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霽月
(東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瀛奎律髓》懷古類律詩總共選了劉禹錫、周賀、李商隱、梅堯臣、許渾、羅隱、楊億、錢惟演、劉筠、李宗諤、王安石、劉攽、王珪、劉克莊等14個人的23首與金陵或六朝有關的詩,其中周賀的《送康紹歸建鄴》側重寫景送別而非感嘆歷史興亡(紀昀:“此非懷古,誤入此門”[1]83),故只選另外13人22首詩。這其中只有劉禹錫、李商隱、羅隱和許渾4人為唐朝人,無論是詩人的數量還是詩歌的數量,都遠遠少于宋朝,且主題較單一,多為借古諷今、以史為鑒,這大概是因為金陵對于唐人來說只是一個承載繁華危機、興衰成敗的歷史符號。而對于宋朝文人,金陵所承載的意義則更為復雜,吞并南朝的歷史經驗使得宋人對金陵產生了其他朝代文人所沒有的豐富感受,南唐成為宋人感興趣的話題之一,從而產生了一些對歷史興亡的不同看法,故而宋人的金陵懷古詩不僅數量上多于唐人,而且主題也更加多樣化,亦有一些不同于前代的聲音,甚至方回所謂“異端之說”。
方回在懷古類的序言中言道:“懷古者,見古跡,思古人,其事無他,興亡賢愚而已??梢詾榉ǘ恢ǎ梢詾榻涠恢?,則有益悲夫后之人也。齊彭殤之修短,忘堯桀之是非,則異端之說也。有仁心者,必為世道計,故不能自默于斯焉?!奔o昀亦言“此序見解頗高”[1]78。這里指出了懷古詩中的“異端之說”,即指不論時間長短(“齊彭殤”)、功過是非(“忘堯桀”)單純以有一種變化無常的自然規(guī)律來評價歷史,將人為因素排除在外,不強調歷史的借鑒作用;與之相對的則是以“興亡賢愚”為戒的歷史責任感,此當為懷古詩的主流。如果寬泛一點來說,在懷古類詩中,不強調“賢愚”,不出于“為世道計”的作品,大致都可歸為“異端之說”。
按理金陵乃是六朝古都,頻繁迅速的朝代更替和江南的紙醉金迷都應引起詩人“可以為戒”的興亡感慨,出于“為世道計”的抱負借古諷今當為主流。然而,事實上,這22首作品中,此類主題只占一小部分,大部分則為方回所說的不論是非、不以為戒的“異端之說”,且尤其在宋朝為甚。
首先將這22首作品大致分類,從內容上,明確提及金陵或南唐的有:劉禹錫、許渾、王珪、劉攽、梅堯臣的《金陵》,王安石的《金陵懷古》《和微之重感南唐事》《次韻微之高齋有感》,劉克莊的《雨花臺》等,16首;側重感慨六朝興衰之事的有:李商隱的《陳后主宮》,羅隱的《臺城》,楊億、錢惟演、劉筠、李宗諤的《南朝四首》等,6首。從主題上分類,則側重以六朝荒淫興衰為戒,借古諷今的有:劉禹錫的《金陵懷古》,李商隱的《陳后主宮》和楊億、錢惟演、劉筠、李宗諤的《南朝四首》等6首;表達“齊彭殤、忘堯桀”的“異端之說”或以勝利者的心態(tài)發(fā)豪言壯語或傷感故國不復、繁華不在等的有:許渾、王珪、劉攽的《金陵懷古》,羅隱的《臺城》,梅堯臣的《金陵》,王安石的《和微之重感南唐事》《次韻微之高齋有感》,劉克莊的《雨花臺》等,16首。感慨六朝之事的內容與以六朝荒淫興衰為戒,借古諷今的主題有較多重合,且均在數量上較少;而以金陵景物或南唐為內容的則與異端之說等其他主題有較多重合,且數量上較多。而且,前者多為唐人所作,后者多為宋人所作。
唐朝兩首以六朝荒淫興衰為戒的詩都是中晚唐的作品,“唐代士人功名心特重,安史之亂后,雖有所變化,漸至晚唐而漸見纖弱,但積極入世的總趨勢并未改變”[2]169,故而作者都以進取的心態(tài),抱有以史為鑒可以對當時的政治產生積極影響的希望。劉禹錫的《金陵懷古》將六朝之亡的原因歸結于“《后庭花》一曲”,明確指出“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既有統治者莫要依仗地形而荒淫無度的告誡之意,又含興亡的原因在人,可由人的行為來左右的進取精神和歷史責任感。李商隱的《陳后主宮》少了幾分事在人為之意,而是羅列意象、典故來極力描繪陳國荒淫無度的生活,何義門將其比作宋徽宗的《艮岳記》[1]85,足見其所狀之繁華,以此暗示陳國滅亡之由,表達借古諷今的勸誡之意,“借陳事刺當時耳”[1]85。
這一主題中還有宋朝初期以楊億為首等所作的《南朝四首》,這幾首詩不但借古諷今的主題與李商隱相同,就連表現這一主題的方法也都是極力描寫南朝繁華奢靡的生活畫面,運用典故,場景眾多,所感慨的也主要是六朝興衰而未涉及五代之事,可以說是直接承接唐朝而無宋朝的特點。故而這4首詩與宋朝其他這類作品內容主旨大不相同,雖表達的是主流的思想,但在宋朝的金陵(六朝)懷古中卻是異數,這或許與模仿李商隱有一定的關系,使得這些親歷北宋滅亡南唐之人所言均未超出前人,就連錢惟演這個南朝降臣所作之詩都沒有獨到的思想體悟。
唐時許渾和羅隱所寫已不再是“為世道計”、以史為鑒的主題。許渾和羅隱所處的時代已是藩鎮(zhèn)割據,羅隱甚至曾依附吳越錢氏,戰(zhàn)亂割據自然使詩人產生了不同的感觸,情調也由事在人為的積極進取轉為相對悲觀。許渾的《金陵懷古》前兩聯描寫了當年繁華的金陵的衰敗景象,頸聯則以“石燕”將“晴”變“雨”,“江豚”引起“風浪”喻英雄人物左右時代的發(fā)展,然而詩的重點卻不在英雄人物的豪情,而是“英雄一去豪華盡”的末世悲涼感。而羅隱的《臺城》重點則在于朝代不斷興替不過歷史規(guī)律,為此相爭不過徒勞爭奪無用之物,為此傷感亦是不必。有人認為這是一種很難達到的思想深度,實則不然,這種情感其實是看多了“深谷作陵山作?!钡臏嫔W儞Q而生的漠然,與之前的唐詩的勸誡和事在人為比起來更多悲觀情調,雖說“莫傷情”實則是一種無奈或是故作超然?!杜_城》的這種情感基調,應該說開啟了宋代金陵懷古的“異端之說”。
南宋劉克莊的《雨花臺》與《臺城》的思想最為接近,前3聯寫景卻不涉及與南朝王宮、歷史有關的景物,而是寫雨花臺、寺院等鄉(xiāng)間山中之景,但表達的亦是物是人非之意,末句“登臨不用深懷古,君看鐘山幾個爭”也是表達這種物是人非、朝代更迭不過是世間常景,不必為此投入太多感情。方回評價此句為“終俗”而紀昀更謂“通身皆俗”[1]147,由此評而看,作者若非故作超然,就是未曾真正理解物是人非的凄涼。
梅堯臣的《金陵》亦含這一思想。首句“恃險不能久”承接劉禹錫的“山川空地形”,卻并非如劉禹錫一樣表達“興廢由人事”之意,反而更強調人的無奈,即使地形險要也不及天意所向。又描繪六朝繁華已盡,宮闕荒涼,卻不必將此放在心上,言“莫掛一毫芒”。所表達的意思雖與劉克莊相近,但氣勢卻要好得多,前面所寫之景視野開闊宏大,承接“莫掛一毫芒”的曠達之語才不顯得突兀,不似劉克莊所寫不過山間景物,卻要承接“登臨不用深懷古,君看鐘山幾個爭”,銜接難免不太自然,給人做作之感。而承接梅堯臣的“莫掛一毫芒”,將“齊彭殤、忘堯桀”的“異端之說”發(fā)揮到極致的,則是劉攽的《次韻金陵懷古四首》其一,全詩不談興衰之因,但言興替之實,不僅“忘堯桀之是非”,更含有“齊興衰變換”之意,“虎踞群山帶繞江,為誰為國為誰降”當真不執(zhí)著于一朝一代,更不論是非功過之意。王安石《金陵懷古四首》其一的末句也含此意,“黍離麥秀從來事”一句不含任何是非的評價,雖然前面提及“逸樂”乃禍因,但此句卻將朝代的興替比作季節(jié)更替般的自然之事,仿佛一個沒有原因的更加令人無可奈何的自然局面。然而“黍離麥秀從來事”“為誰為國為誰降”雖是對歷史最為真實、準確的概括,但這也實在是一個充滿無奈的現實,其中所包含的滄桑興衰的悲涼早已超過梅堯臣的《金陵》,對此,詩人卻能做出“且置興亡近酒缸”“笑數英雄盡一缸”的曠達豪邁之舉,其很大程度上當緣于作為吞并南唐的勝利者的驕傲豪情。
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發(fā)豪言壯語當然是宋人的特權,而王安石此類作品尤多。王安石的《和微之重感南唐事》及《金陵懷古四首》其二、其三、其四,以及劉攽的《次韻金陵懷古四首》其二、其三,均屬此類,劉攽之詩雖用往事之典,但亦是言勝利者之感。而王安石詩中盡是“天移四海歸真主,誰誘昏童肯用長”“兵纏四海英雄得,圣出中原次第降”“將軍談笑士爭降”之語,“山水雄豪空復在,君王神武自難雙”更是將“山川空地形”和“恃險不能久”歸結為宋君的英明神武,將宋君視為左右歷史潮流的英雄。這些,雖然難免歌功頌德之嫌,卻也體現了一種自信豪邁的情懷。而劉攽之詩為和王安石之作,情感上自然有所應承,然而其在“齊彭殤、忘堯桀”方面雖比王安石表現得更加明顯自然,也更加超脫,但在勝利者的豪情抒發(fā)上卻不及王安石的氣勢。
宋朝還有一類金陵懷古之詩,既非方回所謂“異端之說”,也沒有什么“為世道計”之心,只是單純抒發(fā)朝代興衰而故國卻無人問津的凄涼傷感之情。劉攽的“唯有魚鹽城下市,檣烏相對集瓶缸”隱隱含有物是人非之意,卻沒有傷感之情,但言興衰變化而已,但是王珪的兩首《金陵懷古》則都極具故國無人問的傷感之情。《依韻和金陵懷古》前三聯均寫慘淡蕭瑟之景,末句以“故國凄涼誰與問,人心無復更風流”極盡凄涼往事無人問津的傷感;而《金陵懷古》則通篇都在言欲尋舊跡而不得,反復渲染陳跡不在,故人已逝,甚至當年的極盡悲涼亦被人忘卻的更深的悲涼感,“十年重到無人問,獨立東風一愴情”。無論是否套語,所表達的是一種個人的人生感悟,其情感是高于頌圣和勸誡的。錢惟演這類降臣所作之詩都不出借古諷今的勸誡之意,王安石等人更是大發(fā)勝利者的豪情壯語,歐陽修在《豐樂亭記》中亦言“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并贊圣朝和平,金陵的繁華陳跡和國破家亡的悲痛早已為人遺忘,當真只有王珪一人為之愴情,其中凄涼傷感自可見矣。
由上文可以明顯看出《瀛奎律髓》中金陵懷古之作大多都為方回所謂的“異端之說”,而作此說者又多為宋人。然而,宋人的史學觀念甚至文學觀念卻絕非如此。宋朝注重理學教化,自建國之初便強調“以資世教”的經世致用史學觀,而文人士大夫亦多持興亡由人事的觀念,重視歷史的借鑒意義。自宋之初,修史以作借鑒就是宋代編修史書的重要目的,趙匡胤在下詔編修《舊五代史》時,就已指出“將使垂楷模于百代,必須正褒貶于一時”[3]4611;真宗朝官修《冊府元龜》,亦取舍史料,整理君臣善跡美政,“以資世教”[4]264;仁宗朝奏請重修五代史時,亦有“安危之跡,亦可為鑒也”之說[4]254;《資治通鑒》之名亦明顯體現出了修史的目的。
通過對新、舊《五代史》的褒貶,可以明顯看出宋人重視歷史以資世教的作用。宋初編訂《舊五代史》本來就有以史為鑒避免五代之亂的目的,然而時人對其就有“褒貶失實”之評[3]4615,以至在宋仁宗時便引起君臣極度不滿而提出重修[4]254。通過《新五代史》的編訂理念,不難看出,宋人甚至在史實記載和歷史的勸誡教化作用間更重歷史的勸誡教化作用的。歐陽修認為五代亂世,其禮樂文章不足法,所以在典章制度方面,《新五代史》只作《司天考》和《職方考》兩篇;《舊五代史》則被歐陽修評價為“見其自述以為榮,其可謂無廉恥者矣”[5]347。盡管在保存史料和史實記載方面,《舊五代史》是優(yōu)于《新五代史》的,例如,《新五代史》比之《舊五代史》的殘本缺載之人尚遠遠超出[6];周世宗攻打南唐之時,清流關唐軍的守備人數,亦當以《舊五代史》為確[7]90,等等。然而宋人對《新五代史》的推崇卻遠勝于《舊五代史》,乃至后來《舊五代史》幾乎失傳[3]4620。足見宋人的史學觀遠非其金陵懷古詩中所體現的“忘堯桀之是非”。
之所以會產生這種“異端之說”緣于“金陵”對于宋人有不同于唐人的特殊意義。宋吞并南唐,南唐的滅亡對宋人來說不僅是歷史事件,更是歷史功績,而宋朝重文輕武,文人士大夫得到極大的尊重和重用,形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局面,故而宋代文人有很強的自尊心、自信心,與此同時,宋朝對文人的優(yōu)待也帶來了文人的真誠服膺和對宋朝的真心頌揚[8]210,故而王安石詩中充滿了勝利者的驕傲和豪情,并由衷地稱贊了宋君的英明神武,無論是地勢險要還是荒淫誤國,都不及天意要讓四海歸于“真主”,詩中以史為鑒的情感自然就淡化了。
另外,南唐的興衰對于宋人來說是一個并不遙遠的經歷,金陵作為南唐的都城對宋人的意義也就超出了單純的繁華衰落、奢靡誤國的符號,而成了一種能夠引發(fā)更加切身的對滄桑變化的慨嘆的意象。而宋人對南唐故事也是有興趣的,歐陽修就曾在《豐樂亭記》中提及對滁州舊事的尋訪;王安石也曾讀徐鉉的《江南錄》而大發(fā)感慨寫下一篇《讀〈江南錄〉》等。然而近在眼前的南唐繁華、亡國之痛早已被“蓋天下之平久矣”的繁盛之音所掩蓋,故國不在,人心不復,懷念故國、傷感故國凄涼之人更再難尋覓,此時對歷史變遷無常的悲嘆早已蓋過了以荒淫為戒的“世教”,“故國凄涼誰與問,人心無復更風流”盡顯當年的沉痛早已無人問津的蒼涼感。
方回《瀛奎律髓》中所選的與金陵或六朝有關的懷古詩中,宋詩的數量遠多于唐詩,“齊彭殤、忘堯桀”的“異端之說”又遠多于“為世道計”的正統觀念,而前者亦多為宋人所作。
金陵的紙醉金迷和朝代的頻繁更替,使得相關的懷古詩本最易表達“逸樂安知與禍雙”的以史為鑒的勸誡,然而不同于宋代“以資世教”的史學觀念,宋人對金陵這一意象發(fā)出了既不合于自身亦不同于前代的感慨。宋人以其時代歷史經驗的優(yōu)勢,除了昆西派4人所作,大多加入了對滅亡南唐的體會,或“黍離麥秀從來事”的曠達超脫,或“天移四海歸真主”的豪邁自信,或“故國凄涼誰與問”的凄涼傷感,表達出了不同于前人的豐富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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