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瑩
(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 300071)
范張雞黍的故事產(chǎn)生于東漢,于《后漢書》有載,經(jīng)過了長時間的演變發(fā)展,衍生出了志怪小說、話本小說、雜劇等形式。本文擬運用中國敘事文化學(xué)的方法,通過對范張雞黍故事演變的梳理,考察故事在基本框架下具體情節(jié)和細(xì)節(jié)的改變,并嘗試對范張故事在不同時期蘊含的文化含義做出分析。
范式與張劭相交的故事于史有證,可見的最早記錄存于孔融《汝潁優(yōu)劣論》中:“汝南張元伯,身死之后,見夢范巨卿……”[1]782據(jù)汝南士勝于潁川士的觀點,“潁川士雖有奇異,未有鬼神能靈者也”[1]782,聯(lián)系并列所舉的戴子高、許子伯等正面的例子,可推斷張元伯之奇在通鬼神且有積極因素而被世人熟知?!皦簟钡那楣?jié)已見于此。
多種版本的《后漢書》中都載有范張故事,如三國吳謝承《后漢書》卷五《獨行傳》、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八十一《獨行列傳》。此外西晉華嶠《后漢書》卷三中亦有《范式傳》,記載了范式與孔嵩事,未見范張事。
三國吳謝承所撰《后漢書》已亡佚,自《文選》注、《北堂書鈔》及《太平御覽》可知,范張二人少游太學(xué)相識,歸家時相約二年后于張家相會。及期,張于家殺雞作黍,二親笑子之舉。張相信范是信士必會守約,范果到,升堂拜母歡飲而別。故事后半部分見于《藝文類聚》《太平御覽》《北堂書鈔》,張患疾,死前嘆“恨不見死友”[2],后托夢于范言其已死并告知發(fā)喪日期。張發(fā)喪之日,柩不肯進,張妻說必是在等范。后見素車白馬而來,張母稱必是巨卿。范叩喪并執(zhí)紼引柩,靈柩才得以繼續(xù)前行,后為元伯修墳樹才離開。此外,謝書還記有范與陳平子、孔嵩相交之事,同樣強調(diào)范的信義。謝書所記相比《汝潁優(yōu)劣論》已具有了較為完整的事件框架和人物形象,成了后世范張故事的模板。
由謝書所載可知,范張故事可分為“雞黍之約”與“托夢奔喪”兩部分,構(gòu)成了相交約定―守信赴約―身死托夢―奔喪引柩的基本模式?!度隄}優(yōu)劣論》中的相關(guān)記述明顯是謝書所載的后半段故事,謝書中對“夢”的情景和發(fā)展都進行了大幅度的豐富。成為范張故事代表的“雞黍”在謝承《后漢書》中已有提及,核心意蘊之一的“信”字經(jīng)“巨卿信士”一言點出,“升堂拜母”“死友”“素車白馬”等后發(fā)展成為常用事典的詞語在謝書中業(yè)已出現(xiàn),角色人物也已完備。
范曄《后漢書 · 獨行列傳》記范式事,其中除包含范張故事外,還同謝承《后漢書》一樣記有范式與陳、孔相交之事。相比謝書,范書在文字上有些許不同,角色上刪去了張妻,強化了張母在故事中的推動作用,添加了巨卿向太守告假,太守不信卻因其重情準(zhǔn)許的情節(jié),對應(yīng)了郡功曹的官職,使得情節(jié)銜接更順暢合理,也從側(cè)面顯示出范巨卿得知友人已死的哀切。張劭臨終前增加了一段與殷子徵的對話,解釋了謝書中生友與死友的疑問,死友重于生友,很多細(xì)節(jié)的改變?nèi)纭坝X而悲”變?yōu)椤笆交腥挥X悟,悲嘆泣下”[3]2677等都使得范張友情的真摯動人更勝謝書。后世做注引文等多本此書。
志怪小說《搜神記》載范張故事與范本《后漢書》十分接近,程毅中《古小說簡目》附錄一存目認(rèn)為:“《山陽死友傳》,《五朝小說》本。題魏蔣濟撰。出今本《搜神記》卷十一?!盵4]《搜神記》所載《山陽死友傳》是否為蔣濟所寫,又或謬誤,已不可考。李劍國《新輯搜神記》中將此條作為偽目疑目列出,認(rèn)為其乃刪取范曄《后漢書》所作,僅文字微有改動[5]。
元代宮天挺作雜劇《死生交范張雞黍》,于《錄鬼簿》著錄題目為《第五倫舉善薦賢》,正名作《死生交范張雞黍》,簡名《范張雞黍》,《也是園書目》《今樂考證》《曲錄》等皆著錄此劇正名。此劇流傳版本,有元刻《古今雜劇三十種》本,僅有正名,不載題目,僅有曲詞和簡單的科白,有所破損;明脈望館鈔校息機子《古今雜劇選》本,原本未題作者姓名,有墨筆署曰“宮大用”撰,題目作“義烈傳子母榮華”,正名“死生交范張雞黍”;息機子《古今雜劇選》本,題目與脈望館鈔校本相同,曲詞接近元刊本;《元曲選》本,題目作“義烈傳子母褒揚”,正名作“死生交范張雞黍”,曲詞與元刊本有較大出入,尤其是第四折,比元刊本少了八支曲;《酹江集》本,題目正名與《元曲選》本相同,曲詞也與其較為接近。明代郭勛著《雍熙樂府》中載有標(biāo)“一枝花 · 范張雞黍”,乃宮天挺雜劇中曲詞,明張祿著《詞林摘艷》中同載有“一枝花 · 范張雞黍二折”標(biāo)有“元 · 宮大用”字樣,僅記載曲詞,較《雍熙樂府》更為豐富。本文采用王季思主編校對整理的《全元戲曲》本,輔以其他版本作為參考。
此劇共四折,末本,正末扮范式。故事以雞黍之約與托夢奔喪為兩大主要內(nèi)容,擴充、創(chuàng)造了許多情節(jié),賦予范張故事新的內(nèi)涵。范式與張劭為同窗結(jié)為生死之交,心懷大志,見讒佞滿朝,故辭歸故里。同窗王韜與孔嵩來送行,分別時孔嵩托王韜將自己所寫萬言長策轉(zhuǎn)呈王韜岳父求得仕進,范張兩人約定兩年后今日范式拜探張母。兩年后,范式按約定前往張家,路遇王韜。此時王韜已將孔嵩的萬言長策據(jù)為己有,借此仕進。張劭堅信范式必不違約,與母備宴待友,后歡飲而別,約定來年再見。爾后張劭患病身故,臨死前叮囑其母待范式料理喪葬事宜,否則靈車不動,口眼不閉。再說吏部尚書第五倫訪賢求能,聽聞范式賢名,特來征聘其為官,范式厭惡官場黑暗不肯應(yīng)召。交談之間,范式小睡,張劭托夢請范式主持喪事并托付老母妻兒。范式深感悲痛,第五倫勸阻無用,范式立即啟程前往張家。張劭下葬,千人戮力都無法移動靈車,此時范式到來,誦讀祭文,主持喪葬事宜。第五倫將范張之事啟奏天聽,親至張劭墓前召范式為官,范式應(yīng)允,見馬前虞侯為友人孔嵩,得知王韜賴萬言長策之事,第五倫宣召孔嵩入朝并懲罰了王韜。
雜劇呈現(xiàn)了和之前完全不同的面貌。首先,在以范張故事為主線之外,加入了王韜與孔嵩圍繞萬言長策的副線。其次,增加了大量的人物,孔嵩確有其人,《后漢書》記載范式任荊州刺史,巡視新野時看到做小卒的孔嵩,嘆息其有才能卻只能做一個小卒,想讓縣令另派人代替他,孔嵩認(rèn)為日期不滿不愿離去。孔嵩作為迎接范式的馬前小卒和被范式舉薦皆于史有證,雜劇對此進行了戲劇性的改編。另一重要人物第五倫也于《后漢書》卷四十一中有記載,史書中其與范式并無交集。雜劇中第五倫勸阻范式,后又借馬給范式等情節(jié),或由范曄《后漢書》中的太守不信托夢之事但感念真情允許的情節(jié)演化而來。雜劇中的反面角色王韜則出于虛構(gòu)。再次,范式之身份也由小吏變?yōu)椤耙虼笾荆瑦u為州縣”[6]346后又隱居不肯為官的痛罵官場腐敗混亂的文人。
宮天挺雜劇雖增添了諸多情節(jié)人物,但尚未脫離自后漢以來故事的基本模式,而在明代馮夢龍《喻世明言》中,范張故事有了巨變。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考證:明晁瑮《寶文堂書目》卷中《子雜》著錄范張雞黍生死交,《清平山堂話本》中《欹枕集》所收《死生交范張雞黍》多有殘缺,但與馮夢龍《喻世明言》卷十六《范巨卿雞黍死生交》內(nèi)容雷同,大約為明初人作[7]。陳桂聲《話本敘錄》則記為元話本,話本小說具體年代和作者已不可確考,殘缺幾半,由可見部分得知,其與《后漢書》所載相差較大,與后馮夢龍所編話本小說《喻世明言》中《范巨卿雞黍死生交》多有相近,馮夢龍疑以《清平山堂話本》所載為藍本整理編輯而成[8]。
《喻世明言》中《范巨卿雞黍死生交》講述的是漢明帝時張劭進京趕考,遇書生范式患病,為了照顧范式而耽誤了趕考,范感念張義氣,結(jié)為兄弟。半年后兩人分別,約定來年今日到張家做客。及約定之日,張在家中殺雞炊黍等待范,直到三更半夜,才看到范式隨風(fēng)而至,張大悅,拿出雞黍款待范式,范卻陳情自己因商賈事忘了重陽之約,因鄰里送茱萸酒方才想起,不肯失信于張劭,遂自刎以鬼魂日行千里赴約。張聽后深感悲痛,與母、弟分別馳往山陽奔喪。及范家,范式棺柩不肯動,張與范妻將前情一一陳述。張宣讀祭文后自刎而死,葬與范式旁。本州太守將此事上奏朝廷,漢明帝為兩人追封,蔭及子孫。
首先,擬話本《范巨卿雞黍死生交》將主次角色顛倒,以往范張故事皆以范式為主角,范式為張劭主持喪葬,擬話本卻反而行之,且范張兩人的身份產(chǎn)生了變化,張劭家務(wù)農(nóng),范式變成了世本商賈。其次,傳統(tǒng)范張故事是由雞黍之約與托夢奔喪兩個相對獨立的事件構(gòu)成,但此篇將兩個故事用因果串聯(lián),因范巨卿自刎赴雞黍之約而導(dǎo)致張劭為其奔喪,同時不再有單獨的托夢環(huán)節(jié),而是以魂魄相見的方式完成了原本“托夢”的作用。故事結(jié)局變化較大。最后,故事在很多細(xì)節(jié)上也有了改變。張劭與范巨卿的相識,從兩人在太學(xué)有同窗之誼,改為張劭趕考時義救范式,結(jié)拜兄弟。擬話本中張劭的弟弟在之前的文本中從未出現(xiàn),范妻也是新加入的人物。張母是始終存在于故事中的人物,其形象、作用在文本的演變中不斷豐富,在擬話本小說里,張母具有了重信義輕功名的性格特點。
范張故事除了自身演變來的種種故事外,在其他小說中也曾有所提及,如明代羅懋登《西洋記》第八十八回“崔判官引導(dǎo)王明 王克新遍游地府”中“這一位姓范尊字巨卿,千里之遠(yuǎn),不爽雞黍之約”[9]以范張故事作為信的代表,羅貫中《三國演義》“關(guān)云長封金掛印”中關(guān)羽說:“某自幼讀書,粗知禮義,至于觀羊角哀、左伯陶之事,論張元伯、范巨卿之約,未嘗不三嘆而流淚也……”[10]借范張之事表現(xiàn)關(guān)羽大義,此種似典故之用法在詩文中則更為突出。
傳統(tǒng)詩文中也常提及范張故事,且具有較固定的含義。范張典故多出現(xiàn)在祭文、送別、酬和等題材中,含義大約分為兩類:一類是以“雞黍”“雞黍之約”等為關(guān)鍵詞,側(cè)重范張故事“信”的成分,如唐代獨孤及《為元相公祭嚴(yán)尚書文》:“鯉魚遂絕,雞黍無期,惜無寶劍,掛君松枝?!盵11]一類以“范張”“素車白馬”等為關(guān)鍵詞,側(cè)重于對真摯友情的稱頌,強調(diào)“義”的成分,如南朝梁劉峻《廣絕交論》“范張款款于下泉,尹班陶陶于永夕”[12]等。另外,《水經(jīng)注》《白氏六帖》《蒙求集注》等書籍中也常出現(xiàn)范張故事的記載,大多簡略且與正史無異。
范張雞黍故事自產(chǎn)生以來,以不同的文體在不同的時代被不斷演繹,文人在故事的書寫中受所處時代、文體體例、個人經(jīng)歷等因素的影響,使得同一個故事在不同的時代呈現(xiàn)不同的風(fēng)貌,帶有著鮮明的時代特征。
范曄闡述立《獨行列傳》原因時說:“中世偏行一介之夫,能成名立萬者,蓋亦眾也。或志剛金石,而克捍于強御?;蛞鈬?yán)冬霜,而甘心于小諒。亦有結(jié)朋協(xié)好,幽明共心;蹈義陵險,死生等節(jié)?!盵3]2665“義”在《獨行列傳》中出現(xiàn)了20次之多,是“獨行”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范張是“結(jié)朋協(xié)好”的典型代表,范張故事因信義被收入正史,無疑是起到正面宣傳、道德教化的作用。故事本身決定了其必然不能脫離贊美信義的大主題,但在不斷發(fā)展中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反叛因素。
元是異族統(tǒng)治的時代,前期禮法松弛,思想與言論相對自由,加之科舉制度一度廢棄,士人無法通過讀書致通顯,故而元代讀書人少功利之急,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多娛情悅興之作。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在上層統(tǒng)治者中雖未真正受到重視,但卻深深植根于元代士人心中。在元代的各類文體中,元雜劇強烈的批判意識和公共教化的作用是任何其他的文體都無法替代和比擬的,文人的思治理想更是深深蘊藏在這種強烈的批判意識背后。如宮天挺借《范張雞黍》流露的仕進無門、歸隱不問世事又不能的矛盾心態(tài);該作品于傳統(tǒng)教化故事中加入批判因素,落腳于對賢才和治世的渴望。
元朝后期統(tǒng)治者曾提倡儒學(xué),至仁宗統(tǒng)治時期科舉取士勉強恢復(fù),但對漢族學(xué)子仍有多種要求和限制。士人通過正常的科舉進身希望微茫,思治的理想更加強烈。例如,宮天挺《范張雞黍》中范式與孔嵩雖有大才也無法通過科舉以入仕,最后是憑借第五倫的訪賢才得以加官晉爵。范式“蓋因志大,恥為州縣,又見讒佞盈朝,辭歸閭里”[6]346。范式自陳:“小生范巨卿,自離了山陽,來到這荊州郭外,閉戶讀書,與官府絕交。有本郡太守是第五倫,累次聘小生為掌吏功曹,此意雖善,爭奈這豺狼當(dāng)?shù)?,不若隱居山林為得?!盵6]357范式的隱居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對歸隱生活的熱愛,而是迫于無路可走的現(xiàn)實,其內(nèi)心依然滿懷入仕的愿望,所以當(dāng)隱居的范式看到第五倫來訪,便忙著倒履迎接。故事結(jié)局則更明顯表現(xiàn)了這一心態(tài),當(dāng)?shù)谖鍌惖綁瀴L處再請范式時,范式說自己雖然希望為張劭守墓,但朝廷有詔令不得不從,“多謝你荊州太守漢循良,舉薦我布衣芒履到朝堂。死生交端不比孫龐,清廉吏須當(dāng)效龔黃。行藏、行藏,暗酌量,也不是咱虛謙讓”[6]372。范式如愿入仕得到了御史中丞的官職,孔嵩成為吏部尚書,已死的張劭也得到了追封,張妻與張母得沾榮祿,盜取他人成果的王韜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斗稄堧u黍》全劇雖有批判現(xiàn)實的傾向,但其整體基調(diào)還是贊揚朋友之間的信義,同時表達對賢士的渴求和治世的希望。
相較于直刺現(xiàn)實的元雜劇,馮夢龍的擬話本小說《范巨卿雞黍生死交》呈現(xiàn)了對主流價值觀遵從和背反的矛盾心態(tài)。作品大力宣揚了傳統(tǒng)道德中被推崇的朋友信義這一道德情操,開篇《結(jié)交行》講述的便是結(jié)交最難的道理。張劭曰:“人稟天地而生,天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人則有五常:仁、義、禮、智、信以配之,惟信非同小可……又云:‘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盵13]152最后范張得到朝廷追封,蔭及子孫。小說似乎貼近宣揚信義的主題,但同時也存在一些違反傳統(tǒng)道德的細(xì)節(jié)。這種矛盾正是明代后期流行的“情”與傳統(tǒng)儒家道德的碰撞帶來的。
李卓吾身后,泰州學(xué)派趨向衰微,李贄的作品遭到禁毀,程朱理學(xué)重新抬頭,思想界開始從啟蒙的開放姿態(tài)回歸保守。在此影響下,馮夢龍思想傾向雖然很接近李贄,其言論有些許異端傾向,但往往以折中形式來表達?!斗毒耷潆u黍生死交》拋卻了范張故事中同窗這一背景,將范張兩人的相識塑造成了一場因義而有救命的相識,朋友之義中更多地容納了“情”的因素,張劭因救范式耽誤了科舉考試,卻說“大丈夫以義氣為重,功名富貴,乃微末耳。已有分定,何誤之有”[13]149。張母得知了事情本末后,同樣視功名仕進如浮云,認(rèn)為結(jié)交了如此好友更為大快人心,情在其中占據(jù)了主導(dǎo)地位。
范式身份的改變,明顯呈現(xiàn)了不同時期的社會現(xiàn)狀。正史中范式因信義得見載,政績才能等均無所記,官職也是由郡功曹累遷。雜劇中范式是擁有治世安邦之才的賢士,隱居鄉(xiāng)野被征召為官,這是元代士人的寫照和渴望。到了擬話本小說,范式從士人變成了商賈,明代迅速發(fā)展的商業(yè)使得商人地位不斷提高,甚至可以作為完全正面的形象出現(xiàn)。
《范巨卿雞黍死生交》的靈異色彩是歷代范張故事文本中最為濃厚的。在《汝潁優(yōu)劣論》中已強調(diào)其奇異,而后又被記入志怪小說《搜神記》,可見范張故事因托夢具備了靈異色彩。由于正史信實的原則,范張故事的靈異色彩被削弱了許多,詩文也都將重點置于信義上,雜劇基本延續(xù)了原本的設(shè)定。擬話本小說中,托夢變成了張劭直接與范式的鬼魂對話,范張故事中的靈異色彩被再一次重點的提及并放大,情的因素在這一情節(jié)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擬話本小說中,大框架的傳統(tǒng)道德宣揚和小細(xì)節(jié)的情主導(dǎo)相互交織,其中的沖突與和諧,背反與妥協(xié)也是明代后期思想激蕩的縮影。
早期范張故事出現(xiàn)在正史中,筆墨簡單粗略。元代市民階層的初現(xiàn),元雜劇應(yīng)運而生。雜劇《范張雞黍》中通過曲詞來凸顯人物,通俗易懂,如“〔鵲踏枝〕我堪恨那伙老喬民,用這等小猢猻,但學(xué)得些妝點皮膚,子曰詩云。本待要借路兒茍圖一個出身,他每現(xiàn)如今都齊了行不用別人”[6]350。而到了明代馮夢龍的時期,擬話本已不再是說話的表演底本,而成為文人化書寫供案頭閱讀的讀物,語詞更加雅化,并在其中穿插詩詞,對比雜劇與擬話本兩段靈前祭詞:
(祝云)維永平元年,幾次戊午,十月癸亥朔,越五日丁卯,不才范式,謹(jǐn)以清酌庶饈,致祭張元伯靈柩之前。維公三十成名,四十不進,獨善其身,專遵母訓(xùn),至孝至仁,無私無遜。功名未立,壯年壽盡。吁嗟元伯,魂歸九泉。吾今在世,若蒙皇宣,將公之德,薦舉君前,門安綽楔,墓頂加官,二人為友,萬載期言。嗚呼哀哉!伏惟尚享[6]364。
維某年月日,契弟張劭。謹(jǐn)以炙雞黍絮酒,致祭于仁兄范君之靈曰:于維巨卿,氣貫虹霓,義高云漢。幸傾蓋于窮途,締盍簪于荒店。黃花九日,肝膈相盟;青劍三秋,頭顱可斷??皯z月下凄涼,恍似日間眷戀。弟今辭母,來尋碧水青松;兄亦囑妻,佇望素車白練。故友那堪死別,誰將金石盟寒?丈夫自是生輕,欲把昆吾鍔按。歷千古而不磨,期一言之必踐。倘靈爽之猶存,料冥途之長伴。嗚呼哀哉!尚饗[13]153。
相比雜劇直觀的表演形式,案頭讀物追求通過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生動傳神的細(xì)節(jié)描寫來打動讀者。范張故事由來已久,其典故經(jīng)過歷代文人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的反復(fù)援引,加之戲劇藝術(shù)的進一步傳播,讀者對這一故事大都有所了解。如何滿足讀者更高的閱讀期待,成為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馮夢龍在小說《范巨卿雞黍生死交》中,將人物主次順序倒轉(zhuǎn),加入了許多輔助情節(jié)發(fā)展的新人物;同時將情節(jié)改編得更為復(fù)雜,同窗之誼變?yōu)榫让?,雞黍之約變?yōu)榛昶歉皶?,托夢奔喪變?yōu)樽载睾显???傊?,小說在保留原故事內(nèi)核的基礎(chǔ)上做了大刀闊斧的改動,相較于雜劇藝術(shù),作為案頭讀物的范張故事更具有文人化的色彩。
總之,范張故事自產(chǎn)生之日便一直未曾與“信義”兩字脫開聯(lián)系,從正史的記載到志怪小說的錄入,到各類詩詞文章的大量引用,再到雜劇與擬話本兩種完全不同的改編,可以看到“信義”內(nèi)核未變的范張故事在不同時代背景和作家筆下不斷發(fā)生改變。通過文本的爬梳可以略窺蘊含其中的不同的時代特征和文化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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