,別放下,浪費在我身上?!崩钅桨渍f:“我已經(jīng)浪費了這一生,我要用這一口氣對你說,我一直深愛著你?!笨墒沁@愛的表達來得太晚,死亡已經(jīng)是無法改變的結局。
《臥虎藏龍》中的人物形象設置突破了傳統(tǒng)武俠片的套路,俠客不再僅僅屬于傳說,武俠片也不再局限于英雄傳奇故事,原本只屬于傳說中的人物突然步入了日常生活,有著和普通人一樣的愛恨情仇,這無疑為西方觀眾理解武俠開辟了一條新的路徑?!杜P虎藏龍》之所以能夠引起全球觀眾的共鳴,就在于它超越了“武俠”本身,進一步深入對傳統(tǒng)中國的倫理道德的思考,并創(chuàng)造性地以西方文化精神理解人物的個人追求,李安將中西文化的特質(zhì)在人物性格上呈現(xiàn)出來,其中最為耀眼的當屬玉嬌龍。
玉嬌龍永遠在追尋自我,身為大家閨秀,卻不想接受被設計好的命運。在她看來自己的婚姻不過是家族政治的犧牲品,她對俞秀蓮說:“自由自在地生活,選擇自己心愛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去愛他,才是真正的幸福?!睂嶋H上,玉嬌龍從來都是在追尋自己的內(nèi)心,從某種程度上說,她對羅小虎的愛也是源于對傳統(tǒng)的反叛,他可以做所有她被限制去做的事情,由此羅小虎成了玉嬌龍的一個鏡像,從他的身上她看到了一種自我的可能性。至于碧眼狐貍則是她江湖夢的觸發(fā)者,但后來玉嬌龍發(fā)現(xiàn)碧眼狐貍不過是江湖大盜,而自己的夢想?yún)s是成為大俠,她們將不可避免地走向決裂。因此,李慕白成了她的另一個鏡像,竹林大戰(zhàn)中二人的目光交織,是在審視彼此的靈魂,在精神層面上占據(jù)彼此。李慕白和玉嬌龍是一樣的人,他們都不惜以生命為代價確認自己人生的終極價值和意義,玉嬌龍最后從山峰上一躍而下,與天地融為一體,她是生是死無人知曉,但她無疑得到了自由。
從影片中三個主要人物來看,《臥虎藏龍》實現(xiàn)了對“武俠”的延續(xù)與創(chuàng)造,其中不僅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底,也有專注個體追求的西方獨立人格精神閃現(xiàn)其中,讓全世界的觀眾都能夠進入中國的武俠世界,并從中感悟到不同的意義與內(nèi)涵。
《臥虎藏龍》中的中西文化融合還體現(xiàn)在音樂的運用上,這部電影同時獲得了當年的奧斯卡最佳音樂獎,作曲家譚盾和演奏家馬友友都是國際級的音樂人,有著跨文化合作的經(jīng)歷,因此影片中的音樂充分彰顯了中西合璧的特質(zhì)。影片的主題音樂用二胡主奏,吉他與大提琴作為協(xié)奏,刀光劍影的武俠世界與自然風光相結合,細膩的音樂映襯出主人公內(nèi)心世界的情感變動,二胡的悲涼配上吉他的清新與提琴的悠揚,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快意恩仇的江湖世界下隱藏的細密情感。影片的背景音樂則主要用來表現(xiàn)愛情,仍是以低沉的二胡為主,并融合管樂和弦樂,凄美柔情的氣氛被音樂完美地烘托出來,與主人公的感情一道流動。另外,影片中為特定場景設計的音樂也同樣令人印象深刻,在武俠電影中最具視覺沖擊力的打斗場景中音樂節(jié)奏雖快卻不急躁,高手交鋒之時,琵琶的聲音正如白居易的詩句中所寫:“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與畫面共同構成了有韻律的美。整部《臥虎藏龍》運用了中國的民族樂器和西洋樂器,作曲者充分吸收了各種樂器的特質(zhì),多元化的樂器運用為影片增加了許多別樣的氣質(zhì),同時在編曲時靈活運用電子音效等手段,為電影增添了現(xiàn)代感。
《臥虎藏龍》的主題曲ALoveBeforeTime(《月光愛人》)同樣達到了震撼心靈的效果,這首主題曲由美國的Jorge Calandrelli和譚盾作曲,大提琴家馬友友擔任主奏,李玟演唱,從各個方面都實現(xiàn)了中西文化的跨越與融合,這首主題曲具有濃厚的東方色彩和古典韻味,李玟的演唱將柔情凄美與性感細膩的情感特質(zhì)融會在一起,令人感到一種時空交錯的美感,為影片的傳播與流行助力不少。
《臥虎藏龍》在多個層面上都達到了中西融合的境界,從編劇上看,影片試圖打破文化壁壘,編劇們對小說原作的脈絡進行重新梳理,在保留東方俠義精神的同時融入普世情感與文化價值,并最終上升到對人類生命意義的領悟上,無疑為影片的拍攝打下了良好的基礎?!杜P虎藏龍》的重點在于對人物的理解,三個主人公的性格充分彰顯了中西方文化的不同方面,觀眾在他們身上可以尋找到許多共鳴之處。最后,影片的音樂運用也十分出色,中西樂器的混搭和中西音樂風格的融合都使這部電影的情感表達和氛圍渲染達到巔峰,感人至深。
《臥虎藏龍》的成功為華語武俠電影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范例,事實證明,要想真正在國際影壇立足,不僅要充分挖掘民族文化資源,更要對全球文化特質(zhì)有所掌握,最終達到自由出入、轉換無形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