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塔
艾略特說,一個詩人或一個文本中反復出現(xiàn)的語詞、意象,有助于我們理解其主題或主旨。在《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中,有兩行詩重復出現(xiàn)了兩遍,“房間里的女人們來往穿梭/談論著米凱朗琪羅?!保缹捵g)但是,幾乎沒有評論家充分注意到它們的重要性或全面理解其寓意。什么樣的房間?什么樣的女人?米凱朗琪羅這個人物形象象征著什么?這兩行詩對于上下文有何功能?本文將回答如上問題。同時,不同翻譯家對這兩行詩的理解也有一定的偏差,導致了翻譯上的一些問題。本文將一并討論。
關于這兩行詩的社會寓意,有論者傾向于認為:這是在寫上流社會的社交場合和活動,艾略特在這里所要諷刺的是上流社會的空虛與虛偽。但筆者以為,這種說法的論據(jù)是有問題的。
論據(jù)問題一,客廳還是房間?
在上流社會,人們的交際場所當然應該叫“廳”或“客廳”。查良錚可能也認可此詩此處的“上流社會”說,所以譯為“客廳”;但是,原文是“the room”,這樣的譯法不妥。客廳是比較正規(guī)的地方,英文有幾個更加正規(guī)的說法,即“the living room”、“the sitting-room”和“the drawing-room”。此處艾略特沒有用這些短語,而是直接用了最簡單的“the room”,意指那里不是正規(guī)的客廳,或許就是一個普通的房間,裘小龍譯著《四個四重奏》此處有個注解,說“‘房間可能是指普魯弗洛克要去的女友住處”。因此,湯永寬、屠岸、趙毅衡和裘小龍等都譯為“房間”,只有查良錚譯為“客廳”,嚴格來說,查譯拔高了原文所暗示的社會語境,把老百姓房間弄到上流社會中去了。
我們再來看這首詩中所寫到的其它一些地方。在這行的前面,艾略特點到了三個地方“half-deserted streets”,“one-night cheap hotels”和“And sawdust restaurants with oyster-shells”。查分別譯為“半清冷的街”、“下等歇夜旅店”和“滿地蚌殼的鋪鋸末的飯館”。這三處放在一起,總體上給人的印象可以說是“臟、亂、差”。
一般城市里的街巷,在兩種情況下,條件比較差。一是還沒有完全建設好的,比如城鄉(xiāng)結合部的一些街巷;二是由于改造和變遷,由繁華蛻變?yōu)闆]落的,比如老城區(qū)里的一些街巷。艾略特此處寫的是后者?!癲eserted”的本義就是“被遺棄的”?!扒謇涞摹被颉靶腥讼∩俚摹保g和趙譯)都沒有準確表現(xiàn)出這一本義。因為在美國的都市里,貧民窟的馬路反而會車水馬龍,摩肩接踵。相反,富人區(qū)的成熟的街道往往是“清冷的”或“行人稀少的”,因為富人們不喜歡人多嘈雜,而且他們有錢避免自己的社區(qū)環(huán)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我們不能說,這些街道因為“清冷”,所以是被廢棄了的。
“one-night”是“一夜情”的“一夜”。這是說,這些旅店,顧客只能強忍著勉強住一夜,因為實在受不了條件的惡劣,第二天早上就搬走了。因此,這是比“下等”還要下等的旅館。
飯館的條件就更差了。只有最蹩腳的飯館里外才會出現(xiàn)這種景況:滿地的蚌殼和鋸末。滿地蚌殼,是說老板和食客素質都很低,到處亂丟蚌殼。滿地鋸末,是說飯館里面的地面和外面的道路可能還沒有水泥硬化,到處泥濘不堪,亂倒的臟水摻和著雨水,連下腳都很難。老板沒有辦法,弄了一些鋸末撒鋪在地上,因為鋸末能比較快地吸水,而且在貧民窟里比較容易得到。
這些地方無論如何都無法讓我們跟上流社會聯(lián)想起來。
論據(jù)問題二,女士還是女人?
查不僅在“房間”這一地點上拔高了社會語境,在人物形象的翻譯上也有此嫌疑。他把“the women”譯成了“女士”。艾略特沒有用 “the ladies”, 而用“the women”,可能就是為了表明她們并非具有比較高的社會身份。雖然現(xiàn)在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對任何女性都可以尊稱為“女士”,但在1910年代,尤其是在比較保守的艾略特的文字中,他不會隨便弄混這兩個概念。
艾略特偶然也寫到公爵夫人等所謂上流社會的女性形象,但那一般只是點到為止。他寫得更多更精彩生動的,是中下層的女性形象。比如,《荒原》中打字員。據(jù)彼得·阿克羅伊德所著《艾略特傳》,艾略特有一定程度的厭女癥。因此,在他筆下,幾乎沒有一個女性形象是積極的、正面的。
《弗萊斯喀》一詩塑造了一個俗不可耐的女性形象:“……在一間家具齊全的套間里,/穿著花麗狐哨的睡袍漫步的女人,/……不真實的情感,還有真實的欲念。/變得知識分子氣的女人就變得沉悶,/還喪失了那自然的淫婦的天生聰明。/……還不到成年,但更不是一個孩子,/受命運捉弄,又為滿口恭維的朋友所欺,/弗萊斯喀達到了(九個女神畫布)/一種跳康康舞的沙龍中名人的地步。”(264頁)。首先,她的審美觀是俗艷的,如她喜歡穿“花麗狐哨的睡袍”。裘小龍先生創(chuàng)造性地化用了中文里“花里胡哨”這一成語。其次,她有情欲而無情感,但又不是風情萬種的那種,而是悶騷型的,故意掩蓋自己的欲望,自作聰明,欲蓋彌彰。這種做作的表現(xiàn),最為艾略特所不喜;所以,他說,這樣的女人還不如蕩婦,蕩婦是所謂真小人,而非偽君子;有其天真可愛的一面。再次,這女人是虛榮的,她喜歡社交,而且喜歡被別人簇擁、奉承,儼然名媛,但實際上不過是自欺欺人?!白兊弥R分子氣”,暗示她來自中下層,但又不甘心,妄圖以知識來改變自己的命運,營造自己的形象。就像英國傳統(tǒng)中的“藍襪子”女性一樣,在所謂上流社會的價值觀念中,“藍襪子”在很多時候所獲得的與其說是尊重,還不如說是嘲弄;因為她們雖然能斷文識字了,但還只是半吊子。一知半解的修養(yǎng),使她們丟失了孩子的本色,卻沒有成熟。
事實上,艾略特筆下的大多數(shù)人物都來自社會中下層,他們有個共同的心理特點:既不滿足于自己所處的階層狀況,但又無能為力;有時會努力或假裝努力地幻想一下,但更多時候是幻滅、虛弱甚至墮落。
論據(jù)問題三,米開朗基羅形象的用意。endprint
來自中下層的女性為何要談到米開朗基羅? “米凱朗琪羅”在這里象征的是偉大的人物及其偉大的成就,甚至是文藝復興時期那樣偉大的時代。艾略特認為,他所處的時代是沒落的、末位的甚至是糟糕的、窄小的。
女人們談論米凱朗琪羅,不外乎出于兩種心態(tài)。
一,弗萊斯喀一樣的虛榮心理,她們本來是普通的人,過著普通的生活,但是,正如裘小龍在此處的注解中所說的,她們“自命風雅”。她們談到偉大的藝術家,仿佛她們自己也高雅起來。跟弗萊斯喀一樣,她們并不是真正的知識分子,只是帶點知識分子氣。請注意,艾略特這里用的是短語是“談到(Talking of)”,而不是“談論(Talking about)”。前者是淺嘗輒止,后者是有一定深度和廣度的。大部分譯者沒有意識到此間的微言大義,以至于譯成了“談論”(湯與屠),或者“老是在談”(趙)。要知道,這些文藝半瓶子醋對米凱朗琪羅和文藝復興的了解或者興趣是很有限的,或者說只是她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而已。
二,她們是真地仰慕米凱朗琪羅那樣偉大的藝術家,對米凱朗琪羅還是有一定的興趣甚至了解。從這一點來說,查譯在米凱朗琪羅之前加了“畫家”這個身份詞,不僅畫蛇添足,而且還有誤解誤導;因為,只有我們對某一個人幾乎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才需要在他名字前加上表示身分的稱呼,在歐美,稍有文化知識的人都知道,米是大畫家,因此,艾略特原文中沒有在他名字前用“畫家”這個稱呼,顯然這些女人起碼是知曉米的這一身份的,加上之后,反而說明她們可能連這一點都不知道。最起碼,她們沒有談論肥皂劇、商業(yè)電影或流行歌曲,還是顯出了一定的文化修養(yǎng)和欣賞品位。
一般論者只看到其一,沒有看到其二。他們認為,這些女人只是在附庸風雅。他們甚而認為,普魯弗洛克瞧不起她們。
我們的問題是:普魯弗洛克有什么理由瞧不起她們?假定的理由無非是兩個。1,他本是上層人士或至少是風雅之士。但從他活動的環(huán)境和方式來判斷,他并不是這樣的人。2,他雖然不是風雅之士,但有對風雅的追求,而且他的追求要(遠遠)高于那些女人。
但是,一個人的行為的總合構成他的本質。普魯弗洛克的舉止是怎樣的呢?我們來看看他的衣著吧。他穿著“晨禮服”,“硬領在腭下筆挺”,“領帶昂貴而端莊,但是用一個簡樸的別針固定----”可謂非常講究,尤其是領帶,“昂貴而端莊”。關于描寫領帶的這兩個詞(rich, modest)的翻譯,有的是有問題的。比如,查譯為“多彩”,不妥,因為一個男人的領帶如果五顏六色,那么,他的審美觀就是艷俗,普魯弗洛克還不至于如此沒有品位。湯譯為“樸素”,則完全是錯的;首先,從語法邏輯來說,“樸素”與后半句中的“簡樸”同義反復,而艾略特在兩個半句中間用來銜接的是表示轉折的“but”。其次,從語義含意來說,不樸素才是普魯弗洛克的著裝風格,他為自己別針的“簡樸”還心生不滿呢。他的衣著不僅講究,而且還時髦呢。詩的倒數(shù)第四節(jié)說“我將要把我的褲腳卷得高高的”。在1910年代的美國,這樣的裝束可是髦得合時呢。
普魯弗洛克絕不是高雅倜儻的一類,他沒有高于那些女人,也沒有低于她們,他其實是她們的同類。所以,他才會去赴她們的約,去拜訪她們,去跟她們中的一位拍拖。所謂“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也。
因此,我們可以說,那兩個理由都很難成立,也就是說,在這里,普魯弗洛克對那些女人的態(tài)度,主要的不是鄙視和諷刺,那么,他到底如何看待女人們談到米開朗基羅?
這兩行詩一開始出現(xiàn)的時候,是普魯弗洛克對約會情景的想象;第二次出現(xiàn)的時候,他到了實地。這時,艾略特寫了以下四行:
呵,確實地,總還有時間
來疑問,"我可有勇氣?""我可有勇氣?"
總還有時間來轉身走下樓梯,
把一塊禿頂暴露給人去注意----
有人說,他是要臨陣脫逃或閃避,“轉身走下樓梯”是說他本來已經到了樓上的聚會場所門口,現(xiàn)在反而要下樓離去,以表明他因為不喜歡那樣的場合而打算與之決裂。但這樣的理解有兩個問題需要我們辨明。1,此處,“轉身走下樓梯”和“把一塊禿頂暴露給人去注意”這兩個動作是連貫的,而后面一個恰恰是要去見那些女人。也就是說,“下樓”并不是離開,恰恰相反,是進入房間,那房間也許就是一個地下室。2,普魯弗洛克分明是在自問:"我可有勇氣?""我可有勇氣?"逃避需要勇氣嗎?恰恰相反,見面才需要勇氣呢!因為,見面意味著他得把自己的禿頂暴露給她們,而且她們可能還會發(fā)現(xiàn)他“簡樸的別針”;這都是要讓他覺得丟臉的事。
更深入的問題是:居然他跟她們都屬于中下層,各方面水平都差不多,僅僅因為他的部分禿頂、他的別針簡樸,她們就會看不起他嗎?她們未必那么勢利;但普魯弗洛克會那么推想,他那么推想的理由就在于他認為,她們談論米凱朗琪羅,是因為她們真地仰慕那樣偉大的藝術家或成就非凡的人物,而他自己遠遠不是,因此感到非常自卑、羞愧。他不是不愿去見她們,而是不敢去見。
那么,他自認為是什么樣的一個人呢?本是后面有這樣一段:
“不,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生下來就不是;
我只是個侍從爵士,這樣一個人,
……
有時,幾乎是個丑角。
這樣一個人,跟米凱朗琪羅比,有著天壤之別。談到米凱朗琪羅的女人,怎么可能喜歡他?怎么可能把他放在眼里或掛在嘴邊?以他一貫退縮的性格,他就想溜號。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兩行詩不僅有助于塑造普魯弗洛克和那些女人們的形象,還可以折射出時代精神的風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