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云
古遠興 (1917—2011),江西省贛州市興國縣人,正軍職離休干部。歷任毛澤東警衛(wèi)員、警衛(wèi)隊隊長,中央軍委后勤部中央警備團副參謀長,警衛(wèi)師參謀長、副師長,公安中央縱隊二師副參謀長,公安部中央警衛(wèi)團副團長。1966年至1981年任中共中央辦公廳警衛(wèi)局副局長等職,第五屆全國政協(xié)特邀委員。1988年被授予二級紅星功勛榮譽章。
在延安,文化是我們警衛(wèi)戰(zhàn)士最頭痛的事情。你想,都是窮苦人家出身,飯都吃不飽,哪里有錢去讀書。所以,絕大多數(shù)警衛(wèi)戰(zhàn)士是文盲,包括我(古遠興)這個隊長在內(nèi)。那時我是中央警備團直屬警衛(wèi)隊的隊長,負責保衛(wèi)毛主席,所以和毛主席很熟。有一次,毛主席問我:“小古呀,什么學校畢業(yè)?”
我回答:“我不識字呢?!?/p>
在一邊的王震吃驚地問:“你不識字,那你怎么當?shù)木l(wèi)隊長喲?”
“當隊長好當,”我說,“唱名字的任務是文書的事,我只管講話?!?/p>
“你講什么話呢?”毛主席很感興趣地問。
“我講大生產(chǎn)?!?/p>
“講多長時間?”
“15分鐘?!?/p>
“噢?”毛主席大吃一驚,“我講大生產(chǎn)講了一天半,你15分鐘就講完了,有本事!”
“我就講誰生產(chǎn)好,誰挖石頭多?!?/p>
毛主席笑了:“小古啊,我要交一個任務給你,你一天給我交上來五個字?!?/p>
“哎呀,主席,我可交不了這么多,一天交給你一個字差不多,要不交兩個?”
“那不行,起碼交五個。”毛主席斬釘截鐵地說。
“有這樣的指導老師嗎?”我暗自嘀咕著,卻不得不接受這個“金箍”。
從此,不僅僅是作為隊長的我,就是我手下的每一個警衛(wèi)戰(zhàn)士也得交任務了,每天交三個字或四個字,而我必須交五個。
毛主席對警衛(wèi)戰(zhàn)士學文化非常重視,但他太忙,委托李克農(nóng)抓我們。毛主席的秘書以及江青也都幫助我們戰(zhàn)士學文化,但主要是李克農(nóng)。李克農(nóng)不怎么抓別人,專門抓我,抓得可緊了,每天必須交五個字,少交一個字也不行。后來李克農(nóng)專門從西安買來油光紙的四方塊字,新的送來,舊的退回,每天必須過關。
交了一個多月的字后,我慢慢有了幾百字的本錢,也就有了興趣,愛學習了,不用再督促。慢慢我有了文化,經(jīng)驗什么的也就積累多了,工作也越干越順手。
我們警衛(wèi)隊的所有干部戰(zhàn)士都利用業(yè)余時間認了不少字。像張思德在墻上用白石頭寫標語“解放全中國”,讓飼養(yǎng)班來學習認字。我記得張思德用樺樹皮做成筆記本,送給班里每個戰(zhàn)士兩本,還給他們每人半支鉛筆。
鄰班一個姓劉的戰(zhàn)士不好好學習,一天拿個籃球玩。張思德叫他好好學習,說青年要適應黨的需要。小劉說:“你又不是我班長,管不著?!睆埶嫉滤徒o他樺樹皮本子,也給他鉛筆,幫他認字。背柴的時候,張思德背100多斤,走30里路,回來放下,又去接小劉。小劉背的那幾根柴,老鴉一爪子就抓走了。后來,小劉學習工作都有進步,說:“張班長,你也是我的班長?!?/p>
張思德幫助別人學習,自己學習更加努力。他把木頭削尖,利用上山砍柴背柴的休息時間在地上寫字。一字不識的張思德犧牲前也能寫點墻報之類的東西了。而我們警衛(wèi)隊不少人都能寫小的調(diào)查報告了。
毛主席聽了我的匯報,很高興。
“前方打仗死人沒辦法,
后方生產(chǎn)勞動死人不應該”
那時候,學習文化是業(yè)余的事情。我們警衛(wèi)隊除了警衛(wèi)任務,主要是生產(chǎn)勞動。延安很窮,公家手里沒有東西來供給,必須自己生產(chǎn)自己吃,毛主席的警衛(wèi)隊也不例外,每年要交五擔谷子的公糧。毛主席也有生產(chǎn)任務,他的任務由我們警衛(wèi)隊包了。江青也有生產(chǎn)任務,她要交三擔糧食,她用織毛衣代替。織毛衣這活兒警衛(wèi)隊代兼不了,就由她自己干。
那時候的邊區(qū)政府和中央機關都是自己生產(chǎn)自己吃,沒人給錢給糧食。一個人一包飯,干部三兩,女同志二兩。我要吃整整三包飯才能飽,沒油沒肉沒有鹽,光靠煮米飯了。我家里專門給我寄點鹽來。在延安,一塊現(xiàn)洋連一兩鹽也買不到。前方部隊可以隨便吃,打一個勝仗就有肉。后方不行,后方是哪個生產(chǎn)單位搞得好,哪個單位就有飯吃。警衛(wèi)隊的騎兵連是地主一級的,公家給他們一些飼料,就可以轉(zhuǎn)變一下,養(yǎng)豬什么的,再加上種菜、燒炭,伙食就相當有水平。
開七大的時候,全國各個解放區(qū)的代表云集延安,因此,從前方帶來了不少警衛(wèi)員。于是,就組織了100多人去深山里燒炭,冬天取暖用。因為他們沒有燒炭技術,我們警衛(wèi)隊調(diào)了三個同志去當技師,兩個四川人,一個陜北人。其中一個四川人叫張思德。
張思德燒炭在土黃溝,那里是深山老林,至今仍不通車。張思德犧牲那天是1944年9月5日,天空飄著小雨。上午八九點鐘的樣子,炭窯上邊的山全部垮了下來,三個人全被壓在里面。出炭時窯口小,又熱,往外直冒一米多長的藍火焰,每次都是張思德在里面的時間最長。這次又是他在最里面。
我向毛主席匯報。到中午12點,毛主席放下手中的筆,問我:“搶救出來了沒有?”我說:“沒有?!泵飨瘮[擺手,沉痛地說:“不行啦?!币魂嚦聊?,毛主席又問:“窯為什么會塌下來?在什么地方打的窯?”我說:“半山坡上?!薄鞍肷狡拢俊泵飨苫蟮貑?,“你去過沒有?”“我沒有去過,離不開。”“土上長什么草?”“蒿子草,長了十幾年了。還有臺田草爬那么長?!蔽冶犬嬃艘幌?。“哦,蒿子草?!泵飨謫枺笆裁礃??”“都是幾十年的獨立樹,楊樹也長了十幾年?!?/p>
“這個地方,炭窯煙囪的地方,你們沒調(diào)查研究?”“你有官僚主義?!泵飨f?!拔夷挠泄倭胖髁x,離不開嘛?!蔽以捠沁@么說,但還是急得團團轉(zhuǎn)。
到了下午四五點鐘,太陽偏西了,山溝也開始涼了,終于搶救出來兩個戰(zhàn)士,只有張思德一個人犧牲了。
報告到毛主席那里,毛主席久久沒有說話,默默地點上了一支香煙。良久,他才慢慢地說:“前方打仗死人沒辦法,后方生產(chǎn)勞動死人不應該?!泵飨f:“要洗干凈,買個好棺木。準備用什么棺木啊?”
棺木?我沒想這個,深山老林,根本沒有想抬回來,埋那里算了,哪里黃土不埋人。既然主席說要棺木,那就抬個棺木埋在那里。因為炭窯壓死的人黑,難看,一個人不行,守在那里害怕,得兩個人。形勢這么緊張,哪抽得出人。
于是,我說:“還抬?”
“你敢!”毛主席說,“抬回來,第一要干干凈凈,衣服要裝進棺材里去。第二要開追悼會。”
我按毛主席的指示辦了以后,又去毛主席那里。
毛主席問:“所有東西都放進棺材里去了?”
我答:“是的,還給他穿上了1942年才領到的新衣服?!睆埶嫉潞芄?jié)省,平時穿得破爛,軍帽上都是補丁,一雙棉鞋更補成了雞窩。但張思德很講友愛,經(jīng)常打草鞋給戰(zhàn)友。
毛主席又問:“那雙膠鞋,他打籃球才穿一穿的膠鞋放進去了嗎?”毛主席知道張思德最寶貝的就是那雙膠鞋了。聽到我說放進去了,毛主席又問:“報告你的上級沒有?”
“我報告給你主席就行了?!蔽业纳霞壥侵醒刖瘋鋱F團長兼政委吳烈,我還沒有報告給他呢。
“不行,得報告給你的上級,找吳烈組織治喪委員會。”毛主席說。
我找到吳烈,匯報了準備開追悼會,請主席來講話等等。
吳烈說:“請主席講話,他有時間沒有?”
我說:“請示再講。”
吳烈去找毛主席:“追悼會想請您講話?!?/p>
“什么時間?”毛主席問。
“時間還沒定?!?/p>
“好,我講?!泵飨饝?。
吳烈去請主席,直接管中央警備團的中央社會部部長李克農(nóng)也去請了主席。李克農(nóng)還對毛主席說:“不追他們的責任?!敝螅羁宿r(nóng)還專門到我們警衛(wèi)隊看望大家,穩(wěn)定大家的情緒。
“向為人民利益犧牲的張思德同志致敬”
張思德的靈柩被抬到離延安20里地的鹽店子時,打電話向毛主席匯報。毛主席立即讓派車去接。
追悼會會場設在延安鳳凰山腳下的棗林溝口,布置得很莊重。雪一樣白的白布扎的靈棚上掛著“追悼張思德同志”的大型橫幅,周圍堆滿了警衛(wèi)戰(zhàn)士送的花圈。土臺中央懸掛著張思德的遺像和警衛(wèi)戰(zhàn)士剛采來的還散發(fā)著泥土味的野花。挽詞是毛主席親筆寫在白布上的:“向為人民利益犧牲的張思德同志致敬”。
整個會場像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那時,延安那么困難,中央辦公廳拿出這么多的白布真是不容易。
毛主席、任弼時以及好多中央首長都來了。中央機關和中央警備團的1000多名干部戰(zhàn)士也來到了會場。這是1944年9月8日下午3點多。
中國共產(chǎn)黨舉行了第一個正式追悼會,為了一名普普通通的警衛(wèi)戰(zhàn)士。追悼會由吳烈主持。宣布向張思德默哀后,毛主席便和戰(zhàn)士抬起他獻給張思德的花圈恭恭敬敬地放在張思德的遺像前。
這時,會場上哭聲一片。接著,張廷禎致悼詞。張廷禎那個時候是中央警備團的政治部主任。他講了張思德的生平和主要事跡。
張思德沒有照片,也沒有結過婚。他是四川儀隴縣人,出生在一個貧窮農(nóng)家,在他出生六個月的時候死了母親,由嬸子撫養(yǎng)到十幾歲,那時他叫谷娃子。1933年,張思德參加了徐向前的紅軍部隊,長征中非常勇敢,曾一個人奪下兩挺機槍,負傷多處。后來從養(yǎng)傷的榮軍學校調(diào)到中央軍委警衛(wèi)營。本來他當班長,后來下到班里當戰(zhàn)士。領導又讓張思德上山燒炭,張思德二話沒說,鉆進了深山。他知道,延安的冬天太冷,聽說毛主席夜里寫文章,不知不覺把腳伸進火里,棉鞋都燒爛了。他決心要燒出高質(zhì)量的炭來。
土黃溝上歲數(shù)的老人還記得,張班長一天砍十七八棵碗口粗的青岡樹,勞累一天,回來還幫老鄉(xiāng)干這干那。
南泥灣那一帶有好多泉水,水中有不少指頭長的小魚。張思德用軍衣的兩個袖子當桶,撈了不少。支一塊石頭,把魚烤得焦煳。然后,他讓戰(zhàn)士們吃,自己拿上桶打水去了。
張思德閑不住,不是幫飼養(yǎng)班看幾頭牲口,就是到邊遠地區(qū)買些干菜。有病號送到醫(yī)院也全是他的事。燒炭的時候,一個戰(zhàn)士砍幾棵就累得哭起來。張思德說:“從明天起,你用鐵鍬剝下樹皮寫標語,讓大家渴了累了看見標語就忘了?!倍约?,搶著把砍樹的重活包下來了。
“為人民服務”五個大字
在張思德追悼會上,穿著補丁衣褲的毛主席和李克農(nóng)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條板凳上,神情悲痛,淚流滿面。
李克農(nóng)輕輕地對毛主席說:“主席,你講幾句吧?”
毛主席說:“好?!?/p>
“我們的共產(chǎn)黨和共產(chǎn)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我們這個隊伍完全是為著解放人民的,是徹底地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張思德同志就是我們這個隊伍中的一個同志。……”
毛主席說張思德是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說到比泰山還重時,毛主席用手按了一下;說到比鴻毛還輕時,毛主席又向上吹了一下。
沒有講稿,毛主席一口氣講了很多。
開完追悼會后,秘書把記錄整理好,送毛主席審閱。毛主席提筆在記錄稿上寫下了“為人民服務”五個大字。延安 《解放日報》 刊出了這篇講演。在以后的黨的七大上,“緊緊地和中國人民站在一起,全心全意地為中國人民服務”被定為中國共產(chǎn)黨和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唯一宗旨。再以后,毛主席選集里就有了專門悼念戰(zhàn)士的一段話,定名 《為人民服務》。毛主席腦子好,一張紙能講一上午,還沒講完下午接著講。一般講話他沒稿子,就那么講,等他回來邊區(qū)報就登出來了。
那時,別說電影電視,照相機也很稀罕。是葉子龍還是誰照了幾張,照的技術也不高。其中有一張能看見毛主席致悼詞的形象。
我從邊區(qū) 《解放日報》 第一版的顯要位置上,讀到了毛主席的那篇悼詞:“今后我們的隊伍里,不管死了誰,不管是炊事員,是戰(zhàn)士,只要他是做過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們都要給他送葬,開追悼會。這要成為一個制度。這個方法也要介紹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樣的方法,寄托我們的哀思,使整個人民團結起來?!?/p>
我明白,毛主席雖然對張思德的死沒有提出批評,但他提到了要減少不必要的犧牲,干部要關心戰(zhàn)士。這實際對自己也是一種批評,今后的工作一定要努力做好。
(選自《黨史博覽》201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