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童順平

高等教育學科建設必須放棄理論體系嗎？
——與龔放教授商榷

文/童順平

對“放棄論”理論基礎的檢討

常州大學高等教育研究院特聘專家、南京大學教育研究院龔放教授在《把握學科特性 選準研究方法——高等教育學科建設必須解決的兩個問題》（2016）一文中提出，高等教育學科建設必須放棄探尋、構建高等教育學理論體系，將研究解決重大現實問題作為首要任務。為方便論述其觀點，權且簡稱為“放棄論”。

“放棄論”的理論基礎是托尼·比徹和保羅·特羅勒爾“學科分類理論”。托尼·比徹和保羅·特羅勒爾在《學術部落及其領地：知識探索與學科文化》一書中，以是否是嚴密的知識領域作為區(qū)分硬科學、軟科學的標準，以對應用的關注程度作為區(qū)分純科學、應用科學的標準，將知識分為純硬科學、純軟科學、應用硬科學、應用軟科學。他們認為應用社會科學（如教育學、法學、行政管理學）為應用軟科學，其知識特征為：實用性，功利性（通過軟科學知識獲得），注重專業(yè)（或半專業(yè)）實踐，在很大程度上使用個案研究和判例法，研究成果為規(guī)約或程序的形成。龔放教授認為高等教育學科是應用軟科學，“我們必須尊重此類學科的特質，即‘實用性’‘功利性’和‘注重專業(yè)實踐’，據此調整我們的目標及突破口和著力點”。但是這里有幾點需要注意：

其一，托尼·比徹等的學科分類理論是通過對英美18個機構中12個學科的220多名學者進行訪談及對知識分類相關文獻進行分析基礎上提出的，但其初始研究的數據包含法學并不包括教育學，尤其沒有提到高等教育學，其對教育學的判斷可能是援引文獻或作者推斷的結果。

其二，英美國家長期將高等教育視為一個研究領域，不像我國事實上是把高等教育作為學科在進行研究和建設，加之英美國家學科文化傳統(tǒng)和我國存在差異，其理論能否適用于分析中國高等教育學科值得“打問號”。

其三，托尼·比徹等所著旨在探求學術文化（即“部落”）與學科知識（即“學科領土”）之間關系的本質特征，其知識分類關注的是學術領域的認識論特征和研究群體的社會特征，將其用于描述知識領地（學科群體及其知識特征）的分類框架作為認定高等教育學科定位和屬性的理論基礎是否適宜值得考慮。

其四，托尼·比徹等在書中特別強調：“事實上，使用這樣的粗線條、刻板的描述來展示知識領地所產生的結果不可避免地會使之像一幅輪廓粗略的油畫，談不上全面、完整和貼切。”并提出三條特別的告誡：“第一，在建構學科知識的過程中社會因素的作用；第二，隨時間改變而產生的影響；第三，對學科分類描述過于簡單化?！边@一點也要注意。

對“放棄論”產生原因的探析

理論體系又可稱為“概念體系”，其是否完善通常被視為一個學科獲得“合法性”判別的基本依據。那么，中國高等教育學科發(fā)展到今天，出現一個學術界廣為認可或奉為典范的科學完善的理論體系了嗎？答案可能令人失望。事實上，建國后我國哲學社會科學都以馬克思主義為根本指導思想，對學科理論或理論體系具有濃厚情結。加之，我國高等教育學科誕生之初就以研究教育（高等教育）規(guī)律為職責、以創(chuàng)建高等教育學為嚆矢，因此，我國高等教育理論界很重視對高等教育學、高等教育學科基本理論問題進行研究，先后探討了高等教育學的本質、特點、結構、規(guī)律、功能、職能，高等教育學科的學科屬性、學科地位、學科邊界、學科目標、學科范式、研究對象、研究方法、邏輯起點、研究內容、基本原則、理論體系等，形成了大量的文獻，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和成績，為推動高等教育學科發(fā)展、建構高等教育學科理論體系奠定了厚實的基礎。

與此同時也可以發(fā)現，我國高等教育研究的歷程中，圍繞高等教育學科基本理論問題的爭議最多、爭議也最大。一些關乎高等教育學科發(fā)展的基本理論問題，如高等教育學科特性、高等教育學科建設目標、高等教育學科發(fā)展范式、高等教育學的邏輯起點、高等教育研究是領域還是學科、高等教育研究有沒有獨特方法等，遠未達成共識；一些關乎高等教育學科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關鍵問題，如高等教育研究的規(guī)范、高等教育學科范式的確立、高等教育學科范式的創(chuàng)新、高等教育學科能否成為一級學科等，尚未很好地進行研究和討論。加之，我國高等教育研究比較不善于在研究實際問題中歸納、提煉、總結理論，也不善于將已提煉歸納出的理論及時吸納到高等教育學科建設，造成高等教育研究和高等教育學科發(fā)展過分仰賴國外理論的現象。這都很大程度上影響了高等教育學科的進一步發(fā)展，釀成了高等教育學科“合法性”危機，也成為高等教育理論研究者的“痛心之錐”。這應該是“放棄論”產生的根本原因。

對“放棄論”說不的辯解

其一，從學術史看我國高等教育研究是沿著學科建設和問題研究兩條軌道前進的，放棄學科理論體系探尋、構建是“逆勢而行”。

如果以“組織化”為衡量標準可以發(fā)現，早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美國一些大學就開始設立專門的研究機構對高等教育問題開展研究。1972年，日本廣島大學大學教育研究中心建立，高等教育研究逐漸發(fā)展起來。1978年中國成立第一個高等教育研究機構“廈門大學高等教育科學研究室”，之后的兩年全國有20余所高校成立相關機構。在實際研究工作中，有人關注高等教育學科建設理論問題，有人關注高等教育、高等學校改革發(fā)展中亟需解決的實際問題、現實問題，逐漸形成了高等教育研究的兩條軌道：一條是學科建設的軌道，一條是對高等教育現實問題研究的軌道。前者著重討論高等教育學（學科）建設的一些基本概念、基本理論問題，如高等教育的本質、高等教育的專業(yè)性與學術性、高等教育學科的性質、高等教育學的邏輯起點、高等教育學科的標準等，直接推動了高等教育學科的成型和發(fā)展；后者著重研究解決高等教育、高等學校改革發(fā)展中的重大問題，如高等教育體制改革、高等教育宏觀結構、高等教育與經濟社會的關系、高等教育發(fā)展戰(zhàn)略、高等教育大眾化發(fā)展、畢業(yè)生就業(yè)、高校內部治理等，促進了高等教育、高等學校現實問題、實際問題的解決，深化了高等教育研究，豐富了高等教育學科內容，夯實了高等教育學科發(fā)展和理論體系建設的基礎。誠如潘懋元先生所言：“我國的高等教育研究從一開始就以兩條并行而有所交叉的軌道發(fā)展：一條以基本理論和學科建設為主；另一條以解決現實問題為主，開展應用性、開發(fā)性研究?！笨梢灶A見，在未來我國高等教育學科還會沿著這樣的軌道前進。對此，潘懋元先生早有先見，他說：“21世紀的中國高等教育研究，仍將沿著學科建設與應用研究兩條并行而有所交叉的軌道持續(xù)前進。一方面將不斷加深理論深度、提高理論水平，建成有中國特色的高等教育學學科體系；另一方面將擴大研究領域、普及高等教育理論知識，從而為發(fā)展中國的高等教育事業(yè)做出更大的貢獻?！备叩冉逃芯空谡_、正常的軌道上行進，勢不可擋、人不可阻，否則會逆勢而為、不進反退。

其二，從國別比較看學科建設是我國高等教育研究的優(yōu)勢和特色，放棄學科理論體系探尋、構建是“自廢武功”。

我國高等教育研究的一個特殊之處在于，一開始就奔著探索教育規(guī)律、開展學科建設而去。早在20世紀50年代，潘懋元先生就看到高等專業(yè)教育和普通教育存在重大差異，呼吁建立一門稱為“高等專業(yè)教育學”或“高等學校教育學”的教育科學。在《高等學校教育學講義》前言中他再次發(fā)出這樣的呼吁。1978 年他在《必須開展高等教育的理論研究——建立高等教育學科芻議》一文中指出：“高等教育理論研究，有重大的意義，有廣闊的天地，是客觀需要，勢在必行。必須像‘學前教育學’那樣，逐步地建立一門以研究高等專業(yè)教育為對象的‘高等教育學’，作為整個教育科學的一個分支學科。”此后，在一些“志同道合”的學者、教育行政領導的共同努力下，高等教育學開始逐漸“脫胎”普通教育學，走上了獨立發(fā)展的道路。1983年，高等教育學作為教育學的二級學科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正式列入學科專業(yè)目錄，標志著高等教育學獲得正式的“學科”身份。1984年，潘懋元主編的《高等教育學》（上下卷）正式出版，標志著高等教育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確立。盡管我國高等教育研究沒有太多的學術積累，起步較晚，但起點很高。因為一開始就被“設定”為探索教育發(fā)展規(guī)律、建立高等教育學科，所以本然地追求建立高等教育學科理論體系。正是因為我國高等教育研究一開始便著手研究教育發(fā)展規(guī)律、建立高等教育學科，隨著研究的逐步深入，呈現出了不同于他國的“景象”，形成了高等教育研究的比較優(yōu)勢，也造就了高等教育研究的“中國話語”、“中國風格”和“中國氣派”。誠如高等教育研究專家高寶立所言：“中國高等教育研究則具有學科指向的特點，在學科建設方面走在了前面”，“中國高等教育研究在一些問題上具有開拓性和全局性影響，對高等教育的一些基本問題進行了高度的哲學抽象，上升為規(guī)律性認識，如‘教育內外部關系規(guī)律’等的揭示，都體現了鮮明的深刻性，對高等教育理論和實踐產生了積極影響。”潘懋元先生更是指出：“我國高等教育學科建設重視學科建制，和西方高等教育的‘問題研究’取向有明顯不同”，“今后，這兩種不同的學科建設風格，可以相互借鑒、平等對話”。如果我們放棄高等教育學科理論體系，放棄我們的特色和優(yōu)勢，這無異于“自廢武功”，失去與世界平等對話的資格。

其三，從邏輯關系看學科理論體系研究和問題研究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放棄學科理論體系探尋、構建是“自束手腳”。

日本高等教育專家金子元久指出：“大學知識生產最根本的矛盾是，一方面作為學術的自律性和邏輯性的發(fā)展，另一方面對社會需求的對應或與社會關聯性，這兩個原理的對立。這兩個原理自大學成立之際，就已經決定了學術研究在順應其中某一方向的同時，與之保持緊張關系的狀況?！备叩冉逃芯匡@然不能只熱衷于高等教育學科建設、熱衷于追求學科理論體系的嚴謹嚴密和科學完善，雖然這是高等教育學人安身立命的根本，還需要對社會需求、對高等教育重大現實問題、高等學校實際問題給予研究熱情。應該承認學科理論體系研究和問題研究之間存在“張力”，但兩者完全可以兼顧，無論對高等教育研究共同體還是對高等教育研究個體來說都如此。龔放教授也說：“對于中國的高等教育研究工作者而言，我們難以回避的選擇是研究并解決中國高等教育改革與發(fā)展中的重大現實問題，還是增進關于高等教育規(guī)律與特殊矛盾的知識、追求學科理論框架的完善和嚴密這二者確實應當而且可以兼顧?！笔聦嵣?，學科理論體系研究和問題研究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高等教育學科理論體系研究可以為高等教育問題研究提供規(guī)范的概念、科學的范式、嚴謹的邏輯、合理的思路、適宜的方法，對規(guī)范和深化高等教育問題研究至關重要。當前，國內高等教育研究被質疑甚至輕蔑，很大程度上就與高等教育學科理論體系不夠成熟有很大關系。反過來，高等教育問題研究又可以為高等教育學科研究提供豐富的素材、生動的案例、檢驗理論的情境、理論與實踐結合的機會，對完善高等教育學科理論體系大有裨益。白逸仙認為：“理論體系構建與實際問題的解決如同一顆樹的樹根和樹干，二者同步成長。理論體系為研究實踐問題提供理論依據，而實踐問題的研究又同時為學科建設不斷提供新信息?！蓖抵赋觯骸案叩冉逃▽W科或研究領域）實際上是一個復雜的知識系統(tǒng)，與實現高教構建學科‘體系’與解決實踐‘問題’目標或任務相關的知識群中排列著各種類型的知識序列，有靠近理論體系一端的知識，也有靠近實踐問題一端的知識，還有相互對話產生的知識?！备叩冉逃芯看_實應將學科研究和問題研究統(tǒng)一起來，在“知識群”中合理安排和處置兩者之間的關系，使其相互增進、相互益補，放棄學科理論體系探尋、構建會“自束手腳”，是不利于高等教育研究發(fā)展的。

其四，從研究使命看建立科學完善的理論體系是高等教育研究的重要任務，放棄學科理論體系探尋、構建是“自我放逐”。

恩格斯說：“一個民族想要站在科學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沒有理論思維?！崩碚擉w系作為人類認識世界和理論思維的成果，歷來備受尊崇和重視。一門學科沒有理論體系不成其為“學科”；一門學科沒有科學完善的理論體系也難稱其為“學科”。高等教育學科建設繞不過理論體系這一“關卡”，必然要在探尋理論體系道路“行走”，建構出較為科學完善的學科理論體系。否則，高等教育將遭遇嚴重的“身份危機”，甚至是“生存危機”。近段時間，國內好幾所著名大學撤銷了高等教育學科賴以生存發(fā)展的教育學院，在高等教育界引起了不少“騷動”。這在某種程度上已為我們敲響了“警鐘”。高等教育學科如何面向未來？高等教育學科如何發(fā)展？這確實值得認真思考。但是放棄高等教育學科理論體系就不只是有“生存危機”的事，那是“自我放逐”，放棄了“生存”的機會和資格。“兩害相權取其輕”，高等教育研究應該作何選擇呢？事實上，高等教育研究探尋和建構較為科學完善的學科理論體系不僅是出于現實生存的需要，更是高等教育學科面向未來發(fā)展的重要考量。因為就高等教育學科建設的研究使命而言，就是探尋、構建一個廣為認可、富有解釋力、科學完善的理論體系。

國內高等教育研究的“學科”地位被懷疑，根本原因在于高等教育學科理論體系還不夠科學完善。用王建華教授的話說：“高等教育正在成長為一門成熟的學科?！边@種情況之所以出現，客觀上是因為我國高等教育組織化的研究滿打滿算也就30余年，能取得今天的成就已屬不易。潘懋元先生早就指出：“建立一門新的學科，當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它由于客觀事物發(fā)展的結果，經過長期的經驗積累和高度的理論概括，才能從實踐的需求和實踐的基礎上產生比較成熟的理論體系。”當然也有主觀原因，如高等教育研究界研究主導取向出現搖擺，近段時間高等教育學科研究進展較緩慢等。潘懋元、王偉廉強調：“高等教育學從經驗到科學要有一個過程。建設這門學科的一個重要任務，是建立起一個科學的理論體系，使高等教育學向著科學化邁進?！币虼耍叩冉逃芯坎坏荒芊艞壧綄?、構建理論體系，還要著力提升理論思維水平，在高等教育學科研究和問題研究相互益補增進中，構建出較為科學完善的高等教育學科理論體系，為高等教育研究“筑牢”存在發(fā)展的根基，為高等教育學科發(fā)展“攢足”前進的動力。至于建構出的理論體系應該是怎樣的？能不能做到“邏輯嚴密、范疇特殊、嚴謹嚴整、天衣無縫”則不在本文商榷范圍。

（作者系廈門大學教育研究院、兩岸關系和平發(fā)展協創(chuàng)中心博士生；摘自《中國高教研究》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