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 北京 100872)
“才人”、“才”、“天才”是馮友蘭先生在《新理學》《新原人》等專著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幾個范疇?!缎吕韺W》中,馮友蘭明確提出了“才人”的概念,“能讀無字天書,而見本然辦法、本然命題、本然樣子,或其仿佛者,我們稱之曰才人”[1]287,并對“才人”與“創(chuàng)作”、“才人”與“境界”等問題進行了探討。但是,“才人”這一概念并未引起學界普遍重視,罕見相關(guān)研究成果。
其實,“才人”是馮友蘭哲學體系中一個重要的命題,它與馮友蘭的人生境界論息息相關(guān)?!安拧笔且粋€貫穿了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的命題,“才人”與“圣人”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筆者試圖通過對馮友蘭“才人”觀的考察,還原其“才人”觀的本來面貌,明晰馮友蘭的人生修養(yǎng)論相關(guān)問題。
“才”,《說文解字》釋作“艸木之初也。從丨上貫一,將生枝葉。一,地也”[2]126。也就是說,“才”是草木初生的樣子,一橫表示地面,一豎表示草木之莖貫穿地面,枝葉將生而未生。清代段玉裁進一步解釋為“艸木之初而枝葉畢寓焉,生人之初而萬善畢具焉,故人之能曰才,言人之所蘊也”,認為“才”即人從出生起就蘊藏于內(nèi)的能力。王力先生也將“才”總結(jié)為三個方面的內(nèi)涵:一是“才能”之才,如《詩經(jīng)·魯頌·駉》篇“思無期,思馬斯才”,《論語·先進》篇“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二是通“材”,作“資質(zhì)”、“品質(zhì)”之“才”,如《孟子·告子上》篇“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三是副詞,作“方始”、“僅”之“才”,如《晉書·謝安傳》附《謝混傳》“才小富貴,便豫人家事”。[3]348可見,“才”的概念在歷史發(fā)展中多有發(fā)展擴充,但核心意義是統(tǒng)一的。
除了使用“才”的概念,古代典籍中對“才”也有著一定討論。如《莊子·德充符》中記載了魯哀公和孔子關(guān)于“才全”的問答:
哀公曰:“何謂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是之謂才全?!盵4]195
在這段討論中,孔子所言的“才全”,即才性完備,就是隨所遇而任之,不為外物所擾,自得而自逍遙。這一觀點中“才”的內(nèi)涵更類似道家傳統(tǒng)意義上的“德”。
“才人”也是一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固有概念。將人的某一品性與“人”結(jié)合,形成用以描述某一特定群體的稱謂詞,來對人的等級加以判別和評定,是中國哲學的傳統(tǒng)之一?!渡袝ざ喾健菲拔┦ヘ枘钭骺瘢┛窨四钭魇ァ币痪鋵⑷朔譃椤笆ト恕焙汀翱袢恕眱煞N類屬;《論語·季氏》篇“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也出現(xiàn)“大人”和“圣人”的稱呼;《荀子·哀公》篇則直接引孔子言“人有五儀:有庸人,有士,有君子,有賢人,有大圣”,對人的類別作了更為詳細的區(qū)分。類似的例子,在典籍中不可勝數(shù)。
但“才人”這一稱謂與“狂人”、“大人”、“圣人”等概念有著顯著的區(qū)別,其在漫長歷史長河中并未形成一個相對統(tǒng)一的內(nèi)涵,反而日趨多樣性?!安湃恕弊罨镜暮x是有才德之人,東漢王充《論衡·書解》篇云:“故才人能令其行可尊,不能使人必法己;能令其言可行,不能使人必采取之矣?!贝颂帯安湃恕奔粗赣胁艑W、能夠立功立言的人。清代詩人趙翼有“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騷數(shù)百年”之作,可見“才人”這一古義傳承未失。從官制角度,“才人”最廣為人知的含義是嬪妃稱號。這一職位在西漢時就已存在,《史記·淮南厲王長傳》中即有“令故美人才人得幸者十人從居”的記載。此后,自晉至明多沿置,其中以唐代武則天曾被封“才人”最為著名。南齊時,“才人”還與“良娣”、“保林”一起成為太子妾的稱呼。而在民間文學角度,特別是宋元時期,“才人”與“名公”相對,專指那些門庭卑微、職位不振,接近市民階層而又富有文采的知識分子。他們加入書會、創(chuàng)作話本劇本供藝人選用,如關(guān)漢卿、白樸等??梢哉f,“才人”在歷史長河中日漸發(fā)展成為一個內(nèi)涵豐富、意蘊深遠的特定詞匯。
馮友蘭在其著作中多次論及“才”和“才人”這兩個范疇。關(guān)于“才”,他對“才”的概念和性質(zhì)進行了論述,并且著重討論了“才”、“力”和“命”的區(qū)別問題;關(guān)于“才人”,他在論及普通意義上的文人群體的同時,還強調(diào)了他所賦予“才人”的特殊內(nèi)涵。
何謂“才”?馮友蘭在其多本著作中多次提及“才”這個命題。
我們稱邏輯上底性為性,稱生物學上底性為才。[5]61
一個人的天資,我們稱之為才。[5]226
才正可以說是天之所予我者,所以可以說,才亦是命。此所謂命,是所謂性命之命。[5]227
天資可以用“才”字來代表。[6]88
總結(jié)而言,在馮友蘭看來,“才”是一個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性”和“命”有著類似性的命題,是天所賦予的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可以理解為才學和天資。
馮友蘭認為,這種“才”是不能夠隨教育而改變的,教育的作用僅僅在于使得本有的天賦之才充分發(fā)展:“這種生出來就具有的愚笨聰明,無論什么教育家以及教育制度也不能使之改變。換句話說,教育功用只能使天賦的才能充分地發(fā)展,而不能在天賦的才能之外使之成功?!?/p>
馮友蘭還著重討論了“才”與“力”和“命”的區(qū)別問題。他定義道:“一個人的努力,我們稱之為力”;“我們此所謂命,是指人的一生的不期然而然底遭遇,是所謂命運的命”。[5]225-227這個遭遇之“命”,更類似傳統(tǒng)說法中的“非命”。
就“才”與“力”的關(guān)系,馮友蘭在強調(diào)“力”對“才”的推動作用的同時,特別強調(diào)“才”對“力”的限制作用,他指出,“力”是很重要的,無論古今中外,在某些方面有所大成的人,都是特別勤勉努力的。但是,“力”扮演的是必要條件,不是充分條件?!傲Α钡淖饔檬怯薪缦薜?,這個界限就是“才”。當達到“才”的界限后,無論在這一領(lǐng)域如何努力勤勉,所獲得的增益只能是數(shù)量上的,而無法實現(xiàn)質(zhì)的飛躍。就“才”與“命”的關(guān)系,馮友蘭多將“才”和“力”并提,認為“才”或者“力”都是無法改變“命”的,是無可奈何的?!懊c才及力是相對待底”,也就是說人只能順受命而不能與之抗爭。
最后,馮友蘭得出結(jié)論,“人在修養(yǎng)、學問、事功,無論何方面底大成就,都靠才、力、命三種因素的配合”[5]247。其中,受“才”影響最大的是學問方面的成就,馮友蘭稱之為“立言”,主要包括“有所發(fā)明與創(chuàng)作,如大文學家、大藝術(shù)家、大科學家等等”[6]90。他在《一種人生觀》一書中強調(diào),在學問、特別是藝術(shù)方面,“才”的作用最為突出,“沒有天才,就是怎么用功也是無濟于事”。[6]91
“才人”這一概念在近代的復(fù)現(xiàn)當歸功于馮友蘭。何謂“才人”?在其《新理學》一書第八章《藝術(shù)》中,馮友蘭兩次提及“才人”:
我們所謂至文,及“不著一字”之詩,亦是一張白紙,常人不能讀,必才人乃能讀之,他不但能讀之,且能約略寫出,使人讀之。[1]251
人所下不著之合用底字,即在某種文字中,對于某一題材所有之最好底表示所須用之字,雖無人用它,而它自是如此。如有人能用它,或所用之字近乎它,則此人所作之作品,即是好底作品……才用便用著這樣字者,即是能讀無字天書之才人。[1]254
第一段話是在講到“藝術(shù)作品之本然樣子”一節(jié)時,馮友蘭提出“至樂無聲,至文無字”觀點,認為“至文”只有“才人”才能理解,才能寫就。第二段話是講到“本然樣子之一與多”一節(jié)時,馮友蘭援引朱熹的話指出,做文章時,“才人”能夠立刻找出最“合用”的文字,從而成就最好的作品。在這兩段論述中,“才人”針對的似乎僅僅是文人群體,這與上文提及的學問“立言”方面,“才”的作用尤其凸顯相一致。
在其《新理學》一書第十章《圣人》中,馮友蘭將“才人”單列為一個小節(jié)予以討論。他在承接前文論述的基礎(chǔ)上開門見山地指出,“能讀無字天書,而見本然辦法、本然命題、本然樣子,或其仿佛者,我們稱之曰才人”[1]287。所謂“無字天書”,馮友蘭認為其范疇是很廣泛的,至少可以包括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道德事業(yè)角度的本然辦法、知識命題角度的本然命題、藝術(shù)題材角度的本然樣子。由此可以明確,“才人”這一概念的應(yīng)用范圍是很廣闊的,并不僅僅局限于上文提及的學問上的“立言”,不局限于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領(lǐng)域。
“才人”最大的特點,就是不需要憑借“力”,而全靠天資,心中先驗的存有“本然”之仿佛。比如“庖丁解?!?,普通人眼中只能看到“全牛”,而“才人”心中能夠預(yù)見牛身上所有空隙,從而“以無厚入有間”,游刃有余:
能辦事之人,其辦事正如此庖丁之解牛。他遇一事,一時即看見其本然辦法,或近乎其本然辦法之辦法。他順著去辦,不費力而即將事辦妥。不會辦事底人,遇一事,只見事而不見辦法,若不能不辦,即只得亂辦。我們對于會辦事底人,常說他“胸有成竹,目無全?!?。其實“成竹”是本然底,不過有人見之,有人不見而已。若見之,則于辦此事,即“游刃有余”。[1]288
馮友蘭還以科學研究為例來對這種“先驗”作了具體說明。一般來說,求知本然命題的方法是科學方法和歸納邏輯,但是只研究科學方法和邏輯歸納,就像面對“全?!币粯訜o從下手,研究得再深再精也只能稱為學科學,而不能成為科學家。作為“才人”的一種,科學家必須要會讀“無字天書”,即在進行實驗前心中有假設(shè):“假設(shè)即能讀無字天書者所見本然命題之仿佛?!盵1]288由此,才能稱之為“才人”。
在厘清“才”和“才人”的特定內(nèi)涵后,馮友蘭將“才人”所進行的活動稱為“創(chuàng)作”,對“才人”進行“創(chuàng)作”時相似的心理進行了具體分析,認為“才人”的“創(chuàng)作心理”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的。
“才人”所進行的工作,馮友蘭稱之為“創(chuàng)作”:
無論在何方面之才人,若見本然辦法,本然命題,本然樣子,或其仿佛,而將其成為實際底,此等工作我們稱之為創(chuàng)作。例如一軍事方面底才人,見一某種戰(zhàn)略底本然辦法,或其仿佛,即據(jù)之以定一作戰(zhàn)計劃;一政治方面底才人,見一關(guān)于某種政治問題之本然辦法,或其仿佛,即據(jù)之以定一政治計劃……凡此均是創(chuàng)作。[1]288
概而言之,“將本然底成為實際底”[1]289,這就是馮友蘭所認為的“才人”的“創(chuàng)作”過程。馮友蘭認為,所有類別的“才人”,無論是軍事家、政治家、科學家還是藝術(shù)家,他們在制定作戰(zhàn)計劃、整治計劃或其他時,都要具備通過“創(chuàng)作”將心中“先驗”轉(zhuǎn)化為應(yīng)世的學問的能力。
無論何種類別的“才人”,所進行“創(chuàng)作”時的心理,馮友蘭稱之為“創(chuàng)作心理”。他提出,“才人”的創(chuàng)作心理都是相似的,就像“庖丁”一般:
《養(yǎng)生主》說,庖丁云:“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竅,因其固然?!薄半m然,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1]289
馮友蘭認為,“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這是“才人”的“創(chuàng)作心理”。因為所有“本然”的東西,既然稱之為“本然”,就不能為耳目口鼻等感官所及,只能靠人的精神來把握,心領(lǐng)神會。將“本然”變成“實際”之后,“躊躇滿志”之時,“才人”便已經(jīng)脫離了其“創(chuàng)作心理”而回歸平常心理了。
馮友蘭還對“才人”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間問題進行了辨證。他認為,“才人”的“創(chuàng)作心理”都是短暫的,“才人”的“創(chuàng)作”也都是俄頃而成的:
一人之學問,可經(jīng)數(shù)年或數(shù)十年始成,但其真正創(chuàng)作,則只有一個或幾個俄頃之間。其前乎此時間所用之工夫,可以說是一種預(yù)備工夫;其后乎此時間所用之工夫,可以說是一種修補或證明工夫;俱不是創(chuàng)作。[1]288-289
舉例而言,哲學家可能窮其數(shù)年甚至數(shù)十年方有一本著作成書,但他并不是這數(shù)十年都處于“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這樣一種心理狀態(tài)之中。王守仁的龍場悟道,是一夕之間豁然貫通,領(lǐng)悟“致良知”的道理。馮友蘭認為這種“悟”,是“有見于一種本然哲學系統(tǒng)”,是“創(chuàng)作”。而在這一“悟”發(fā)生之前,王守仁所進行的工作只能稱為“預(yù)備”;此后王守仁去不斷著書立說、開壇講學來完善、弘揚“致良知”的學問,只能稱之為“修補”和“證明”,都不是“創(chuàng)作”,也不需要“創(chuàng)作心理”。
在《新原人》一書中,馮友蘭依據(jù)人對宇宙人生的覺解程度,將人生從境界上從低到高劃分為四種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
人對于宇宙人生底覺解的程度,可有不同。因此,宇宙人生,對于人底意義,亦有不同。人對于宇宙人生在某種程度上所有底覺解,因此,宇宙人生對于人所有底某種不同底意義,即構(gòu)成人所有底某種境界。[5]59
通過以上對“才人”的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在馮友蘭看來,“才人”當是人群中出類拔萃、處于較高層次的?!安湃恕笔悄軌蜃x無字天書、知曉“本然”或其仿佛,且能夠通過創(chuàng)作“將本然底成為實際底”,人生層次自當較高,似乎當處于道德境界與天地境界之間。但同時,馮友蘭也指出:“圣賢亦不必有奇才異能。奇才異能是另外一回事,與人的境界高低無干。有奇才異能底人,不必有很高底境界?!盵5]234由此,我們提出,“才人”究竟當處于何種人生境界呢?馮友蘭在《新原人》一書中給出了答案:
有此種境界底人,亦不限于只能作價值甚低底事底人。在學問藝術(shù)方面,能創(chuàng)作底人,在道德事功方面,能作“驚天地,泣鬼神”底事底人,往往亦是“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莫知其然而然”。此等人的境界,亦是自然境界。[5]63
馮友蘭認為,“才人”是屬于自然境界的。自然境界中的人,其行為是“順才”、“順習”的,做事都是出于習慣或沖動,對于所行之事的性質(zhì)、意義都沒有了解,可謂不著不察,沒有覺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先民是這一境界的代表,“才人”亦是這一境界的代表。
“才人”屬于自然境界,對這一判斷的理解需要溯源到馮友蘭對“順才”之“才”的闡釋。馮友蘭認為,“此所謂順才,其意義即是普通所謂率性”[5]61。在其哲學體系中,馮友蘭稱邏輯上的性為“性”,生物學上的性為“才”。率性,所率正是生物學上的性,故而稱之為“順才”。“順才”而行,是順應(yīng)天資,“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這正符合馮友蘭對“才人”的界定和所論及的“才人”的創(chuàng)作心理。“才人”心中先驗的存有“本然”之仿佛,這正是其“性”所決定的;“才人”將“本然”轉(zhuǎn)化為“實然”的過程中,正是一個靠精神來把握的不得不行、當止則止的行為。故而,“順才”正是對“才人”的描述。
“才人”屬于自然境界,對這一判斷的理解也需要真正弄清自然境界的核心。自然境界的核心在于對宇宙人生的沒有覺解。故而馮友蘭說,即使是智力最高的人,“才人”,其境界也可以是自然境界。也就是所謂的“自有仙才自不知”[5]96。他指出:“—個天才,對于他自己的天才,沒有自覺底時候,他的天才,亦并不是絕無發(fā)展,絕無表現(xiàn)。不過其發(fā)展表現(xiàn),都是所謂‘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盵5]97馮友蘭舉了蘇格拉底和民間歌謠為例。蘇格拉底在初受神命覺醒希臘人之時,對于自己的聰明并無自覺;民間歌謠的作者也并不覺得自己是天才,不理解其作品的藝術(shù)價值,只是順其自然唱出這些天籟之音。這些“才人”和他們的“創(chuàng)作”都是“純乎天機”的,是自然的產(chǎn)物,故而“才人”屬于自然境界。
“才人”是以天賦為主、較難達至的。故而,馮友蘭對“才人”的討論,歸根結(jié)底是為了引出“圣人”的范疇,并立足現(xiàn)實社會人生提倡“圣人”的人生修養(yǎng)功夫,這也使得其理論體系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
馮友蘭圍繞“才”的限制問題,進一步對自然境界和天地境界進行了區(qū)分。他提出,自然境界與天地境界在“才”方面的區(qū)別就在于,一個是不知道有受才的限制與不受才的限制問題,一個是沒有受才的限制與不受才的限制問題。
馮友蘭認為,“在自然境界中底人,不知其受才的限制”[5]231。對于“順才”而行的“才人”,是“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無論是行和止,都不是迫于外力的,而是順其天賦、順其自然的也就本不會做他的“才”所不能做的事情。對于“順習”而行的普通人,順習而行的事大多是人力所能及的事,力所能及則自然未達到“才”的界限,也不知道“才”的限制問題。
天地境界中的“圣人”,其行為是“事天”的,他不僅覺解了“社會的全”,更覺解了“宇宙的全”,他們“有我而無我”,“無為而有為”,“無知而有知”,達到“自同于大全”。
在天地境界中底人,知天事天者,其行為以事天贊化為目的,才大者作大事可以事天贊化,才小者作小事亦可以事天贊化。不論其才的大小,及其所作底事的大小,知天事天者都可用力以達到事天贊化的目的。所以他亦在精神上不受才的限制。[5]234
在馮友蘭看來,大全又包羅眾才,故天地境界中的人亦包羅眾才。他們從“大全”的角度來觀物觀才,并不與才比大小,而是“包羅超過之”,也就是郭象《逍遙游》注重所謂“統(tǒng)小大”,“小大雖殊,逍遙一也”,故而不存在受限問題。另一方面,天地境界中的“圣人”已經(jīng)超越實際世界的限制,亦是不受“才”之限制而得自由。
馮友蘭也批判了將自然境界和天地境界混為一談的做法。明確指出,道家意欲讓人安于自然境界而免受知道“才”的限制的痛苦雖有一定道理,但是只有天地境界之“圣人”才能真正超越“才”的限制,得到真正的自由。故而,不難推出,處于自然境界之“才人”亦當努力修養(yǎng),以成為天地境界之“圣人”為追求。
馮友蘭在《新理學》一書中,還從入“圣域”和在“圣域”的角度,直接談及了自然境界之“才人”與天地境界之“圣人”的區(qū)別,揭示了為何要“希賢”“希圣”而非“希才”。
才人只于其創(chuàng)作之俄頃,能至此境界。才人雖能入圣域而不能常在圣域,雖有圣域中之一種境界,而不能有其全境界。能常在圣域,能有圣域之全境界者,是圣人。
才人之入圣域憑其才,圣人之入圣域憑其學。才非人人可有,而學則人人可學。所以不能人人是才人,而可以人人是圣人。[1]290
馮友蘭認為,一方面,“才人”只有在“創(chuàng)作”的一瞬間,才能進入“圣人”常在的“有我而無我”、“無為而有為”、“無知而有知”的狀態(tài)。另一方面,并非人人可以成“才”,沒有一條成為“才”的后天的路徑。相較于“圣人”,“才人”需要更多的天所賦予的知識和本領(lǐng)。
“圣人”雖然境界高深,卻可以通過不懈的學習修習,格物致知以知天,窮理盡性以事天,通過“用敬”等方式,最終得以達致,也就是人人可以通過學而成“圣”,正如荀子所言“圣人者,人之所積而致”,孟子所言“人皆可以為堯舜”。故而,立足現(xiàn)實社會人生,馮友蘭更提倡“圣人”與天地為一體、同于宇宙大全,為天地立心的人生修養(yǎng),這也使得其哲學體系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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