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連玉
摘 要:以微觀政治視角深入到貧困本科生生活世界、探究他們的成長需求是提升大學教育補償有效性的基礎。貧困本科生在大學場域的活動是一種互通自身心智結構與社會結構的象征性實踐,具有廣義的象征資本價值。象征資本可分為正向與負向兩類,“貧困生”符號作為一種負向象征資本對貧困本科生有物質、社會和精神三重規(guī)訓作用,從而影響他們對這一符號的接納程度。貧困本科生象征資本積累需要克服負向象征資本規(guī)訓、出身所致的“先賦劣勢”和“慣習”所致的“后致劣勢”。本科教育應加強對貧困生的教育咨詢指導,促進他們多樣資本的積累,特別是在心智層面提供有效的教育補償,如此則能促進貧困本科生向上社會流動。
關鍵詞:貧困本科生;象征資本;規(guī)訓;教育補償
對貧困本科生進行幫扶是“弱勢補償”和“教育脫貧”的內在要求,而提升幫扶有效性的基礎是我們能夠精準明確這一弱勢群體成長的真實需求,由此相關研究有必要回到貧困本科生的生活世界中來。本科教育往往會賦予貧困生諸多類型不同、價值迥異的符號,這些符號的象征意義以及由此所帶來的不同類型的象征資本,能夠在較大程度上影響貧困本科生的向上社會流動。
一、貧困本科生的象征性實踐與象征資本
在貧困本科生教育補償實踐中出現(xiàn)一些可以理解但值得反思的現(xiàn)象。譬如,有的學生家庭經(jīng)濟十分貧困,但是他們卻不愿意讓生活世界中的他人包括老師和同學知曉其家庭經(jīng)濟狀況,更是拒絕接受被認定為“貧困生”;另外有些本科生卻相反,他們的家庭經(jīng)濟算不上貧困,但是卻盡力通過可能是非誠信的方式去爭取貧困生教育補償資源。這兩類現(xiàn)象是相對的,在日常生活中前者可解讀為學生自尊心過強,后者則是對補償資源的爭奪。但這些解釋卻有待深化。討論貧困本科生生活世界中的諸多現(xiàn)象,一個前提性的人性假設是本科學生都具有“經(jīng)濟人”的人性基礎,也就是他們理性地追求個人利益,特別是物質利益的最大化。這一認識并不否定人性的復雜性。另一個前提性認識是“人是符號動物”[1]??梢哉J為,個體不只是擁有自己的心智結構,而且還生活在一定的社會結構之中,處于個體心智結構與社會結構之間的是符號世界;社會結構通過符號作用于個體,形塑個體新的心智結構,個體心智結構又通過符號活動影響社會結構的構建。[2]符號既能影響個體心智結構,也能影響社會結構,其“魔力”在于符號的象征意義。
具體到貧困本科生生活世界中來。貧困本科生與其他本科生差異的一個質的規(guī)定性在于其“貧困”,即家庭經(jīng)濟弱勢,于是這一群體一旦被學校正式認定,則獲得了“貧困生”這一具有豐富象征意義的身份符號。任何一種象征都具有雙重結構,它會在一個方面意指某物,而在另一方面又替代某物,而且在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 1930-2002年)的理論中,象征關涉了伴隨著人類復雜語言社會應用而開展的實踐活動的、動態(tài)雙重結構的極其復雜社會后果。[3]所以在大學場域中,“貧困生”意指家庭經(jīng)濟弱勢本科生這一生物群體,同時人們會賦予“貧困生”符號豐富的意義,而且這種雙重結構會對貧困本科生的成長、大學教育實踐甚至社會發(fā)展帶來極其復雜的社會后果。當然,在貧困本科生的生活世界中還具有與其他本科生同樣的實踐活動及其追求,具體地就是通過文化實踐活動即學習來獲得其他的各種符號,如畢業(yè)證書和學士學位等?!叭耸欠杽游铩?,而符號及其社會運作是一種象征性活動,所以在大學場域中,貧困本科生的活動和成長就都可以被認為是“象征性實踐”。在布迪厄的理論中,象征性實踐是構成“社會結構”和“心智結構”的基礎,也是此雙重結構不斷更新重構、進行同質同步雙向互動和復雜運作的動力來源。[4]也就是貧困本科生在大學場域生活世界中的活動是一種符號的象征性實踐,這種象征性實踐對貧困生自身的心智結構和整個社會的結構都產(chǎn)生影響,而對貧困生心智結構的影響也就是影響了貧困生的個體成長。
理解個體的符號活動即象征性實踐是探討象征資本的前提。人是一種符號性動物,人的活動具有符號性;符號的“魔力”在于其象征性,這種象征性帶來一種具有資本屬性的無形物,即象征資本。布迪厄舉例說明,歷史上在婚約協(xié)商過程中,需要雙方家庭由具有“名望”的親朋來擔保,這里所展示的就是所謂的“象征資本(symbolic capital)”。[5]象征資本是“摸不著的”或“無形的”,它深隱于個體的榮譽、頭銜和社會地位之中,甚至呈現(xiàn)在個體與個體之間的風格、品味的區(qū)隔上。[6]象征資本與其他資本形式一樣,能夠為主體帶來收益和利潤,這是資本存在的本質規(guī)定性。但是象征資本具有“被承認”和“被否定”的雙重性質。[7]更為準確地說,象征資本是通過“被否定”而得到“被承認”,它通過一種難以覺察的方式達到比有形方式更為有效的正當化目的。[8]這一點可以理解為,社會創(chuàng)設榮譽、頭銜等象征資本機制,這種機制表面上看是公正的,所有的個體都可以公平地通過一定渠道獲得這些符號,但是實際上這種機制是一種文化再生產(chǎn)過程。社會的象征資本機制通過無形的方式有效地實現(xiàn)了階層的復制與再生產(chǎn)。另外,象征資本能夠與其他資本(經(jīng)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之間互相轉化[9],個體各種資本累積總量及其結構確定了其最終社會分層。因為象征資本可以由經(jīng)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轉化而來,而且象征資本經(jīng)常是在其他三種形式資本累積的基礎上的固化。譬如,貧困本科生完成學業(yè)后就會被授予畢業(yè)證書和學士學位證書,這些證書以及授予儀式就是象征資本,它是貧困本科生文化資本累積的延伸和固化。由于象征資本的延伸性和固化性以及其在社會運作中的“魔力”,象征資本甚至可以被認為是一種更高層次的資本形態(tài),象征資本的積累對貧困本科生的向上社會流動也更具重要意義。
一般地,人們都是把“資本”視作為一個正值的概念,但是正如“負資產(chǎn)”概念也被使用來描述現(xiàn)實一樣,“資本”也可以被拓展為兩類,即“正資本”和“負資本”,兩者的區(qū)分是某一具體資本對其主體而言其效用是正向的還是負向的。根據(jù)這一邏輯,我們可以把貧困生生活世界中廣義的象征資本分為兩類,一類是正向象征資本,如他們所獲得的名譽、聲望和頭銜等,這類象征資本對貧困本科生而言具有正向價值,能夠在一定的時空“照耀”他們的人生;另一類是負向象征資本,典型的如他們所被認定的 “貧困生”甚至“特困生”資格,這些對貧困生而言在某些維度和時空中是一種負向價值,給他們帶來復雜的心理負面影響。一般地我們說貧困本科生的象征資本,往往是指正向象征資本,當專指具有負面效用的象征資本時,會使用“負向象征資本”概念。人是符號性動物,貧困生的行動都是通過符號讓心智結構與社會結構進行互通的過程,而符號都具有象征意義。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貧困本科生的行為都是具有文化內涵的象征性實踐[10],對他們自身而言,也就都具有廣義的象征資本價值。
二、微觀政治與貧困本科生象征資本規(guī)訓
貧困本科生成長于大學場域,大學場域從表面看只是一個學生學習、接受教育的場所,但是從整個社會的層面來看,大學場域是一個重要的教育競爭地。社會總體資源總是有限的,個體只有通過教育成長促進多樣資本積累才能占據(jù)一個有利的階層地位,這是社會學傳統(tǒng)的沖突理論的基本觀點,也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了現(xiàn)實。具體到貧困本科生成長的情境中,貧困本科生的家庭經(jīng)濟狀況處于劣勢地位,這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先賦社會地位的不利。在大學場域里隨著弱勢補償文明理念的普及,政府、社會和大學給予貧困生以特定的以經(jīng)濟幫助為主的教育補償成為了常態(tài)。但是所能給予的教育補償資源往往是總量有限的,甚至相對于所有貧困生的需求而言是不足的。又因為雖然人性具有復雜性,但貧困生的“經(jīng)濟人”總體特性主導著他們的實踐行動,即他們在以理性的方式追逐著個人所能獲得的教育補償資源。更需要指出的是,在大學場域與貧困生教育補償和成長相關的時空里充滿著微觀政治的運作。法國社會學家米歇爾·???(Michel Foucault, 1926 -1984年)認為傳統(tǒng)權力觀強調集權于中央和王權至上,而現(xiàn)代權力觀視權力為一種如同英國思想家邊沁所提出的“全景敞視監(jiān)獄(Panopticon)”的社會控制技術,權力滲透進個體生活的各個角落,在日常生活中點點滴滴地“矯正”著人們的思想和行為,這時權力的全覆蓋性、延續(xù)性和細節(jié)性使其成為了微觀政治。[11]回到大學場域。學校微觀政治將學??醋魇怯衫嫦嚓P者所組成的權力競技場,教師是班級事務的關鍵推進者,學生具有不同的家庭背景、價值觀和教育需求,他們通過協(xié)商、合作、沖突和抵制等政治性活動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12]在大學場域,微觀政治運作的權力的一個重要來源渠道是符號所帶來的象征權力。符號及其系統(tǒng)如果沒有象征意義,只具有本身的指向價值,就缺乏探討意義,而事實中符號及其系統(tǒng)是個體心智結構與社會結構互動的媒介,具有象征意義,個體符號實踐都是象征性實踐。從廣義上看,因為符號具有象征意義,符號本身就是象征資本,從而具有象征權力。在微觀政治視角下,貧困本科生的符號實踐具有象征意義,是象征性實踐,在這些活動中實際上是象征權力在運作。布迪厄將象征系統(tǒng)看作為“合法性之再現(xiàn)”[13],也就是在資本主義世界中,個體使用符號系統(tǒng)的象征性實踐把不合理的社會秩序和利益獲得機制合法化了,使人們能夠接受甚至參與合作,在這一套游戲規(guī)則下生活。其實在不同的社會情境中,象征權力都是通過獲得不同階層人們贊同認可從而來整合社會的力量。[14]貧困本科生所在的大學場域也是如此,從學校層面來看,“貧困生”符號以及其他的系列儀式、頭銜和榮譽體系等作為象征權力在微觀政治層面規(guī)范著包括貧困生在內的本科學生的思想和行為,維持著學校秩序和大學的文化再生產(chǎn)。
大學場域的符號系統(tǒng)通過象征權力規(guī)范著貧困本科生的思想和行為,這里的“規(guī)范”在??吕碚撝芯褪恰耙?guī)訓”。規(guī)訓這一概念是在??绿幍玫匠浞株U發(fā)的,即“規(guī)范化訓練”,是近代產(chǎn)生的一種以規(guī)范化為核心特征的權力技術,它既是權力干預、監(jiān)視和訓練肉體的技術,也是知識生產(chǎn)的手段[15],而且規(guī)訓以“重塑主體”為目的[16]。大學系統(tǒng)有“貧困生”符號、畢業(yè)證書、學位證書等以及獲得這些符號證書的“技術標準”作為符號-技術體系,貧困本科生在其生活世界中一般地都基于理性實用原則來進行決策,而且大家一般都會服從于學校教育補償和教育訓練規(guī)范(社會契約)而行動,根據(jù)??碌睦碚?,這樣大學就成為了一個典型的規(guī)訓機構。[17]貧困本科生是廣大本科生中的一個群體,與其他本科生一樣他們在大學場域內需要接受大學系統(tǒng)內本科畢業(yè)證書、學士學位證書、各種獎學金等符號的規(guī)訓,這類符號對本科生個體而言都是(正向)象征資本;貧困本科生的特殊性在于他們擁有“貧困生”甚至“特困生”符號,這類符號在一定意義上屬于負向象征資本,貧困本科生在大學場域還需要接受這類負向象征資本的規(guī)訓。也就是貧困本科生在接受大學教育期間會接受負向和正向兩類象征資本的規(guī)訓,這兩類規(guī)訓對貧困生的成長影響深遠。
個體心智結構的不斷重建與成長其資源來自于個體直接或間接經(jīng)驗。在自我理論中,個體 “經(jīng)驗自我”由物質自我、社會自我和精神自我三者所構成。[18]可以基于此來審視“貧困生”符號的負向象征資本規(guī)訓的類型。第一類是物質規(guī)訓。貧困生被認定為“貧困生”從而才能獲得各種教育補償?shù)臋C會,而貧困生認定需要有一定的程序,一般地有填寫各種描述家庭經(jīng)濟弱勢的表格,還要基層政府部門開具的家庭經(jīng)濟貧困證明等,這些都是認定程序的基本項。但是我國社會整個誠信體系還在發(fā)展中,且有關部門當前還難以掌握居民家庭經(jīng)濟狀況的完整和準確信息,這樣所出現(xiàn)的“信息不對稱”現(xiàn)象導致在貧困生認定過程中還需要有其他的補充信息。教育實踐中的做法有開班級座談會,讓同學之間互相披露經(jīng)濟狀況;還有就是一種所謂的自我演講的方式,這種方式就成為了所謂的“比窮大會”。總而言之,在貧困生的認定過程中,申請者需要充分展示自我物質的貧乏性。在本科生的生活世界中就是,貧困生一般不能擁有筆記本電腦,不能使用蘋果等高檔手機,不能衣著名貴,甚至不能進校園內比較貴的食堂?!叭罕姟倍加醚酃饪粗悖堰@些因素作為你是不是真正家庭經(jīng)濟弱勢的標準。貧困本科生在被認定身份前后行為舉止都要符合這些,否則就會受到同學們道德上的輕視。這就是生活世界中貧困生符號這一負向象征資本對貧困本科生的物質規(guī)訓。第二類是社會規(guī)訓。社會規(guī)訓主要是一種與社會資本有關的關系規(guī)訓。貧困本科生一般擁有較少的社會資本,在與人的關系維度,貧困生一般地會被認為是不積極的、內向的和被動的,他們與人交往的資源和技能是缺乏的,他們的活動也應是低調的。甚至對二十多歲的貧困本科生而言,發(fā)展與異性的關系都是受到社會規(guī)訓的,與這些刻板印象相違背的實踐似乎就不應是貧困生的行為。第三類是精神規(guī)訓?!靶ω殹笔俏覈鴤鹘y(tǒng)文化的一部分,至今影響尤在。貧困生在大眾心理中往往會有一種低人一等的感覺,無論一個家庭經(jīng)濟弱勢本科生接受還是抵制“貧困生”符號,他都會受到這一符號的精神規(guī)訓。而且“群眾”的觀念是,你家里窮,還不更拼命地學習?!這種精神規(guī)訓又給貧困本科生施加精神上的無形壓力,甚至精神的規(guī)訓讓貧困生在課程選修上優(yōu)先考慮更實用的技能課程,而不是“風花雪月”式的博雅課程。
如上負向象征資本的規(guī)訓是貧困本科生所特別經(jīng)歷的,作為本科生中的一員,貧困生同樣受到大學場域通用符號系統(tǒng)的正向象征資本規(guī)訓。大學有一套榮譽和獎學金體系,還會為修滿學分者頒發(fā)固化文化資本的學歷與學位。這些符號運作體系推動著包括貧困生在內的本科生的象征性實踐,規(guī)訓著他們思想和行為,引領著他們的成長,是大學運轉和人才培養(yǎng)的基礎。
三、貧困本科生象征資本積累的劣勢境遇
因為象征資本可以同文化資本、社會資本和經(jīng)濟資本之間相互轉化,特別是一般地可以認為象征資本是其他形式資本的延伸和固化,所以象征資本的來源其實是經(jīng)濟資本、文化資本和象征資本。如此則貧困本科生象征資本的積累很大程度上就是來自于他們其他三種資本的累積。這一點貧困本科生與其他本科生是一致的,如果把社會作為一個競爭場,在微觀政治的視角下則貧困本科生將要與其他本科生在積累象征資本上形成競爭,從而最終實現(xiàn)社會分層。如上所指象征資本具有正向性。貧困本科生不同之處在于他們需要經(jīng)由貧困生認定,也就是他們會被認定為貧困生從而擁有一個“貧困生”的符號標識,而“貧困生”符號從某種角度看是一種負向象征資本,這就是貧困本科生象征資本積累的一重劣勢境遇。
在教育補償實踐中,貧困本科生無論他們接受與否,實際上都會經(jīng)歷一個由“貧困生”符號所帶來的負向象征資本規(guī)訓。貧困本科生進入大學場域后面對學校的貧困生認定程序,往往會經(jīng)歷一個復雜的心路歷程。這一心路歷程,我們從旁觀者的宏觀角度來看,無非是“貧困生”符號有損于個體自尊之類,但是回到貧困生的生活世界中且從微觀政治的視角來審視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復雜之處?!柏毨弊鳛橐环N身份符號其象征意義十分豐富,但是在中國特定的文化中,“貧”是被人看不起的標識,而且其意義十分豐富,它讓人想像到?jīng)]有好的成長環(huán)境,所受教養(yǎng)教育貧乏等,其整體形象一般是與所謂的“高富帥”相對。而且貧困生處于二十多歲的年齡,他們與生活在同一場域的同齡人總是存在有意或無意的比較,誰也不想因為家庭經(jīng)濟弱勢而與他人有所不同或者低人一等。如此等等都是復雜的貧困生心路歷程,從學理上講貧困生一旦接受了被認定為“貧困生”甚至由此而得到公示后,就會經(jīng)歷“貧困生”符號及其產(chǎn)生的負向象征資本的物質、社會和精神規(guī)訓。這些規(guī)訓對一個二十多歲的個體而言,在許多情境中會給他們帶來負面的情緒和心境。但是貧困生也是一種“經(jīng)濟人”,他們會理性地考慮自己可能的利益所得。然而身份經(jīng)常被賦予權力[19],家庭經(jīng)濟弱勢本科生接受被認定為“貧困生”后,就獲得了一種身份權力,即他們可以獲得來自政府、社會和學校的各種教育補償特別是經(jīng)濟補償。明顯地,貧困生獲得這種身份權力的前提是授受“貧困生”符號和負向象征資本的物質、社會和精神規(guī)訓,對他們而言這是一種代價和成本。面對如此負向象征資本規(guī)訓,大部分學生會接受甚至主動尋求,因為他們知道獲得教育補償是自己生活和成長的必要基礎,或者是他們克服了因此被規(guī)訓的心理關。然而也有部分貧困生會不接受貧困生符號,雖然他們知道這一身份符號能夠給他們帶來個體緊缺的教育補償資源,但是還是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家庭經(jīng)濟弱勢信息和脆弱的自尊。這種現(xiàn)象就是“符號抵制”?!暗种啤笔且环N對抗性行為,可外顯,也可以是內隱的。但是可貴之處在于,這一文化研究核心概念應用到教育場域,它引入了“社會結構”、“人的能動性”、“文化”和“自我構建”等分析意識。[20]可以看出,貧困生抵制“貧困生”符號和負向象征資本規(guī)訓與他們的能動性和自我意識有關,但是抵制后,他們也真切地拒絕了自己成長所需要的教育補償,而這些教育補償資源又是貧困生更多地積累正向象征資本的基礎。另外較大部分貧困生會接受“貧困生”符號的負向象征資本的規(guī)訓,他們可以經(jīng)由付出這些負向規(guī)訓的可能代價來換取教育補償,以期獲得與非貧困生同樣的成長條件。所以無論對規(guī)訓是接受還是抵制,貧困生與非貧困生相比都具有因貧困生符號所帶來的負向象征資本積累的劣勢。
象征資本即正向象征資本的積累來自于經(jīng)濟資本、文化資本與社會資本的延伸和固化,所以分析貧困本科生象征資本積累境遇要回到這三類資本上來。貧困本科生的一個質的規(guī)定性是他們的家庭經(jīng)濟處于相對弱勢地位。需要明確的是,經(jīng)濟資本與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之間往往具有一定程度上的一致性,即在某個經(jīng)濟弱勢家庭成長的本科生,他們的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擁有量同樣地會呈現(xiàn)不同程度的相對劣勢。文化資本具有身體化、客體化和制度化三種形態(tài)。[21]細觀之,身體化的文化資本是個體的知識、技能、情感和價值觀等,它附著在個體的思想意識和身體中;客體化文化資本則是客觀實物如書籍、光盤等;制度化文化資本由廣義的制度所賦予。對貧困本科生而言,其家庭經(jīng)濟弱勢往往會伴隨著他們身體化文化資本的不足,他們所受的教育可能更多是與讀寫算等基本生存技能相關,而與文化品味和博雅藝術關聯(lián)較少,這是受到家庭經(jīng)濟狀況所制約的后果。同樣地很明顯,經(jīng)濟弱勢家庭所擁有的和從這樣家庭成長的貧困生所獲致的客體化和制度化文化資本也往往會處于劣勢地位。社會資本被認為是一種在相互熟悉和認同而又被不同程度制度化的環(huán)境中的可持續(xù)性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的集合,它可能是現(xiàn)實的,也可能是潛在的。[22]社會資本如果是現(xiàn)實的,則它是現(xiàn)時存在的關系網(wǎng)絡;如果是潛在的,則指它在將來能夠形成某種關系網(wǎng)絡,但是從教育的角度來看,我們可以把這種潛在性拓展理解為附著在個體身上的構建社會關系網(wǎng)絡的意識和能力??梢钥闯?,無論是現(xiàn)實的還是潛在的,貧困本科生因家庭經(jīng)濟弱勢往往會導致社會資本的相對不足。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整體觀之,貧困本科生其家庭經(jīng)濟弱勢往往會伴隨著不同程度的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的相對劣勢,這導致的象征資本不足就是貧困本科生象征資本積累的“先賦劣勢”。
貧困本科生進入大學場域后就會經(jīng)歷新一輪的象征資本累積過程,但是需要明確的是,由于主體的不變,在大學場域他們積累象征資本不能與之前的“先賦劣勢”割裂,也就是諸多的“先賦劣勢”會帶進大學場域從而影響他們象征資本的進一步積累。貧困本科生進入大學后積累象征資本主要是通過對經(jīng)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的延伸和固化。因為經(jīng)濟條件的基礎性,貧困生所擁有的發(fā)展自己即積累資本的條件相對不足,這使他們在大學場域內通過文化活動、社會活動和經(jīng)濟活動去積累相應資本的豐富程度受到限制。譬如,沒有充足的資金來參加高雅的藝術學習等等。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在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經(jīng)濟資本的積累過程中,都有存在與主體身心相關的因素,如主動累積這些資本的意識和能力,在文化資本中的主體自我學習的意識與能力。這些與主體心智相關的資本積累因素用布迪厄的概念概括就是“慣習(habitus)”。[23]貧困本科生的“先賦劣勢”特別是其“慣習”帶來了他們在大學場域象征資本積累的“后致劣勢”。
四、教育補償與貧困本科生象征資本趕超
貧困本科生象征資本積累的劣勢境遇體現(xiàn)在他們首先要克服“貧困生”符號所帶來的負向象征資本規(guī)訓,其次就是需要彌補在大學場域象征資本積累的“先賦劣勢”和“后致劣勢”。如果說貧困本科生進入大學前所處社會階層狀況是家庭和父母所給予的,不是自己能夠左右的話,那么他們大學畢業(yè)若干年后所能進入的社會階層則在很大程度上受影響于他們在大學期間所能積累的象征資本。布迪厄的調查研究發(fā)現(xiàn)人類所有的行為都是象征性實踐[24],而人類社會的運行很大程度上可以理解為是界于個體心智結構和社會結構之間的象征性運作。象征資本是無形的,但是它切實“照耀”著個體的人生,影響深遠。甚至象征資本是一種“社會煉金術(魔力)”[25],在個體完成象征資本的“逆襲”和趕超后,它能使個體實現(xiàn)向上的社會流動。典型地如“985”高校本科畢業(yè)證書所能給個體帶來的收益。象征資本具有促成個體社會流動的魔力,那么教育在其中能起到怎樣的作用?邁克爾·阿普爾提出“教育能夠改變社會嗎?”之問,實際上他旨在尋求通過教育建設更為民主和公平的社會。[26]教育能夠發(fā)揮建設民主公平社會的作用,可以通過增進貧困本科生象征資本積累從而促使這一社會弱勢群體實現(xiàn)象征資本趕超,在此基礎上實現(xiàn)向上社會流動。貧困本科生的家庭經(jīng)濟弱勢狀況從文明社會弱勢補償?shù)睦砟顏砜矗鼞艿较鄳慕逃龓头?。大學教育對貧困家庭子女的教育補償有不同路徑,一種是在招生錄取時給予“關照”,使他們在接受高等教育機會上得到彌補。我們這里討論的是,貧困本科生進入大學場域后,大學教育需要為他們提供教育補償即采取一些措施來促進貧困本科生象征資本積累的趕超。
為了促進貧困本科生象征資本的累積,我們需要明確他們生活世界中的真實需求。貧困本科生的象征資本積累需要首先克服他們所經(jīng)歷的象征符號負向規(guī)訓,對貧困生而言,這種負向象征資本是一種負擔,需要社會對之實施相應而有效的補償。其次,因為貧困本科生象征資本積累存在“先賦劣勢”以及由此“先賦劣勢”和他們自身“慣習”帶入大學場域共同所導致的象征資本積累“后致劣勢”,這里的雙重劣勢也需要得到社會和大學教育的補償。這些是貧困本科生象征資本趕超時的自身需求。當前政府和高校對貧困本科生實施了多樣性的教育補償體系,這一補償體系自改革開放以來處于持續(xù)的完善中,包括了“獎、助、貸、勤、免、補”等,實踐中教育補償體系也幫扶了眾多的家庭經(jīng)濟弱勢學生,使其能夠順利完成大學學業(yè),甚至是得到了較好的自我成長。但是細而觀之,整個貧困本科生教育補償體系以經(jīng)濟補償為主,非經(jīng)濟補償?shù)闹匾暢潭炔粔?,非?jīng)濟補償工作的細化路徑不多,效果也有限。即使是經(jīng)濟補償,在實踐中也存在低效甚至不公現(xiàn)象。我們可以根據(jù)貧困生象征資本積累的如上三重劣勢來反思高校貧困生教育補償實踐,這能夠為改進貧困生教育補償工作提供新的思路。
貧困本科生克服象征資本積累劣勢首先需要從大學得到教導咨詢式教育補償,使自己能夠構建合理的自我。在我國具體文化場域里,貧困成為一種不光彩現(xiàn)象,甚至是一些人所“鄙視”的對象,這是一種客觀的社會存在。但是家庭經(jīng)濟弱勢并不是貧困生自己的過錯,甚至也不完全是其家庭的問題。貧困是一個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許多情況下是客觀社會條件導致了難以擺脫的貧困,而不一定是個體不智慧、不勤勞的結果。所以家庭和個體的貧困經(jīng)常是一種社會應承擔起幫扶責任來克服的現(xiàn)象,而弱勢應得到補償則具有正義性。明確這些,貧困本科生就更能以一種平和、開放的心態(tài)來合理接納“貧困生”符號。在被認定為貧困生后,他們在面對因這一符號所帶來的負向象征資本的物質、社會和精神規(guī)訓時也應理性地辨清和看待這些規(guī)訓背后合理或不合理的價值觀念,用正確的價值觀來引導自己積極向上的生活。成長輿論環(huán)境給貧困生的可能是積極的鼓勵,也可能是消極的抑制,這些都需要大學教育補償為貧困生提供更多合理有益的教導以及相關的成長咨詢服務。其次,貧困本科生在象征資本積累時具有“先賦劣勢”,即其家庭為他們提供的能夠轉換成象征資本的經(jīng)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是相對有限和欠缺的。明顯地,物質即經(jīng)濟資本是其他形式資本現(xiàn)實性積累的基礎,所在大學教育補償需要精準地定位貧困生群體,克服補償實踐中的“信息不對稱”、“搭便車”和“尋租”等問題,提高補償?shù)男屎托б妫关毨軌颢@得自己學習和成長所急需的基本物質條件。而且教育補償需要為貧困生提供充足的客體化和制度化的文化資本和現(xiàn)實性的社會資本,這些都是促進貧困生象征資本積累的資源。第三,貧困本科生的象征資本是其物質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的延伸和固化,也就是前者轉化來自于后三者。大學教育的長處在于作用于貧困生的心智層面,而文化資本中的一種特別重要的形式是身體化的文化資本,這種文化資本其實就是貧困生的知識、技能、意識和價值觀,這是大學教育所擅長來補償?shù)模辉诮?jīng)濟資本和社會資本中也存在積累這兩類資本的意識和能力,這些也屬于貧困本科生的心智層面,也應是大學教育需要重點來補償?shù)?。所以大學教育應更加重視教育補償中這些與貧困生心智相關的非經(jīng)濟類的補償,強化這類補償將能更長遠地促進貧困本科生相關資本累積,從而幫助他們象征資本趕超和向上社會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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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鐘嘉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