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惠珺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提出了一個重要命題“披文入情，沿波討源”，這句話提醒我們，在閱讀教學(xué)中，要引領(lǐng)學(xué)生透過文字，把握背后反映出來的作者精神。

一、語文課文中的一個典型例子

蘇軾去考察石鐘山得名的原因時，有這么一句“獨與邁乘小舟”。而從后文的“舟人大恐”中又可以看得出來，與他們同行的至少還有一位“舟人（船夫）”的。可見，蘇軾在這里說只和兒子蘇邁去石鐘山，并沒有把舟人算在內(nèi)，這是由蘇軾所生活的時代風(fēng)氣所決定的，一般做這種富有文化意味的事情，是希望有同道在內(nèi)的，而普通百姓無知無識，所以不在其列。“獨與邁乘小舟”，里面包含著一種風(fēng)格，一種膽識，一種精神。一個“獨”字，能讓人想見蘇軾為獲真知而富于冒險、勇敢無畏的精神。所以，后文雖出現(xiàn)了“舟人大恐”一句，并不顯得突兀。

令人回味的就是這句“舟人大恐”。這句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現(xiàn)的：兩人乘舟夜訪，看到的景象頗為怕人，這里既有如猛獸奇鬼般“森然欲搏人”的千尺大石，又有被驚起的棲鶻在云霄間的怪叫，還有像老人一般似咳似笑于山谷中的鸛鶴。這情形很是恐怖，而蘇軾也一時被這種陰森怪誕的環(huán)境所懾，心驚肉跳，想著回返?？梢灾?，蘇軾也有怕的，他怕的是這種氛圍。但這里卻沒有提蘇邁與船夫。原因何在？蘇邁可能也會怕，但當(dāng)時父親在身邊，即便他怕，也不會表現(xiàn)出來；船夫呢？長期生活于此，無論是立石還是飛鳥，他日常見慣了的，所以并不怕。這就在時，從水上發(fā)出很大的聲響，就像洪亮的鐘聲一樣不絕如縷。蘇軾沒有寫自己的感受，卻掉轉(zhuǎn)一筆，來了一句“舟人大恐”，這就值得玩味了。

“舟人大恐”，言約意豐。背后隱含的就是“我不恐，我兒子蘇邁也不恐”。父子二人的風(fēng)范與神韻，姿態(tài)與精氣，就在這四個字里表露了出來?！爸廴恕睘槭裁磿罂郑恐辽儆幸粋€原因是他沒見過這種情景，沒聽到過這種聲音，這與前面他面對司空見慣的怪異景象時的態(tài)度形成鮮明對比?？梢姡廴艘酝股顣r是不敢到這里來的?！拔摇迸c蘇邁為什么不恐？關(guān)鍵要看“我們”是到這里來做什么的?！拔覀儭笔莵硖骄渴娚降妹脑虻?，而在此之前，“我們”已了解到石鐘山得名的幾個解釋，其中一個就是酈道元所說的“下臨深潭，微風(fēng)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鐘”。這種解釋已深入到我們意識中，所以，當(dāng)聽到與酈道元所述差堪仿佛的聲音時，自然就牽動了內(nèi)心的印跡，努力地想著去印證一下。求知之心占了上風(fēng)，好奇之心占了上風(fēng)，將要得到答案的探求和愉悅之心占了上風(fēng)，哪會害怕呢？所以，后面緊跟了一句“徐而察之”，一個“徐”字，顯得那么從容，那么仔細(xì)；一個“察”字，顯得那么專注，那么用心。心存恐懼的人當(dāng)然不會做到這一點。

二、披文入情是一種素養(yǎng)

有些文章，必須要精讀。尤其是文言文。文言文承載了中國文化，大到思想觀點、篇章結(jié)構(gòu)、寫作手法，小到一個句子，一個詞語，一個標(biāo)點，都有我們可品味的地方。對于一個求學(xué)的人，這番工作是必做的。唯其如此，才能算是真正地理解了一篇文章，才能算是真正地把它消化了，才有可能提升你的語文素質(zhì)，才有可能提高你的學(xué)識修養(yǎng)。

著名歷史學(xué)家錢穆先生在談到他少年時的讀書經(jīng)歷時，有一段記載很是動人。他先講他閱讀《水滸傳》的情況。說開始他只讀大字，等到讀到金圣嘆批注的小字后，才算是真正讀懂了這本書。

他舉了《水滸傳》第六回中的一個例子：

“只見魯智深提著鐵禪杖，引著那二十三個破落戶，大踏步搶入廟來，林沖見了，叫道，師兄哪里去?！?/p>

金圣嘆的批注是：“看此一句，便寫得魯達(dá)搶入得猛，宛然萬人辟易，林沖亦在半邊也。”金圣嘆的批注非常高明，讓我們看到了這看似平常的描寫背后魯達(dá)的性格。這樣，一看批注，對人物形象的理解就深了一層。但會讀書的人就是不同，他還要聯(lián)想，錢穆先生聯(lián)想到什么了呢？他聯(lián)想到了我們學(xué)過的《鴻門宴》中對樊噲的描寫：

“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

這中間有什么相似性呢？張良到了軍門，目的就是要告訴樊噲情況，心情已是非常急迫了。但樊噲在軍門外面，不知道里面的情況，心情卻是更為焦急，所以，一見張良就搶先來問。本來他應(yīng)該向林沖問情況如何，因為搶進(jìn)來的太猛了，結(jié)果成了林沖先向他詢問了。

這些寫法，與蘇軾在《石鐘山記》中寫到的“舟人大恐”一句性質(zhì)是相同的，這都是文學(xué)大家的筆法，一般人倘若仔細(xì)體會，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宛若窺見神明，生出不可接緣之嘆。這是錢穆先生追述他二十歲前后讀書經(jīng)歷的一段文字，先生在回憶這段經(jīng)歷時，十分感激金圣嘆對《水滸》的批注，這種披文入情、沿波討源的讀書方法，讓他受益終生，以至于五十多年后仍念念不忘。他說，正如金圣嘆所說“自己十一歲讀《水滸》后，便有于書無所不窺之勢”，而領(lǐng)略了金圣嘆批注的錢先生也覺得自己自從十一歲讀了金圣嘆批注的《水滸》后，便開了一個對于書籍有了無所不窺之勢的境界。

讀書講究以點帶面，從一本書里窺見人心宇宙，從一句話中看到萬象大觀，從一個字里品出氣象神韻，學(xué)生雖然經(jīng)過這么幾次閱讀，但對這種讀書意識和方法還很是蒙昧，不甚了了，所以指出一條路來讓他們用一生去領(lǐng)悟，這樣的工作還是需要做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