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澄霞，王 旻

(1.揚州大學， 江蘇 揚州 225002； 2.揚州市職業(yè)大學， 江蘇 揚州 225009)

近年來，“蕭紅熱”持續(xù)升溫。除了數(shù)以千計的研究論文、百十計的研究專著和60多部傳記以外，更有影響的是蕭紅長篇小說《呼蘭河傳》中的兩處文字尤其是被命名為《祖父的園子》的千字段落，已被大陸5家出版社的中小學語文教材同時選用作為講讀篇目①。2013年3月，霍建起導演的電影《蕭紅》在全國各大院線全面上映。2014年，香港導演許鞍華執(zhí)導的電影《黃金時代》又隆重登場。因此，將與蕭紅有關(guān)的這些現(xiàn)象稱之為“蕭紅熱”[1]，實在并不為過。

在此先要提及電影《黃金時代》。香港導演許鞍華執(zhí)導的這部影片追述了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蕭紅(1911～1942)的短暫一生。片名“黃金時代”出自蕭紅本人1936年11月19日于日本東京寫給身處上海的蕭軍的一封信。蕭紅一生顛沛流離，能令她滿足或快意的人和事都極少極少，她的臨終絕筆是“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2](P103)。

《黃金時代》的編導努力擺脫一味渲染男女情愛的窠臼，選擇了相對來說易于沉悶乏味的紀錄手筆，采用了大量親友訪談、史料式鏡頭、信件復述、人物自述等紀錄片攝影手法，真實呈現(xiàn)了一個性格偏執(zhí)、極富個性的現(xiàn)代女作家蕭紅及其短暫的一生。在學術(shù)界幾乎一邊倒的同情蕭紅的聲浪中，影片編導在史料搜集上下足功夫，以求無限逼近歷史真相。盡管近年來國內(nèi)對蕭紅的關(guān)注持續(xù)升溫，但是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和人生命運的評價并不完全一致，包括電影《黃金時代》到底屬于對蕭紅其人性格的真實呈現(xiàn)，還是“蕭軍朋友圈對蕭紅的一次殘忍補刀”[3]，都引發(fā)了論者的不同意見。因此，有必要對蕭紅的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是影響億萬讀者的《呼蘭河傳》及其節(jié)選進行深入解讀，同時聯(lián)系蕭紅的人生際遇，探究蕭紅其人其文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一

筆者認為，《呼蘭河傳》特別是“祖父的園子”一部分，其中蘊藏著破解蕭紅一生悲劇命運的“達·芬奇密碼”——蕭紅至死懷念兒時在呼蘭縣老家祖父園子里的那種為所欲為、絕對自由的生活狀態(tài)，其實是她借助描寫童年生活所創(chuàng)造的一種人生夢境，清晰地折射出蕭紅任性偏執(zhí)的性格特點。童年夢幻支配著蕭紅一生，再一次印證了“性格即命運”這一著名格言。

在1940年完稿于香港的自傳體長篇小說《呼蘭河傳》中，蕭紅以兒童的獨到視角表現(xiàn)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東北呼蘭縣的風土人情和一般民眾的生存境況，他們的愚昧殘忍、質(zhì)樸善良與無盡苦難。語文課文《祖父的園子》就選自《呼蘭河傳》第三章第一部分。這一千多字的篇幅寫的是一個四五歲小女孩的日常生活，她無憂無慮率性而為，慈祥的祖父呵護左右，老家的后園就是她童年的天堂。全文語言清新，基調(diào)歡快，充滿孩子的天真和靈氣，表達了作者對大自然特別是對純真童心的由衷贊美。

蕭紅因反抗包辦婚姻于1930年離家出走，此后就一直漂泊無定，感情屢屢遭受挫折，抗戰(zhàn)后期又只身遠走香港，人近中年還疾病纏身，此時的她十分懷念自己的童年和故鄉(xiāng)，“我要回到家鄉(xiāng)去”[2](P99)成了蕭紅那時的強烈愿望。度過她童年時光的美麗后花園，祖父的慈愛寵護，自己兒時的嬌憨單純，越發(fā)讓如今遠離故土孤身度日又疾病纏身的蕭紅，深感慰藉和溫暖。

以上這些觀點就是蕭紅《呼蘭河傳》問世70余年來，中國文學批評界、語文教育界基本一致的解讀和評價，也是其入選中小學語文教材的主要原因。

但是，這樣的解讀顯然太過膚淺狹窄，因為蕭紅借助這一段童年生活的描寫所要傳達的獨特的情感和愿望，沒能得到深入的解讀和深切的體察領(lǐng)會；也未能由此剖析蕭紅的性格特點，并進而挖掘蕭紅人生悲劇的內(nèi)在緣由。其實，只要再參看文中另一段文字，尤其注意其中那十一個“就”字所傳達的意愿，或許就能讀出兒童視角背后的成年心理：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lǐng)，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愿意結(jié)一個黃瓜，就結(jié)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jié)，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愿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愿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4](P280)(著重號為筆者所加)

上述文字“平易而又雋永、清通而復清新”[5]，歷來被人稱賞不已，這一段落也是全文的核心或曰點睛之筆。但是細細研讀就會發(fā)現(xiàn)，這段文字傳達出蕭紅一心向往的是那種為所欲為、毫無羈絆、極度自由的生活。結(jié)合前文所寫的這個女孩在后園中的種菜、拔草、栽花、澆水、填坑等活動，無一不是由著她的性子，沒有遭到祖父絲毫的呵斥或管制。蕭紅借這兩段文字表達了一種共同心愿：為所欲為，絕對自由。細加鑒別就可發(fā)現(xiàn)，來自蕭紅記憶中的小女孩和祖父一起在園子里的活動，基本上是真實的，而所表達的“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這種強烈渴慕絕對自由的心理和愿望，則絕非一個四五歲女孩所能擁有的。因為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對自身行為的狀態(tài)和性質(zhì)，在認識上不可能如此自覺和清晰；更不可能有如此明確的愿望。這種理想和渴求只能來自成年的蕭紅，不過是她假借對童年生活的回憶來加以傾吐和表達。《呼蘭河傳》寫就于蕭紅離世前一年，那時的她竟還強支病體，懷著憧憬和追求，傾盡心力描繪昔日“祖父的園子”。由此可見，在她三十多年的人生中，這一童年夢幻給她的印象之深刻、影響之巨大。

我懂得的盡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兇殘的人了[6]。

退一步說，即使那般絕對自由的生活確曾為蕭紅童年時代所有，那也只能是一度擁有，而非能夠時時擁有直至永遠，因而不應(yīng)將它作為理想人生而盲目追求。因為復現(xiàn)當年那等生活情狀必須具備三個前提：首先，孩子才四五歲，因此凡事可加寬容；其次，對這個孩子凡事不予計較的長輩是年屆七十左右的祖父，相比中年的父親要寬容慈祥得多；最后，這是在自家的菜園子而非客廳，不會造成多大損害。上述三項條件缺一不可。小說中就曾寫到，那時候這個小女孩曾頭頂寬大的缸帽子搖搖晃晃想走進里屋去，父親抬起一腳就將她踢翻在地了[4](P296)。

其實，人們的童年生活哪能全都如此無憂無慮、自由自在？不往遠處說，僅以入選語文教材中的同類篇目為例。魯迅先生《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社戲》等篇章，都寫到了他本人的童年生活。文中所寫固然不乏童年生活中種種的有趣情景，表達了作者對那段已逝時光的懷念與向往，不過，百草園中自在快樂的生活未能持續(xù)多久，縱使“迅哥兒”萬般不愿，他還是被送進了全城最嚴厲的書塾。書塾中的學習生活雖然也有種種樂趣，但是也有種種不自由，還會時時存在著戒尺的威脅?！渡鐟颉分芯蝌球?、釣蝦、放牛、看戲、吃豆子諸事固然快樂無比，可其間同樣也有種種不順心，想去看戲就差一點看不成。其《五猖會》中所寫就是魯迅童年時期的一段痛苦經(jīng)歷；《父親的病》一文更反映出魯迅的童年生活充滿了艱辛。

至于蕭紅《呼蘭河傳》的語言，一般論者都認為充滿童真和靈氣，特色鮮明。筆者卻認為這種說法只是表層之見。譬如下面一段文字就當細加品味推敲：

太陽在園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別高的。……是凡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fā)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面的土墻都會回答似的[4](P280)。(著重號為筆者所加)

細加推敲這段貌似兒童話語的文字，就會產(chǎn)生如下疑問：才剛四五歲的小孩子，她的觀察何以如此認真細致，會覺得太陽特別大，天空特別高，還會有“凡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這樣高度抽象的判斷和結(jié)論？因為四五歲的孩子還不具備健康與否的知識或概念；不能明確區(qū)分何謂事實何謂想象，更不會覺得“站在對面的土墻都會回答似的”，自然也就更不會有“玉米愿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愿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這樣的判斷、想象和預見?？梢?，這些語言是成年蕭紅的語言，這些感受更應(yīng)都是成人蕭紅的感受。這也進一步證明在“祖父園子”中的自由自在、為所欲為的童年生活，帶有成年蕭紅的諸多想象，是她借此傳達出的夢幻般的人生理想。

在“祖父園子”里的這段夢幻歲月以及對這種夢幻的念念不忘，充分反映出蕭紅性格上的執(zhí)拗任性?！逗籼m河傳》中的其他多處細節(jié)也印證了蕭紅的這一性格特點。例如，祖父教她背唐詩，她聽了喜歡的才背，不喜歡的就不背；她也不愿規(guī)規(guī)矩矩地念詩，而喜歡扯著嗓子胡亂喊叫，背不背、怎么背，反正全由著她自己的性子來：

但我覺得這亂叫的習慣不能改，若不讓我叫，我念它干什么。每當祖父教我一個新詩，一開頭我若聽了不好聽，我就說：

“不學這個?！?/p>

祖父于是就換一個。換一個不好，我還是不要[4](P299)。

《呼蘭河傳》還寫到蕭紅的祖母有“潔癖”，平時窗戶紙總是保持潔白平整；而用手指搗穿那些窗戶紙，卻是幼年蕭紅慣常的喜好，“若不加阻止，就必得挨著排給捅破，若有人招呼著我，我也得加速的搶著多捅幾個才能停止?！频迷蕉啵约涸降靡狻盵4](P282)。祖母氣得無計可施，只得躲在窗戶后面用針戳她的手。這樣一來，祖母對她的諸多好處蕭紅全都不以為然，唯獨祖母用針戳她的手這一細節(jié)她刻骨銘心，一直難以釋懷。

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里特有一句著名格言“性格即命運”，蕭紅這種任性而為的性格特點，注定了她的坎坷命運?！八挥诶硐耄⒂诨孟?，總好像時時沉迷在自己的向往之中，還有些任性。這，大概就是她的弱點吧！”[7](P319)蕭紅好友李潔吾的這番感慨，應(yīng)該是知人之論吧！

二

蕭紅借助童年回憶所表達的這種為所欲為、絕對自由的人生理想，既然只能是一種白日夢幻，那么，將夢幻當成理想并試圖在現(xiàn)實生活中追求其實現(xiàn)，勢必屢屢碰壁，可蕭紅屢屢受挫卻至死靡悟，這就更加令人感慨。蕭紅與四位男性的情感經(jīng)歷，也充分印證了上述結(jié)論。

(一)蕭紅與汪恩甲

汪恩甲是蕭紅的未婚夫。18歲的蕭紅離家出逃至北京女子中學讀書，就是為了反抗父親訂下的這樁包辦婚姻。其后蕭父將其抓回關(guān)禁閉，并斷絕經(jīng)濟供給。還有資料披露，汪恩甲的哥哥汪大澄對蕭紅的出走大為不滿，遂代弟弟解除了與蕭紅的婚約。任性倔犟的蕭紅一氣之下反把大伯子告上了法院?！盀楸Ｈ绺绲拿?，汪恩甲出庭作證，辯稱解約是自己所為，害得蕭紅輸了官司?！盵8]

蕭紅與汪恩甲解除婚約以后，卻又私自離家與汪在縣城同居。懷孕在身、毫無經(jīng)濟來源的蕭紅，最終被汪恩甲遺棄在哈爾濱一家旅館里。因付不起欠下的食宿費用，蕭紅差一點被旅館老板賣入妓院抵債。

蕭紅的率性而為和倔犟任性，在她的第一次情感糾葛中就已表露無遺。在蕭汪兩人的同居生活中蕭紅沒有體會到那種“童年夢幻”，汪恩甲自然不可能如她祖父般寵護著她，容忍她的執(zhí)拗任性，以致兩人最終不歡而散、恩斷義絕。

(二)蕭紅與蕭軍

時任哈爾濱《國際協(xié)報》記者的蕭軍，在松花江發(fā)大水時救出蕭紅。正是蕭軍的仗義相救，才使蕭紅免遭賣身厄運，兩人因此真心相愛。蕭紅懷著別人的孩子，蕭軍毫不嫌棄毅然與之結(jié)為夫妻。在蕭軍影響下，初中文化程度的蕭紅也走上創(chuàng)作一途，隨后在上海文壇嶄露頭角并立穩(wěn)腳跟。兩人生活漸趨安定，感情卻出現(xiàn)危機。此后蕭紅獨自遠赴日本，不久回國，與蕭軍重歸于好，并相約一起奔赴延安。但是不久二人又爆發(fā)矛盾，婚姻最終破裂。在1978年蕭軍回憶蕭紅的文章中，他贊賞蕭紅的文學才華和為人的淳厚單純，同時也認為她既軟弱又固執(zhí)，實在并非一個合格的妻子：

作為一個六年文學上的伙伴和戰(zhàn)友，我懷念她；作為一個有才能、有成績、有影響……的作家，不幸短命而死，我惋惜她；如果從“妻子”意義來衡量，她離開我，我并沒有什么“遺憾”之情！

……蕭紅就是個沒有“妻性”的人，我也從來沒向她要求過這一“妻性”[9](P158-159)。

蕭紅則對蕭軍的感情出軌滿腹怨憤：“可是做他的妻子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們男子為什么那么大的脾氣，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作出氣包，為什么要對自己的妻子不忠實！忍受屈辱，已經(jīng)太久了?！盵10]蕭軍自有缺點，蕭紅不滿怨責，這都在情理之中。問題是，蕭紅有時甚至因為蕭軍沒有陪她一起去買花生米而與友人先走了幾步，便生氣并拂袖而去[11]；特別是蕭軍為了兩人生計疲于奔命而疏于對她溫存之時，蕭紅對此的指責和抱怨更加沒有多少道理②。蕭軍的性格和身份自然不像蕭紅的祖父，兩蕭在6年多的共同生活中摩擦不斷，遠非蕭紅回憶中的祖父園子里那般自由自在、為所欲為，這恐怕是兩人最終分手的根源所在。

(三)蕭紅與魯迅

蕭紅來到魯迅身邊，得到魯迅的無限關(guān)懷和幫助，兩人既是師生，又情同父女。蕭紅覺得魯迅如同她的祖父，魯迅的家就像她祖父的園子，一段時間里蕭紅認乎其真地在魯迅這兒過起她一直懷念的“祖父園子”的童年生活。其實，蕭紅的任性而為和頻頻造訪已經(jīng)對魯迅家庭的正常生活帶來不小的困擾，可她對此卻始終毫無認知。以致后來許廣平先生追憶蕭紅時，仍難掩怨辭：

蕭紅先生無法擺脫她的傷感，每每整天的耽擱在我們寓里。為了減輕魯迅先生整天陪客的辛勞，不得不由我獨自和她在客室談話，因而對魯迅先生的照顧就不能兼顧，往往弄得我不知所措[12]。

難怪有論者指出：“許廣平是在蕭紅去世后寫這篇文章的，仿佛只是為了紀念，但那份怨責是掩飾不住的?！盵13]

可見，蕭紅覺得魯迅就像她的祖父，魯迅的家庭仿佛她兒時呼蘭家中園子的再現(xiàn)，完全是她本人一廂情愿的幻想，可悲的是蕭紅對此始終沒有清醒的認識。

(四)蕭紅與端木蕻良

與蕭軍分手不久，懷著蕭軍孩子的蕭紅，又迅速與東北老鄉(xiāng)、青年作家端木蕻良走到一起，端木毅然與有孕在身的蕭紅隆重結(jié)婚，足以見證他對蕭紅的感情以及挑戰(zhàn)世俗的勇氣。但不久兩人又吵鬧不休?？箲?zhàn)期間蕭紅曾要求與好友一起買船票離開武漢赴重慶，可這么重要的事情她居然沒跟端木商量，蕭紅的自我中心和執(zhí)拗任性可見一斑：“‘我到哪里去不都是一個人呢？’……‘為什么要和T(指端木，筆者注)商量呢！’她睜大了眼睛?！盵2](P85)

蕭紅與端木在矛盾重重之中輾轉(zhuǎn)來到香港。蕭紅身患重病，端木蕻良棄之不顧只身離去，使得蕭紅情不自禁地思念起蕭軍來。在最后這段情感經(jīng)歷中蕭紅發(fā)現(xiàn)，端木蕻良也沒有如祖父一樣嬌寵她，在端木這里蕭紅同樣沒能實現(xiàn)兒時祖父園子中的人生夢幻。

現(xiàn)實生活中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可是蕭紅竟然希求現(xiàn)實生活如同夢幻一般萬事順遂，心想事成。對得到的一切她視為理所當然，而對人生常有的挫折或不如意卻一直耿耿于懷。蕭紅生前好友、胡風夫人梅志憶及蕭紅時，對她“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的臨終感慨就既有同情也隱含批評：

“不甘”，是的，她還只活到31歲呀！但要說“盡遭白眼冷遇”，那是有點夸大的感傷！其實在舊社會有誰能如她一樣幸運，二十出頭，挾著一本《生死場》原稿來到上海，就得到魯迅先生和許多朋友們的贊揚和愛護。在創(chuàng)作方面，在對她個人的接待方面，我想當時誰也沒有給她白眼和冷遇。我似乎沒有見到過一篇批評她的文章[14](P288)。

蕭紅四五歲時在“祖父的園子”里的童年生活，因著蕭紅成年后的想象，成了絕對自由、絕對美好的人生理想。這一人生幻夢影響著她此后的現(xiàn)實人生；而真實生活的磨難坎坷，又令蕭紅對童年夢幻愈加向往，兩者不斷互為因果，相互強化。31歲的蕭紅在疾病纏身、困守香港之際，仍然抱病寫下《呼蘭河傳》，深情懷念、強烈向往祖父園子中的童年生活，這就充分證明，蕭紅一生都執(zhí)迷于祖父園子一般的童年夢幻。這當然不能歸咎于她祖父對她的嬌慣和寵護，不能苛責她童年生活曾經(jīng)有過的快樂自在，只能說蕭紅錯在不該執(zhí)于一念，不該將這種有著特定條件、短暫而不可再現(xiàn)、無法復制的童年夢幻，當作現(xiàn)實的人生理想來執(zhí)著追求。這種認識上的偏誤和她性格的任性執(zhí)拗，兩者一旦結(jié)合就難以改變，以致蕭紅至死都未省察。

三

蕭紅的《呼蘭河傳》是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部優(yōu)秀作品，曾得到茅盾、曹聚仁、司馬長風等大家的高度評價，同時這部小說也使我們對文學與人生的認識多了一個視角和參照。

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實現(xiàn)的愿望和夢想，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匱乏或缺失，往往通過文學作品來宣泄和滿足，所以，大凡文學作品表達的都是世人的人生愿望乃至人生夢幻。就此而言，蕭紅與她的“祖父的園子”并非個例。例如古典名作《西廂記》就表現(xiàn)了才子佳人一見鐘情，歷經(jīng)坎坷終成眷屬的人生理想；湯顯祖的《牡丹亭》則將“情”的力量表現(xiàn)得更加離奇夸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15]。情之所至，生者可以因之而死，死者可以因之而生，愛情的這等神力，顯然是出于作者湯顯祖的主觀想象?！陡]娥冤》中為給蒙冤而死的竇娥討回公道，作者關(guān)漢卿就設(shè)計了“六月飛雪”等感天動地的浪漫主義情節(jié)，借此表達普通百姓渴求公平正義的強烈愿望。中國其他流傳了千百年的民間故事如《天仙配》《牛郎織女》《白蛇傳》《梁山伯與祝英臺》《田螺姑娘》等等，都表現(xiàn)了老百姓的生活理想和生活追求。對中國的普通老百姓來說，能遇到一個中意的女子，組成一個美滿的家庭，“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那是人生最大的愿望。這個愿望是那么強烈，但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并不容易實現(xiàn)，因而這些民間故事或文學作品就應(yīng)運而生，以對現(xiàn)實的匱乏給予精神補償，從而讓人們獲得心理上的滿足。

但是，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都應(yīng)該清醒和明白，夢幻終究是夢幻，現(xiàn)實畢竟是現(xiàn)實，誤將夢幻當現(xiàn)實，那就會貽害無窮。文學名著《紅樓夢》所描寫的寶黛愛情，就曾讓多少癡男怨女迷得死去活來。有記載說，有位千金小姐酷嗜《紅樓夢》，為小說中的“情種”寶哥哥茶飯不思，形容憔悴，百病纏身，家里人氣得奪過她手中的《紅樓夢》扔到了火盆里。這位癡情女子居然還強支病體，大哭曰“奈何燒殺我寶玉！”[16]無獨有偶，某公子哥也為林妹妹相思成疾，百藥不靈。后來家人得一妙法，將一位雞皮鶴發(fā)、顫顫巍巍的老嫗攙扶到他的病榻前，告知他這位就是當年千嬌百媚的林黛玉活到當下的模樣，這位多情公子如夢初醒，相思病霍然而愈。這些近乎笑話的故事無非說明，誤把夢幻當現(xiàn)實者，遠非蕭紅一人。

當代流行歌曲《濤聲依舊》一直廣為傳唱，特別是其中“今天的你我，怎樣重復昨天的故事，這一張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這幾句歌詞，表達了許多人期望與舊情人再續(xù)前緣的愿望。有意思的是蕭紅的經(jīng)歷倒是印證了《濤聲依舊》所表達的心愿并非無端妄言。已與端木蕻良結(jié)婚的蕭紅，在目睹了蕭軍與現(xiàn)任妻子王德芬的合影后感到無比失落和痛苦，讓朋友感慨“想不到她對蕭軍還有這么深的余情！”[14](P286)就在蕭紅重病纏身被棄置于戰(zhàn)火紛飛的香港醫(yī)院時，她對蕭軍還是心存念想：“當時我想到蕭軍，若是蕭軍在四川，我打一個電報給他，請他接我出去，他一定會來接我的”③。而聽聞此事后的蕭軍雖無比感慨，也只能徒喚奈何：

盡管她在臨終之前，她曾說過這樣的話：“假如蕭軍得知我在這里，他會把我拯救出去的……”(大意如此，見駱賓基《蕭紅小傳》)但是，即使我得知了，我又有什么辦法呢？那時她在香港，我卻在延安……[9](P159)

那張舊船票雖然還在蕭紅手里，可是時過境遷，人事皆非，她再也無法登上蕭軍的客船了。

文學與人生的關(guān)系就是如此紛繁復雜，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呼蘭河傳》中就潛藏著蕭紅命運的“達·芬奇密碼”，揭示了蕭紅一生悲劇的內(nèi)在根源。在深入認識文學和生活之關(guān)系上，《呼蘭河傳》提供了一份彌足珍貴的鮮活樣本。

“蕭紅熱”這一文化現(xiàn)象并不正常?？陀^而論，蕭紅的文學成就本來有限，正如南京大學教授王彬彬指出的那樣：“過早逝世的蕭紅，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并未真正成熟，其作品雖然有著獨特的價值，但總體上的成就也是有限的”[17]。為何與蕭紅同時代的那么多男性作家包括蕭軍、端木蕻良、駱賓基等在內(nèi)都沒有如蕭紅這般走紅？果真是因為他們的文學成就皆在蕭紅之下么？筆者以為，已逝70多年的蕭紅在影視圈的走紅，從根本上說，是當今這個“娛樂至死”時代對一個文藝女青年尤其是一個私生活復雜的年輕才女的濃厚興趣，換言之，蕭紅身上具備了多種吸引當下眼球的商業(yè)消費元素，一般讀者更感興趣的是性格叛逆的她與多個男性的情愛糾葛，正如《黃金時代》片中蕭紅對駱賓基所說的那樣：“我的緋聞，將永遠流傳！”

“蕭紅熱”早該到了降溫的時候。正是出于對“蕭紅熱”所折射出的社會文化心態(tài)的關(guān)注，出于對生活與文學、性格與命運關(guān)系的思考，筆者謹作此文。

注釋：

① 蕭紅《呼蘭河傳》第三章第一部分入選3種版本小學語文教材和2種版本初中語文教材：人教版(人民教育出版社簡稱)小學五年級課文，題名《祖父的園子》；教科版(教育科學出版社簡稱)小學六年級課文，題名《我和祖父的花園》；蘇教版(江蘇教育出版社簡稱)小學五年級課文，題名《我和祖父的園子》；蘇教版(江蘇教育出版社簡稱)初中九年級課文，題名《〈呼蘭河傳〉(節(jié)選)》；滬教版(上海教育出版社簡稱)初中六年級課文，題名《祖父和我》?！逗籼m河傳》第一章第八部分則入選蘇教版(江蘇教育出版社簡稱)小學三年級課文，題為《火燒云》。

② 譬如蕭紅散文《他的上唇掛霜了》中有這樣一段文字：“他很忙，早晨起來就跑到南崗去，吃過飯又要給他的小徒弟上國文課。一切完了又要跑出去借錢。晚飯后又是教武術(shù)，又是去教中學課本。夜間他睡覺也不醒轉(zhuǎn)來，我感到非常孤獨了！”見肖鳳編《蕭紅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43頁。

③ 見駱賓基《蕭紅小傳》，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96頁。季紅真《蕭紅傳》中也寫到這一情節(jié)(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3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