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超
(黔南民族師范學院,貴州都勻,558000)
進行比較文學類型學研究時,時常會發(fā)現(xiàn)不同文化、不同國家的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題材、內容相似甚至是雷同的現(xiàn)象,“二母共爭一兒”的題材就是一個實例。《圣經·舊約·列王紀》有所羅門王斷案的故事:兩妓女爭一子,所羅門王讓砍為兩半各拿一半,一女不忍,一女欣欣然,誰是生母一看便知。《古蘭經》先知故事集之中,蘇萊曼大圣斷案的故事跟這個所羅門王故事如出一轍。[1]中德兩部《灰闌記》同樣也是二女爭一子的主題?;谊@兩個字指的是石灰,用石灰畫一個圈,不準里面的人出來,由圈內處于競爭關系的兩人(母親)的差異化表現(xiàn),以及由此折射出的不同人物心理,為判定者(即法官或包拯)判定是非曲直提供了決定性的依據(jù)。中德兩部《灰闌記》是有聯(lián)系的,布萊希特的戲劇作品《高加索灰闌記》中,在戲中戲開始之前就通過劇中人直接點明,它改編自一個中國的傳說。兩部《灰闌記》最大的相似之處,便在這灰闌的作用上,但它們不同之處也非常明顯,其中母親形象的不同,就體現(xiàn)出十分明顯的中西文化方面的差異。
中國元代李行道的雜劇《包待制智勘灰闌記》(以下簡稱《灰闌記》)的故事線只有一條,即張海棠嫁與馬員外做妾并生下一子,之后馬員外的原配伙同奸夫毒死馬員外,嫁禍于張海棠并奪走張海棠的孩子。德國作家布萊希特創(chuàng)作于1944年的《高加索灰闌記》,講述了二戰(zhàn)時高加索村莊的廢墟里,集體農莊改編《灰闌記》并表演。盡管表演者也承認故事取材于中國傳說,但故事卻未發(fā)生在中國,而是在古代格魯吉亞。[2]戲中戲說的是因政治腐敗,與波斯的戰(zhàn)爭失利,總督被捕殺,總督夫人棄城逃生,倉促中總督夫人一心只想著自己的首飾、衣服,忘記帶走自己的小孩。之后孩子被侍女格魯雪撫養(yǎng)。故事發(fā)展到爭奪孩子的撫養(yǎng)權的時候,中國的版本體現(xiàn)出來的是正義獲得彰顯,生母贏得孩子,而《高加索灰闌記》反倒是養(yǎng)母獲得孩子的所有權,倫理至上的原則在德國的這個故事版本中并沒有體現(xiàn)。
兩部《灰闌記》,每部各有兩位母親角色。四位母親角色的異同既體現(xiàn)了故事時代背景的不一樣,也有中西文化的差異。
二、兩位主母的的比較
(一)兩位主母人物形象的比較
中國《灰闌記》中,主母角色,也就是在家庭關系中占主導地位的女性角色是馬員外的大渾家,這個人物在戲劇中并沒有姓名。大渾家掌握著家庭經濟,她并非孩子的生母?!陡呒铀骰谊@記》中的主母名字叫做焦爾吉·阿巴什維利,她是總督的夫人,也是小孩米歇爾的生母。
大渾家是一個非常典型化的人物,性格可以以“偽”、“惡”兩字概括。文章說她一盆水洗完臉,就開得胭脂花粉店,但別人見她則夸嬌艷,她的外貌是靠矯飾得來的,這是外形的偽。她遇到張海棠的哥哥,裝作好人假意幫助他,實則設計陷害張海棠,歪曲事實,故意在馬員外面前說張海棠哥哥是張海棠情夫,這是行為上的偽。而“惡”的一面她也體現(xiàn)得十分明顯。大渾家一出場自己就說了,她貪慕趙令史的風流,要跟他做長久夫妻,因此才要毒殺親夫。她自比老虎,說“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3]毫無愧疚感地毒害親夫后又自然而然地嫁禍張海棠并奪走張海棠兒子?!痘谊@記》里面的主要沖突是由大渾家造成的,中國戲曲講究懲惡揚善,她就是里面“惡”的一方。大渾家登場的開場白便是:“俺員外娶得一個婦人,叫做甚么張海棠,他跟前添了個小廝兒,長成五歲了也”,[2]她的話既體現(xiàn)了她對張海棠的鄙視,也很好地說出了她跟張海棠之間的關系,從她的自白中甚至可以推斷大渾家是不可能跟張海棠的兒子有母子親情的。她之所以要奪走張海棠兒子,并非是自己跟孩子有感情并離不開她,而是怕孩子跟了海棠,他是馬家子孫,將來要爭家產。
若從善惡的立場來看,《高加索灰闌記》中的總督夫人焦爾吉·阿巴什維利與中國《灰闌記》里的大渾家有著本質的不同。總督夫人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壞人,但她不是合格的母親。她登場的第一句話就是抱怨她的宮殿是貧民窟,還說她丈夫修這高樓大廈是為了兒子而絕非為她。[3]倒行逆施的總督在波斯戰(zhàn)爭失敗遺憾因為暴動被抓,即將逃命的總督夫人雖然想著帶走孩子,但她在逃難前更加在意的是自己的衣物,結果忙亂中仆人找到了衣服卻丟了兒子。戰(zhàn)亂平息后,她指派的伍長輕而易舉地從格魯雪那里搶回了兒子,這說明找到兒子對于她來說并不是特別困難的事情,而在動亂結束之前,她卻沒有顯示過尋找兒子的跡象。
從人物塑造方面來看,中德兩部《灰闌記》的主母都是扁形化、平面化的人物,人物特點也非常符合中西文學中人物塑造的規(guī)律。大渾家在這部劇中是搽旦,又是惡人,具有高度臉譜化的特點。中國傳統(tǒng)戲劇中的人物,忠是忠,奸是奸,沒有中間地帶,大渾家這個角色也是這樣的,因此她的外在形象是丑惡的,言行舉止是奸邪的,行為動機是惡毒的,她是個一黑到底的人物,看不到任何善的因子?!陡呒铀骰谊@記》的主線也發(fā)生在古代,這部作品雖然傳達的是現(xiàn)代化的革命的觀念,里面的總督夫人卻是一個概念化的古代貴族婦女角色。作為一個貴婦人,她關注物質、衣物,人生目的是物質享受,孩子扔給奶媽照養(yǎng),母子親情的東西體現(xiàn)很少。劇中她對孩子養(yǎng)母格魯雪的敵意完全是階級對立的自然流露,當見到由平民養(yǎng)大的兒子米歇爾,她關注的只會是他“一身破爛”,“豬圈里出來的”。與大渾家相比總督夫人根本算不上是惡人,最后法官把小孩子判給孩子養(yǎng)母,更多的理由是貴族階級教育出來的會是人民的剝削者、人民的敵人,在總督夫人身邊,米歇爾極有可能最后變成人民大眾的對立者。
(二)孩子對于兩位主母的意義
大渾家沒有養(yǎng)過張海棠的兒子,馬員外死后她卻出錢收買鄰里,賄賂別人說她才是孩子母親。趙令史建議她說不如就把孩子給了張海棠,她回復說:“你也枉做令史,這樣不知事的。我若把這小廝與了海棠。到底馬家子孫,要來爭這馬家的家計,我一分也動他不得了?!彼耐谕ㄟ^奪子,斷絕張海棠及其兒子獲得馬員外遺產的后路。
對于總督夫人來說,兒子并沒有物質重要,所以在匆忙逃難中,她在混亂中把自己兒子給弄丟了。在格魯雪逃難的一年里,尋找孩子的只有要殺孩子的人,等戰(zhàn)亂平息,促使她再度尋找兒子的原因是,自己的家回不去了,所有的財產也不再屬于自己了,因為丈夫死了,兒子才是遺產繼承者。正因為這樣兒子才突然變得重要,她也急切地要找回兒子米歇爾,因為擁有兒子才能使她再度擁有物質。
從孩子對于兩位主母的意義的角度來講,兩位主母具有一致性,不管孩子是否是她們親生的,孩子對于她們而言更多的是維護自己物質利益的工具和手段。
孩子對兩位主母而言意味著物質、地位,而非親情,正是這個共性導致了這兩位母親在法庭上表現(xiàn)的一致性。因為跟孩子沒有感情,所以不會考慮孩子而只會想著自己的得失,在法庭上,她們才會在灰闌之中用力拉孩子,并不在意小孩是否會受傷。
中德兩個版本《灰闌記》中,兩位最終獲得孩子撫養(yǎng)權的母親,她們之間存在著共同點,第一個共同點是她們的社會地位都很低下,在社會上處于弱勢地位,另一個共同點是她們都關心和愛護自己的孩子。她們也存在不同之處,最大的不同是身份的不同,《灰闌記》中,張海棠是孩子的親生母親,《高加索灰闌記》中的格魯雪只是孩子的養(yǎng)母。其次是性格方面的不同,這個是跟社會因素關系很大。
張海棠作為一個家庭婦女角色,在嫁給馬元外做妾之前和之后,在家庭關系中都是處于附庸地位:未嫁給馬元外做妾以前,張家家道中落,張海棠不得不賣俏求食。嫁人可以脫離這種營生,但其母親卻不為她高興,因為“這衣食飯碗如何便割舍得”,[7]張海棠的哥哥一方面默認妹妹養(yǎng)家的事實,一方面怪她辱沒門楣,讓他無法在人前做人,對她非打即罵,在家庭里她毫無地位可言。嫁到馬員外家之后,張海棠生得個五歲兒子,丈夫甚是喜愛,但家里面掌管財務是大渾家,張海棠需要看著大渾家的臉色生活,自己哥哥回來討錢不敢?guī)兔Γ玫酱鬁喖沂卓虾蟀炎约旱囊路罪椖媒o哥哥,也被大渾家趁機間離兄妹關系,并在丈夫面前栽贓說她養(yǎng)奸夫,讓她有口難辯。馬員外聽信大渾家的話后又氣又渴,要喝湯,大渾家趁機在張海棠煮的湯里下毒,又讓張海棠端湯過去,于是張海棠沒了丈夫。離開了母親哥哥的張海棠,在新的家庭關系中同樣也處于弱勢。
在馬元外死后,張海棠被大渾家搶走兒子,不得不面對社會,而社會也壓迫她。她所生活的環(huán)境是一個從上往下皆由金錢說話的環(huán)境,審案的太守雖居官位,不曉律令,只收銀子,只聽到張海棠娼妓出身,便認為不是個好的。官吏趙令史又是大渾家的情夫,街坊鄰居、接生婆、給胎兒剃頭的大媽等等都被大渾家收買,硬說孩子不是張海棠的,張海棠有口難辯。原以為公堂對質就能證得清白,但沒想到迎來的是屈打成招的結果。從開始到故事結束,張海棠都是苦難的,忍耐的,逆來順受的,她想要依靠別人,但往往發(fā)現(xiàn)無人可以依靠。她的人生可以說完全掌握在別人手上,若不是后來因緣巧合,獲得包拯重新審案的機會,斷然不會獲得解救。
在本劇中,孩子雖然是推動情節(jié)走向的關鍵,但劇中情節(jié)并沒有體現(xiàn)過他與張海棠、與大渾家的互動,使得張海棠最后證得清白的,靠的是倫理親情,是血緣和母子之愛。
與張海棠一樣,格魯雪同樣也處在社會底層,她在劇中的身份是是女傭,但她卻不是無助的,而是有著獨立的人格。她靠當女傭為生,做事能干而且自信:當她出場被士兵西蒙取笑,她會罵回去,當逃難途中伍長威脅到孩子安全,她敢于抄起家伙偷襲,法庭上她敢反抗法官,甚至是痛斥制度的不公正,這些例子表明她熟悉社會狀況,善于應變,敢于反抗權威爭取自己利益。她的這種自信既是因為她能夠依靠自己的力量賺錢謀生,也來自于良好的家庭關系。格魯雪沒有嫁人也沒有孩子,在家庭關系方面,她與張海棠是不一樣的,張海棠是家庭的附庸,而格魯雪卻能感受到親人的溫暖。格魯雪已婚的哥哥,是避難時理所當然求助的對象。哥哥雖然怕自己妻子怪罪妹妹“非婚生子”對家庭造成影響,他還是義不容辭地收留妹妹并盡力維護好姑嫂關系,為了妹妹的名聲,也想辦法出錢讓妹妹嫁給一個將死之人,用一個名義上的婚姻關系保全妹妹與米歇爾的名聲。
格魯雪與張海棠在角色上最大的不同,是她并非小孩的親生母親。因此她不可能天然就擁有對這個孩子的母愛。她對總督夫人兒子米歇爾的感情不是突然就變得深厚的,而是漸進的。總督夫人逃難后,是她發(fā)現(xiàn)了被丟下的孩子。別人警告她不要多管閑事,因為總督的嫡子意味著死亡的風險。她本來想等著孩子母親回來找回孩子,但等了一晚無果,看著孩子平穩(wěn)的呼吸和嬌小的拳頭,她突然煥發(fā)出母性,結果像小偷一樣將孩子卷走了。為了孩子不至于餓死,她寧可高價買牛奶給他喝,沒錢坐車,也設法隱瞞身份,想搭兩位夫人的車脫離險境。她發(fā)現(xiàn)自己養(yǎng)孩子太困難,把孩子弄到安全地帶,就偷偷送人,打算回去與逃難之夜訂婚的衛(wèi)隊隊員西蒙會和,但遇到捉拿孩子的伍長,這使她沒法再按計劃返回。帶孩子逃亡,跨過看似必死無疑的索橋,共同的磨難使得她對孩子的感情進一步升華,從此她像一個真正的母親那樣對待這個小孩子。她在自己哥嫂面前隱藏孩子的身份,為了堵住附近人的風言風語,她聽從哥哥安排嫁給一個寡婦將死的兒子,想自己變成寡婦以后,就沒人再說孩子壞話。
恰恰是因為她是一個未婚女人,并沒有做過一個孩子的母親,因此布萊希特通過大量的篇章書寫她與孩子的互動,使得她在之后奪取孩子的表現(xiàn)顯得可信。布萊希特這篇戲劇的主線就是格魯雪歷經磨難把米歇爾留在身邊的過程,從格魯雪帶走米歇爾到米歇爾被綁走這個階段,可以看出格魯雪很機智,她有自己主體性和獨立思想,她對幸福善于主動爭取,是善良有愛的好母親。遇到孩子的最開始她猶豫,怕帶走貴子引火燒身,再到她逃亡時偽裝自己身份,與兩個太太周旋,這些行為變化說明她對社會有清醒的認識,也顯得她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個扁平的符號。
作為一個社會的底層人員,盡管她有著堅強勇敢的個性和獨立自主的人格,但與張海棠一樣,格魯雪對孩子的命運沒有掌握主動權,最后法官判定孩子歸她,很大一部分因素還在法官阿茲達克身上——他是一個亂世中的無賴,不是真正法官卻被被民眾推上法官座位,他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因此格魯雪最后獲取孩子的勝利,與張海棠一樣具有很大偶然性,換一個法官,同樣很難是這樣的結果。
中西兩部《灰闌記》,都通過法官用灰闌劃出一個范圍,讓劇中出于競爭關系的兩位母親爭奪孩子,并判斷誰是真正的母親,然后把孩子判給應當判給的母親,并對“假”的母親加以懲罰。在這兩部戲劇里面,贏得孩子的兩位母親,其中中國版本里面的母親靠的是自己跟孩子的血緣關系獲勝,而德國版本中母親勝利的原因是平民法官不想讓孩子最終成長成為暴虐的統(tǒng)治者因而否定了對孩子沒有感情的生母的養(yǎng)育權。兩部戲劇通過不同的勝利者母親角色體現(xiàn)出了中西文化極大的不同。在中國文化中,天地君親師、三綱五常、三從四德是維系社會正常運行的重要基礎,是不容破壞的,因此誰和孩子是血親,誰的母子利益就不容被侵犯。而在西方的故事版本中,在革命的關系里,倫理反倒成為次要的因素了。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面,封建統(tǒng)治是被沖擊和破壞的對象,這樣的環(huán)境里面暴虐的統(tǒng)治者其后代在毫無同情心的母親的監(jiān)護下必然會成為暴虐的統(tǒng)治者,因此作者會傾向于有一位正直的、能夠引導其健康成長的母親來做他的監(jiān)護人。一個非孩子血緣關系的母親最終取得勝利,這在中國的文化里面似乎是一個不可能的結果,但在這篇《高加索灰闌記》中,作者卻通過“革命”顛覆這種看似不可推翻的血緣關系,最終提出誰對孩子真正好,誰才是孩子真正的母親這樣的結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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