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辰宇
(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沈文凡多年來潛心研究唐詩接受史,取得了一系列研究成果,相關論文最終結集為《唐詩接受史論稿》并于2014年由現(xiàn)代出版社出版。該書跨越了傳統(tǒng)古典詩學的闡釋史、影響史及傳播史研究,首次從創(chuàng)作接受的角度連古通今,以國際化視野將境內外唐詩接受現(xiàn)象有機整合,為學界重審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經典詩歌提供了另一參照維度。其新穎的視角和獨創(chuàng)的方法,為古典文學及其經典化的傳承注入了汩涌不窮的新鮮活力,對唐代文化屹立于世界文化語林具有深遠意義。
中國的詩歌傳統(tǒng)歷時悠久,唐詩更是詩歌國度中千釀百錘的錦漿玉瓊。時至今日,人們依然喜吟樂誦,足見對其廣泛的喜愛、接受。唐詩研究,亦是國內外學者長期以來關注度不斷的聚焦熱點,隨著交流互動的增進,中西研究格局漸成體系,并互有啟發(fā),唐詩的研究亦呈現(xiàn)立體化分析架構。堯斯“接受史”的引入便為中國的古典詩學打開了一重新的研究視角。20世紀80年代以來,結合中國國情的古典文學“接受史”論著層出不窮,較具代表性的宏觀分析如陳文忠《古典詩歌接受史研究》、張毅《唐詩接受史》等;具體作家研究如袁曉薇《王維詩歌接受史研究》等,逐步形成了具有當代特色的古典詩歌接受史研究格局。此類相關論文近年來更是汗牛充棟。細細爬梳,各家雖以“接受”命名,但實際仍多從闡釋史、影響史或效果史的傳統(tǒng)格局出發(fā),擢其肌理,未達脾胃。沈文凡的《唐詩接受史論稿》則披荊斫莽,從創(chuàng)作接受史這一新穎視角出發(fā),借鑒布魯姆等西方心理學知識直接切入作者的內心世界,并以厚重的實證輯考、縝密的推理分析,探索出古代文學接受研究的新視角,為學界提供了一種新的研究范式參照。
《唐詩接受史論稿》分為思想藝術篇、實證輯考篇及域外亞洲篇三部分,收錄成果20余篇,看似零羅珠翠,取題各異,實有金鎖暗串,即著者內在的衍伸思路——創(chuàng)作接受史。
在《唐詩接受史論稿》第一編“思想藝術篇:影響傳承研究”中,沈文凡以宏觀視角觀照古典詩歌在當代的價值實現(xiàn)及接受過程中的“化用”現(xiàn)象,如《唐詩宋詞的當代價值實現(xiàn)與傳播途徑》以20世紀90年代末“唐宋詩詞朗誦會”的興起為切入點,結合當下社會的審美風尚與趨求,探討今人對古典詩詞作品的傳播與接受。文中以一則品評“朗誦會”誤讀的新聞為例,中肯地指出:面對古典詩詞在當代的某些傳播形式,一些人即使是知識分子也會因背景知識不夠、審美鑒賞力欠缺,而把“悟讀”當“誤讀”,如朗誦者為配合現(xiàn)場環(huán)境,對原詩進行一些適當處理,雖會影響聽眾對詩詞原有文本的準確理解,但一首詩歌從文本案頭到聲情并茂的聲頌,其原貌早已在傳播中易質,呈現(xiàn)在觀眾眼前的是朗誦者對其當代“接受”模式,而聽眾對朗誦內容的具體消化又將是第三重、甚至第四重的主觀接受,在從原始文本→朗誦者→聽眾的接受過程里,因后二者皆存在主觀能動性,故早已根據(jù)現(xiàn)實需要將自己的“再創(chuàng)造”融入其中,而這一過程正呈現(xiàn)出著者暗線下的關鍵詞“創(chuàng)作接受史”視角。該文是著者的早期作品,與后期成果相比,理論外延尚不明晰,但已初露端倪,潛線暗伏。從中也可看到作者對生活及藝術的洞隱燭微。
《唐詩接受過程中的化用現(xiàn)象初探》以扎實的理論功底及文獻資料的層層縷析,通過對歷代多種唐詩“化用現(xiàn)象”的排列匯總,理析“偷語”“偷意”“偷勢”的三種化用類別,推理出“化用”乃后人對前人接受的一種重要方式。沈文凡指出:“無論是哪種化用方式,只要能對前詩進行藝術加工,或在文字上加以潤色,或融入了作者獨特的情感體驗,或在模擬前詩中展現(xiàn)自我的思想感悟,我們就不能認為那是簡單的蹈襲,而應視之為一種藝術創(chuàng)造,而這種藝術創(chuàng)造的意義就在于能夠在自我流傳的同時起到傳播所化用前詩的作用……正是于不同時代或相近時代的作者在詩詞的字里行間進行碰撞和融合,詩歌當中所蘊含的中國文化才得以不斷傳承。”[1]19這一傳承過程呈現(xiàn)在著者眼中正是創(chuàng)作接受史由古至今,終鑄永恒的演進軌跡。
《〈黃鶴樓〉詩的接受——以崔李競詩為中心》《〈論語〉鑄就了“詩圣”杜甫》《韋應物詩歌對陶詩的繼承》《白居易詩歌的影響與接受》3篇文章從具體作家入手,從思旨、修養(yǎng)、藝術技法等多個角度展開研究。如對杜甫的研究,著者以其惻隱之心的“仁”、律人律己的“君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堅守”作為杜甫對《論語》思想精旨接受;韋應物則被著者認為是在人格修養(yǎng)及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受陶淵明影響最大的詩人;《白居易詩歌的影響與接受》是本書中最為直接地體現(xiàn)著者“接受史”理論內核的一篇文章,其在概括前人(如陳文忠、尚學峰等)接受史觀點的基礎上,創(chuàng)見性地提出“參與性的文學接受”這一視角。為此,沈文凡做出闡述:“詩評家與詩人創(chuàng)作者往往是一體的,他們既可以通過做詩對他人詩作進行模仿和再創(chuàng)造,也可以通過詩的形式評論和鑒賞他人詩作。所以在接受史意義上,作為受詩歌本文影響而進行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即‘參與性的文學接受’,不僅包括后世文人在閱讀的基礎上吸收藝術和思想精髓,重新進行藝術創(chuàng)造而形成的詩作,而且還不能忽略對詩歌本文及作者進行品評性質的詩歌作品?!盵1]56如果說此前他只是注意到讀者(或聽眾)“再創(chuàng)作”行為在接受史中的體現(xiàn),那么至此其“創(chuàng)作接受史”理論雛形已然建構,其核心正是以“讀者的接受在文學生產過程中的作用”[1]55為基礎的“參與性的文學接受”。其蘊含的深遠意義正如著者所論:不論是作為學習繼承而創(chuàng)作的詩歌,還是作為評論性質的詩歌,都是原詩歌文本對后世詩歌產生影響的表現(xiàn)[1]56。最為可貴的是,為明晰研究思路,沈文凡特以白居易詩歌在歷代的影響與接受為例,從論詩詩、后世詩人在藝術技法上對白居易詩歌的效擬、以及從白居易詩歌中汲取的詩歌理論、人生態(tài)度及思想精髓等具體方面做出闡述,層層分析,為學界提供了一個卓越創(chuàng)見的研究范式。
《章回體長篇小說對百韻長律的接受——以〈鏡花緣〉為例》一文,通過梳理百韻長律在章回小說中的發(fā)展演變,以百韻長律在明清小說中的獨立創(chuàng)作為例,歸總此類特殊詩體與獨立百韻詩歌的異同,指出其于排律詩體內容及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性意義。此考察體現(xiàn)了唐詩在不同文體間的接受發(fā)展問題,彰顯著者視域的高瞻遠矚。由唐入清,體現(xiàn)其歷時層面的縱深思索;由排律到小說,凸顯其在不同文體間離析解構的高度靈活。可以想見,此非達才通人者是難以做到的。
圍繞“參與性的接受”這一核心,沈文凡于第二章“實證輯考篇:效擬模仿研究”中進一步將“接受對象”細化至名篇、名句、詩體、詩韻之上,且與前章相比,本章更注意扎實詳盡的文獻梳理及羅列。如他在《唐詩名篇名句之明代接受與傳播》一文中指出,唐以后至明清,詩人一直以唐詩為矩范,故效擬之作盛行;然后翔實考證,條分縷析,分時段(如初唐體、晚唐體),別個體(效李白詩、效杜甫詩),雖無過多演繹,卻將明代一朝的效擬之況呈于眼前。又如《唐代詩韻之明人接受文獻初輯》一文與上文體例相似,其資料詳鑿,內儲頗豐,當中不少列舉文獻今在國內已難以見到,沈文凡不煩勞舉,廣泛搜羅,狹不藏私,薦于學界,足見著者的搜集之功。
《孟浩然詩歌明代接受文獻小緝——兼述明代詩歌選本對孟浩然排律的選錄》《杜甫五律、五排詩韻之明代接受文獻初緝》《白居易與“長慶體”明代詩歌接受文獻緝考》《韓愈詩歌明代接受文獻初輯》等文章,由宏觀接受的考察細化至對個體作家詩體、詩韻接受的探究。沈文凡認為后世對詩人的尊崇是接受其詩歌的前提[1]126,如他在《韓愈詩歌明代接受文獻初輯》一文中,列舉楊一清《秦嶺謁韓文公廟》和鄧原岳《潮陽謁韓昌黎祠》等作品為例,論證有理有據(jù),扎實審慎。
《百韻五言長律嬗變考述》《“長律”“排律”名稱之文獻緝考——以唐宋元明時期作為考察范圍》《唐代“排律”詩體的隔代及域外之名稱界定初探——圍繞明代及韓國的排律創(chuàng)作與評論展開》等文章均圍繞排律而談,體現(xiàn)了沈文凡對排律研究的關注熱情,并將其納入研究視野。作者從排律名稱的緝考、體式的嬗變至易代、域外的界定,層層深入,呼應上編的“百韻長律”在章回小說中的應用,無疑將排律文獻的接受視野推上一個新的層級高度?!睹鞔w律詩題標“平水韻”緝考》一文則通過由元至清詩人們對“平水韻”自覺使用程度的考察,逆推明代格律對“唐詩”繁榮的“促使”因素。
沈文凡在品評中國古代文學接受傳播的獨特之處時指出,“時間跨度之大”“保存介質”的不穩(wěn)定,“傳抄、刊刻的錯誤”,加上古代藏書家、批評家根據(jù)自己的意見好惡對原書的取舍批點,都給今人考訂原著造成很大困難,故而“以往的接受史研究實際上還是一種闡釋史研究,接受史研究應該側重創(chuàng)作接受史研究,這樣才能更好地挖掘出最接近原始材料的文獻資料,將影響與接受更好地聯(lián)系起來”[1]137。至此,沈文凡第一次于本書中明確提出其研究傾向——“創(chuàng)作接受史”,可見其慎思明辨的治學態(tài)度和步步精研的治學理念,“創(chuàng)作接受史”視角的提出即在前期厚重積累的成果基礎上,漸成體系,逐步完善。本書從概念雛形到理論的提出,給人以醍醐灌頂之感。
圍繞“創(chuàng)作接受”這一基點,沈文凡于《唐詩接受史論稿》第三編“域外亞洲篇:日韓越漢詩接受研究”首次將唐詩接受視角移居境外,突破以往國內單一性的歷時性視角,將眼光投射向同期域外漢學傳播的共時性接受層面。如《唐詩名篇名句日本江戶以來漢詩受容文獻緝考——以“為韻”“賦得”為范圍》《越南十世紀到二十世紀對唐代絕句的移植與發(fā)展》《杜甫名篇名句日本江戶以來漢詩受容文獻初緝》等文章,描摹了唐詩在域外的傳播接受歷程,并以具體域外詩人的創(chuàng)作為例,繼古承今,如胡志明的一首漢文七絕《清明》,明顯受唐杜牧《清明》詩歌的影響[1]218。他例舉域外漢詩在藝術、語法等方面對唐詩的受容,并對比異同,如《日本江戶以來的排律(長律)創(chuàng)作文獻緝考》《日本俳句與中國唐詩藝術表現(xiàn)之異同》等。沈文凡在此處以人為鑒,以詩為據(jù),條分縷析,層層遞進,足令一幅域外唐詩受容圖生動形象地呈現(xiàn)于讀者眼前。
上文論述均立足于境外唐詩之傳播,而《日韓遣唐使、留學生、學問僧在唐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一文則直接立足于境內域外來者的創(chuàng)作行為本身,從而反映其對唐代文化的主體受容程度及創(chuàng)作特征?!饵S巢〈自題像〉探賾與索隱——兼論韓國南羲采〈龜磵詩話〉》和《日本江戶以來題李白圖像、詠李白瀑布詩文獻緝考》等文章則是珍貴的資料匯考。沈文凡以寬廣的國際視野考據(jù)內外,通過境外資料文獻與本土資料文獻的對舉互參,使得一些在流傳過程中或遭篡改、或佚失的詩歌文獻得以修繕,使其更接近原貌,此舉正呼應上文他所提出的“創(chuàng)作接受史”理論,以及為考訂原著而做出的努力,亦值得學界借鑒。
此外,《唐代牡丹文化與文學的傳播——結合韓國南羲采〈龜磵詩話〉接受史展開》[1]291一文,從物理層面、精神層面、社會層面三重視角審閱唐代特有的牡丹文化,結合韓國南羲采《龜磵詩話》的兼錄兼評加以闡釋,反映了中韓兩國牡丹文化與文學的交流傳播狀況,亦揭示了中國唐詩在異域的接受樣態(tài),體現(xiàn)著者高度的文化視野。
綜上,沈文凡以串古映今的縱深性思維,滌金濾髓的翔實性考證,關博內外的國際化視野,為學界開辟出一條意義深遠的“創(chuàng)作接受史”道路?!短圃娊邮苁氛摳濉芬粫N含的豐富文學文獻史料和獨特的選題角度,亦為唐詩接受史研究提供了多方面的啟示。陳冠明指出:“中國古代文學作品接受史研究,大凡有三種模式或事例:一是宏觀總體文學接受史研究;二是中觀文學集團接受史研究;三是微觀個體文學史研究?!盵2]《唐詩接受史論稿》正是承接其《名家講解唐詩三百首》中“接受小史”之法,以文學總集中的詩人為主體,一改以往單純的讀者接受史或作家闡釋史,而是盡可能將所有可能受到作品影響的創(chuàng)作性行為納入接受視野,使一大批曾被學界忽略的隱含性接受者浮出水面,為古典文學的接受史研究開拓出一片新的領域。其扎實的學理功底,縝密的推理方法,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值得后學推崇引介;其對珍貴史料的搜羅布獻之功,方法范式的創(chuàng)見之舉,是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寶貴收獲,在民族文化的優(yōu)良傳承與弘揚方面亦具深刻意義。
[1] 沈文凡.唐詩接受史論稿[M].北京:現(xiàn)代出版社,2014.
[2] 陳冠明,程欣.唐詩接受史研究模式與事例的創(chuàng)新:讀沈文凡教授《名家講解唐詩三百首》[J].吉林師范大學學報,2010(1):62–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