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維
(北京大學 歷史學系, 北京 100871)
晚清以降, 隨著西方女權思想的傳入, 在維新人士與西方傳教士的呼吁下, 女性解放逐漸成為時代趨向。 以普及女子教育為主旨的“興女學”因承載著變革女性道德觀念、 開啟女性智識等多重意義而受到世人推崇, 尤其是在中華民族危亡關頭, 國族話語對女性教育的滲透與控制, 使得女性受教育成為一種義務, 以便與男子一道擔負起國民責任。 在此背景下, 初始由西方教會辦學, 繼而有國人私立女學, 最終清政府出臺政策, 女子教育納入國家教育體系之中。 民國建立后, 各地紛紛興辦女學, 女子學校蔚為大觀。 其中, 成立于1919年的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簡稱女高師), 是中國第一所國立女子高等學校, 在女學界享有獨特地位。 魯迅、 李大釗、 胡適等“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引領者曾執(zhí)教于此, 女高師的學生們亦積極投身于“五四”愛國運動之中, 在近代中國女性解放運動中發(fā)揮重要作用。
女高師盡管逐漸受到學術界關注, 但現(xiàn)有成果基本圍繞兩個方面展開, 一是從文學角度, 探討以程俊英、 廬隱等一批曾就學于女高師的“五四”女作家, 側(cè)重于她們的個人經(jīng)歷及文學作品賞析*關于畢業(yè)于女高師的作家研究主要有: 王翠艷《女高師校園文學活動與現(xiàn)代女性文學的發(fā)生》,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5年第10期; 張莉《閱讀與寫作: 塑造新女性的方式——以馮沅君創(chuàng)作為例》, 《中國文學研究》2008年第1期; 朱敏《北京女高師〈文藝會刊〉與“五四”知識女性的寫作轉(zhuǎn)型》, 《漢語言文學研究》2015年第3期。; 二是從教育學角度, 分析女高師在女子教育及師范教育領域中的實踐與成績, 著力于描繪近代教育與女性啟蒙在中國的發(fā)展歷程。*關于女高師教育史的研究主要有: 何玲華《從女高師到女師大: 魯迅與現(xiàn)代女子教育》, 《江西社會科學》2006年第9期; 何玲華《蔡元培與北京女高師》, 《高校理論戰(zhàn)線》2007年第9期; 張?zhí)m《金陵女子大學和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比較研究》, 2010年河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相比較而言, 從史學角度入手的研究則較少, 雖有多位論者厘清了該校建制沿革與人事更迭始末, 卻多將視野局限于學校本身, 缺乏與歷史社會環(huán)境的有效溝通。 女高師并非孤立存在的個體, 其發(fā)展既與當時朝野上下國族話語的興盛密不可分, 又與其所處于北京這一教育、 文化中心的地緣優(yōu)勢息息相關。
有鑒于此, 本文擬利用女高師自辦刊物《文藝會季刊》 《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周刊》、 當時在校學生的回憶錄以及《晨報》 《京報》等報刊的新聞報道、 評論文章等, 從三個層次分析女高師與女性解放之間的關系。 師范教育成為學生進入職場的憑借, 保障其實現(xiàn)經(jīng)濟獨立, 此為自立之基; 基于與北大、 北師大等校毗鄰的便利, 女高師學生一方面得以受教于諸多名師, 另一方面又率先接受“五四新文化”之洗禮, 進而在文學創(chuàng)作、 公眾演講、 社團組織等方面多有作為, 彰顯個體生命價值, 邁入自我實現(xiàn)之途; 在國族話語下, 面對巴黎和會上中國所受不公正待遇, 女高師學生由“坐而言”到“起而行”, 既在“五四”運動中與男性共同發(fā)揮重要作用, 又藉此將女性解放進一步深化, 由此折射出近代女性從學校這一場域中, 在爭取女權不同層面的體驗。
女高師的前身為1908年清政府所設立的京師女子師范學堂。 早在1844年, 英國女修士即在寧波開設女子學校, 之后, 教會在華辦理女校日益增多, 1898年, 由經(jīng)元善在上海創(chuàng)立的“經(jīng)正女學”開國人自辦女子學校之先河。[1]在民間女子教育蓬勃發(fā)展的基礎之上, 隨著清末教育制度的一系列改革舉措, 1907年3月《奏定女子師范學堂章程》與《奏定女子小學堂章程》的頒布, 不僅標志著女子教育被納入到國家正規(guī)教育體系之中, 而且清廷要求“省城及府城”需至少建立一所女子師范學堂。[2]573-574然而, 至1908年, 鑒于女子學堂“專教女師范者尚少”以及“各省官立女子師范學堂均未開辦”的現(xiàn)狀, 清廷采納御史黃瑞麒的建議, 在京師由政府設立女子師范學堂, “以為提倡”[2] 794-795。 由此可見, 女子師范學堂的建立包含著清廷樹立女子師范教育典范的期望。
1912年, 京師女子師范學校更名為北京女子師范學校, 并于1919年改組為北京女子高等師范, 開始招收高中畢業(yè)生。 一方面, 在國族救亡的語境下, 女性受教育不僅關乎自身智識水平之提高, 亦擔負著教育下一代的責任, 在職業(yè)選擇中, 以中小學教員為追求。[3]另一方面, 女性意識到, 經(jīng)濟獨立為人格獨立的先決條件, 否則“仍然脫不出男權專制的家庭絆鎖”[4]。 女高師的師范教育適應了學生畢業(yè)后從事教育工作的需求。
其一, 在課程設置上, 學校在師范教育方面的內(nèi)容更加廣泛、 深入, 可以使學生們有豐富的知識儲備, 以適應中學的教育要求。 以國文部為例, 本科課程包含倫理、 教育、 國文、 樂歌、 體操等內(nèi)容。[3]這些課程都是為培養(yǎng)優(yōu)秀中學教員而設計的。 黎錦熙在解釋“國文學系”名稱含義時勉勵同學們:“國文乃中等學校的重要科目, 希望大家能夠做適應時代的好中學‘國文’教員。”[5]教育學亦是師范生們的一項重要科目, 第一學期的課程安排為:“講授教授法、 教授之本質(zhì)、 教授之目的、 教材之選擇、 教材之排列、 教授之階段、 自習法、 成績考查法等, 每周二小時, 用講義?!盵3]系統(tǒng)的教學課程學習為學生日后走向工作崗位打下堅實基礎。
其二, 重視學生的實踐能力是學校的一大特點, 中小學實習為教學任務中的重要一環(huán)。 按照教育部規(guī)定, 女高師“本科第三年級學生, 應令在附屬學校及蒙養(yǎng)園實地練習, 專修科選科生最后學年亦如之”[6]。 實習分數(shù)在學生的畢業(yè)成績中占五分之一, 并且要由教務會議評定。[3]程俊英曾提到她和班上的其他同學被分配在各中學教書, 學校有時還會考察學生的講課能力, 要求她們拿幾篇文章進行講解。[7]
其三, 女高師還利用考察調(diào)研的方式來提高學生的教學能力。 國文部第一屆畢業(yè)生在畢業(yè)前夕, 由教務長帶領集體到日本各地考察教育。 無論是“女師”時期還是女高師時期, 學校的很多活動都牢牢地以“師范”為中心。 例如: 1919年2月, 校長方還赴各省考察師范教育; 3月, 各省女子師范校長來京審議女子教育議案, 女師大開會歡迎。[8]《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周刊》征集畢業(yè)生在學校工作中的經(jīng)驗與收獲, 以為在校學生學習的范本。[9-10]經(jīng)過系統(tǒng)、 嚴格的師范教育訓練, 女高師畢業(yè)生們成為中小學校求職中的有力應聘者。 不僅有人擔任中學、 女子師范學校教員, 而且出任教務長、 校長等學校領導職務。[11]
北京作為教育文化中心的優(yōu)勢亦為女高師學生提供了就業(yè)方面的便利與選擇空間。 一方面, 北京中小學校眾多, 女高師培養(yǎng)的學生除了勝任中學老師外, 相比一般師范學校僅可擔任小學老師, 本身亦有多項職位開放, 如教員、 學??锞庉?、 學校圖書管理員等。[11]另一方面, 北京的就業(yè)環(huán)境與人文氛圍, 亦令其成為女高師畢業(yè)生們擇業(yè)的理想城市。 不僅籍貫是北京附近地區(qū)的學生希望在北京就業(yè), 即使是遠在四川、 湖北, 或經(jīng)濟、 文化相對發(fā)達的江蘇、 浙江等地學生亦表示“以在北京為宜”甚或“須一定在北京”[12]。
在“五四”時期, 魯迅在女高師發(fā)表的著名演講《娜拉走后怎樣》, 深刻揭示在女性獲取自由中“經(jīng)濟, 是最要緊的”, 出走后的娜拉, 如果想要擺脫“墮落或回來”的兩重困境, 必須有經(jīng)濟權。[13]女高師畢業(yè)生有穩(wěn)定的經(jīng)濟收入, 為女性解放奠定基礎。 此外, 女高師免除學費, 令出身貧寒的女性擁有了求學、 就業(yè)之門徑。 據(jù)1920年的調(diào)查, 在校普通公費生人均每年僅需費用100元。[2]1032女高師畢業(yè)生月收入則可達到40元至60元。[14]101事實上, 不僅是女子師范學校, 男性師范學校免收學費也起到了同樣的效果, 使得家境不富裕的學生亦有機會求學深造, 從而實現(xiàn)階級流動與知識在社會中下層的傳播。
伴隨著女學的興起, 接受近代教育的新女性不再甘心處于“被言說” “被啟蒙”的地位, 開始尋求自我實現(xiàn), 在諸多領域都做出卓越貢獻: 在拯救民族危機的斗爭中, 秋瑾一面通過創(chuàng)辦報刊, 啟迪民眾智識, 一面親自領導斗爭, 為革命獻出自己的生命; 在發(fā)展女子教育方面, 呂碧城不僅積極宣揚女學, 而且投身實踐, 為北洋女子公學的建立出謀劃策, 并擔任該校監(jiān)督之職; 在公民權利的獲得上, 以唐群英為代表的女界先驅(qū)為爭取女子參政權作出杰出貢獻; 在藝術創(chuàng)作領域, 劉韻琴以小說為武器, 揭露袁世凱復辟帝制的圖謀, 引起時人的注意。 女高師作為在國立高等教育體系中唯一的一所女子學校, 其學生皆為薈萃一時的青年俊杰, 學校亦并未束縛于“師范”二字, 一度有改建為綜合性女子大學的意愿, 致力于女子“高等”教育[15], 為女性價值的自我實現(xiàn)提供外在條件。
一方面, 在課堂內(nèi)的學習中, 女高師為學生提供了研習高等學問的有利環(huán)境。 從課程設計來看, 在強調(diào)學生職業(yè)技能的同時, 女高師亦致力于培養(yǎng)學生學術能力。 國文部授課內(nèi)容包含中國古代各派文學, “參授域外文學, 及有關系之各種科學哲學”, 目的是“比較研究”, 開設的選修課“以個人的個性為主”[16]。后來成為詩經(jīng)研究專家的程俊英教授少年時期即喜好文學, 希望能夠入大學進行學習。 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查, 她決定報考北京女子師范大學, 因為在女子教育機構中, “該校附設的國文專修科, 是大學性質(zhì)的, 全國也只有這一個專修科”[17] 429。 廬隱亦是希望能在女高師汲取更多知識, 而不是僅僅成為一名中學教師。 以國文部為例, 分為文學史地及文學哲學兩組, 兩組同學皆需以倫理、 教育、 國文為主課。 此外, 學生還需選修歷史、 地理或哲學, 且須學習外語。 例如: 程俊英回憶黃侃講授中國文學史與古代詩歌選課程, 其教法新穎, 達到溝通文學、 歷史、 哲學的多重目的。[17] 431
從師資隊伍來看, 女高師呈“百家爭鳴”之勢, 既有“新潮派”, 如魯迅、 胡適、 周作人等新文化名人, 亦有劉師培、 黃侃等“國故派”學者, 還有“歐美派”, 如吳卓生、 傅侗、 林勵儒等。[7] 125-127學生們不僅接受到傳統(tǒng)的文學、 史學學術訓練, 而且還受到“新文化”運動的洗禮, 得以打開眼界, 扭轉(zhuǎn)思想。 即使晚年的呂云章依舊可以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況, 女高師的教授們“都是北大、 師大等大學的名教授, 如: 馬裕藻、 沈尹默、 沈兼士、 黎錦熙、 錢玄同、 徐祖正、 周作人、 周樹、 傅侗等。 所以我們很興奮地學習, 除了課業(yè)之外, 研究白話文和新詩的趣味很濃厚”[18]24。
另一方面, 在課堂外的閑暇時間, 女高師的學生們進行學術探討。 她們創(chuàng)辦了《文藝會季刊》《女高師學術季刊》等刊物, 在其中發(fā)表學術見解, 同時也掌握最新的學術動態(tài); 創(chuàng)立了文藝研究會、 數(shù)理研究會、 博物研究會、 幼稚教育研究會、 家事研究會等學術社團。[3]其中, 文藝研究會定期舉行演講活動, 如“程俊英講演文言合一之商榷, 陶玄講專門教育與普通教育之異點, 陳定秀講教育宗旨之商榷, 梁惠珍講文言合一之研究, 羅靜軒講國語未統(tǒng)一以前對于文學改革之意見, 梁惠珍講國語統(tǒng)一后文學價值不滅論”[8]。 “五四”時期女高師學生關心教育、 學術上的熱點問題, 學習氛圍濃厚, 陸晶清畢業(yè)留校后曾以此勉勵女師大的學生們向前輩學習。[19]從“閱讀者”到“書寫者”的轉(zhuǎn)變, 意味著女高師的學生不再是知識與信息的被動接受者, 她們對于當時的社會熱點文言文與白話文之爭十分關注, 并且紛紛發(fā)表自己對此問題的看法。 在此, 學生們創(chuàng)作詩歌、 小說、 戲劇表演, 展現(xiàn)自己的才情。 在成功舉辦這些豐富多彩的活動背后, 亦展現(xiàn)出女學生出色的組織能力。
若將眼光從學校內(nèi)部拓寬至校外環(huán)境, 則會發(fā)現(xiàn)女高師學生的突出表現(xiàn), 與其身處高等教育中心——北京的區(qū)位優(yōu)勢密不可分。 一方面, 女高師之所以能夠延聘眾多北大、 北高師教授為兼職教授, 基本條件是身處同城的交通便捷, 使得教授往來于不同學校成為可能。 不僅是課上的講授使女高師的學生們得到知識的增長, 課下的交流更為其打開新思想的大門。 程俊英在多年后依然清晰記得自己曾與同學舒之悅?cè)ダ蠋熀m家借閱《新青年》雜志, 不僅是因為胡適對兩位女學生態(tài)度親切友好, 更是因為從閱讀《新青年》開始, 使得原本束縛于舊思想舊道德的她開始對社會、 對性別進行重新反思。[20]另一方面, 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主要陣地, 女高師學生們基于地緣優(yōu)勢第一時間了解北京的思想界、 文化界動向。 《益世報》 《京報》等報刊不僅積極支持女性解放, 創(chuàng)辦《女子周刊》 《婦女周刊》等刊物, 而且以此為契機為女高師學生搭建展示自我的平臺, 前者由程俊英、 蘇雪林等擔任編輯, 后者則由石評梅、 陸晶清等負責。 程俊英因在《益世報·女子周刊》的出色工作, 甚至得到了留校擔任??庉嫷臋C會。[21] 400
課堂內(nèi)的學術訓練與課堂外個人愛好的發(fā)揮形成良性互動, 使得女高師學生們的自身能力得到鍛煉與提高, 因之產(chǎn)生出一批“五四”時期的優(yōu)秀女性: 在學術界, 程俊英的詩經(jīng)研究、 蘇雪林的屈賦研究與馮淑蘭的古代戲曲研究相得益彰; 在文學領域, 以廬隱、 石評梅為代表的女性作家成績斐然; 在教育事業(yè)中, 陶淑范、 江學珠皆畢生致力于中小學教育的改進與發(fā)展, 為社會培育眾多人才。
近代中國的女性解放與民族主義密不可分, 女高師的學生們不僅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 亦積極投身于“五四”愛國運動之中。 早在“五四”運動之前, 女高師的學生們即有擔負國民責任的意識, 呼吁女性不應只追求個人自由, 而要為國家、 社會作出貢獻。[22]民族主義的影響在文學創(chuàng)作、 校園演講與社團活動中顯而易見。 在《女子周刊》《婦女周刊》中, 女高師的學生們借助小說、 隨筆等形式抨擊軍閥殘酷統(tǒng)治、 同情百姓生活艱辛, 其關注點不再是女性個人的情感表達, 而是深刻反思社會弊病。 在演講活動中, 學生們圍繞女性貞潔、 教育、 社交等問題提出自己的見解, 這些問題看似僅與女性相關, 實則包含著女高師學生們對社會進步、 國家振興等問題的熱切關注, 如在校友會上, 有人指出, 在科學落后、 國家貧弱的困境下, 女性有研究科學的義務, 否則“中國前途, 實為可憂”[23]。 這為其投身“五四”愛國運動做出了準備與前奏。
“五四”運動發(fā)生之初, 女高師學生并不知情, 然而當?shù)弥贝蟆?北高師學生們在舉行游行示威后, 女高師學生亦加入其中。 1919年5月19日, 其參加了北京學校的集體罷課, 6月6日, 舉行游行示威, 被時人目為“中國婦女第一次參加政治運動”的壯舉。[7] 128在隨后的愛國運動中, 女高師學生宮亞英、 孫雅平還曾遭到逮捕, 可見其在學生運動中的激進表現(xiàn)已使北洋政府相當警惕, 成為了政治斗爭中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五四”運動中女高師學生的突出表現(xiàn), 既是民族主義語境下, 女性解放在啟蒙女性智識、 發(fā)展個人特長等方面的集中展現(xiàn), 亦是在社會運動的刺激下, 謀求社交公開、 言論自由、 男女平權等方面的深化與發(fā)展。
關于前者, 女高師學生在參與“五四”運動之前的諸多課外活動為其在愛國運動的成功表現(xiàn)奠定了基礎。 首先, 女高師學生們豐富的寫作、 辦刊經(jīng)驗成為“五四”運動中輿論宣傳的技術資源。 雖然此前所辦刊物以文學類為主, 但并不妨礙女高師學生迅速將筆鋒轉(zhuǎn)向現(xiàn)實的政治問題, 在“五四”運動爆發(fā)僅僅兩周后, 5月22日, 女高師學生即創(chuàng)作多篇政論文章, 對“五四”事件發(fā)表意見, 并迅速編輯成刊物——《女界鐘》, 成為該校歷史上“含有政治性的第一個刊物”[24]152。 其次, 校園內(nèi)的演講活動為“五四”時期該校女生走入社會做好準備。 喚醒大眾的愛國意識乃學生運動的題中要義, 街頭演講遂成為啟發(fā)民智的重要方式。 女高師的學生們曾組織“幾十個宣傳隊”, 到大街鬧市區(qū)進行演講, 內(nèi)容包括號召工人罷工、 商人罷市、 學生罷課。[25]148再次, 活躍的學生群體與完備的社團組織成為愛國運動的力量保障。 積極參與“五四”運動的女高師學生們, 其中大部分先前已參與各種社團活動, 如程俊英、 羅靜軒、 馮沅君等。
關于后者, “五四”運動作為一場社會運動, 使得原先基本封閉于校園中的女高師學生得以沖破狹小空間。 在思想觀念方面, 曾親身參與游行活動的陶淑范回憶, 當“游行隊伍潮水一般涌出學校, 同學們打心眼里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 高興、 痛快!覺得, 今天我們這些女同學才算解放了”[26] 158。 這種意識層面的變化成為女高師學生在“五四”時期改變行動的內(nèi)在緣由。
在男女社交方面, 最初因組織集體罷課、 游行活動的需要, 個別女高師學生開始與北大、 北高師等學校的男學生接觸, 進而男女學生之間的往來變得普遍而持續(xù), 此后“社交開始公開, 男女交朋友已不再被視為特殊, 婦女界的思想與社會風氣都大為轉(zhuǎn)變”[27]129。
在爭取自由方面, “五四”運動令女高師學生意識到“斗爭”力量的可貴, 她們開始運用集體的力量反抗學校不合理的制度。 “五四”之前, 學生出入校園受到嚴格限制, 北京學生周末回家需要有家長簽字派人接送, 且必須周日返校。 “五四”以后, 學生們通過集體斗爭, 迫使學校放松對學生的人身限制, “再也不甘心當被學監(jiān)任意宰割的‘小羔羊’”, 甚至為爭取外出游行, 與學監(jiān)“面對面地拍桌子吵架”, 這種場面“在‘五四’之前真是連想也不敢想的”[26] 159。 不僅是學監(jiān)受到學生們的直接挑戰(zhàn), 同時校長亦失去“五四”前的威嚴, 開始成為學生攻擊的對象。 校長方還思想保守, 阻撓學生愛國運動, 馮沅君、 劉云孫、 高曉嵐等起草驅(qū)逐校長方還的宣言, 并寫上呈教育部次長書。[24]154最終, 方還迫于學生壓力而辭職。
在女權組織方面, 經(jīng)過“五四”的鍛煉, 女學生開始尋求校際之間的合作。 1919年成立的北京女學界聯(lián)合會, 女高師學生陶玄、 胡學恒、 孫繼緒等曾擔任主席一職。 1922年, 女權運動同盟會由女高師學生周敏、 張人瑞等創(chuàng)立, 大多數(shù)成員皆為女高師學生, 該會還創(chuàng)辦《女權運動號》作為機關刊物。
“五四”運動中女高師的表現(xiàn), 不僅與國文科學生較高的思想覺悟與斗爭意識密切相關, 而且與國文科教師課堂內(nèi)外的教育密不可分。 在課堂教學中, 李大釗等教師積極傳播新思想, 在女高師開設“社會發(fā)展史” “婦女運動史”等課程, 宣傳馬克思主義、 男女平等。 程俊英由衷地肯定李大釗在“五四”運動中的貢獻, 認為女高師學生出門游行, 與其“講馬克思主義思想是分不開的”[7]124。 陳中凡于1919年5月5日, 在課堂上率先告知學生“五四”運動的爆發(fā)。[24]151-152胡小石、 周作人、 張耀翔等學者, “每次上課, 都帶來學生、 工人運動的消息”[25]145。 在課堂外, 李大釗亦支持女高師學生爭取女權的運動, 不僅參加北京女學界聯(lián)合會、 女權同盟會的諸多活動, 發(fā)表演講, 還對這些團體的組織建設、 活動內(nèi)容進行指導。 正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 誕生了中共第一位女共產(chǎn)黨員繆伯英, 以及投身革命的張崢漪、 陳璧如等優(yōu)秀女性。
在“五四”運動的時代潮流下, 女高師的學生們在女性解放方面的成就, 既有延續(xù)晚清以來, 以振興女學、 啟蒙智識為爭取女權的既有路徑, 又有民國初年, 頻繁的社會運動對校園文化的沖擊。 通過師范教育, 女學生們獲得謀求職業(yè)的前提條件, 工作帶來的穩(wěn)定收入亦奠定了女性獨立的基石。 在豐富的校園生活中, 女性在文學創(chuàng)作、 學術研究等方面的興趣特長得以充分發(fā)展, 進而尋求自我認同與個體價值的實現(xiàn)。 得益于北京的地緣優(yōu)勢, 女高師延聘一批任教于北大、 北高師的知名教授。 尤其是以李大釗、 胡適等“新潮派”學者, 開啟了女高師學生反思社會與性別問題的新視野, 使得女性走出校園, 參與政治運動的熱切呼之欲出。 “五四”運動中, 女高師學生既在刊物出版、 公眾演講、 組織團體等方面展現(xiàn)出女性解放的既有成果, 又在男女交往、 爭取自由、 女權運動等方面獲得新的突破, 由此折射出民族主義統(tǒng)攝下女性解放的諸多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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