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津
(武警警官學院 四川 成都 610213)
正如湯因比所言,20世紀是大戰(zhàn)與恐怖的時代,人類苦難深重的時代,是以理性和啟蒙精神崩潰為特征的“動亂年代”,而施米特和韋伯更是深刻地指出:“世界大戰(zhàn)不純粹是狗咬狗的戰(zhàn)爭”,而是價值領(lǐng)域的“諸神之戰(zhàn)”。尼采在他的《快樂的知識》中大聲宣講“上帝死了”,而早于尼采20年出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很早就焦慮地預感到了現(xiàn)代性的危機與困境,產(chǎn)生了對于理性與現(xiàn)代性的置疑,他的小說世界營造出現(xiàn)代性的種種生存危機,這些深刻且發(fā)人深思的圖景不僅是現(xiàn)代性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還是作家個人內(nèi)在心境的投射與思想的探索。
利奧·施特勞斯曾在《現(xiàn)代性的三次浪潮》指出:“現(xiàn)代性的危機表現(xiàn)或者說存在于這樣一宗事實中:現(xiàn)代西方人再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再也不相信自己能夠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壞的,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能夠知道什么是正義(just)的或者好的(good)或者最好的(best)社會秩序……什么是現(xiàn)代性的特點呢?按照一種相當通行的想法,現(xiàn)代性是一種相當世俗化了的
圣經(jīng)信仰;彼岸的圣經(jīng)信仰已經(jīng)徹底此岸化了。簡單不過的說:不再希望天堂生活,而是憑借純粹人類的手段在塵世上建立天堂。”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地下室手記》中塑造了地下室人的形象,這也是他在此后的其他小說中塑造的一系列“地下室人”的始祖?!巴铀纪滓蛩够肛熕敃r的自然科學,因為它只看到被感知的東西,表現(xiàn)在感性中的東西。因此,它只能把握整個現(xiàn)實的很小部分??茖W無視精神世界,它的某些代表有時甚至懷著仇恨的情緒否棄精神世界,否棄人這個存在物的另一半更高級的世界?!?/p>
人類醉心于對自然科學的研究,啟蒙思想家也在贊美人的創(chuàng)造力,對個人完美的不懈追求。他們熱衷于激烈的變化,并將短暫、偶然以及破碎作為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必要條件和理應付出的代價。由此,諸如公平平等、普遍理性的價值觀念不斷涌現(xiàn)。對理性的盲目崇拜與啟蒙精神的大肆宣揚要最大限度地追求人自身的利益和實現(xiàn)人自身的價值,必然形成對信仰的流放與驅(qū)逐。
很多人說是尼采殺死了上帝。尼采的確有很多關(guān)于“上帝死了”的論述,最著名的一段是《快樂的科學》卷三第125節(jié)通過瘋子之口喊出?!坝袀€瘋子,他在大白天手提燈籠,跑到市場上,一個勁兒呼喊:‘我找上帝!我找上帝!’那里恰巧聚集著一群不信上帝的人,于是他招來一陣哄笑?!谑钳傋訉δ侨骸恍派系鄣娜恕f道:‘……上帝死了!永遠死了!是咱們把他殺死的!……’”
其實,最早提出“上帝死了”的思想者并不是尼采,比尼采年長20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在他《死屋手記》中也曾描述過“殺死上帝”的片段。
這兩個宣講“上帝死了”的故事無疑都帶有某種寓言的意味?;蛟S尼采的寓言中被殺死的上帝并非真的上帝,而是那些自以為沐浴在理性之光下不信上帝的人意識中的上帝。而尼采筆下的瘋子在大白天打著燈籠尋找上帝也是一個隱喻。
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人物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宣揚自己就是上帝,就是神?!犊ɡR佐夫兄弟》中也有類似的情節(jié),有魔鬼誘惑伊凡“變神”的一段。魔鬼對伊凡這樣說:“良心!什么是良心!良心是我自己做的。我干嗎要受它折磨?那全是由于習慣。由于七千年來全世界人類的習慣。所以只要去掉這習慣,就能變成神了?!薄吧系鬯懒恕?人受到魔鬼的誘惑,理直氣壯地認為人能夠取代上帝的位置,成為神,成為自己的主宰。
陀思妥耶夫斯基終其一生都在思考與追問上帝的問題,他筆下的不少經(jīng)典人物都在討論上帝的問題,他們在追問上帝是否存在以及如果上帝死了,作為偶在的人如何生活下去等問題。“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過,自己一生都在思考上帝是否存在。從他最后的著作來看,明確結(jié)論是:上帝存在。然而,這個結(jié)論在伊凡的詰難面前顯得極為脆弱、蒼白,詆毀上帝之言看起來是無法反駁的。拉斯柯爾尼科夫質(zhì)問索尼婭‘上帝答謝你,給你做了什么呢?’到伊凡時,質(zhì)問已經(jīng)變成一種確信的決斷:‘歸根結(jié)蒂,我還是不能接受上帝的世界,即使知道它是存在的,我也完全不能接受它,你要明白,我不是不接受上帝,我是不接受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而且決不能答應去接受它’陀思妥耶夫斯基拿出了什么有力的思想與詆毀上帝之言抗辯?梅思金、阿遼沙維護上帝信仰有說服力的抗辯在哪里?他們至多用自己的愛的行為來證明上帝存在,但伊凡們完全有理由把這類行為判為偽善、欺騙、怯懦或自欺欺人,一如基里洛夫所抨擊的那樣?!蓖铀纪滓蛩够谒摹度耗А分兴茉炝艘幌盗械叵率胰宋?他們個個都儼然是研究上帝和人的哲學家,不但如此,他們還是踐行自己思想和理論的實踐者,基里洛夫就是其中的一個。后世的哲學家加繆在談論基里洛夫的自殺問題時,認為基里洛夫是“邏輯的自殺者”,他在其著作《西緒福斯神話》中曾這樣發(fā)問:“(基里洛夫)為什么要自殺,為什么在獲得自由之后還要離開這個世界?”“基里洛夫說:‘我用了三年的時間尋找我的神性的標志,這標志就是獨立?!藗儚拇丝闯龌锫宸虻那疤岬囊饬x:‘如果上帝不存在,我就是上帝?!蔀樯系?只不過是在這個地球上自由,不為一種永生的東西服務。當然,這首先是從這種痛苦的獨立中得出一切結(jié)論。如果上帝存在,一切就都取決于他,而我們就絲毫也不能違抗他的意志。如果他不存在,一切就都取決于我們。對基里洛夫和對尼采來說都一樣,殺死上帝,就是自己成為上帝——這是這個地球上實現(xiàn)福音書所說的永恒的生活?!被锫宸蜃詺⒘?他是在自己一系列理論證明引導下選擇的自殺,上帝死了,在他的邏輯中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如果”的假設,而是一個真命題。他陷于內(nèi)在邏輯的無限深淵,他也反省過上帝是必須的,應該存在上帝;但他內(nèi)心卻認定沒有上帝,也不可能有。這才是現(xiàn)實的殘酷,作為一個無神論者知道沒有上帝何以自處于這個毫無根基,缺乏依據(jù)的荒誕虛無的世界之中?
上帝死了,也許并不會因為反復重復而變得更加真實。但“上帝死了”帶給這個世界的是怎樣的后果呢?是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這樣的“彌賽亞”領(lǐng)導的種族滅絕的戰(zhàn)爭還是現(xiàn)代版的神權(quán)政治?人們一旦開始思考上帝是否存在這些問題,一旦用有限的理性來思考理智無法把握的領(lǐng)域就會茫然不知所措,陷入理性的無底深淵。人們一旦關(guān)閉了上帝信仰這扇門,其他許多門就會向人們開啟。你會選擇哪一扇?是作為解毒劑的無神論抑或是把人超越入空洞的無神論?選擇像伊凡那樣用卡拉馬佐夫式的下流力量來對抗這個荒誕虛無的現(xiàn)代性世界?還是選擇“什么都可以做”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超人意志來征服這個充滿欲望和罪惡的世界?抑或你還有其他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