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維坤
(華南師范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意向性被一般地被看成是意識的一種特征,這是對意向性和意識關系的簡單概括,但這種概括太簡單而不全面。其實,在意向性和意識研究的文獻中,對意識和意向性的關系有不同說法,這些不同說法中尤其以胡塞爾和塞爾為代表。筆者在此試圖對這兩種不同說法進行比較研究,以澄清不同說法的特點。
胡塞爾的整個哲學工作就是對意識體驗的分析。這種工作可以合理地(雖然不是全面地)被稱作“意向分析”。因為在胡塞爾看來,意向性就是意識的本質特征和本質結構,“意向性是在嚴格意義上說明意識特性的東西?!盵1]210因此每個意識都是意向的。意向性在胡塞爾現(xiàn)象學中有兩種含義:一是意識構造對象;二是意識指向對象。前者表現(xiàn)在意識的客體化行為中,后者則表現(xiàn)在所有意識行為(客體化行為與非客體化行為)中。非客體化行為雖不構造對象,但也指向對象。因此,我們可以將胡塞爾的意向性概念分為兩個層次:廣義的意向性和狹義的意向性。狹義的意向性指意識的構造功能;廣義的意向性則包括意識的構造功能和意識的指向功能。胡塞爾與塞爾的不同在這點上很突出。在塞爾那里,意識的構造行為是不被承認的。而在胡塞爾那里,這種行為要比意識的指向行為更為重要?!耙庾R總是關于某物的意識”這句話不僅僅表明了意識的“關于性”;而且還表明其中所關于的東西不是零散的感覺材料,而是以整體的對象形式呈現(xiàn)的“某物”。這種作為整體對象的某物就是意識的構造成就。在“意識總是關于某物的意識”這句話中,他更強調的是“某物”而不是“關于”。意向性構成意識對象的過程也被稱為“立義”?!耙庾R活動之所以能夠構造出意識對象,是因為意識活動具有賦予一堆雜多的感覺材料(立義內容)以一個意義,從而把它們統(tǒng)攝為一個意識對象的功能。因此,意識,首先是感知性的意識的最基本意向結構就在于:將某物立義為某物?!盵2]
關于“立義”這個胡塞爾用以標識現(xiàn)象學意向性特征的概念,我們以感知一個不透明的墨水瓶為例予以說明。當我們在感知一個墨水瓶時,我們會獲得各種感覺,它們可能是色彩、大小、軟硬、冷暖等等。我們在看這個墨水瓶時,總是從某個角度去看,在不同的角度,會獲得墨水瓶的不同側面。我們不可能同一時間看到墨水瓶的所有側面。因為從理論上說,視角無限多,側面也無限多,但同一時間我們只能有一個視角?;谠醣唤o予意識的東西來說,我們只感知到各個側面和感覺材料。但事實上,我們一眼就能斷定看到的是一個墨水瓶,而不是一堆雜亂的感覺材料和不同側面。這是因為意向性在我們“感—知”過程中對一堆雜亂的感覺材料和不同側面進行了統(tǒng)攝和立義,使其成為一個完整的墨水瓶。如胡塞爾所說,“我們在感覺這個類型中可以獲得某個系列的體驗,它們以這樣或那樣被規(guī)定的排列順序而從感性上被統(tǒng)一化,并且,在它們之中滲透了某種賦予它們以客觀意義的‘立義’行為特征。正是這個行為特征才使一個對象,即這個墨水瓶,以感知的方式顯現(xiàn)給我們。”[3]總之,意向性的構造活動就是立義活動加之于立義材料或立義內容構造出立義對象。這是意向性的基本結構。
在胡塞爾那里,意向性具有多種類型。胡塞爾在布倫塔諾對心理現(xiàn)象三分(表象、判斷和情感活動)的基礎上,用“客體化行為”和“非客體化行為”的兩分開始意識體驗分析。胡塞爾認為“任何一個意向體驗或者是一個客體化行為,或者以這樣一個行為為‘基礎’”[4]552。在此思想的指導下,胡塞爾將意識整體結構層次或奠基順序大致分為五步:
第一,其它所有意識行為(如愛、恨、同情、憤怒、喜悅等情感意識)都以客體化意識行為(如表象、判斷等)為基礎,因為在客體化行為構造出客體之前,任何無客體的意識行為,如無對象的愛、恐懼、憂郁、煩惱等,都是不可想象的。
第二,在客體化行為本身之中,表象性客體化行為(看、聽、回憶)又是判斷性客體化行為的基礎,任何判斷性客體化行為都奠基于表象性客體化行為。例如,“天是藍的”這個判斷,必然奠基于對“藍天”表象。
第三,在表象性行為中,直觀行為(感知、想象)又是所有非直觀行為(如圖像意識、符號意識)的基礎,因為任何圖像意識或符號意識都必須借助于直觀的看、聽才能進行。
第四,在由感知和想象所組成的直觀行為中,感知又是想象的基礎。任何客體的構造最終都可以追溯到感知上,即使是虛構的客體也一樣。沒有對獅頭、蛇身、鷹爪等的感知以及色彩、廣延等感性材料,人們無論如何不能構想出龍這種動物。
第五,感知作為最底層的意向行為,還可以進一步區(qū)分為內在性感知和超越性感知[5]124-125。
由此看來,胡塞爾所理解的意向性可分為如下幾個層次:最為基礎的、可獨立成為意識行為的是感知;想象奠基于感知之上,感知和想象都是直觀行為;直觀行為是非直觀行為(如圖像意識和符號意識等)的基礎,并與非直觀行為一起構成表象行為的基礎;表象行為也就是客體化行為,是所有非客體化行為(如愛、恨等情感和意愿行為)的基礎。
不同意向性之間得以區(qū)別的標準是意向充實的完整程度。就對象之物在表象中的被表象方式而言,充實的完整程度極為重要。符號行為處于最底層,它們根本不具有充實;直觀行為具有充實,但帶有充實程度大小的區(qū)別。無論一個想象有多么完整,它與感知相比還是有差異的;它所給予的不是對象本身,也不是對象的部分,它只給予對象的圖像,而不是事物本身。給予事物本身的感知所給予的對象也具有不同的完整層次,也具有不同的側顯程度。在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中,他不僅分析了知覺、回憶、想象等的意向性,還對符號、圖像的意向性進行了詳細分析。
雖然胡塞爾宣稱,意識在本質上以意向性為特征,意識的每個狀態(tài)都是關于某個對象的意識,但是他并沒有否認在意識中確實存在一些要素,譬如“感覺材料”缺乏意向性。不過,胡塞爾認為這些要素在本質上沒有意向性,跟他的基本論斷沒有矛盾。因為這些要素本身不是一項獨立的意識活動,而只是從意識活動分析出來的抽象物,沒有獨立的地位。這種感覺材料“只是所有意識經驗的依附方面,我們只能通過把它從同等地、必然地包含意向功能的某個集體經驗階段中抽離出來,才可以在反思中關注它。”[6]100從這種角度來看,胡塞爾甚至認為“我們的每個質素材料都已是一個‘發(fā)展的產物’,因而都具有回指到綜合的那種遮蔽意向性。”[6]87因此,在他看來,那種認為認識是由一些沒有任何傾向性的中立的原子構成的觀點是不能成立的。甚至像“痛”、“癢”這樣一些強制的、非意向的原感覺也只是從更為全面的、完整的行為中得到的抽象物。它們與感覺材料一樣,在意識中沒有獨立的地位。此外,針對作為一種完整的意識狀態(tài)的情緒,譬如焦慮、厭惡、不安、煩躁、郁悶等,可能完全缺乏特定意向對象,從而沒有任何指向性的觀點。胡塞爾認為,即使在這些情況下,我們仍然不能剝奪它們的意向指向性。因為,意向性并不總是意味著指向確定的對象。就情緒而言,它們可能涉及對不確定對象的意向相關性。這種沒有確定對象的意向性并非情緒所獨有的。當我們絞盡腦汁去想某個人的名字,卻總想不起來時,我們的行為毫無疑問是意向性的。因為它是“一個帶有不確定朝向的表象;而這個‘不確定性’在這里屬于這樣一些意向的本質,這些意向的確定性恰恰在于表象一個不確定的‘某物’?!盵4]433
原則上,感受行為只會出現(xiàn)在與表象行為或對象化行為的復合中。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可能這種原則被一種我們常常看到的情況(即我們的感受行為仍然存在的,但是感受行為奠基于其上的表象行為已經消失了)所掩蓋。這時我們可能誤認為,感受行為沒有表象的基礎,沒有意向性特征。胡塞爾舉例說:“在建基于快感和痛覺之上的行為特征喪失時,快感和痛覺仍可以持續(xù)。當引起快樂的事實退而為次時,當它們不再被立義為是帶感受色彩的時,甚至或許根本不再是意向客體時,快樂的引起卻仍然還能持續(xù)更長的時間;它有可能使自己被感覺為可喜的;它不是作為一個在對象上被喜歡的特性之代表而起作用,而是僅僅與感受著的主體相關,或者自己就是一個被表象的和被喜歡的客體。”[4]433那些莫名的憂傷、凄涼、傷感或無端的興奮、欣喜也常因為與引發(fā)它們的事物相距甚遠,以致我們并不知道甚至無法知道它們的起因,而被人們誤認為是無意向性的。但原則上,每一個行為都意向地關系到一個從屬于它的對象。這一點既對簡單行為有效,也對復合行為有效。只要它是一個行為,那么它就會在一個對象中具有其相關物?!霸谕砥诘氖指謇铮麪柊亚榫w與我們的生活進程聯(lián)為一體(譬如,A VI 34,22)?!痹谶@種情況下,“決不能認為那些非常密切地關注我們的生活‘處境’的東西缺乏意向性。”因為,“在一定限度內,一種情緒能夠被看作是在意向上指向了世界或現(xiàn)實整體”[6]87。當然,根據(jù)胡塞爾對客體化行為和非客體化行為的區(qū)分,情感和情緒屬于非客體化行為,它們不能構造對象,在這個狹義的意義上,它們不具有意向性,但在廣義的意向性上,它們是具有意向性,即指向性的。
胡塞爾也論及無意識的問題。胡塞爾的無意識僅僅涉及內時間意識中的無意識,而且這種無意識僅僅是在與意識的程度性對比中得到定位的。我們知道,胡塞爾摒棄那種將時間看成是時間點或時間段的物理學時間觀,而將時間看成是不斷流逝的意識流。這種時間意識的形式是滯留—原印象—前展的連續(xù)。滯留、原印象和前展分別對應于日常意義上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隨著意識體驗的流變,滯留的意義內涵會在滯留的過程中變得越來越模糊,最后消退得毫無特征。但在胡塞爾看來,這種消退并不是消失,而是成為意識背景中的空乏表象,這就是無意識。這種情況也適用于前展的過程。這種被遺忘了的無意識始終作為時間意識的背景起作用的。無意識的王國就是這種遺忘性的無限王國,它可以一再地被喚醒,只是在它顯現(xiàn)之前,我們無法對它作任何陳述。因此,“在意識與無意識之間存在著一個意識到或未意識到的程度性?!盵7]187“這個程度性也規(guī)定著意識和各個意識程度的特定概念,并且規(guī)定著在相應意義上的與無意識的對立。”[7]187至于那種“出生、死亡、無夢的睡眠”等等無意識的現(xiàn)象則被他稱為“先驗的謎”和“先驗的霧”,要對它們的分析,那不過是癡人說夢。原則上來說,胡塞爾把對無意識的分析視為不可能的?!罢務撃撤N‘無意識的’、只是后補地才被意識到的內容是一種荒唐?!盵7]170
與胡塞爾專注于意識的意向性特征不同,塞爾認為意識的特征有很多,比如,在他的《心靈導論》一書中,就列出了11種之多[8];而在他的另一著作《心靈的再發(fā)現(xiàn)》中,意識的特征有12種之多[9]108-117。這些特征統(tǒng)一為意識性。塞爾認為這是心靈的首要的和最根本的特征。在這個總體特征中,最主要的有內在性、意向性、質性和主觀性等特征。意向性在本文中已有單獨討論,筆者下面將討論其它三種特征。
在塞爾看來,意識雖然有許多形式和變種,但“意識的本質特征是它的內在的、質的和主觀的性質。”[10]40所謂內在的性質,指的是:其一,它是在我的身體內部進行的;其二,“任何一種意識狀態(tài)只是作為一系列這種狀態(tài)的一個要素而存在?!薄懊恳灰庾R狀態(tài)只具有它在和其他此類狀態(tài)的關系中才具有的那種同一性?!睘榱耸惯@一種心理狀態(tài)是其所是,“它就必須與其他狀態(tài)處于一定關系之中?!盵10]41
意識的質的特征是指:“對于每一種意識狀態(tài)來說,都存在著一定的感知方式,都有其特有的質的特性?!焙燃t酒有像喝紅酒的某種滋味,聽音樂有像聽音樂的某種感受。正是因為這種質的特征,意識沒有真相與假象之分。因為任何意識現(xiàn)象都由其成為自身的質性所確定,所以塞爾說:“在涉及到意識的地方,‘假象’的存在就是實在本身。這就是說,如果在我看來我是有意識的,那么我就是有意識的。除了這一系列諸如此類的‘看起來似乎是’的現(xiàn)象以外,沒有別的東西?!盵10]56也正是由于意識的質的特征,在有意識這一點上,“我們不能把這種有意識的心理狀態(tài)的存在一般地區(qū)分為事情‘看上去怎樣’與‘實際上怎樣’”[11]116。
意識的主觀性特征則指意識狀態(tài)“總是由人類主體或動物主體所體會到的?!奔此^“第一人稱本體論”性質。主觀性的表現(xiàn)是“我的意識狀態(tài)只能以一種方式被我所感知而不能被你所感知”,意識作為一種體驗具有“私人性”[10]42。主觀性的一個后果是,“賦予我外部世界信息的意向性,其意識形式總是從一個具體的觀點來看的。世界本身沒有觀點,但我通過意識狀態(tài)看世界總是有觀點的,總是從我的觀點來看。”[9]82
從塞爾對意識這三種主要特性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意識與感受性是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意識的三種特性只不過是從不同方面對感受性的細致分析而已。當然,塞爾關于意識特征的論述遠不止于此,筆者在此側重于意識與感受性的密切聯(lián)系來談塞爾對意識的理解。
除此以外,值得一提的是,塞爾在探索意識特征的過程中,提出了一個與胡塞爾的意向性特征很相似的觀點:即意識意向的側面性。塞爾將其稱為意識的視角特征。塞爾發(fā)現(xiàn),人們對事物本身的描述就是對該事物經驗的描述,也就是說對事物對象的描述總是從描述我的經驗入手的。而“我的意識經驗總是有視角的?!盵9]110意識經驗的視角特征提醒我們所有意向性都是側面的。每個意向狀態(tài)都有“側面形態(tài)”的東西[9]111。我們之所以能將側面感作對象,是因為我們的意識經驗是結構的,這些結構使我們能夠從某個側面來感知,而且這些側面是由我們的范疇系列所限制的,這些熟悉的范疇在不同程度上使我們把新穎的經驗同化為熟悉的經驗[9]114。“這使得所有(正常的)看都是‘看作’,所有(正常的)感知都是‘感作’,實際上所有的意識都是意識到這樣或那樣的東西?!盵9]112也就是說,意識總是用感知的結構來構造對象的。意識的構造性,使得“意識狀態(tài)總是超出它的直接內容”而產生一些“溢出”[9]115。沒有這種溢出,就沒有完整的意識對象。
從這些論述中,我們看到塞爾與胡塞爾在意識的構造性上有著相似的主張,雖然塞爾主要關注于意向性的指向性,而對意向性的構造性語焉不詳。在一定程度上,筆者認為這也可以看作塞爾接受胡塞爾現(xiàn)象學影響的一個證據(jù),因為塞爾曾經接觸過現(xiàn)象學,他不可能不接觸現(xiàn)象學最核心的內容,雖然塞爾一度否認自己從胡塞爾那里學到過任何東西[12]。
上文說到,塞爾認為意向性也是心靈的主要特征。對該主要特征的分析正是塞爾對心靈哲學的重要貢獻。筆者在此主要討論塞爾的意向性與意識和無意識的關系。
塞爾認為意向性是某些心理狀態(tài)的特征,“心理狀態(tài)或事件通過它而指向或關于或涉及世界上的對象或事態(tài)。”[13]1在此我們看到,塞爾的意向性主要關注意識的指向性。塞爾雖然將意向性看作心靈的重要特征,但他還是認為“心靈的首要的和最根本的特征就是意識性。我用‘意識性’這個詞意指那些知覺的或清醒的狀態(tài)……意識以許許多多的形式和變種出現(xiàn)。在所有的這些形式中,意識的本質特征是它的內在的、質的和主觀的性質……”[10]41由此看來,塞爾并不像胡塞爾那樣將意向性看作意識的根本特征。
塞爾認為,意向性與意識不是同一的。因為,意向性只是某些,而不是所有心靈狀態(tài)所具有的性質。比如,相信、愿望等這些精神狀態(tài)一定具有被相信、被愿望之物,這些狀態(tài)是指向對象的;而某些形式的緊張、得意以及沒有指向的焦慮則不具有意向性,因為它們不與任何對象相關。雖然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大多數(shù)時候是因是非得失而喜怒哀樂,但塞爾還是主張,情緒不具有意向性。他說:“我可以處于興奮的、沮喪的、興致勃勃的、萎靡不振的情緒之中,而不必有意識地指向任何意向滿足條件。情緒自身從不構成意識狀態(tài)的全部內容。情緒提供的是整個意識狀態(tài)或其后果的色調?!盵9]117因為,雖然情緒本身以一些有意向性的事件作為基礎,但情緒只是包含了這些情形,本身并不具有意向性。所以他說:“許多顯然不具有適應指向的情形,以及因此不具有滿足條件的情形,都包含著具有適應指向和滿足條件的信念和愿望。例如快樂和悲痛就是不能化歸為相信和期望的感情,但就它們的意向性而言,除了相信和期望以外,他們沒有任何意向性;在每一種情形中,它們的意向性在給定某些信念的情況下,都是一種形式的愿望?!盵13]35
與胡塞爾的另一個不同之處是,塞爾不否認無意識的存在,甚至認為無意識與意向性是有聯(lián)系的。在他看來,許多意向狀態(tài)不是有意識的,如我們所擁有的許多此時并沒有去想的信念。塞爾經常使用的一類例子是:在他進入無意識的熟睡時,他仍然具有華盛頓是美國首任總統(tǒng)的信念。因為,像這樣的意向性信念,即使不提到意識,也可以對它的意向作出邏輯分析,即意向狀態(tài)、意向內容、滿足條件、適應指向等等。但是,塞爾明顯覺得這樣的例子有些問題,因為,假如沒有任何人在任何時間作出那個判斷,它如何會是意向性的呢?也就是說,如果任何時候都沒有意識參與“華盛頓是美國首任總統(tǒng)”這個命題的斷定,這個斷定還是可以想象的嗎?這就好像說沒有任何意識卻又意識到某物一樣荒謬。所以塞爾不得不將無意識轉換成潛在的有意識。他承認無意識從根本上說,只是意識的隱形。塞爾說:“只有擁有有意識的意向狀態(tài),才能擁有意向狀態(tài),所有無意識的意向狀態(tài)至少潛在地是有意識的?!薄安挥懻撘庾R就描述意向現(xiàn)象的邏輯結構是可能的……但從意識和意向性之間的概念聯(lián)系可以得出,關于意向性的完備理解需要說明意識?!盵9]111“有許多無意識的意向狀態(tài),也有許多意識狀態(tài)不是意向性的,但意識與意向性之間在一個關鍵方面有著本質的聯(lián)系:一個主體的心理狀態(tài)的歸屬性要么是一種意識狀態(tài)的歸屬,要么是一種可能成為有意識的狀態(tài)的歸屬?!薄盁o意識狀態(tài)之所以是心理的只是由于它的能力使它在原則上能夠產生有意識的心理狀態(tài)。”[10]74
由此看來,塞爾關于意識、無意識與意向性的關系總體而言可表述為:意識狀態(tài)和意向狀態(tài)之間、無意識狀態(tài)和意向狀態(tài)之間不是包含關系,而是相互交叉重疊的關系:有些意向狀態(tài)是有意識的;有些意向狀態(tài)是無意識的;同時,有些意識狀態(tài)是意向性的,有些意識狀態(tài)則沒有意向性。
塞爾也很關心意向性形式的多樣性以及它們之間可能存在的統(tǒng)一關系。雖然塞爾承認將所有乃至許多形式的意向性化歸為相信和期望,是錯誤的。但他還是十分看重信念和愿望的意向性,他說:“所有意向性,即便是那些沒有適應指向以及那些沒有完整命題作為內容的意向狀態(tài),也都包含一個信念或一個期望,或者兩者都包含,而在許多情況下,這些狀態(tài)的意向性是由相信或期望來解釋的。”[13]36基于此,他試圖用這兩種意向性化歸或還原一些其他的意向性(比如害怕、失望、遺憾、懊悔、驕傲等等)[13]28-33。在分析感知意向和行動意向時,塞爾也將相信和愿望作為分析的模板[13]54。
如上所述,胡塞爾和塞爾討論的意識與意向性的關系問題其實是意識統(tǒng)一問題的一個重要分支。他們在意識統(tǒng)一問題上的立場有相似之處,即都主張意識是統(tǒng)一的,但在統(tǒng)一的形式上有重大區(qū)別。塞爾對意識與意向性的關系的界定是:我們只有通過意識才能理解意向性。[10]74而胡塞爾則將其界定為:“意向性是在嚴格意義上說明意識特性的東西?!盵1]210胡塞爾從意向性解釋意識,而塞爾則從意識解釋意向性。在胡塞爾看來,意識之所以成為意識就是因為它是意向性的。在塞爾看來,意向性之所以成為意向性是因為它是意識的或可轉變?yōu)橐庾R的。胡塞爾突出了意向性對意識的決定特征,塞爾則突出了意識對意向性的決定特征。在塞爾那里,有些意識甚至是不具有意向性的,意向性不可能成為界定意識的特征標識。因此,他們之間的區(qū)別就在意識統(tǒng)一的方向不同:胡塞爾用意向性統(tǒng)一意識,塞爾用意識統(tǒng)一意向性。
意識統(tǒng)一方式的不同決定二者所主張的統(tǒng)一論類型的不同。塞爾主張的是一道不可分離論(one-way inseparability thesis),而胡塞爾則是二道不可分離論(two-way inseparability thesis)。所謂一道不可分離論是指將意識的主觀性、感受性現(xiàn)象(現(xiàn)象性意識狀態(tài))和意向性狀態(tài)看作是相對獨立的,兩種狀態(tài)的聯(lián)系方式是意向性狀態(tài)離不開意識,必須以意識為基礎,“不參照意識而企圖描述和說明意向性是一深刻的錯誤”[11]46-47,但意識的現(xiàn)象性狀態(tài)卻可以獨立于意向性。塞爾僅在一方面強調意向性離不開意識是一道不可分離論。二道不可分離論則是指意向性與現(xiàn)象性(主觀性、感受性)意識相互不可分離:一方面是意向內容不可能與典型的現(xiàn)象性意識的現(xiàn)象狀態(tài)相分離,另一方面是現(xiàn)象性意識與典型的意向狀態(tài)不可能相分離[14]。
除了上述總體的區(qū)別以外,他們之間還有一些較為細小的區(qū)別。比如胡塞爾對意識統(tǒng)一的范圍要求更大,他的意向性統(tǒng)一了感受性、無意識等領域,而塞爾則沒有明確將意識的幾種特征(主觀性、感受性等)統(tǒng)一到同一基礎上來。在意向性與無意識關系問題上,胡塞爾的論述更為清晰和全面,其觀點也較為中肯。他對意向性的層次性的描述也比塞爾更為詳盡。
當然,這并不表明胡塞爾解決了意識統(tǒng)一性問題。事實上,胡塞爾與塞爾在這一問題上的觀點都有尚待完善的地方。胡塞爾較為周到地闡釋了意識與意向性的統(tǒng)一,但他對意識的現(xiàn)象性(尤其是感受性)方面的相對獨立性關注不夠,更沒有深入論述意向性與感受性的關系問題。而感受性恰是心靈哲學應該關注的焦點。塞爾雖然看到了心靈現(xiàn)象性狀態(tài)的相對獨立性,突出了現(xiàn)象性的獨特地位,但是意識的現(xiàn)象性與意向性的分離又阻礙了意識統(tǒng)一性問題的解決。雖然,二位哲學家對意識統(tǒng)一性問題的回答頗有啟發(fā),但如何在理論中既維護意識各種特征的獨特地位,又將它們合理地融合起來仍是意識統(tǒng)一性的核心難題,需要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