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時期,文白之爭甚烈,兩派人物報刊上筆墨官司打得昏天暗地。但中國文人有一好傳統(tǒng):觀點之爭不影響腳下走動,筆仗歸筆仗,見面歸見面。見了面不僅握手致意,還要坐下來吃飯,吃了飯說不定還會照相留念,題詩互贈。說來今人也許不信,當(dāng)年深受傳統(tǒng)影響的五四文人還真有如此雅量。
文白之爭,前期反對白話文主將為林紓(1852—1924),后期則是北洋政府司法總長兼教育總長章士釗 (1881—1973)。1923年8月,胡適避暑杭州煙霞洞。朋友潘君來訪,告訴他:“行嚴(章士釗字) 說你許久沒有做文章了,這回他給你出了題目,你總不能不做文章答他了?!迸司傅氖钦伦罱鼘懙哪瞧?《評新文化運動》。胡適答曰:“請你告訴行嚴,這個題目我只好交白卷了,因為行嚴那篇文章不值得一駁?!迸司龁枺骸啊恢狄获g,這四個字可以老實告訴他嗎?”胡適說:“請務(wù)必達到?!毕雭砗聝扇岁P(guān)系這下一定搞僵,芥蒂終身。不料,故事還有下文。
胡適回到上海,老友汪君請胡、章及陳獨秀吃飯。席間,胡適方知潘君終因不好意思,不愿兩人關(guān)系過僵,沒傳達那四個字。于是,胡適便將四字當(dāng)面奉上。散客后,主人汪君對胡適說:“行嚴真有點雅量,你那樣說,他居然沒有生氣?!焙m不僅不附贊,還將章大大譏貶一通,說章“雖落伍而不甘心落魄,總想在落伍之后謀一個首領(lǐng)做做……立志要做落伍者的首領(lǐng)。”
大約過了兩年,胡章二人又在飯席上碰面,席后章拉胡到對門照相館拍了一張合照。相片洗出來后,章士釗隨照題了一首白話詩贈胡適:
你姓胡,我姓章;
你講什么新文學(xué),我開口還是我的老腔;
你不攻來我不駁,雙雙并坐,各有各的心腸;
將來三五十年后,這個相片好作文學(xué)紀念看。哈,哈,我寫白話歪詞送把你,總算是老章投了降。
胡適接到照片,不甘吃癟,立刻回敬一首文言詩:
但開風(fēng)氣不為師,龔生此言吾最喜;同是曾開風(fēng)氣人,愿長相親不相鄙。
章士釗贈胡適白話詩,表示自己也會如此這般涂兩筆。胡適回贈古體詩,用意亦同。是年8月,章士釗在其主持的 《甲寅周刊》上宣布“文字須求雅馴,白話恕不刊布”。胡適再次被激怒,揮寫極帶刺激性的 《老章又反叛了!》 不僅稱“行嚴的雅量終是很有限……我手下的這員降將”,而且痛嘲對方:
我的“受降城”是永遠四門大開的。但我現(xiàn)在改定我的受降條例了:凡自夸“擯白話弗讀,讀亦弗卒”的人,即使他牽羊擔(dān)酒,銜璧輿櫬,捧著“白話歪詞”來投降,我決不收受了!
這段文壇軼事固可歸為文人惡弊:桌上握手桌下踢腳。不過,仔細想想:有話不說,文人何為?而一說話便弄得不握手不吃飯,事情仍然不妙。缺乏涵量的結(jié)果必然走向黨同伐異,自己無法有容乃大,社會亦難存多元,有損均衡。觀點一致,高山流水自然好;觀點相左,能夠一邊“踢腳”一邊握手,也實在不壞。說到底,桌下踢腳易,桌上握手難,終究要有那么幾分氣度。
1924年,洪深執(zhí)導(dǎo)的話劇 《少奶奶的扇子》 一炮打響滬上,頌聲四起,并不怎么相熟的田漢卻來信罵了一通。十一年后,田漢動情回憶:
洪深后來常常對人說,“人人都稱贊我的《少奶奶的扇子》,我雖然感激,但并不十分看重他們底意見;獨有田漢在那時寫信罵了我一頓,我倒覺得他真是我的知己。”
洪深與田漢的友誼從那時開始。
1933年2月初,茅盾 (1896—1981) 長篇小說 《子夜》 出版,三月內(nèi)再版四次,初版三千冊,再版每次五千冊。四十年后,茅盾仍吃驚:“此在當(dāng)時,實為少見?!本褪欠诺浇裉?,三月之內(nèi)印數(shù)2.3萬,也是不得了的銷量。
《子夜》 秉承馬克思主義理論,配合中共對當(dāng)時中國社會的階級分析,用藝術(shù)手法論證中國已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性質(zhì)。這么一部非常政治化的小說,居然那么搶手,讀者都是誰呢?新文學(xué)讀者再多,也不可能撐起這一印數(shù)。這一點,茅盾十分清楚,因此他也為 《子夜》 的一夜走紅甚感驚訝。
原來,聳動 《子夜》 銷量攀升的,除了新文學(xué)愛好者,還有一幫“資產(chǎn)階級”少奶奶、大小姐,她們在軋鬧忙,爭相閱讀這部據(jù)說是描寫她們的小說。茅盾的一位表妹,從不讀新文學(xué),這次也看了《子夜》,說里面的吳少奶奶就是以她為原型。
那會兒沒有電視,電影、戲劇票價不菲,市民不可能經(jīng)??磻蛴^影,閱讀小說成為消遣之一。當(dāng)然,對 《子夜》 來說,最最要緊的還是那些來來回回復(fù)雜纏綿多人多重的戀愛,很勾人,賣點甚亮,這才贏得太太、小姐競相購閱。若非寫她們,撓了她們的癢癢肉,能引動她們的閱讀興趣嗎?至于茅盾苦心經(jīng)營的主題思想—— 民族資本家在“兩半”社會沒出路,能讀出這一意蘊的讀者,除了左翼作家與中共黨員,怕是寥寥無幾矣。
茅盾名氣驟增,小報上出現(xiàn)一則軼聞:青年作家芳信娶一舞女為妻,婚后舞女歇業(yè)。然作家無能,收入不足,嬌妻不得已重操舊業(yè),聊補家用。某日,忽有舞客自稱茅盾,舞女因趕時髦讀了《子夜》,不勝驚異,歸告芳信。芳信疑之,因未聽說茅盾下過舞場,乃囑其妻如彼再來,向其索要《子夜》 簽名本,其妻遵囑行事,但所得 《子夜》 只簽署“MD”(茅盾拼音首字母),此人日后不再出現(xiàn)。茅盾聞知此事,唯苦笑。
《子夜》 如此走紅,令當(dāng)今諸路明星大跌眼鏡的是:茅盾非但不敢領(lǐng)受讀者的歡呼崇仰,而且隱名埋姓躲避不及。1936年6月《光明》 第一卷,茅盾發(fā)表短篇小說 《兒子開會去了》,記載其家真實故事。茅盾之子13歲的阿桑就讀于滬西工業(yè)區(qū)某中學(xué),見一高班同學(xué)在看 《子夜》,不無驕傲:“這是我爸爸寫的。”高班同學(xué)大驚,追問起來。阿桑又加一句:“茅盾就是我爸爸?!钡诙欤@位高班同學(xué)將阿桑領(lǐng)進班主任單人宿舍,班主任拿出一本 《子夜》:“這本書是你父親寫的?”阿桑點點頭。班主任再問:“你父親不是教書的嗎?”學(xué)生登記表上,家長職業(yè)一欄阿桑原來填寫父親是教員。阿桑有點發(fā)慌,堅持說:“我爸爸是寫書的?!狈艑W(xué)回家,阿桑如實匯報,媽媽大為著急,一邊責(zé)備兒子亂說,一邊主張趕快換學(xué)校。茅盾認為教師既讀 《子夜》,應(yīng)該是正派人,但還是叮囑兒子快去改口,就說弄錯了,夸口瞎說。阿桑雖有難色,只好遵命,次日拉了那位高班同學(xué)找到班主任“更正”。
其時形格勢禁,左翼作家多怕暴露身分,招來麻煩,只能看著外面熱鬧,自己卻要保持很難受的“冷靜”。
1936年上海,蕭乾、巴金、靳以、黎烈文、孟十還等經(jīng)常泡二馬路大東茶室,沏一壺紅茶,一泡就是大半天。文人聚會,侃大山、靈市面,邊際溢效多多。抗戰(zhàn)初期,成都一些左翼報人也經(jīng)常聚會新集商場二泉茶樓,打問消息,交換新聞,縱議時局,嘆發(fā)牢騷,兼搜逸聞,收集報料,名謂“神仙會”,實為“記者俱樂部”。
一日,某記者說附近一家泡粑館的泡粑特別好吃,如何香如何甜,又如何便宜,呼叫茶館跑堂上那家泡粑館買取。泡粑乃川中特色點心,大米粉發(fā)酵后的一種發(fā)糕??商觅呐莶杼硭Φ貌豢砷_交,自己這邊生意還應(yīng)付不過來,哪有工夫“跑外賣”?那位記者便端起“上帝”架子,大聲促令堂倌,還死乞白賴向堂倌詳細介紹那家的泡粑如何如何好。終于,茶館老板也被引動興致,揮令堂倌去跑一趟。
一會兒,堂倌帶回那家泡粑館的伙計,送來一蒸籠熱騰騰白生生的泡粑,那位記者一邊掏兜會鈔,一邊請大家品嘗,無論熟客生人,都送一塊嘗嘗。泡粑入口,大家同聲叫好,一齊稱贊:“不錯!不錯!”從此,這家泡粑館的生意直線竄紅,食客盈門,泡粑館老板真當(dāng)有點“笑勿動了”。
事后,“記者俱樂部”同仁才知,這是一出事先策劃好的“廣告劇”。泡粑館老板看上茶館“記者俱樂部”的社會影響力,先打通那位記者的關(guān)節(jié),讓他在“記者俱樂部”如此這般上演一幕活報劇,先引起“全體注意”,隨后再“免費品嘗”,一蒸籠泡粑當(dāng)然是泡粑老板自己埋單,免不了還得給那位記者一些好處。
1990年代,當(dāng)年親歷此“劇”的青年記者胡績偉,已是長年擔(dān)任 《人民日報》 總編、社長的老報人,憶嘆:“我認為寫中國廣告史時,五十多年前這場廣告活報劇是值得載入史冊的?!庇媒裉斓膶I(yè)術(shù)詞來說,就是“很有創(chuàng)意,廣告投入回報率很高”。
舊時沒有作協(xié)、文聯(lián)之類官辦機構(gòu),也沒有筆會、年會之類公費聚會。文人聚會只有自掏腰包的聚餐,又吃又談,促進友誼,交流信息,務(wù)實務(wù)虛兩不誤。1920年代的新月社,就是從最初的聚餐會漸漸形成的著名文學(xué)社團。舊時文人多扎堆京滬,文士餐聚花絮亦主要出在京滬。
1920年代初期,北大文科教授以雜志為圓心悄悄形成兩派。一派以胡適為首的 《現(xiàn)代評論》派,主要成員徐志摩、陳源、蔣廷黻、陶孟和等;一派以林語堂為首的 《語絲》 派,主要成員周氏兄弟、錢玄同、劉半農(nóng)、郁達夫等。《語絲》 上打頭陣的,往往是周氏兄弟,十分惹目。《語絲》 不僅發(fā)文章,而且兩周聚會一次。通常在周六下午,中央公園來今雨軒松林之下。周作人經(jīng)常出席,聲音與他的筆調(diào)一樣從容不迫、徐舒迂緩,就是激動之下,也不會提高聲音。其兄魯迅就不同了,他攻擊論敵的詞鋒十分犀利,有時會得意地哄然大笑。林語堂描寫魯迅:
身材矮小,尖尖的胡子,兩腮干癟,永遠穿著中國衣裳,看來像個抽鴉片煙的。沒有人會猜想到他會以盟主般的威力寫出辛辣的諷刺文字,而能針針見血的。他極受讀者歡迎。……兄弟二人都很通達人情世故,都有紹興師爺?shù)牡豆P功夫,巧妙地運用一字之微,就可以陷人于絕境,致人于死地。
《語絲》 集會上,調(diào)節(jié)氣氛、帶來輕松的是郁達夫。此時,郁達夫已發(fā)表不少詩歌小說,文名已立。郁達夫一到場,全席立即談笑風(fēng)生。郁達夫酒量好,與魯迅交情不錯。錢玄同兩眼近視,常常臉紅,議論社會改革十分極端,經(jīng)常重復(fù)吳稚暉那句名言:“將線裝書都扔到廁所里去!”后來,北大教授紛紛南下,竹林雅集成為“歷史記憶”。
1928年成立的新月社,亦主要以餐聚為集會形式,擦碰出不少妙語花絮。一次,胡適對聞一多說:“你知道你們湖北有三杰嗎?”聞一多答曰:“請聞其詳?!焙m:“這三杰,一個是文人,一個是武夫,一個是名伶。文人自然是閣下,武人則是黎黃陂 (元洪),名伶是譚鑫培。”聞一多回敬:“你們安徽也有三杰,也是一個文人、一個武人、一個名伶。文人自然是閣下,武人是段合肥 (祺瑞),名伶是梅蘭芳?!边@段對答傳開來,時人評說:”問得妙,答得更妙!”
1926年,包天笑、穆藕初、林康侯等五十周歲,組織同庚會,名曰“丙子同庚會”(入會者均出生于光緒丙子1876年),前后加入七十余位。后規(guī)模過大,另約其中二十位意氣相投志同道合者再開“千齡會”,每月聚餐一次,每年十次,一月、十二月不舉行。每次“開會”,每位庚兄出餐費兩元,共40元,十人一桌,不夠由兩位當(dāng)值庚兄填補,贏余則轉(zhuǎn)下月“當(dāng)值”。但從沒有不夠的,滬上頂好中菜,每桌不過12元;西餐每客一元,最高每客1.25元,這幫人都不喝洋酒,外加一點小費,沒什么多余花費?!扒g會”因?qū)哟蜗帻R意趣相投,前后堅持了十年。“千齡會”一半以上滬人,兩位蘇州人,兩位常州人,幾位浙江人,一位廣東人。
上海還有“甲午同庚會”,全生于1894年,會員有梅蘭芳、吳湖帆等。北京也有一個知名人士的“丙子同庚會”,均為宦海中人,大半來自東南各省,如王克敏、曹汝霖等。
送別餞行也是一大聚會名目。1927年5月中旬,開明書店老板章錫琛及商務(wù)印書館編譯所同仁,邀請即將赴法留學(xué)的鄭振鐸、陳學(xué)昭聚餐,地點在上?!按笪餮蟆?,來客有周建人、李石岑、孫福熙、吳覺家等。同年10月18日,章錫琛在上海共樂春宴請魯迅夫婦,陪客有江紹原夫婦、葉圣陶、胡愈之、周建人、樊仲云、趙景深。席間,趙景深表演單口相聲 《一個忘了戲詞的人》。
還有一種裹含功利性的聯(lián)誼聚餐。1921年南京東南大學(xué)英語系主任張諤 (1886—1969),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碩士,所聘教師不取才學(xué),皆其私好。雖然多為留美學(xué)士,專業(yè)均為政經(jīng)理工,且學(xué)之不成,回國后本專業(yè)無能謀職,只好夤緣來教英文,然笑話百出,為學(xué)生輕視。
彼等只知互相團結(jié)堅固,全力擁護張系主任,以保飯碗。又本無讀書之興趣與習(xí)慣 (不知其晚時在打麻雀牌否),故制定輪流請宴之辦法。每星期六晚 (必要時改至星期日正午),英語系之全體教授、講師 (包含張系主任),偕往 (乘坐馬車或人力車) 城南秦淮河、夫子廟之金陵春大酒館,或城北門外下關(guān)之花園飯店,大醉酣飽一次,以此為樂。而排定次序,每次由一人作主人,請同人歡宴。所費之銀錢,亦約略相等。此辦法履行已久。
首位留美文學(xué)博士、哈佛生梅光迪 (1890—1945)獨來獨往,只偶爾參加一次,一般也不邀他。哈佛文學(xué)碩士吳宓 (1894—1978) 堅持了一學(xué)期,次次參加,從不缺席,雖破費不多,然“耗費時間精力不少。至下學(xué)期 (1922年春夏),則宓對學(xué)生聲譽已昭著,在本校地位已鞏固,遂毅然謝去諸君,不復(fù)參加其輪流請宴矣?!?h4>1930年代
1930年代的滬上,茅盾、鄭振鐸、傅東華、葉圣陶、胡愈之、夏丏尊、陳望道、黃伯祥、徐調(diào)孚等十一二人每周聚餐。席間,交流政治文化消息,尤其出版界、文藝界信息,順便解決一些編輯事務(wù)。聚餐會每人出資一元,做東者二元,這樣共得十二三元,已能辦一桌很不錯的酒席。他們便挑上海有名餐館,一一掃蕩過去,既了解食文化,也交流真文化。
后來,茅盾身邊的文學(xué)青年漸漸多起來,他與馮雪峰商議也搞這樣的聚餐會,增進交流。但青年作家大多較窮,不可能有中年文士那樣的實力,既不可能一周一次,更不可能每次一元。對這些青年作家,一塊錢可是三四天的伙食費哩。但不搞AA制又缺乏平等,有損青年作家自尊。于是,茅盾為固定東家,青年作家“撇蘭”湊份子。根據(jù)聚餐人數(shù)畫一叢蘭草,根部注明錢數(shù),一般四、六角,再由出席者猜葉湊份,多數(shù)四、五角,加上東家得款六、七元,大餐館去不了,只能上中小餐館。即使低標準聚餐,對青年作家仍是一次享受。因定于周一聚會,故名“月曜會”。除 《文學(xué)》 主編王統(tǒng)照,“月曜會”成員都是青年:張?zhí)煲?、沙汀、艾蕪、陳白塵、王任叔、以群、蔣牧良、端木蕻良、艾思奇等,共約十來人。一些刊物主編有時聞訊趕來,拉拉稿子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感情。“月曜會”始于1937年春,“八·一三”以后停止。艾蕪 《回憶茅盾同志》,詳述“月曜會”。
1933年2月中旬,上海作家舉辦“文藝茶話”,發(fā)起人章衣萍、孫福熙等。第一次集會假座法租界公園,因為法租界當(dāng)局對文人集會容易了解,慨撥幽靜公園一角。那天,上海作家差不多都參加了,包括 《申報》 主筆及青年作家巴金,還有不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生。出席者毋須事先報名,僅須繳茶資五角。集會上有作家專題演講,講稿匯編成冊,印成《文藝茶話》。第二次集會,人數(shù)比第一次更多,包括南社詩翁柳亞子及詩怪林庚白等。
1930年代,上海新聞界還有“上海日報公會”聚餐會,參加者為各大報負責(zé)人。兩周一次,多半假座二馬路,即九江路綢業(yè)大樓餐廳,春秋季節(jié)有時移師蘇州無錫。交流信息、聯(lián)絡(luò)感情,最主要還是討論言論方針與口徑尺寸。
京華文士“星六聚會”,每周六聚會,參加者金岳霖、張奚若、陶孟和等。碰頭時,除了向張奚若、陶孟和問問有關(guān)南京方面的人事安排,興趣主要在建筑、字畫等閑情逸致。金岳霖晚年回憶:“‘星六集團也是一個學(xué)習(xí)集團,起了業(yè)余教育的作用。”
京上還有兩處私人沙龍—— 林徽因的“太太客廳”,朱光潛、梁宗岱景山寓所的“讀詩會”,一時俊杰云集,星光燦爛。當(dāng)然,這是后人的感覺,出席者哪會想到“載入史冊”,引動后學(xué)嘖嘖追慕? “太太客廳”主要成員多為文化精英:有金岳霖、蕭乾、沈從文等?!白x詩會”每月一聚,出席者有學(xué)者教授也有文學(xué)青年:朱光潛、梁宗岱、冰心、凌叔華、朱自清、馮至、鄭振鐸、孫大雨、周作人、沈從文、卞之琳、何其芳、蕭乾,有時還有旅華英國詩人尤連·伯羅、阿立通等。
1935年9月,蕭乾接編天津 《大公報》“文藝”副刊,每月回北平一次,必于“來今雨軒”舉行茶會,邀集一二十位文友,一面品茶聊天—— 天上人間、文學(xué)哲學(xué),一面交換信息、碰擦思想,同時尋找選題,征文約稿,真正“革命生產(chǎn)兩不誤”。林徽因乃茶會???,每請必到,每到必言,每言必驚。
這一時期也曾主編 《大公報》“文藝”副刊的沈從文,一兩個月在北?;蛑猩焦珗@邀約年輕作者餐敘,文學(xué)青年嚴文井這一時期“入圈”,辭去北平圖書館的職業(yè),“專業(yè)寫作”。
1936年2月,在魯迅支持下,胡風(fēng)牽頭,聶紺弩、蕭軍、蕭紅參與合辦的 《海燕》 出刊,初版兩千冊,當(dāng)天售完。同仁刊物,無編輯費無稿費,如此績效,當(dāng)然極為高興。魯迅設(shè)席梁園飯館,胡風(fēng)夫婦、聶紺弩夫婦、蕭軍夫婦、葉紫等十一人到席?!按蠹叶急M情痛飲,吃了兩三個小時才散?!边@一時期,魯迅通過請客調(diào)解了青年作家周文與 《文學(xué)》 編輯傅東華的文字矛盾。魯迅對杭菜“龍井蝦仁”“西湖醋魚”情有獨鐘,常在石路 (今福建中路)“知味觀”(今仍為杭州名店) 請客或家宴。1933年10月23日,魯迅請福民醫(yī)院院長等日本朋友品嘗“叫化雞”,院長大為傾倒,回國后給魯迅的信中念念不忘這道美味。
1930年代文化界的聚餐還有一些“山頭”因素。1993年8月26日,蕭乾回憶:
那時文藝界還是有山頭的,我們主要是以魯迅為中心。有巴金、有 《作家》 的孟十還、《譯文》 的黃源、還有黎烈文,大家經(jīng)常在南京路的一個茶座聚會,魯迅有時也來?!€有別的“山頭”。
抗戰(zhàn)前著名的文士聚會還有:1935年12月29日,柳亞子發(fā)起南社紀念會,假座上海今南京路西藏路口晉隆西菜館餐聚。1936年5月,沈鈞儒、鄒韜奮等“七君子”及其他名士在上海功德林素菜館發(fā)起“救國會”。
1911年10月10日武昌首義,隨即湖北軍政府成立,16日軍政府機關(guān)報 《中華民國公報》創(chuàng)刊,由張樾、牟鴻勛等共進會員主持,日出兩大張,明確宗旨:“以顛覆現(xiàn)今之惡劣政府,改建共和民國為主義”。每期發(fā)行約4000份,分寄省內(nèi)外機關(guān)、學(xué)校,張貼于武漢街道及公共場所,“不取閱者分文”,大量讀者聚觀。創(chuàng)刊之日,報館門聯(lián):“與民公好惡,為國報平安”,妙嵌“民國公報”四字。
上海乃全國第一通商大埠,信息需求最大之地,也是全國輿論中心,新聞業(yè)匯萃之地。武昌義訊傳來,滬上熱沸。武昌前線兩軍對峙,義軍最初不過新軍4000,清陸軍大臣蔭昌提兩鎮(zhèn)北洋陸軍(近25000人馬) 進剿,訓(xùn)練有素,裝備精良,義軍貌似以卵擊石。加之薩鎮(zhèn)冰率領(lǐng)的清軍兵艦上溯夾擊,漢口、漢陽相繼戰(zhàn)敗失守,武昌岌岌可危,十分吃緊。武昌首義諸人迫切希望長江下游迅速開辟第二戰(zhàn)場,以分北洋軍之勢而解武昌之危。11月3日上海響應(yīng),4日光復(fù),蘇杭甬鎮(zhèn)四城相繼獨立,不久克復(fù)南京,東南半壁在手。孫中山說武昌義旗稍挺,各省聞風(fēng)響應(yīng),“不數(shù)月而十五省皆光復(fù)矣。時響應(yīng)之最力,而影響全國最大者厥為上海?!?
庚子后、辛亥前,京滬學(xué)生對康梁的政綱都模模糊糊,對孫中山、同盟會就更沒有印象了。上海圣約翰書院學(xué)生顧維鈞回憶:“孫逸仙對學(xué)生的影響呢?在那時,還沒有什么影響。在我的記憶中,當(dāng)時輿論界對孫逸仙沒有多少議論?!?/p>
“變化”催新聞,這一時期上海冒出30余種臨時發(fā)行的小型報刊,如 《光復(fù)報》 《警報》 等。同盟會會員柳亞子創(chuàng)辦并主編的小型報 《警報》,除了刊登湖北軍政府的公告法令,還介紹孫中山、黃興等同盟會領(lǐng)導(dǎo)人?!毒瘓蟆?每日二—三版,使讀者盡快獲知最新戰(zhàn)況,“所得要電新聞,接到隨刊,晨暮不計”,成為中國新聞史上首張一日多版的報紙。此外,《警報》 印刷精美,道林紙鉛印,每日油墨換色,也是第一張每天換色之報。該報刊行不到一月,上海光復(fù)后,編報人員忙于他務(wù)而???/p>
那時沒有廣播更無電視,人們只能通過報紙獲得最新消息。每日報紙一出,市民紛紛購買,“竟至有出銀元一元而不能購得一份者”。同時,出現(xiàn)特有的辛亥一景:站街等新聞。上海各大報業(yè)會集望平街 (今山東中路) 及三洋涇橋各報館前,每晚人山人海,滿街擠擠攘攘,都在翹首等候最新戰(zhàn)報。各機關(guān)團體也紛紛前往 《民立報》 館訪問。各家報館大玻璃窗上張貼各地動態(tài),以饗伸頸站客。
銷路獨占鰲頭的當(dāng)數(shù)宋教仁主編的 《民立報》?!渡陥蟆?《新聞報》 每份售三銅元,《民立報》每份小銀圓三角,最高時一圓,發(fā)行量仍一路飆升。青年毛澤東在長沙第一次看到的報紙也是《民立報》。
驅(qū)逐韃虜,剪辮留發(fā),恢復(fù)漢儀,267年的等待,終見曙光。一則捷報傳來,掌聲狂起,甚至擊墻拍地;某省獨立,一街歡騰,拋物扔帽。若貼出敗訊或不利義軍的消息,該家報館會被圍街民眾指為暗受清廷指使,誣勝為敗,憤怒市民將報館玻璃窗砸得粉碎。10月中下旬,《申報》 用大字“號外”報道漢口民軍敗退,遭大批民眾圍攻,認為這是替清政府作宣傳,動搖民心,怒砸報館櫥窗。報館方面的反應(yīng)竟是“理解萬歲”,覺得上海百姓苦清久矣,現(xiàn)在聽到革命軍講文明,怎能不向往之?報館估計:當(dāng)時上海一般民眾,即使未必人人都贊成革命軍,至少決無一人反對革命軍。不過砸窗事件發(fā)生后,望平街各報館再也不敢在門首披露民軍失敗的消息,更不敢在報上刊登,只能報喜不報憂。
若一時得不到戰(zhàn)地新聞,滬民便爭睹 《民立報》 每日社論、短評,也很解氣:“倒行逆施的政府”“萬惡的政府”,盛贊武昌革命軍政府“治內(nèi)種種,極有秩序,對外種種,皆屬文明,已具有共和大國之規(guī)?!?,“四海同仇,速起自立,人人奮勇,早定乾坤?!倍嗄旰螅瑖顸h元老鄒魯慨憶:“辛亥武漢起義,上海 《民立報》 日事制造利于革命之電報新聞,清吏震驚,黨人氣盛。”
滬上新聞甚至覆蓋周邊江浙皖。浙江富陽的郁達夫就“日日地緊張著,日日地渴等著報來”。蘇州的顧頡剛也是幾天都要買上海的報紙,“上海各報,每天下午一時車運到蘇州,我們推定同學(xué),在下午二時下班休息的十分鐘里,趕快跑到宮巷桂芳閣茶館里,向賣報人買幾份報紙,飛步回到學(xué)校,高聲宣讀。因為我身高腿長,走路快,就常常擔(dān)任這個傳達的任務(wù)?!?h4>回報豐厚的新興產(chǎn)業(yè)
辛亥新聞業(yè)還是回報甚豐的“新興產(chǎn)業(yè)”。1898年秋,康梁向海外華僑集資創(chuàng)辦廣智書局(即其后的新民叢報),梁啟超以提供文稿為“技術(shù)股”,占1/3股份,僅1902—1903年,紅利上萬銀圓。1912年12月,梁啟超在天津創(chuàng)辦半月刊 《庸言報》,萬份創(chuàng)刊號,頃已罄,續(xù)定數(shù)千。若至二萬份,每年可余五六萬金。康有為辦報積下資本,在穗滬等地倒騰地皮,獲利更豐。
其時,新聞業(yè)門檻甚低,銷3000份就不蝕本,超出即賺,稍有名氣,廣告上門。如商務(wù)印書館每月2000元包下 《時報》 報眼,專門介紹商務(wù)版新書。報業(yè)如此“賺得動”,娛興小報喧騰而起。這些小報概不刊登重大新聞,專門瞄準市民趣味,專載街談巷議、軼事秘聞或伶界妓界“趣味新聞”,同時刊登入時小說。這些小報雖只有半張紙,卻能賣到大報價錢。
1909年前后,包天笑在 《時報》月薪80元,每月須為 《時報》 寫論說文六篇,小說2.5萬字。包天笑說:“這個薪水的數(shù)目,不算菲薄?!彼€為 《小說林》 撰稿,月得40元;為有正書局編《小說時報》,再拿稿費;后再兼編其他周刊、月刊、季刊,收入大大的。其全家花銷每月至多五六十元,日子很好過。包天笑回憶:“除了編輯報紙雜志以外,每天還可以寫四五千字,在賣文上收入很豐?!眻笕巳绱烁弋a(chǎn)高薪,當(dāng)今編輯只能徒望項背。辛亥物價很低,一塊錢可買五六十個雞蛋。上海生活水準中國之最,住校生伙食費每月六塊,內(nèi)地只要三塊。
(選自《翻書黨:打撈歷史的細節(jié)》/裴毅然 著/金城出版社/ 2017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