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蓬蓬
[基本案情]李某某于2013年12月4日途徑某餃子館時突遭醉酒的吳某某等人無故尋釁及毆打。為擺脫追打,李某某用現(xiàn)場撿拾的鐵管擊打吳某某面部一下,致其輕傷。李某某因涉嫌故意傷害罪被批準逮捕并移送審查起訴。檢察機關經(jīng)審查認為,李某某為免受正在進行的不法侵害而致人輕傷,其行為屬于正當防衛(wèi),不負刑事責任,依據(jù)《刑事訴訟法》第15條第6項、第173條第1款決定對李某某不起訴。后李某某向檢察機關提出捕后不訴國家賠償申請。
《國家賠償法》第19條系國家賠償免責條款,第3項規(guī)定,依照《刑事訴訟法》第15條、第173條第2款、第273條第2款、第279條規(guī)定不追究刑事責任的人被羈押的,國家不承擔賠償責任。本案的爭議問題為,正當防衛(wèi)是否符合該條第3項規(guī)定。對此存在形式審查說和實質審查說兩種見解:形式審查說認為,辦理國家賠償案件時,對于原案事實認定、法律適用僅進行形式審查,只要不起訴決定是根據(jù)國家賠償免責條款作出的就一律不予賠償。本案中,既然檢察機關依據(jù)《刑事訴訟法》第15條第6項決定對李某某不起訴,符合《國家賠償法》第19條第3項的規(guī)定,屬于國家賠償免責情形。因此,李某某無權取得國家賠償。實質審查說認為,鑒于《國家賠償法》第19條在司法實踐中經(jīng)常遭到濫用,[1]不能因為不起訴決定系根據(jù)國家賠償免責條款作出就不予賠償,而應對原案事實認定、法律適用進行實質審查,[2]甄別不起訴決定的具體情形,判斷不起訴決定援引國家賠償免責條款是否正確,決定是否給予國家賠償。本案中,李某某的行為屬于正當防衛(wèi),檢察機關應援引 《刑事訴訟法》第173條第1款“犯罪嫌疑人沒有犯罪事實”的規(guī)定對李某某不起訴。同時,參照《人民檢察院國家賠償工作規(guī)定》第45條第3款的規(guī)定,對于“對于犯罪嫌疑人沒有違法犯罪行為的,或者犯罪事實并非犯罪嫌疑人所為的案件”,即使檢察機關依照《刑事訴訟法》第15條作不起訴處理的,也不屬于國家賠償免責情形。因此,李某某有權取得國家賠償。
檢察機關最終采納實質審查說,決定支付李某某相應的人身自由賠償金。
本案首先需探討的問題是,究竟應援引哪條法律規(guī)定對正當防衛(wèi)作不起訴處理?!缎淌略V訟法》第173條第1款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沒有犯罪事實,或者有本法第15條規(guī)定的情形之一的,人民檢察院應當作出不起訴決定?!痹摽钕禉z察機關對作法定不起訴時所應適用的法律條文,由法本身可知,作出法定不起訴的情形有二,其一是犯罪嫌疑人沒有犯罪事實,其二是有《刑事訴訟法》第15條規(guī)定的六種情形之一。本案援引《刑事訴訟法》第15條第6項決定對李某某不起訴是否妥當?
《刑事訴訟法》第15條規(guī)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不追究刑事責任,已經(jīng)追究的,應當撤銷案件,或者不起訴,或者終止審理,或者宣告無罪:(一)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不認為是犯罪的;(二)犯罪已過追訴時效期限的;(三)經(jīng)特赦令免除刑罰的;(四)依照刑法告訴才處理的犯罪,沒有告訴或者撤回告訴的;(五)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死亡的;(六)其他法律規(guī)定免予追究刑事責任的?!睂τ诘?項如何理解,有認為是指刑法、刑事訴訟法頒布后制定的法律取消了原來的某種罪或者對原來的某種罪規(guī)定免于追究刑事責任的情形;[3]也有認為是指雖然實施了達到犯罪程度的危害行為,但是根據(jù)刑法或者其他法律的規(guī)定不追究法律責任的情形。例如,由于不可抗力或者不能預見的原因造成損害結果的,不滿16周歲的人犯罪的,精神病人犯罪的,以及正當防衛(wèi)、緊急避險等情形。[4]
鑒于第6項系典型兜底條款,根據(jù)同類解釋原則,必須聯(lián)系其前列舉的情形,并以其前列舉的情形為參照,才能把握立法者意圖,準確理解兜底條款的含義。[5]顯然,無論是犯罪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不認為是犯罪的,[6]犯罪已過追訴時效期限的,經(jīng)特赦令免除刑罰的,依照刑法告訴才處理的案件,沒有告訴或者撤回告訴的,還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死亡的,[7]均以實施了犯罪行為為前提,僅因客觀原因致使國家喪失、放棄刑罰權或者實際不能行使刑罰權,故第6項應作同樣或者類似解釋。亦即,所謂“其他法律規(guī)定免于追究刑事責任的”是指按照刑法的規(guī)定,從具體犯罪要件上來看,行為已經(jīng)構成了犯罪,但由于刑法或者其他法律修訂,取消了某種犯罪或者對某種犯罪規(guī)定免于追究刑事責任。[8]在犯罪成立的條件上,無論采三階層體系還是犯罪客體、犯罪客觀方面、犯罪主體、犯罪主觀方面的四要件體系,均不否認正當防衛(wèi)即使對不法侵害人造成損害的也不成立犯罪。因此,正當防衛(wèi)不是行為已經(jīng)構成了犯罪,僅因法律的特殊規(guī)定而免于追究刑事責任,而是根本就不成立犯罪,故正當防衛(wèi)與《刑事訴訟法》第15條各項情形并不相符,亦不屬于該條第6項 “其他法律規(guī)定免于追究刑事責任的”情形。
1996年《刑事訴訟法》第142條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有本法第15條規(guī)定的情形之一的,人民檢察院應當作出不起訴決定?!睂嵺`中,對于犯罪嫌疑人沒有違法犯罪行為或者犯罪事實并非犯罪嫌疑人所為的情形,檢察機關無法援引該條直接作法定不起訴,因為上述情形無法為1996年《刑事訴訟法》第15條所涵蓋。這也曾給國家賠償案件的辦理帶來了一定的困惑,《人民檢察院國家賠償工作規(guī)定》第45條第3款才特別加以規(guī)定,上述兩種情形不屬于國家賠償免責范圍。
1999年《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第262條作了補充規(guī)定,“對于公安機關移送審查起訴的案件,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人沒有違法犯罪行為的,應當書面說明理由將案卷退回公安機關處理;發(fā)現(xiàn)犯罪事實并非犯罪嫌疑人所為的,應當書面說明理由將案卷退回公安機關并建議公安機關重新偵查?!弊罡呷嗣駲z察院對該條的釋義指出,“沒有違法犯罪行為,是指犯罪嫌疑人的行為不違法,如正當防衛(wèi)等,或者沒有實施任何與違法犯罪有關的行為?!保?]由于將案件退回公安機關處理不利于及時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2001年3月5日印發(fā)的《人民檢察院辦理不起訴案件質量標準(試行)》對此加以突破,規(guī)定“偵查機關堅持移送的”,檢察機關可以直接作法定不起訴處理。
為從根本上彌補法律漏洞,2012年修訂 《刑事訴訟法》時在第171條第1款增加了“犯罪嫌疑人沒有犯罪事實”的規(guī)定。2012年《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試行)》第141條作了相同規(guī)定,“這里的沒有犯罪事實,包括犯罪行為并非犯罪嫌疑人所為,該案所涉行為依法不夠成犯罪,以及根本不存在犯罪行為,即犯罪行為純屬虛構等情形”。[10]例如,達不到犯罪數(shù)額標準的[11,]行為屬于正當防衛(wèi)或者緊急避險的。[12]
上述修法歷程表明,正當防衛(wèi)屬于犯罪嫌疑人沒有犯罪事實的情形。
需要指出的是,即使從《國家賠償法》第19條第2項和第3項的立法設計看,正當防衛(wèi)亦不屬于國家賠償免責情形。
《國家賠償法》第19條第2項規(guī)定的是,依照《刑法》的有關規(guī)定“不負刑事責任的人被羈押的”,國家賠償免責。例如,《刑法》第17條規(guī)定的是無刑事責任能力人,第18條規(guī)定的精神病人。第3項則規(guī)定是依照《刑事訴訟法》有關規(guī)定“不追究刑事責任的人被羈押的”,國家賠償免責。例如,《刑事訴訟法》第173條第2款規(guī)定的是相對不起訴,第273條第2款規(guī)定的是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附條件不起訴、第279條規(guī)定的是和解公訴案件的相對不起訴。而《刑法》第20條對正當防衛(wèi)的法律后果規(guī)定為“不負刑事責任”,與無刑事責任能力人和精神病人的法律后果完全相同,且兩者均系依照《刑法》的有關規(guī)定不負刑事責任。顯然,如果立法者認為正當防衛(wèi)屬于國家賠償免責情形,應直接規(guī)定在第19條第2項中,而不必大費周折地通過援引《刑事訴訟法》第15條第6項進而認為符合第3項規(guī)定的免責情形。
綜上所述,本文認為,正當防衛(wèi)人李某某的行為屬于“犯罪嫌疑人沒有犯罪事實”,其有權獲得國家賠償。
注釋:
[1]譚立:《刑事賠償免責事由的濫用及其規(guī)制——以〈國家賠償法〉第19條第3項為視角》,載《公正司法與行政法實施問題研究(下冊)》,第1515-1525頁。該文總結了免責條款在實踐中被濫用的情形。
[2]《人民檢察院國家賠償工作規(guī)定》第45條第1款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在辦理刑事賠償案件時,發(fā)現(xiàn)檢察機關原刑事案件處理決定確有錯誤,影響賠償請求人依法取得賠償?shù)?,應當立案復查”。由此可見,在辦理刑事賠償案件時可以對原案的處理決定是否正確一并實質審查,尤其是該處理決定可能影響賠償請求人的賠償權利時。
[3]程榮斌:《刑事訴訟法(第 3 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8頁。
[4]姜偉等:《公訴制度教程》,中國檢察出版社2007年版,第246頁。
[5]張明楷:《刑法分則的解釋原理(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9頁。
[6]在六項規(guī)定中,只有第一項屬于實體性規(guī)定,其他五項均屬程序性規(guī)定。關于第一項的含義及國家賠償問題,理論和實踐爭議較大,參見唐明:《“不認為是犯罪”與國家賠償問題反思》,載《法律適用》2013年第3期。
[7]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241條第9項的規(guī)定,被告人死亡的,根據(jù)已查明的案件事實和認定的證據(jù),能夠確認無罪的,應當宣判被告人無罪,而非裁定終止審理。在審查起訴階段,犯罪嫌疑人死亡的,亦應作相同的限縮解釋,如根據(jù)已查明的案件事實和認定的證據(jù)能夠確認無罪的,則應認定“犯罪嫌疑人沒有犯罪事實”而作不起訴處理。故《刑事訴訟法》第15條第5項亦應限于犯罪嫌疑人死亡時無法確定其已構成犯罪的情形。
[8]例如,自2014年1月1日起《人體損傷程度鑒定標準》開始實施,導致部分故意傷害案件中被害人的損傷程度按照新標準達不到輕傷,檢察機關只能以行為不構成犯罪的法定不起訴。此種情形即符合《刑事訴訟法》第15條第6項的規(guī)定,國家不承擔賠償責任。
[9]李忠誠:《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釋義與法律文書適用指南》,中國檢察出版社1999年版,第440頁。
[10]孫謙:《〈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試行)〉理解與適用》,中國檢察出版社2012年版,第296頁。
[11]孫謙:《新刑事訴訟法條文精解與案例適用》,中國檢察出版社2012年版,第239頁。有觀點認為,這種情形作出法定不起訴時,應援引《刑事訴訟法》第15條第1項“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不認為是犯罪”的規(guī)定,屬于國家賠償免責情形。參見最高人民檢察院刑事賠償工作辦公室:《國家刑事賠償法律解讀》,中國檢察出版社2010年版,第87頁。
[12]陳國慶:《〈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最新釋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