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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序》之爭與漢宋之學
——清初學術轉型背景下的《詩序》研究

2018-01-12 11:18厲運偉
關鍵詞:漢學范式學者

厲運偉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 山東 濟南 250014)

0 引 言

《詩序》是《詩經(jīng)》三百篇的序文, 是探討詩義、 闡釋詩旨的資料匯編。 在《詩經(jīng)》學史上, 漢代四家詩中的齊、 魯、 韓三家詩《序》相繼亡佚*《隋書·經(jīng)籍志》載:“《齊詩》魏代已亡, 《魯詩》亡于西晉, 《韓詩》雖存, 無傳之者?!?唐魏徵等撰《隋書》卷三二《經(jīng)籍志一》, 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版, 第918頁)。 北宋以后, 《韓詩》也亡佚。 《魯詩》之《序》, 今存《周頌》三十一篇, 見于蔡邕《獨斷》。, 唯有毛詩《序》盛行于世。 因此, 后世所稱《詩序》者, 大多皆指毛詩《序》而言。

作為儒家文藝思想的奠基性作品和綱領性文件, 《詩序》所遵循的超文本的闡釋原則及其所具有的超文學的學科屬性造成其解《詩》的開放性乃至爭議性, 使《詩序》本身成為一個極具討論與研究價值的對象; 同時, 由于儒家思想與傳統(tǒng)在中國歷史上的長期連續(xù)性存在及其內部的調整變遷, 又使得歷史上對《詩序》的討論與研究亦成為一個具有重要意義與價值的文化現(xiàn)象。 清代的《詩序》研究上承宋、 明《詩序》研究傳統(tǒng), 下啟民國《詩序》研究新風, 成為《詩序》研究史上的重要一環(huán)。 近來學者已經(jīng)注意到清代《詩序》研究在《詩序》研究史上的重要地位和影響, 并出現(xiàn)了一些相應的研究成果。*從詩學思想史或文論史的角度進行的研究, 如臺灣學者林慶彰《毛詩序在詩經(jīng)解釋傳統(tǒng)的地位》, 收入楊儒賓編《中國經(jīng)典詮釋傳統(tǒng)(三):文學與道家經(jīng)典篇》,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第11—31頁; 張金梅、 郭明浩《毛詩序尊廢之爭與儒學嬗變》, 載《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4年第一期。 從經(jīng)學思想史的角度進行的研究, 如姜廣輝主編《中國經(jīng)學思想史》第四卷亦涉及清代《詩序》研究的相關內容,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但是這些成果往往是通論性質的, 多在對整個《詩序》研究史的宏觀敘述中體現(xiàn)出來, 其專門研究的程度還略顯不足。 眾所周知, 《詩序》解詩的一個最為顯著的特點, 在于它不是以《三百篇》為“詩”, 而是以《三百篇》為“經(jīng)”, 這就使《詩序》研究史與經(jīng)學史、 學術思想史之間存在著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性。 特別是儒家學術和思想在清代經(jīng)歷了不同學術研究范式——從宋學范式到漢學范式——的嬗變與轉換, 使得置身并參與其中的《詩序》研究變得益加深廣復雜。 結合學術史或經(jīng)學史對清代《詩序》研究的歷史進行考察, 對于從宏觀上把握儒家文藝思想在這一歷史時期相應的變化與調整, 從微觀上考察這一時期不同學者對儒家詩教思想的具體理解、 闡釋及其相互之間的討論辨爭, 是極有價值的, 也是極為必要的。

1 《詩序》之爭

《詩序》的研究史, 可以說是一部充滿了爭議與論辯的歷史。 更確切地說, 則是一部尊《序》與廢《序》之爭的歷史。 《四庫全書總目》云:

《詩序》之說, 紛如聚訟, 以為《大序》子夏作, 《小序》子夏、 毛公合作者, 鄭玄《詩譜》也; 以為子夏所序《詩》即今《毛詩序》者, 王肅《家語注》也; 以為衛(wèi)宏受學謝曼卿作《詩序》者, 《后漢書·儒林傳》也; 以為子夏所創(chuàng)、 毛公及衛(wèi)宏又加潤益者, 《隋書·經(jīng)籍志》也; 以為子夏不序《詩》者, 韓愈也; 以為子夏惟裁初句, 以下出于毛公者, 成伯玙也; 以為詩人所自制者, 王安石也; 以《小序》為國史之舊文, 以《大序》為孔子作者, 明道程子也; 以首句即為孔子所題者, 王得臣也; 以為《毛傳》初行, 尚未有《序》, 其后門人互相傳授, 各記其師說者, 曹粹中也; 以為村野妄人所作, 昌言排擊而不顧者, 則倡之者鄭樵、 王質, 和之者朱子也。 然樵所作《詩辨妄》一出, 周孚即作《非鄭樵詩辨妄》一卷, 摘其四十二事攻之。 質所作《詩總聞》, 亦不甚行于世。 朱子同時, 如呂祖謙、 陳傅良、 葉適, 皆以同志之交, 各持異議。 黃震篤信朱學, 而所作《日鈔》, 亦申《序》說。 馬端臨作《經(jīng)籍考》, 于他書無所考辨, 惟《詩序》一事, 反覆攻詰至數(shù)千言。 自元明以至今日, 越數(shù)百年, 儒者尚分左右袒也。[1]119

以上這一段話, 可謂是一部濃縮了的《詩序》研究史。 它圍繞《詩序》的作者這一焦點問題, 對漢唐、 兩宋、 元明以來《詩序》研究的歷史行程作了極為簡短、 又極為精煉的概括與說明。 《詩序》研究中有一些基本問題, 包括大小序之名稱、 大小序之起訖、 序的作者、 序的謬妄與否等[2]117-140, 從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和處理方式中, 可以確定研究者的基本立場與傾向, 即引文中所說的“左袒”與“右袒”(也就是尊《序》與廢《序》)。 《詩序》研究中的“左袒”與“右袒”(尊《序》與廢《序》)可以體現(xiàn)于通過歷史文獻的考察或自身的閱讀體驗而得出的客觀結論中, 但同樣也可以體現(xiàn)在僅憑一己臆斷的先入之見, 或者為門戶與宗派意識所挾持的意氣之爭上。 這種“左袒”與“右袒”(尊《序》與廢《序》)之間的爭論一直延續(xù)到數(shù)百年后的“今日”——清代的《詩序》研究, 就在這左右分袒、 尊廢互爭的舞臺上拉開帷幕。

《詩序》之說為何“紛如聚訟”, 《詩序》研究史為何成為一部充滿了爭議與訟辯的歷史, 可以從內因與外因兩個方面來回答。

《詩序》論爭的內因, 在于《詩序》本身所存在的問題。 這些問題包括:①作者不明。 傳世文獻中關于《詩序》作者或來源的記載頗為混亂, 甚至互相矛盾。 如東漢鄭玄認為《大序》是子夏作, 《小序》是子夏、 毛公合作[3]53; 三國時魏人王肅認為子夏所序詩義就是《毛詩序》。[4]86這兩處最早的記載還都肯定子夏作《序》。 同為三國時的吳人陸璣《毛詩草木蟲魚鳥獸疏》則云:“孔子刪詩授卜商, 商為之序……九江謝曼卿亦善《毛詩》, 乃為其訓。 東海衛(wèi)宏從曼卿受學, 因作《毛詩序》, 得風雅之旨。”[5]21既說子夏作《序》, 又說衛(wèi)宏作《序》, 已經(jīng)出現(xiàn)歧議。 到了南朝范曄作《后漢書·儒林傳》, 則僅取衛(wèi)宏作《序》之說, 認為其時所傳于世者即衛(wèi)宏所作之《序》。[6]2575《詩序》作者到底是子夏還是衛(wèi)宏, 成為觸發(fā)和牽動《詩序》尊廢之爭的關鍵性問題。 ②行文舛駁。 《詩序》行文頗有混亂之處, 有的上下重復, 有的彼此矛盾。 如《載馳》的《序》, 既說是許穆夫人閔其宗國顛覆所作, 又說衛(wèi)懿公為狄人所滅; 《絲衣》的《序》, 既說“繹賓尸也”, 又引高子之言云“靈星之尸也”, 故宋人葉夢得指其為“雜取諸說, 重復互見”[7]699。 《魚麗》序云:“文、 武以《天?!芬陨现蝺?, 《采薇》以下治外, 始于憂勤, 終于逸樂”, 而《常棣》篇次在《天?!芬陨希?《序》卻云:“閔管、 蔡之失道, 故作《常棣》焉”, 說的是成王時期的事, 顯然與“文武”以“治內”不符。 《詩序》特別是首句以下所謂“續(xù)序”者, 往往被攻《序》者譏為斷錯舛駁、 雜沓支離。 ③內容或有失實。 如《式微》序說:“黎侯寓于衛(wèi), 其臣勸以歸也?!薄鹅盖稹沸蛘f:“責衛(wèi)伯也。 狄人逐迫黎侯, 黎侯寓于衛(wèi)?!备鶕?jù)清代學者崔適的考證, “黎之失國, 在魯文宣之世, 豐舒為政之時, 上距衛(wèi)之渡河, 已數(shù)十年, 黎侯何由得寓于衛(wèi)?衛(wèi)亦安能復黎之國乎?其時不符, 一也。 黎在山西, 衛(wèi)在山東, 而詩乃云‘狐裘蒙茸, 匪車不東’。 方欲西歸, 而反以不東為解, 豈非所謂北轅將適楚乎?其地不合, 二也?!盵8]546《詩序》本身存在的問題還有很多*近代學者張西堂在《關于毛詩序的一些問題》一文中, 列舉《詩序》的“謬妄”十條, 分別為:“一、 雜取傳記, 二、 疊見重復, 三、 隨文生義, 四、 附經(jīng)為說, 五、 曲解詩意, 六、 不合情理, 七、 妄生美刺, 八、 自相矛盾, 九、 附會書史, 十、 誤解傳記。 參見《詩經(jīng)六論》, 上海:商務印書館1957年版, 第133-140頁。, 所有這些問題, 都可以歸結為兩個基本方面, 一是《詩序》的作者與時代問題, 二是《詩序》的性質與內容問題。 前者即《詩序》作者是誰、 作于何時的問題, 后者即《詩序》解經(jīng)與否, 以及它的內部構成、 闡釋原則及對三百篇的具體理解與闡釋問題。 《詩序》作者與時代方面的“文獻不足征”、 性質與內容方面可能存在的“謬妄”, 在某一歷史時期可能會為人所忽視, 然而隨著歷史車輪的輾進和思想、 學術的變遷, 機緣于某些特定的因素和場合, 這些問題就會逐漸顯露出來, 成為引發(fā)《詩序》論爭的內在根源。

《詩序》論爭的外因, 則與經(jīng)學研究中學術范式的轉換, 及其背后更為復雜深廣的知識、 思想與價值系統(tǒng)的變化與調整有關。 如前所述, 《詩序》所體現(xiàn)的是建立于儒家文藝思想基礎上的超文本的闡釋原則和超文學的學科屬性, 它超出了單純文學研究的視野與領域范圍, 在文教合一、 道藝合一、 知識與價值合一的整體性文化視域中, 參與著古代士人或知識階層對自身知識權、 話語權和經(jīng)典解釋權的鑄造和維護, 以及關于某種整體性、 統(tǒng)一性的知識、 思想與價值系統(tǒng)的建構。 這一知識、 思想與價值系統(tǒng), 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都有其不同的表現(xiàn)形態(tài), 因為它既要遵循自身內在的邏輯與理路而推進自身的發(fā)展, 又要適應外部的社會、 歷史狀況而調整自身的變動。 特別是當某種強勢的外部力量橫加干涉, 如以皇權為核心的政治權力通過頒布學官及科舉考試的形式將這一系統(tǒng)制度化為官方的意識形態(tài)時, 這一系統(tǒng)就會逐漸僵化、 蛻變, 喪失了原來所具有的內在活力與自由批判的功能, 甚至成為束縛新知識、 新思想產(chǎn)生與發(fā)展的文化牢籠, 從而阻礙了這一系統(tǒng)的自由發(fā)展及自我更新與調整。 要想恢復這一系統(tǒng)的自由發(fā)展, 保持它的自我更新與調整機制的正常運行, 就要擺脫官方的控制, 祛除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幽靈, 打破政治權力對知識話語與真理話語的壟斷, 由此必然就要引起思想與學術上的論爭。 這種論爭是全方位進行的, 涉及到這一知識、 思想與價值系統(tǒng)的方方面面, 其集中的體現(xiàn)則在對儒家的核心典籍——《五經(jīng)》的整理與重新闡釋上。 在《詩經(jīng)》方面, 則尤以對《詩序》采取宗信抑或反對態(tài)度的論爭最為明顯。

在內因與外因的雙重作用下, 出現(xiàn)了中唐以來特別是宋代學者反對《詩序》的高昂呼聲和廢《序》運動, 正如《總目》中所敘述的那樣。 這一反《序》和廢《序》的運動, 在朱熹那里得到了最大化的實現(xiàn)。 朱熹認為, 《詩序》本自為一編, 附于經(jīng)后, “及至毛公引以入經(jīng), 乃不綴篇后, 而超冠篇端, 不為注文而直作經(jīng)字, 不為疑辭而遂為決辭。 其后三家之傳又絕, 而毛說孤行, 則其抵牾之跡, 無復可見。 故此《序》者遂若詩人先所命題, 而詩文反為因《序》而作, 于是讀者轉相尊信, 無敢擬議。 至于有所不通, 則必為之委曲遷就, 穿鑿而附合之, 寧使經(jīng)之本文繚戾破碎, 不成文理, 而終不忍明以《小序》為出于漢儒也”[9]353。 朱熹綜合了《后漢書·儒林傳》以及鄭玄的說法, 認為《詩序》作于衛(wèi)宏而傳于毛公之前, 不可盡信而猶有不可廢者。 他的這一觀點盡管因后來受到鄭樵的影響而有所改變, 但他對《詩序》本身所持的辯證態(tài)度則沒有改變, 其批評的重點仍在于人們對《詩序》的過分尊信。 漢代之時毛《序》初行, 尚可與魯、 齊、 韓三家詩相互參證比照; 但自從三家詩絕、 毛詩孤行之后, 形成了《詩序》獨占《詩經(jīng)》解釋權威地位的狀況。 特別是唐代以來頒立學官、 行之科舉的做法, 進一步強化了這一狀況, 甚至使序注的光芒過于閃耀而蓋過了經(jīng)書本身, 造成對經(jīng)書本身義蘊的遮蔽。 這種對《詩序》的過分尊信和“委曲遷就”“穿鑿附合”, 不僅造成了經(jīng)文本身的“繚戾破碎”“不成文理”, 而且可能導致依托于經(jīng)書而建立起來的知識、 思想與價值系統(tǒng)走向異化。 為了破除對《詩序》的過分尊信, 朱熹接過了前代學者進攻的號角, 給予《詩序》以沉重的一擊, 宣告了《詩序》獨尊時代的結束。

雖然經(jīng)過宋代學者的努力, 最終推翻了以《詩序》為核心的、 提倡“風教”的漢唐解《詩》系統(tǒng), 而建立起以《詩集傳》(以下簡稱《集傳》)為代表的、 重視“性情”的宋學解《詩》系統(tǒng), 但是后者并未能擺脫與前者相似的命運, 歷史的不幸終于又要重演。 當理學被政治權力所控制和利用, 當《集傳》憑借政治權力的強勢力量作為新的解《詩》權威推行于朝野內外, 它就如先前的《詩序》那般, 再次扮演了壟斷真理、 禁錮思想的角色。 《總目》說:“自元明以至今日, 越數(shù)百年, 儒者尚分左右袒也”, “今日”學者對《詩序》的左右分袒, 與元明時期學者對《詩序》的左右分袒, 其最大的不同就在于, 隨著時間的推進, 官方意識形態(tài)化的理學話語, 越來越嚴密地為統(tǒng)治階層所控制, 越來越嚴重地淪為政治權力壟斷知識、 真理與價值的工具, 其對于學術和思想的消極影響與負面價值, 已經(jīng)大大超出了它所應具有的積極意義, 并由此導致了《詩序》研究的學術平臺——或者說從宋學范式到漢學范式——的轉換。

2 漢宋之學

王國維在論及清代學術時曾指出:“國初之學大, 乾嘉之學精, 道咸以降之學新。”清初學術之“大”, 在于其為有體有用之經(jīng)世實學:“順康之世, 天造草昧, 學者多勝國遺老, 離喪亂之后, 志在經(jīng)世, 故多為致用之學, 求之經(jīng)史, 得其本原, 一掃明代茍且破碎之習, 而實學以興?!薄皣踔畬W, 創(chuàng)于亭林。 ……亭林之學, 經(jīng)世之學也; 以經(jīng)世為本, 以經(jīng)史為用?!盵10]卷二十三可以說, 清初學術之“大”, 不僅在于學術門類與研究領域的廣博眾多, 而且在于學術精神和宗旨上的通經(jīng)致用與學術風氣上的客觀樸實; 不僅表現(xiàn)為研究方法上“求之經(jīng)史, 得其本原”的精細考證與深沉思辨, 而且表現(xiàn)為學術范式轉型期在視野與氣魄上的漢宋兼采、 不分門戶。 故皮錫瑞又說:“國初, 漢學方萌芽, 皆以宋學為根柢, 不分門戶, 各取所長, 是為漢、 宋兼采之學?!盵11]341清初學術相較于乾嘉和晚清學術的一個顯要特點, 就是漢學與宋學兼采。

清代學者所謂漢學與宋學, 在不同的言說場合有不同的含義, 其指向的對象也會隨著具體語境的變化而改變。 概括而言, 清代學者所謂的漢學與宋學主要有以下三種不同的含義。

一是從單純的歷史時間上來講, 漢學與宋學分別指歷史上漢代的學術與宋代的學術。 其中, 漢代的學術大致以西漢、 東漢為界, 又可以分為今文經(jīng)學和古文經(jīng)學兩派; 宋代的學術以強調理、 心之別, 又可以分為理學和心學兩脈(嚴格地來講, 其實還應該包括葉適、 陳亮所提倡的事功之學等)。 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云:

治經(jīng)必宗漢學, 而漢學亦有辨。 前漢今文說, 專明大義微言; 后漢雜古文, 多詳章句訓詁。

宋學至朱子而集大成。 ……宋儒學有根柢, 故雖撥棄古義, 猶能自成一家。[11]89-90,281-283

這里的漢學與宋學, 就是指歷史上的漢學與宋學, 是作為學術史或經(jīng)學史的范疇而存在的。 這是漢學與宋學的第一種含義。

二是從學術研究的特征上來講, 漢學和宋學分別代表由不同學術立場、 原則與研究方法所形成的兩種不同的學術范式及其研究特色。 如漢學可以代表一種強調通經(jīng)致用、 重視章句訓詁的“外王”之學, 而宋學可以代表一種窮究天理性命、 主張涵泳體悟的“內圣”之學。 漢學與宋學的這種含義, 也是從他們的第一種含義引申而來。 《四庫全書總目》總論經(jīng)學演變, 其云:

自漢京以后垂二千年, 儒者沿波, 學凡六變。 ……要其歸宿, 則不過漢學、 宋學兩家互為勝負。 夫漢學具有根柢, 講學者以淺陋輕之, 不足服漢儒也。 宋學具有精微, 讀書者以空疏薄之, 亦不足服宋儒也。[1]1

用漢學與宋學概括兩千余年的經(jīng)學史, 顯然是將漢學與宋學視為兩種不同的學術范式, 至于漢學的“具有根柢”與宋學的“具有精微”, 則是就這兩種范式的研究特色而言的。 又如江藩《經(jīng)解入門》討論漢宋異同, 謂:

何謂漢學?許、 鄭諸儒之學也。 何謂宋學?程、 朱諸儒之學也。 二學何以異?漢儒釋經(jīng), 皆有師法。 如鄭之箋《詩》, 則宗毛為主, 許氏著《說文解字》, 則博采通人。 至于小大, 信而有證, 即其中今人所視為極迂且曲之義, 亦必碻有所受, 不同臆造。 宋儒不然, 凡事皆決于理, 理有不合, 即舍古訓而妄出以己意。 如《論語》“正名”注則易“名, 字也”之訓, 而指衛(wèi)父子之名, “子路問:聞斯行諸”則易包咸“振窮救乏”之說, 而以言學問。 其說禮制且有據(jù)后世之說釋三代之書之弊。 此漢、 宋二家之所以異, 而經(jīng)家之所以不取宋儒也。[12]65

江藩在這里所說的漢學與宋學, 兼具第一和第二兩種含義; 但他所論述的重點, 還是在漢學與宋學作為兩種經(jīng)學研究范式的不同治學特征上。 漢學范式的治學特征在于“皆有師法”“碻有所受, 不同臆造”; 宋學范式的治學特征則表現(xiàn)為“決事于理”“舍古訓”而“出以己意”。 同時, 這里對漢學與宋學治學特征的論述, 顯然分別是針對東漢經(jīng)學(而不包括西漢經(jīng)學)和程朱理學(而不包括陸王心學)概括而言的, 體現(xiàn)了清代學者在治學中所持的一種特定立場。 劉師培說:“古無‘漢學’之名。 ‘漢學’之名, 始于近代。 或以篤信好古, 該漢學之范圍。 然治漢學者未必盡用漢儒之說, 用漢儒之說, 亦未必用以治漢儒所治之書。 是則所謂漢學者, 不過用漢儒之訓故以說經(jīng), 及用漢儒注書之條例以治群書耳。 故學即以漢學標名。”[13]1541這一說法, 正指出了“漢學”作為一種學術研究范式在治學上的主要特征, 即用漢儒的訓故方式來說經(jīng), 用漢儒的注書條例來治經(jīng)。 這是漢學與宋學的第二種含義。

三是從學術與政治的關系上來講, 漢學與宋學分別在不同程度上體現(xiàn)出非官學與官學的意味, 其中宋學指向被官方控制的、 意識形態(tài)化了的理學, 而漢學則指向為士人或知識階層所提倡的重視文獻考據(jù)和歷史研究的“古學”。 當然, 這種意義上的漢學與宋學, 與它們的第一種含義已經(jīng)完全脫離, 是它們作為一種學術范式在歷史上的延續(xù)性存在, 也就是存在于元明清歷史上的漢學與宋學。 這種意義上的漢學與宋學, 始終處于與政治權力的或近或遠、 或迎或拒的交涉當中, 乃至以官學的或非官學的身份出現(xiàn)。 明清之際的著名學者顧炎武在《日知錄》中批評明代科舉與官學之弊, 認為:

今之經(jīng)義論策, 其名雖正, 而最便于空疏不學之人。

而制義初行, 一時人士盡棄宋、 元以來所傳之實學, 上下相蒙, 以饕祿利, 而莫之問也。 嗚呼!經(jīng)學之廢, 實自此始。[14]680、 746

顧氏指出由于科舉功利的誘惑和官學的推行導致了經(jīng)學的荒廢, 對之提出了嚴厲的批評。 朱鶴齡《寄徐太史健菴論經(jīng)學書》云:

六經(jīng)之學, 漢興之, 唐衍之, 宋大明之, 至今日而衰。 其興也, 以不專一說而興; 其衰也, 以固守一說而衰。 ……蓋自帖義混殽, 經(jīng)術蕪沒, 狂瞽相師, 茫昧白首, 疑既無之, 信于何有?此則固守一說者為之閡也。 夫宋儒詮理, 誠得不傳之學, 若夫箋解名物、 訓詁事類, 必以近古者為得其真。 今也專奉四大儒為祖禰, 而孔毛馬鄭十數(shù)公盡舉而祧毀之, 何怪乎通經(jīng)致用者之世罕其人乎!即曰束于功令, 然制科之與古學, 不妨分為二途。[15]487-490

錢大昕《臧玉林經(jīng)義雜識序》亦云:

自宋、 元以經(jīng)義取士, 守一先生之說, 敷衍傳會, 并為一談, 而空疏不學者, 皆得自名經(jīng)師; 間有讀漢、 唐注疏者, 不以為俗, 即以為異, 其弊至明季而極矣。 國朝通儒, 若顧亭林、 陳見桃、 閻百詩、 惠天牧諸先生, 始篤志古學, 研覃經(jīng)訓, 由文字、 聲音、 訓詁而得義理之真。[16]375

官方以經(jīng)義取士所導致的一個消極后果, 是對知識與真理的壟斷以及對學術與思想自由的禁錮。 朱、 錢二人不約而同地指出了這一點, 他們認為科舉取士和官學的推行造成了學界“固守一說”“敷衍傳會”的不良現(xiàn)象, 而這正是導致經(jīng)學荒廢的重要原因。 因此他們所反對的正是這種由于官方的專制與壟斷而異化了的“宋學”, 而提倡一種自由的、 正常的、 不被官方所控制的學術, 即“由文字、 聲音、 訓詁而得義理之真”的“古學”。 正如傅斯年所說:“自今日觀之, 清代所謂宋學實是明代之官學; 而所謂漢學, 大體上直是自紫陽至深寧一脈相承之宋學?!盵17]166前者是異化了的、 喪失了懷疑精神和實證精神的“宋學”, 而后者是非異化的、 保持了懷疑精神和實證精神的“宋學”(這個意義上的“宋學”實與清人所提倡的“古學”或“漢學”相近)。 這是漢學與宋學的第三種含義。

總之, 清代學者所謂的漢學與宋學, 兼具三種含義:一種是歷史的漢學與宋學, 即學術史或經(jīng)學史意義上的漢代學術與宋代學術; 一種是范式的漢學與宋學, 即分別作為不同的學術范式、 具有不同學術立場與研究特色的漢學與宋學; 一種是政治的漢學與宋學, 即分別作為非官學和官學、 與政治權力保持某種或迎或拒的特殊關系的漢學與宋學。 實際上, 對漢學與宋學的這種概括與區(qū)分, 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概念或理論的層次上進行的, 在實際的研究中則未必有此刻意的、 明確的區(qū)分。 特別是對于清初學者而言, 他們在治學中往往以“求是”為準則, 不分漢宋, 兼采眾長。 錢穆先生說:“言漢學淵源者必溯諸晚明諸遺老。 然其時如夏峰、 梨洲、 二曲、 船山、 桴亭、 亭林、 蒿菴、 習齋, 一世魁儒耆碩, 靡不寢饋于宋學。 繼此而降, 如恕谷、 望溪、 穆堂、 謝山乃至慎修諸人, 皆于宋學有甚深契詣, 而于時已及乾隆, 漢學之名始稍稍起。 而漢學諸家之高下淺深, 亦往往視其所得于宋學之高下淺深以為判。”[18]1顧炎武等人提倡通經(jīng)復古, 其所謂“經(jīng)學即理學”[19]227, 所遵循的內在邏輯仍在“什么是理學”這一問題上, 仍然是接續(xù)宋學的問題而來。 在他們看來, 自宋明以至今日, 延續(xù)了幾百年的宋學已逐漸走向異化, 逐漸變質成為一種異化了的宋學, 為了擺脫學術研究的異化狀態(tài), 他們開辟出通經(jīng)復古的道路, 通過文字、 音韻、 訓詁求取義理之真, 從而引導學術研究走出異化、 走向正?;?。 因此, 所謂古學或漢學, 一開始就是為了挽救宋學于異化、 為了調整宋學之走向而被提出的。

換一個角度來講, 即使承認清代學術的主流走向是一個由宋學到漢學的過程, 清代初期也正處于由宋學向漢學轉型的過渡期, 漢宋兼采正是學術轉型期的一個典型特點。 因為假如我們承認漢宋之別是由于清儒特別是乾嘉考據(jù)學者爭立門戶與宗派意識的產(chǎn)物, 那么漢宋兼采恰恰是清初門戶未成、 宗派未分之時學者所持有的一種研究態(tài)度。 “國初諸儒治經(jīng), 取漢、 唐注疏及宋、 元、 明之說, 擇善而從。 由后人論之, 為漢、 宋兼采一派; 而在諸公當日, 不過實事求是, 非必欲自成一家也。”[11]305學術研究中新的范式尚未形成, 舊的范式尚未隱退, 故惟是而求, 不分漢宋。 等到乾嘉之時, 隨著考據(jù)學的發(fā)展與成熟, 新的學術范式得以建立, 同時門戶和宗派也逐漸形成, 于是漢、 宋之別的問題凸現(xiàn)出來。 這種漢學與宋學的對峙, “推其原始, 實由于清代考據(jù)學者立意自別于宋、 明儒, 以爭取在整個儒學史上的正統(tǒng)地位”[20]292。 當然這已是后話了。

3 漢宋消長與《詩序》研究

清代初期的《詩序》研究就是在這一學術范式轉型的背景下進行的, 經(jīng)學研究中的漢宋兼采同樣體現(xiàn)在《詩序》的研究上——對《詩序》的解經(jīng)立場與闡釋原則的肯定與研究者所采取的漢學立場與取向有關, 而對《詩序》解經(jīng)過程中的舛錯失誤之處的批評與否定, 則與他們所沿用的宋學視角與方法也不是完全沒有關聯(lián)。 進一步來講, 則表現(xiàn)為既重視《詩序》, 又重視與之相對的《集傳》, 因而在詩旨的解釋上或采用《詩序》的說法, 或采用《集傳》的說法, 擇其善者而從之。 當然, 漢宋兼采不只是對這一時期《詩序》研究整體特點的一個概括性說法, 而且在具體的層面上也有其更為豐富、 復雜的涵義和表現(xiàn)。 這種豐富性和復雜性, 可以從橫向的類型特點和縱向的歷史過程兩個角度來理解。 《詩序》研究中的漢宋兼采, 從橫向的類型特點來講, 表現(xiàn)為既有時代意義上的漢宋兼采, 也有個人意義上的漢宋兼采。 前者是說清初的《詩序》研究中, 有的學者嘗試采用漢學的研究方法和路徑, 同時也有學者仍然在原有的宋學范式下進行研究, 因而就這個時代或這個階段而言表現(xiàn)出漢宋兼采的特征。 后者是說某些學者本身就持漢宋兼采的態(tài)度, 并將這種態(tài)度貫徹于他們各自的《詩序》研究中。 從縱向的歷史過程來講, 則表現(xiàn)為《詩序》解經(jīng)地位的持續(xù)上升以及《集傳》解經(jīng)地位的相對下降的消長關系。 也就是說, 《詩序》研究中的漢宋兼采, 不是一幅靜止的畫面, 而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 這一動態(tài)過程的最終走向或趨勢, 就是打破自身當前的狀態(tài), 從學術轉型期的漢宋兼采走向新范式建立以后的以漢為主甚至唯漢是從, 當然這就已經(jīng)走出本歷史階段的范圍, 而進入乾嘉考據(jù)的階段了。

由于這種縱向的歷史過程中漢學范式的逐步建立和《詩序》地位的不斷提升, 同時由于清代學者對漢學與宋學這兩個概念及其含義有著不同的理解和不同的使用, 使這一時期的學者在解經(jīng)立場與闡釋原則的取舍上, 以及在思想專制下的話語選擇上都與以往不同, 而有了新的變化, 成為這一時期《詩序》研究的內在趨勢和動態(tài)特征。

首先, 確立一種求古義的解經(jīng)立場。 這種求古的立場, 與學者對歷史的漢學與宋學的理解和態(tài)度有關。 在他們看來, 漢學、 宋學出現(xiàn)的歷史時間有先后, 其學術成就各有所得, 但是至少從單純的歷史時間上而言, 漢學更接近《五經(jīng)》所反映和記載的歷史時代, 也更接近孔子編訂《五經(jīng)》的時代, 因而在經(jīng)義的解釋上具有先天的相對優(yōu)勢。 顧炎武提倡通經(jīng)復古, 在他的“治經(jīng)復漢”主張的倡導下, “康熙初葉以后, 治經(jīng)‘信古’而‘求是’, 遂成一時學術界共識”[21]65。 在這種共識中, 由于《詩序》在時代上最為近古, 自然容易受到學者重視。 朱鶴齡說:

昔夫子刪定六經(jīng), 而其自言曰:信而好古。 ……《詩序》出于子夏之徒, 大小毛公亦秦漢間人, 訓詁視他經(jīng)最古。[22]328

陳啟源說:

先儒釋經(jīng), 惟求合古。 ……合于古所以合于經(jīng)也。 ……源也惑之, 竊不自揆, 欲三五眾說, 尋流溯源, 推求古經(jīng)本旨, 而挽其弊。 而諸經(jīng)注疏, 惟《毛詩序》最古, 擬首從事焉。[22]333

毛奇齡也說:

今世所習三百篇《小序》雖系毛公, 實則本諸子夏氏以立說也。 ……漢唐諸儒奉而守之, 即間有異同, 大抵不背于孔子所云‘述而不作, 信而好古’之意。[23]631

他們不但提出了“求古”“合古”“信古”的主張, 還抬出孔子“信而好古”之語, 為自己的求古主張尋求合法依據(jù)。 隨著這種求古立場的大力提倡及廣泛傳播而成為學術共識, 不僅《詩序》在《詩》旨解釋中的地位上升, 以《詩序》為核心的整個漢學解《詩》系統(tǒng)特別是相關的治經(jīng)方法與原則也逐漸回歸。 可以說, 這種求古義的解經(jīng)立場的提倡, 為整個清代《詩序》研究中求古、 復古的學術傾向奠定了堅固的基石。 同時, 清初學者在對“求古”與“求是”關系的處理上, 也深深影響了后來的研究者, 以至于形成了乾嘉時期所謂的“以信古為標幟”的吳派和“以求是為標幟”的皖派兩種不同的治學風格。[24]26

其次, 提倡一種超文本的闡釋原則。 宋學范式下的《集傳》解釋《詩》旨往往提倡涵泳文本, 從詩歌文辭的字面意思出發(fā)探求詩的本旨, 所遵循的是文本內部的闡釋原則。 漢學范式下的《詩序》解釋《詩》旨則強調知人論世, 從詩歌所反映或所發(fā)生的時代背景與人物事件出發(fā)揭示詩歌義旨, 所遵循的是文本外部的闡釋原則。 清初《詩序》研究中, 這種超文本的闡釋原則被不斷地提出和倡導, 從而預示著《詩序》的再度回歸。 毛奇齡在《白鷺洲主客說詩》中引閻若璩語云:

凡以意逆志, 須灼知其詩出于何世, 傳于何時, 與所作者何如(按:閻原作“等”)人, 方可施吾逆之之法。 若止就詩字詩句髣髴想象, 便鑿然定為何詩, 其為冤抑者不既多乎![23]628

“以意逆志”出自《孟子·萬章上》, 為孟子所倡解詩之法。 這一法則既可以被理解為以詩文之意迎取作者之志, 也可以被理解為以讀者之意迎取作者之志。 前者是根據(jù)詩歌文辭所提供的信息, 旁求別證; 后者則是根據(jù)讀者的體會與感悟, 涵泳咀嚼。 一外一內, 路數(shù)迥別。 因此毛奇齡引用閻若璩的話, 提出要施行以意逆志之法, 必須先明確詩歌的創(chuàng)作年代、 時世背景與作者的相關信息, 而不是像宋、 明人那樣, 僅就詩歌的字面意思, 憑借自己的感觸與想象去解詩。 毛、 閻所提倡的就是這種超出文本之外、 知其人論其世的解《詩》原則。 乾隆時期的學者姜炳璋提出有詩人之意, 有編詩之意, 他說:

朱子順文立義, 大抵以詩人之意為是詩之旨; 國史明乎得失之跡, 則以編詩之意為一篇之要。[25]6

姜氏所謂“詩人之意”, 相當于上面所說的“作者之志”; 而所謂“順文立義”, 正是一種立足于文本內部的闡釋原則。 姜氏以為《詩序》乃國史所作, “國史明乎得失之跡”, 則是一種超出文本之外的闡釋原則, 只不過與上面注重詩的時世背景與人物事件等歷史層面的內容不同, 這里所強調的是詩的有關王政廢興、 教化得失等價值層面的內容。 不管是歷史層面的內容, 還是價值層面的內容, 都是在超文本的闡釋原則下被提倡的, 指向的是超出文本表層的更為深遠的歷史之“真”和價值之“善”。

再次, 爭取一種反專制的話語自由。 清代學者所謂的宋學,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明代乃至清代的官學, 前面已經(jīng)提到。 官學的推行造成學術話語的制度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 由此帶來政治權力對知識話語與思想話語的專制與壟斷, 與之相對的則是知識階層在學術研究領域爭取話語自由的反專制運動。 “他們(按:指清代學者)大抵反對抬出一個說法來衡量一切或裁制一切。 換言之, 他們反對思想上的專尊, 或說人生理論上之獨斷。 他們大抵主張解放, 同情被壓迫者?!盵26]4這種反專制的主張在《詩序》研究上表現(xiàn)尤為明顯, 其矛頭則往往指向與《詩序》對立的、 作為官學的《集傳》。 朱鶴齡說:

說者謂考亭《集傳》頒諸功令, 學者不敢異同。 然考亭嘗為《白鹿洞賦》, 中云:“廣青衿之疑問, 樂菁我之長育”, 仍不用己說。 門人問之, 曰:《序》說自不可廢。 然則考亭之意, 亦豈欲學者株守一家, 而盡屏除漢唐以來諸儒之箋傳。 如今之人安于固陋荒忽者哉![22]329、 330

朱氏對《集傳》本身和株守《集傳》兩者進行了區(qū)分, 并批評由于《集傳》作為官學的推行而帶來的學術與思想上的專制現(xiàn)象, 主張科舉與學術分途。 范家相說:

朱子晚年深悔《集傳》之行, 思欲改正而無及, 其裔孫鑑有《詩傳遺集》一書, 序之甚明。 乃諸君子必執(zhí)以為不易之定本, 其《四書注》與《集傳》及《詩序駁說》不同之處, 悉諱而不道, 惟翻駁《序》義, 更甚于朱子, 則門戶之見存于中而不化, 烏能禁后人之弗攻哉![27]615

這里所批評的重點是由于堅持門戶之見而株守《集傳》一家之說的現(xiàn)象, 但這種株守一家之說同樣是一種學術與思想上的專制, 并且隨著《集傳》的頒諸功令而愈來愈甚。 清初學者的反對思想專制、 爭取話語自由的運動, 到了清朝中葉的乾嘉時期仍然在持續(xù)進行著。 趙翼《陔余叢考》卷二《詩序》條謂:

蓋朱子注詩, 亦只是另成一家言, 如歐陽公說《春秋》, 蘇氏說《易》, 王氏《經(jīng)義字說》之類。 宋人注疏, 往往如此, 其意原非欲盡廢諸家之說, 而獨伸己見以為萬世之準也。 及后代尊朱子太過, 至頒之學官, 專以取士, 士之守其說者, 遂若圣經(jīng)賢傳之不可違。 而其中實有未安者, 博學之士, 遂群起而伺間抵隙, 正以其書為家弦戶誦, 則一經(jīng)批駁, 人人易知也。 使朱子詩注不入令甲取士, 亦只如歐陽說《春秋》、 蘇氏說《易》之類, 不過備諸家中之一說, 誰復從而詆諆乎?[28]28

本來《集傳》的出現(xiàn), 是為了打破在詩旨解釋上《詩序》的專制與獨尊狀態(tài), 令成一家之說以供相互參證比較; 隨著政治權力的干涉及門戶意識的參與, 反而成為另外一種詩旨解釋的專制與獨尊, 其結果是造成學界株守藩籬、 因循襲舊之風的流行, 以及知識階層自身知識與真理話語的逐漸喪失。 為了挽救《詩》學研究之弊, 為了爭取學術研究自由、 重建知識與真理話語, 《詩序》就成為對抗《集傳》、 反對專制的最佳的思想與理論的武器。 當然, 《詩序》的被提倡及其地位的上升, 不僅僅在于它是反抗專制的手段和工具, 還在于它本身的學術價值與思想價值。 《詩序》的被提倡, 從其初衷上來看也不是為了推倒一個權威而樹立另外一個權威, 而是為了“求是”, 是為了還原《詩經(jīng)》本義特別是圣人編詩之意。

4 結 語

清代初期的《詩序》研究以宋、 元、 明以來的《詩序》尊廢之爭為歷史與邏輯起點, 以清初學術研究由宋學范式向漢學范式的轉型為學術與思想平臺, 體現(xiàn)出儒家詩學研究與經(jīng)學研究、 詩學思想與學術思想之間的密切關聯(lián)性。 在清初學術轉型的背景下, 這種關聯(lián)性一方面表現(xiàn)為《詩序》研究中的漢學與宋學兼采的整體特征, 另一方面又表現(xiàn)為《詩序》研究中漢學與宋學消長的動態(tài)過程。 在清初的學術語境中, 歷史的、 范式的、 政治的漢學與宋學并存, 而學者對漢學與宋學的態(tài)度傾向與判斷取舍, 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他們在面對《詩序》時所持的經(jīng)學立場、 所遵循的闡釋原則及思想專制下的話語選擇。

從學術史的角度來看, 清初學者在一種懷疑精神和客觀實證精神的支撐下對《詩序》及《詩序》之爭進行了深刻的檢討, 在此過程中, 《詩序》身上的神秘光環(huán)被一層層地剝離, 逐漸被當成一個客觀的研究對象, 推向經(jīng)史考據(jù)的深處。 《詩序》本身所含的史事闡釋等知識層面的內容得到極大程度的重視, 而其中的美刺諷諫等價值層面的內容則未得到相應的提倡和進一步研究, 從而預示并在某種程度上導致了稍后的乾嘉《詩序》研究中知識與價值的分離。 這種知識與價值的分離, 是清代《詩序》研究在整個《詩序》研究史上的獨特特征與重要貢獻, 同時也是其不可避免的代價。 從思想史的角度來講, 清初學者提倡通經(jīng)復古, “求古”的主張與解經(jīng)立場的確立, 實際上是將歷史視為一種不同于思辨哲學的真理源泉而進行研究。 不管他們自身早已預見與否, 他們所帶來的將是一場以歷史闡釋代替哲學闡釋、 以學術話語挑戰(zhàn)官方話語的學術與思想運動。 他們標榜求古、 提倡漢學, 其對《詩序》的肯定, 就是對《詩序》的論世知人式的歷史闡釋方式的肯定, 同時也是以某種方式表達著對《詩序》的精神與價值內涵, 特別是“言志”主張所強調的詩人話語權力、 “詩教”思想所提倡的教化天下、 匡正人君的理想, 以及“美刺”觀念所蘊涵的道義原則和抗議精神的肯定。 只不過這種表達的方式是如此的隱晦曲折, 以至于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今天看來都顯得如此的抑而不揚、 暗而不彰。 個中緣由, 到底是科學研究的客觀精神壓抑了人文關懷, 還是由于外部政治權力對真理與道德造成的雙重扼殺, 仍是一個需要深入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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