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永輝
(南京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23)
蘇軾詩地理研究有助于蘇軾詩研究的深化。蘇軾詩中所見地理與其原型具有密切及復雜的關系,詩與其相關的地理共同形成詩的價值。在詩地理中,地理形象變?yōu)槲膶W意象,地理環(huán)境變?yōu)槲膶W意境,從而使得詩中的地理與地理的文學書寫存在偌大的差距。蘇詩地理研究需要從兩個層面著手:文獻考據(jù)和現(xiàn)地考察。文獻考據(jù)是還原蘇詩地理的主要方式,現(xiàn)地特別是遺址作為考察蘇詩地理的補充手段,對于還原詩地理能夠提供現(xiàn)場體驗和感性認知,而僅憑文本則是很難真正理解蘇詩的價值。詩地理研究中的現(xiàn)地考察在杜詩研究中取得的成果尤為引人注目。1978年,蕭滌非任《杜甫全集校注》主編,率領校注組沿當年杜甫行蹤實地考察,完成《訪古學詩萬里行》。簡錦松為深入解讀杜甫夔州詩,至奉節(jié)縣進行現(xiàn)地研究,歷時二十余日,完成《杜甫夔州詩現(xiàn)地研究》。目前對于蘇詩的現(xiàn)地考察卻比較薄弱,杜詩地理研究對蘇詩地理考察具有重要參考價值。蘇軾鳳翔詩所見下馬磧及南山僧人形象是蘇詩地理研究的典型范式。本文以傳世文獻與遺址調查相互印證,考察蘇詩中下馬磧、懷賢閣的地理位置,即文學中的地理,進一步考察蘇軾在南山一帶的行跡及所見僧人形象,即地理的文學書寫。
北宋嘉祐六年(1061)十二月至治平元年(1064)十二月,蘇軾以將仕郎大理寺評事、簽書鳳翔府節(jié)度判官廳公事,留下許多詩作,而其此間所作詩稱為鳳翔詩。嘉祐八年(1063),蘇軾因為鳳翔府久不下雨,出禱磻溪,故而有了蘇軾在鳳翔府的第二次南山行游。蘇軾由府城出發(fā),并于七月二十四日宿于虢縣。二十五日晚,蘇軾自虢縣渡渭水,宿于僧閣曾舍。二十六日五更起行,至磻溪時,天尚未明。當日自磻溪往陽平,憩于麻田青峰寺之下院翠麓亭。二十七日,蘇軾自陽平沿渭水東行至斜谷,陽平在渭北,斜谷在渭南,其間必渡渭水。晚上住宿于南山深處的蟠龍寺。次日,蘇軾北行至下馬磧,并在位于下馬磧的北山僧閣休息,而后返回府城。
蘇軾鳳翔詩中主要有兩首述及斜谷一帶的地理,即《二十七日自陽平至斜谷,宿于南山中蟠龍寺》和《是日至下馬磧,憩于北山僧閣。有閣曰懷賢,南直斜谷,西臨五丈原,諸葛孔明所從出師也》。后詩云:
南望斜谷口,三山如犬牙。西觀五丈原,郁屈如長蛇。有懷諸葛公,萬騎出漢巴?!櫿叭o間,勢若風卷沙。一朝長星墜,竟使蜀婦髽。山僧豈知此,一室老煙霞。往事逐云散,故山依渭斜。[1]254
至于下馬磧及懷賢閣等處,地涉蘇軾鳳翔府之行跡,事關蜀漢北伐及宋金戰(zhàn)爭,文獻雖有記載,卻四顧茫然,不知所在,或語焉不詳。《蘇軾全集校注》引《元豐九域志》卷三注釋為“岐山縣有馬磧鎮(zhèn),或即下馬磧”[1]254,然而并未注明其具體位置。
其中地名也泄露出地貌特征。磧之本義為水中沙堆,引申為沙漠。下馬磧離斜谷口不遠,而斜水注入渭水,地近河靠水,渭水流淺沙深,易成灘涂。故下馬磧當在斜水與渭水交匯一帶。蘇軾所謂“顧瞻三輔間,勢若風卷沙”亦可與之印證。蘇轍《八陣磧》云:
區(qū)區(qū)落褒斜,軍旅無闊步。中原竟不到,置陣狹無所。茫茫平沙中,積石排隊伍。獨使后世人,知我非莽鹵。奈何長蛇形,千古竟不悟。[2]7
其詩雖然主要寫與諸葛亮相關的夔州八陣磧,然而蘇轍筆鋒一轉,寫到諸葛亮布陣褒斜,表明二地依然有相似之處。《(宣統(tǒng))郿縣志》*此本清朝宣統(tǒng)二年(1910)陜西圖書館鉛印,李帶雙原本,沈錫榮增補。卷首“附錄張志八景”云:
武侯陣法。案,八陣磧不聞在五丈原。劉《(郿)志》已涉附會。今五丈原隸岐山,亦不隸郿也。八景,土人所樂言,故錄取于此。[3]11
諸葛亮在褒斜積石為陣,“落”則暗示北伐悲劇,長蛇與積石均語涉雙關。蘇轍“茫茫平沙”書寫此地狹窄多沙之地貌特征,合于五丈原一帶地貌,故磧?yōu)橐环N與地貌和軍事均有關系的地形單元,且與諸葛亮北伐密切相關。
《唐會要》六十一“館驛條”云:“寶歷二年(826)二月,鳳翔隴州觀察使上言:當管緣興元新回斜谷路,創(chuàng)置驛三所。岐山縣南界,置渭陽驛。郿縣北界,置過蜀驛。寶雞縣南界,置安途驛。其月山南西道觀察使上言,當?shù)佬轮菩惫?,其中須置館驛,及創(chuàng)驛右界名者三。”[4]1064郿縣北界過蜀驛在斜谷一帶,為秦蜀必經(jīng)之處,下馬磧及懷賢閣即在附近,而其初創(chuàng)為館驛則可追溯至是時。
蘇詩之外還有一些史志文獻提及是處。宋王存《元豐九域志》稱岐山縣轄馬磧鎮(zhèn)[5]122。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卷十五之17云:
鳳翔府舊在(府)城及盩厔、寶雞、岐山、扶風、普潤、郿、虢縣、橫渠、岐陽、馬磧、陽平、洛谷、清平、赤谷十五務,歲四萬二千一百四十八貫。[6]6313
此處原寫“馮磧”,形近而訛,該書據(jù)《元豐九域志》卷三校改。該書卷十九之8云:
鳳翔府舊在(府)城及寶雞、麟游、普潤、扶風、盩厔、岐山、郿、虢縣、崔模、馬磧、橫渠、清平、斜谷、清秋、法喜、武城、陽平、岐陽、駱谷、磑十、平故、赤谷、長青、閏西鎮(zhèn)二十五務,歲二十三萬一千七百八十八貫。[6]6401
“務”與財稅相關,以上二條材料提及鳳翔府重要經(jīng)濟中心均有馬磧,可見其地位之重要?!短藉居钣洝贩Q“斜城,在渭水南一里”[7]639。
南宋時期,宋金關中交戰(zhàn)。紹興十年(1140),楊政派劉興統(tǒng)領兵馬攻破郿縣。金軍自馬磧寨而來救援,劉興伏擊金軍?!端螘嫺濉け肪硎闹?2條云:
八月十四日一更,直抵郿縣城下,分遣將兵攻破郿縣,掩殺賊兵,盡走窟穴,奪到牛、驢、馬。磧寨金賊前來救援,遣兵遏伏,軍馬邀擊,敗走,追過渭河北。[6]8896
此處標點若可兩讀,又可斷為“奪到牛、驢,馬磧寨金賊前來救援”。若奪取“牛、驢、馬”,馬貴而牛賤,何以牛前而馬后,似不合情理,況磧寨不可解。戰(zhàn)時,馬磧稱寨不為鎮(zhèn),當其有地利之便。揆之地形,寨在河口之地,理所應當。
元脫脫《金史》卷二十六《地理志》稱岐山縣有馬跡鎮(zhèn)[8]645。元代岐山縣共分尚善、懷賢、崇德、棲鳳四鄉(xiāng)。明萬歷五年(1577)編戶二十九里。十八年(1590),全縣分四鄉(xiāng),分別為鸑鷟鄉(xiāng)、望云鄉(xiāng)、永豐鄉(xiāng)、陽遂鄉(xiāng),凡二十九里。其中永豐鄉(xiāng)為元代崇德鄉(xiāng),凡統(tǒng)七里,分別為:義豐里、興福里、懷仁里、懷賢里、馬磧里、諸葛里、落星里。馬磧之名仍然延續(xù),且與懷賢相連。明趙亭瑞、馬理纂修《(嘉靖)陜西通志》*明朝嘉靖二十一年(1542)刻本。卷三《土地》“鳳翔府”條下有“同峪渡、高店渡、馬磧渡、魯班橋、潤德橋、便驛橋”[9]等。此橋渡自南而北排序,同峪為南山谷口,今高店北隔渭河與蔡家坡相鄰,魯班橋在縣東,故馬磧渡或在蔡家坡渭水之上。
《(雍正)陜西通志》表明“羅局鎮(zhèn),在(岐山)縣東南三十五里”,該書又引《金史·地理志》認為“羅局鎮(zhèn)在馬磧里,疑即馬磧鎮(zhèn)”[10]473。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關中勝跡圖志》:“羅局鎮(zhèn)在馬跡里,蓋即馬跡鎮(zhèn)?!盵11]548元脫脫《金史》卷二十六《地理志》亦稱岐山縣有馬跡鎮(zhèn),此處跡與磧形近而混,當以磧?yōu)槭?。今岐山縣棗林鎮(zhèn)有羅局村,依然屬于交通樞紐,位于原上。原下本為郿縣馬家鎮(zhèn),原稱馬家原。
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岐山望云鄉(xiāng)改名中水鄉(xiāng),永豐鄉(xiāng)改名懷賢鄉(xiāng)。各鄉(xiāng)轄里未變,直至民國。清胡升猷修、張殿元纂之《(光緒)岐山縣志》*清朝光緒十年(1884)刻本。,其中記載政區(qū)變遷甚詳。該書卷二《建置》云:
懷賢鄉(xiāng)東南至于羅局鎮(zhèn)為懷仁里。……懷仁之南為馬磧里。距縣東南四十里,凡四十三村莊:圣音寺、永樂堡、桃園堡、龔劉村、霄家村、羅家臺、霄家、東莊、水橋村、賈家村、行神村、虎王村、牛總營、南莊、永樂坡、三刀嶺、二郎溝、永樂窯、行神廟、吳家臺、永樂、老窯、合龍寺、??偁I、牛總營、北莊、趙家村、華家寨、新莊村、唐家?guī)X、姚旗寨、王旗寨、王喜寨、龍灣村、新甯團莊、蔡官寨、鐵樓寺、柳家莊、范家莊、胡家營、槐石灣、安樂寨、中興堡。[12]32
羅局之南為馬磧里。據(jù)該志前附《岐山縣疆域圖》[12]12,馬磧里依據(jù)渭水分馬磧北里和馬磧南里。馬磧南里在五丈原、斜水之東。馬磧北里則延伸至北原上,即磧雍原一帶。據(jù)該書卷二《建置》稱懷賢鄉(xiāng)西南為懷賢里,距縣東南二十里[12]32??梢姡瑧奄t里在今陜西省寶雞市岐山縣雍川鎮(zhèn)一帶,位居磧雍原(一說為積石原)上,南至原邊。由今之地名推測,懷賢里在北原上,與懷賢閣之地已經(jīng)漸行漸遠,甚至名不副實。馬磧里位于今陜西省寶雞市岐山縣蔡家坡鎮(zhèn)東北部一帶,位于磧雍原下。
光緒《岐山縣志》卷二《建置》云:“第十六團武侯城堡。前連五丈,后接斜峪,地勢險峻。舊有武侯城遺址。歷年來,數(shù)百家并力修筑。此方之民,賴以保全。”[12]33光緒《岐山縣志》卷二《建置》云:“馬磧南里安樂堡修倉三間,馬磧北里桃園堡修倉三間。”[12]29今有蔡家坡鎮(zhèn)安樂村,原安樂鎮(zhèn)所在地。蔡家坡桃源村,位于渭河北。
民國二十三年(1935),改里為鄉(xiāng),全縣劃為六區(qū)三十一鄉(xiāng)。其中,第五區(qū)駐蔡家坡鎮(zhèn),轄六鄉(xiāng):懷仁鄉(xiāng)、牛營鄉(xiāng)、馬磧鄉(xiāng)、通津鄉(xiāng)、石樓鄉(xiāng)、渭陽鄉(xiāng)。據(jù)民國二十四年(1936)陜西陸地測量局圖[13]2,岐山縣北馬磧鄉(xiāng)在渭水北,南馬磧鄉(xiāng)在渭水南。
田惟均修、白岫云纂《(民國)岐山縣志》*此本為田惟均修、白岫云纂,民國二十四年(1935)西安酉山書局鉛印。卷九《藝文志》引明代岐山知縣傅鋌《斜谷水沈公渠記》云:“遵汧水而南,逾磻溪,歷馬磧,至斜谷口?!盵14]448時至清代此條道路依然可行,所不同者,文中所行方向稍有差別,大致則不差。
由此可知,下馬磧一帶位于斜谷水與渭水交匯處,基本上位于岐山縣蔡家坡鎮(zhèn)、棗林鎮(zhèn)與眉縣常興鎮(zhèn)交界處。今觀其形,渭水北斜水東一帶地勢開闊平坦,較有縱深度,且有山川之險,適合作為攻防之地,此種地形多沙,并不適合形成聚落,以至于后來逐漸消失于文獻中,竟然不考。據(jù)蘇軾“是日至下馬磧,憩于北山僧閣”之言下意,原下為下馬磧,原上則為上馬磧。地貌與詩文描述相符。
《蘇軾全集校注》引《鳳翔府志》卷一稱“懷賢閣,(岐山)縣東南三十里”。南宋紹興年間,胡士將《酹江月》有“拜將臺欹,懷賢閣杳,空指沖冠發(fā)”[15]941詞句,可知至遲南宋懷賢閣已經(jīng)不可追考。明劉九經(jīng)纂、清陳超祚續(xù)修《郿志》*此本為劉九經(jīng)纂修,陳超祚續(xù)修,明朝萬歷二十九年(1601)刻,順治、康熙年間遞修。認為懷賢閣在眉縣斜谷口?!?雍正)陜西通志》引《郿縣志》云:
蓋諸葛亮欲伐魏,用流馬傳運谷中,故先治邸閣于此。后人因建懷賢閣。東北有積石原,為諸葛亮與司馬懿交戰(zhàn)之處。[10]312
懷賢閣或為邸閣,賢為諸葛亮?!度龂尽肪砣妒駮吩疲骸?建興)十一年(233)冬,(諸葛)亮使諸軍運米,集于斜谷口,治斜谷邸閣。”[16]896由此可知,此閣乃因諸葛亮而得名。懷賢閣在斜谷北五丈原東,今石頭河水庫壩前有懷賢閣遺址,然建筑已經(jīng)蕩然無存。
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提及蘇軾“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2]1422。蘇軾對寺院抱有極其強烈的興趣,此種熱情在詩文中有著明顯之表現(xiàn)。
蘇軾南山之旅多食宿于寺觀。蘇軾《二十七日自陽平至斜谷,宿于南山中蟠龍寺》云:
橫槎晚渡碧澗口,騎馬夜入南山谷。谷中暗水響瀧瀧,嶺上疏星明煜煜。寺藏巖底千萬仞,路轉山腰三百曲。風生饑虎嘯空林,月黑驚麏竄修竹。入門突兀見深殿,照佛青熒有殘燭。愧無酒食待游人,旋斫杉松煮溪蔌。板閣獨眠驚旅枕,木魚曉動隨僧粥。起觀萬瓦郁參差,目亂千巖散紅綠。門前商賈負椒荈,山后咫尺連巴蜀。何時歸耕江上田,一夜心逐南飛鵠。[1]352
蘇軾此行原是至磻溪,事畢繼續(xù)東行,二十七日,蘇軾自陽平沿渭水東行至斜谷。晚上住宿于南山深處的蟠龍寺。詩中首先敘述了蘇軾在蟠龍寺留宿,寺院在南山中,而且寺中住有和尚,因為蘇軾受到僧人招待。半夜僧人沒有準備食物,臨時砍斫杉松先煮溪蔌,可見住宿條件亦不如人意,下榻之處也只有板閣。飲食條件亦十分艱苦,沒有酒食,次日齋飯也只有稀粥。
蘇軾將此情境遙寄蘇轍。蘇轍《次韻子瞻宿南山蟠龍寺》回應:“行投野寺僧已眠,扣門無人狗出縮。號呼從者久嗔罵,老僧下床揉兩目。釜中無羹甑實盡,愧客滿盎惟脫粟??蛠硪堰h睡忘覺,僧起開堂勸晨粥?!盵2]35釜甑中已經(jīng)沒有現(xiàn)成的糧食了,僧人見有人來,慌忙脫粟,其中僧人的愧疚之情顯而易見。由于蘇軾行路已久,故而晚上睡覺十分沉重,早晨天亮仍然沒有醒來。不難看出南山行走條件之艱難。
蘇轍在《次韻子瞻麻田青峰寺下院翠麓亭》中記載了南山中另一座寺院的飲食條件:“饋食青蔬軟,流匙細粟翻?!盵2]34下榻寺院飲宿條件之艱苦,蘇軾、蘇轍溢于言表的抱怨,以及此路的人跡罕至,均暗示出南山佛教寺院的衰落。從這些詩句可以看出,南山一帶寺院早餐多為稀粥,僧人現(xiàn)成的脫粟工作則可以看出北宋鳳翔府南山一帶尚出產(chǎn)粟。蘇軾花費如此代價來訪斜谷口,所遇卻殊不如人意。
南山僧道的形象與蘇軾的期待形成鮮明的對比。二十八日,蘇軾北行至下馬磧,并在位于下馬磧的北山僧閣休息。至于北山僧閣,估計宋時已經(jīng)改為僧舍。蘇軾至斜谷下馬磧北山僧閣,閣雖有僧,寺卻連名亦無,可知并非名寺,只不過途中歇腳之處而已。蘇軾《是日至下馬磧,憩于北山僧閣。有閣曰懷賢,南直斜谷,西臨五丈原,諸葛孔明所從出師也》云:
有懷諸葛公,萬騎出漢巴。吏士寂如水,蕭蕭聞馬楇。公才與曹丕,豈止十倍加。顧瞻三輔間,勢若風卷沙。一朝長星墜,竟使蜀婦髽。山僧豈知此,一室老煙霞。往事逐云散,故山依渭斜。客來空吊古,清淚落悲笳。[1]254
詩中對僧人的不屑之情溢于言表。蘇軾在北山僧閣,遙望五丈原,追思諸葛亮北伐的悲壯豪情。此情此景與寺僧交流,竟無知音共鳴,何談促膝長談。稍顯氣憤的蘇軾斥之“一室老煙霞”,遠道而來也只能“客來空吊古”。蘇轍《次韻子瞻麻田青峰寺下院翠麓亭》云:“走馬紅塵合,開懷野寺存?!盵2]34以至于蘇軾游完大秦寺,蘇轍所和《大秦寺》詩稱關中一帶“山平堪種麥,僧魯不求禪”[2]40。北宋南山佛教已現(xiàn)衰頹之相。更為可惜的是,歷史上留下的大量遺存,連懷古之人也消失殆盡了。
離開關中后,蘇軾所寫《宸奎閣碑》提及北方僧人頗為不滿,或許這些經(jīng)歷多少影響了蘇軾的判定:
是時北方之為佛者,皆留于名相,囿于因果,以故士之聰明超軼者皆鄙其言,詆為蠻夷下俚之說。[17]609
蘇軾之所以有如此感慨來源于自己與孔明當年相似的心境。諸葛亮星隕異鄉(xiāng),成千古之恨。蘇軾《壬寅二月,有詔令郡吏分往屬縣減決囚禁。自十三日受命出府,至寶雞、虢、郿、盩厔四縣……》云:
分縣傳明詔,循山得勝游。蕭條初出郭,曠蕩實消憂。薄暮來孤鎮(zhèn),登臨憶武侯?!?十三日宿武城鎮(zhèn),即俗所謂石鼻寨也,云孔明所筑。)……聞道磻溪石,猶存渭水頭。……誰言董公健,竟復伍孚仇?!缴勌?,一見駐行騶。鼓角誰能試,風雷果致不。(……道過太白山,相傳云,軍行鳴鼓角過山下,輒致雷雨。山上有湫甚靈,以今歲旱,方議取之?!侨沼纬缡ビ^,俗所謂樓觀也。乃尹喜舊宅。)[1]199-201
南山為形勝之所在,蘇軾對其充滿期待。因為許多遺址在歷史上曾經(jīng)顯赫一時,如磻溪石、郿鄔、太白等,蘇軾早有耳聞,后又目睹,而在與當?shù)厝说慕涣髦?,蘇軾了解到許多遺跡之傳說及其俗稱。正是在蘇軾實際游覽過程中,形成了對南山人文景觀衰退形象的認知,而且也對北方佛教有較為深入之認識。
綜上所述,蘇軾在鳳翔府南山行游的過程中,先后住宿于南山蟠龍寺、下馬磧北山僧閣,而此地正好處于諸葛亮北伐時的斜谷、五丈原一帶。下馬磧位于今岐山縣蔡家坡鎮(zhèn)、棗林鎮(zhèn)與郿縣常興鎮(zhèn)交界處。蘇軾在下馬磧北山僧閣遙望懷賢閣,而在與寺僧接觸中,卻無法找到論古的知音,南山一帶佛教及其文化衰落之跡由此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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