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品特在創(chuàng)作前期刻意隱藏自己的政治鋒芒，一方面這種意義的模糊不確定是“品特式”風(fēng)格的典型特征，另一方面則源自作家內(nèi)心的顧慮。自20世紀(jì)80年代起，一系列原因促使品特轉(zhuǎn)型成一個“憤怒的”政治作家，具體包括：友人的遭際和影響、感情與婚姻的變化、個人的成熟自信與社會影響力的提升。品特的政治詩歌語言清晰、直白，甚至不乏粗鄙暴力，客觀再現(xiàn)了戰(zhàn)爭的殘酷、強權(quán)的壓迫以及政治較量的陰謀。與他的政治劇相比，品特的政治詩主題更加多元、抒情更為飽滿充沛，具有鮮明突出的個性，在他全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具有不可忽略的藝術(shù)張力。

關(guān)鍵詞：哈羅德·品特；政治；詩歌；主題；風(fēng)格

基金項目：本文是作者主持的上海海關(guān)學(xué)院2017科研能力提升計劃（批準(zhǔn)號：2017KYNL03）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王燕，上海海關(guān)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哈羅德·品特，文化和英美文學(xué)研究。

Title： Harold Pinters Political Views and Political Poetry

Abstract： Harold Pinter tried to hide his concerns about politics in his early and middle works， which resulted on the one hand from the denotative ambiguity typical of the Pinteresque style， on the other from his repressed state of mind during that period of time. A series of reasons compelled Pinter to emerge as a distinct political writer， which include his friends vicissitudes and influences， the change in his love and marriage， and the natural confidence gained through maturity and a higher social status. Focusing on Pinters political poetry， this article discovers that its language is characterized with clarity， directness， rage， violence， and occasional obscenity and its themes are threefold： anti-war， criticism of tyrannys oppression of the weak and the lefties and a sneer at politicians dark tricks. Compared with Pinters political plays， his political poems are more expressive in emotion， more varied in theme，more distinctive in style， and thus contain unignorable artistic charms.

Key words： Harold Pinter； politics； poetry； theme； style

Author： Wang Yan is associate professor at Shanghai Customs College （Shanghai 201204， China）. Her major research areas include Harold Pinter， cultural studies and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 jodyswallowwang@126.com

2005年，哈羅德·品特（Harold Pinter 1930-2008）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他聞訊后即斷言：“他們一定是考慮到我的政治活動，因為我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都關(guān)乎政治” （Boucher 2006）。果然，瑞典皇家科學(xué)院如是總結(jié)品特獲獎的原因：“他的戲劇揭露了日常閑談下掩蓋的危局，直闖壓抑的密室”（Nobel Media）。品特前期作品多反映在一個密閉空間里人與人之間的權(quán)利抗衡與沖突，屬于“個人政治”范疇。80年代后，品特從一個公知和世界公民的角度，跨入“公共政治”領(lǐng)域，犀利批判國際強權(quán)集團(tuán)和反人道行徑，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口味濃重的政治劇和政治詩。

盡管品特政治作家的身份已為學(xué)界所公認(rèn)，但仍有疑團(tuán)尚待澄清：1.既然品特的作品總與政治脫不開干系，為什么品特本人在早年反復(fù)強調(diào)“我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宗教或政治作家。我不了解作品的任何社會功能”？（Pinter，“Writing for Myself” 12） 導(dǎo)致評論界在早期持一種普遍誤解：品特的創(chuàng)作和政治無關(guān)（Gale 543；Salem 380）。2.又是什么原因促使品特自80年代起對政治“突然”著迷，創(chuàng)作出批判露骨、諷刺意味強烈的政治詩和戲劇，并積極參加各種反對霸權(quán)的政治活動呢？他的“劇烈”轉(zhuǎn)型究竟緣何而起？3.品特在晚年以“憤怒的老人”著稱，他究竟因何而怒？

要回答這些問題，品特的政治詩歌視角是一種重要的參照。事實上，品特除了大名鼎鼎的政治劇，還有17首以政治為主題的詩歌。這是學(xué)界一直鮮少關(guān)注的。詩歌可以從一個側(cè)面揭示出品特的政治思想和立場。本文結(jié)合史料、傳記和評論，分析品特不同階段的詩歌創(chuàng)作特點，并力圖解開上文提出的三個疑點。同時，對品特政治詩的主題寄托、藝術(shù)風(fēng)格和歷史背景做出說明。

一、早期回避政治

20世紀(jì)50年代，品特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文藝青年，正努力摸索自己的創(chuàng)作道路。那時，他無意、也無力承擔(dān)社會責(zé)任。品特說：“劇場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大型公共場合。寫作對我來說卻是完全個人化的活動，無論是寫一首詩、還是一部戲，都是如此。這兩種矛盾難以調(diào)和。……但基本上我的立場始終如一。我的作品不對除它以外的任何東西負(fù)責(zé)。除了手邊的劇本，我不對觀眾、評論家、制作人、導(dǎo)演、演員或者普通民眾負(fù)責(zé)” （Pinter， “Writing for the Theatre” 10）。他還強調(diào)“我寫作就是因為我想寫。沒有任何標(biāo)簽，也不屬于任何流派” （Pinter， “Writing for Myself” 12）。

品特拒絕闡釋自己的作品，否認(rèn)它們的政治意圖，并不是說他的作品缺乏政治立場、沒有社會意義。他在演講和撰文中提示：“你、我，以及紙上的人物，多數(shù)時候我們匱于表達(dá)，藏而不漏，言不由衷，難以捉摸，含糊其辭，晦澀難解，勉強說話。與此同時，另一種語言出現(xiàn)了。我再重復(fù)一遍，在我們所言說的話語之下，訴說著另一種語言” （Pinter， “Writing for the Theatre” 13-14）。品特避而不談自己的作品是希望讀者品味字里行間，根據(jù)自己的理解，體察言語背后的深意，在他看來，真相宛若流沙、變化不定。意義的不確定成為“品特式”風(fēng)格的一個基本特點，也是品特“威脅喜劇”神秘叵測、耐人尋味的原因之一。

事實上，品特自小就有非常堅定的政治立場和主心骨-懷疑權(quán)威、反對霸權(quán)、反對戰(zhàn)爭。他12歲拒絕信仰猶太正教（Billington，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287）。18歲，寧可連續(xù)兩次出庭、坐牢、讓父親支付巨額罰金，也不愿服兵役。他不愿在作品中直白表達(dá)政治觀點，一方面是藝術(shù)審美的需要，另一方面也跟他心存顧慮脫不開干系。品特與女演員薇薇安·莫錢特（Vivien Merchant）有長達(dá)25年的婚姻。期間，他不敢或不愿表達(dá)容易引起爭議的觀點，因為薇薇安厭惡政治，甚至以“討厭政治為榮”（Billington，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287）。同時她性格內(nèi)斂，不愿多話，反感社交，家中“富麗堂皇卻幽閉冷清”（Billington，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180）。在與薇薇安的婚姻關(guān)系里，品特的情感長期受壓抑，習(xí)慣了對政治話題緘默不語。如果非要表達(dá)，也是隱晦曲折地暗示。試以品特在早年發(fā)表的詩歌-《相機(jī)快照》（“Camera Snaps”1952）為例：

政客挑逗老鼠，咬傷發(fā)出酸腐 上面涂了蘆薈。太陽照進(jìn)柜櫥。/太陽照進(jìn)柜櫥?？喙ぐl(fā)現(xiàn)丑聞，砍下了科學(xué)的乳房 光芒照耀畫面。/黑暗彌漫畫面。地下室的侏儒，如狂躁的 白鼬，潛望 月亮的變化。/牧師在玩游戲，打開漁線，刺向平靜湖面，黑暗籠罩柜櫥。（Pinter， Various Voices 158）

在這首詩里，出現(xiàn)了?！凹紓z”的“政客”，玩“游戲”的“牧師”，還有居于幽暗之地、進(jìn)行監(jiān)視活動的“小人”（侏儒），又有雙關(guān)語“cabinet”（柜子/內(nèi)閣）和“skeleton”（骷髏/丑聞）。加上黑白對立，明暗交織，以及背棄科學(xué)、攪亂靜水等動作，顯然是以隱晦的方式揭露政客與教會利用各種力量明爭暗斗、玩弄權(quán)術(shù)、打破秩序、左右政局。正如題目《攝影快照》所示，幾幅明暗對比強烈的組圖立刻展現(xiàn)出政治斗爭的陰謀。這首詩創(chuàng)作于1952年，比品特第一部劇作提前5年誕生，它已經(jīng)預(yù)言日后品特戲劇所具備的基本特質(zhì)：從意象或畫面出發(fā)，而非抽象的理念；黑白對比強烈；充滿威脅和張力。由此可見，品特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品特戲劇藝術(shù)的孵化地和練筆場。如果沒有十多年勤奮的詩歌訓(xùn)練，很難想象品特利用“4個下午和深夜”就創(chuàng)作出具備濃郁“品特式”式風(fēng)格的《房間》（The Room 1957）（Billington，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67），并于同年推出震撼人心的《生日聚會》（The Birthday Party 1957）和《送菜升降機(jī)》（The Dumb Waiter 1957）。

二、晚期癡迷政治

品特的政治詩有17首，占到其詩歌總量的近四分之一，絕大多數(shù)都是他50歲以后創(chuàng)作的。事實上，品特從20世紀(jì)80年代起似乎突然對政治著迷，創(chuàng)作出大量辛辣諷刺的政治劇和政治詩，并積極參加政治活動。這一劇烈轉(zhuǎn)向背后的動因為何？

品特思想上的政治轉(zhuǎn)向早在60年代末就開始醞釀。首先是受一批摯友的影響。品特與電臺節(jié)目主持人瓊·貝克斯維爾（Joan Bakewell）維系了長達(dá)七年的婚外情。瓊是個熱衷政治的新聞記者。品特的幾位摯友，包括演員佩吉·阿什克羅夫特（Peggy Ashcroft）、導(dǎo)演喬·羅賽（Joe Losey）、劇作家大衛(wèi)·默瑟（David Mercer）都熱衷政治抗議或曾因政治原因遭受迫害（Billington，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287）。

另外，愛情與婚姻的變化促使品特的政治潛能得以釋放。1975年，品特與安東尼婭·弗雷澤（Antonia Fraser）陷入熱戀，并與薇薇安分居，兩人在1980年正式離婚，同年，品特與安東尼婭結(jié)為夫妻。安東尼婭出身英國名門，父親是伯爵、工黨貴族；前夫是爵士、保守黨議員。安東尼婭本人是歷史學(xué)家、傳記作家，擁有皇家授予的貴婦頭銜。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她是呼吸著政治的空氣長大的”（Billington，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287）。安東尼婭對品特在政治方面的影響和帶動無疑是積極的，更重要的是，愛情的甜蜜、婚姻的幸福帶給品特莫大的滿足、安全和自信，“長期蟄伏于品特內(nèi)心、關(guān)乎道德和政治的阿尼姆斯終于得到釋放”（Billington，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288）。1980年他把雪藏了22年的政治劇《溫室》（The Hothouse 1958）搬上舞臺，就是自我解放的一個例證。

品特后來坦言他早期的一部重要戲劇《生日聚會》（1957）本質(zhì)上是一部政治?。℅ussow 69）。該劇完成后第二年，品特撰寫了詩歌《聚會景象》（“A View of the Party” 1958）。這是對《生日聚會》內(nèi)容的濃縮式總結(jié)，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描寫梅格（Meg）對古德伯格（Goldberg）的特殊身份并不知曉；斯坦利（Stanley）聽到古德伯格的名字時“驚恐入髓”，以及皮蒂（Pete）對全局的洞察。古德伯格究竟是何許人？為什么斯坦利懼怕他？這些問題并沒有答案。第二個部分從古德伯格笑容可掬地出現(xiàn)開始敘述。他一走進(jìn)房間，就居于中央，迅速掌控局面。皮包骨頭的麥卡恩（McCann）伴隨其后，“胸前有一塊綠色污漬”，這也許暗示他的愛爾蘭身份。生日聚會的氣氛熱情友善，然而斯坦利卻“獨坐一處”。露露（Lulu）依偎在古德伯格懷里，對他充滿敬仰。后來大家玩兒起游戲“瞎子的最愛”。麥卡恩抓住斯坦利，一切陷入黑暗。游戲結(jié)束后，梅格什么都不記得，露露失去貞操，皮蒂萎靡不振，斯坦利“最后的眼睛”被麥卡恩毀壞，什么也看不見（Pinter， Various Voices 171-172）。

全詩采用比較客觀的第三人稱敘事。懸念、沖突、以及靜態(tài)畫面的組合使這首詩充滿戲劇性和舞臺效果，儼然是首戲劇詩。詩歌在最后突現(xiàn)一句蹊蹺之語“一個他們從來都不認(rèn)識的人站在房子中央”，難道這是古德伯格和麥卡恩的老板？ 全詩在斯坦利 “最后的眼睛”被麥卡恩毀壞后結(jié)束。被毀的究竟是“眼睛”還是“眼鏡”？雖然這些懸念都無解，但強權(quán)集團(tuán)對個人的迫害已披露無疑。這里對個人進(jìn)行迫害的強權(quán)集團(tuán)究竟是什么？無從知曉，答案也不重要，因為品特本人“并不代表某種具體的意識形態(tài)或政黨理念”（Billington，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288），他的目的是揭露普遍的不公。

總之，品特的政治敏感性和政治立場其實一直都在，但長期處于低調(diào)隱匿的狀態(tài)，直到20世紀(jì)80年代，在一系列外界誘因的刺激下，才迅猛勃發(fā)和顯現(xiàn)。

三、品特因何憤怒

品特在20世紀(jì)80年代創(chuàng)作了兩部政治劇《祝酒》（One for the Road 1984）和《山地語言》（Mountain Language 1988）。前者抨擊強權(quán)政治對左翼知識分子和無辜平民的迫害，后者揭露土耳其政府對克族人語言權(quán)利的剝奪。從90年代到2002年間，品特又先后推出4部政治劇，除了《入土為安》（Ashes to Ashes 1996）是以批判納粹為背景，其它3部并沒有具體所指，而是從普遍意義上抨擊強權(quán)集團(tuán)制造的以強凌弱的白色恐怖?？v覽這些政治劇，可以看出：隨著時間的推移，強權(quán)勢力所制造的恐怖愈來愈強烈，而反抗者的聲音和行動愈來愈疲軟，直至消失。《祝酒》里小男孩直面施虐者的審訊，無畏無懼。《山地語言》里的年輕少婦為了與丈夫見面，不卑不亢地應(yīng)對獄卒的騷擾，有勇有謀。到了《聚會時光》（Party Time 1991），被壓迫者吉米（Jimmy）只在劇末出現(xiàn)，卻語無倫次、奄奄一息。在《入土為安》中，受到侵害的女人已經(jīng)神志不清，精神錯亂。《新世界秩序》（“New World Order” 1991）里的被迫害者雙眼被蒙、呆坐那里、無聲無息。到了最后一部《新聞發(fā)布會》（“Press Conference” 2002），被壓迫者根本沒有出場亮相的機(jī)會，話語權(quán)被霸權(quán)主義分子完全掌控。反映出品特對世界局勢日趨悲觀的理解。接下來本文就以品特的政治詩為研究對象探索導(dǎo)致品特憤怒的具體原因。

品特憤怒的原因首先是強權(quán)國家為攫取資源對弱國發(fā)起的侵略戰(zhàn)爭，品特譜寫了一系列反戰(zhàn)詩歌來控訴這些霸權(quán)行徑。1991年海灣戰(zhàn)爭爆發(fā)，品特于8月創(chuàng)作了諷刺詩《美式足球》（“American Football”）。這首詩的語言暴力、骯臟、下流，諷刺美帝國主義侵略行為的非正義、不道德、卑鄙骯臟。令品特驚詫的是，它在投稿的過程中先后被五家英國主流報刊拒絕。其中，《衛(wèi)報》（The Guardian）拒稿的理由是“害怕招惹麻煩”；《觀察者》（The Observer）認(rèn)為這首詩“語言污穢下流”不適合發(fā)表，品特解釋說“下流的行徑和下流的態(tài)度只能通過污穢的語言來表達(dá)” （Pinter， Various Voices 229）。后來這首詩被英國一個新興報紙《社會主義者》（Socialist）發(fā)表，但發(fā)行數(shù)量有限。雖然這首詩在英國屢遭拒絕，卻被荷蘭最主流的日報《商業(yè)報》（Handelsblad）發(fā)表。它還被譯成不同語言陸續(xù)在保加利亞、希臘、芬蘭刊登。美國的《華盛頓時報》（The Washington Times）對品特這首詩予以肯定，認(rèn)為“品特把美國的軍事力量和污穢作品畫上等號”， “品特的問題不是他大錯特錯，而是他完全正確”（Carnegie 1997）。

2003年1月，品特從伊拉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就開始創(chuàng)作，接連發(fā)表了5首抨擊伊拉克戰(zhàn)爭的組詩，這些詩歌描繪轟炸給伊拉克人民帶來的毀滅性災(zāi)難，同時揭露戰(zhàn)爭的根源是人性的貪婪，對石油所代表財富的控制欲。它們用詞直白露骨、充滿血腥和暴力，揭露美帝橫行霸道、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嘴臉。在抨擊美國霸權(quán)主義的同時，也間接諷刺英國政府對美國的奴顏婢膝、跟風(fēng)效仿。例如《特殊關(guān)系》以這樣一小節(jié)收尾：“一個人在另一個人面前鞠躬/吸吮他的貪婪”（Pinter，“Special Relationship” 2003）。這兩個人分別是當(dāng)時的美國總統(tǒng)小布什，和討好跟風(fēng)布什政府的英國首相布萊爾。品特所抨擊的對象就是以美國為首、英國尾隨、欺弱凌小的西方強權(quán)政治集團(tuán)。西方政府的虛偽一直令品特義憤填膺，他們自詡占據(jù)道德高地，同時又在實施最極端的暴行（Billington，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305）。品特的反戰(zhàn)立場和反戰(zhàn)詩歌獲得社會的認(rèn)同，他于2004年榮獲英國“威爾弗雷德·歐文詩歌獎”（The Wilfred Owen Award for Poetry）。品特作為一個世界公民和公知，利用各種場合抨擊美國、英國的外交策略和侵略行為，包括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獎典禮。無怪乎品特獲諾獎的消息公布后，竟沒有一個英國政黨領(lǐng)袖向他表示祝賀。對此，《泰晤士報》評論說：“品特是諾獎委員會能找到的用來戳美國眼球最大、最尖的釘子”（Pepper 2005）。

導(dǎo)致品特憤怒的另一個原因是強權(quán)集團(tuán)對持不同政見者的暴力迫害、對人權(quán)的剝奪和踐踏、對少數(shù)族裔的欺侮。品特有兩首詩直接反映這樣的主題。他于1998年創(chuàng)作的《失蹤者》（“The Disappeared” 1998）就是其一。詩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是1973年9月在智利，由阿連德領(lǐng)導(dǎo)的左傾政府在軍事政變中倒臺。之后智利被右翼軍政府建立的獨裁集團(tuán)統(tǒng)治。他們殘酷打擊異己，造成大量侵犯人權(quán)事件。許多左翼青年第一次接受審訊就慘遭酷刑或遇難。與品特有過一兩次合作的一位阿根廷籍導(dǎo)演去了智利，結(jié)果在首都圣地亞哥體育館發(fā)生的慘案中喪命（Elliot 2004）。根據(jù)安東尼婭日記中的記載，品特對這些不幸喪命的年輕人一直抱有深深的同情（Fraser 184）。他創(chuàng)作了《失蹤者》（“The Disappeared” 1998）就是為了紀(jì)念這些勇于追求自由、慘遭非命的左翼青年：

熱愛光明的人，頭顱，燒焦的皮膚，白色的 光在夜晚閃動，死人所產(chǎn)生的熱。/腿腱和心臟 在音樂廳被撕碎，光明的孩子知道 他們的國家已經(jīng)來臨（Pinter， Various Voices 280）

品特告訴安東尼婭，當(dāng)他即興創(chuàng)作這首詩時，滿腦子想的就是一個巨大的身戴鐐銬的參孫（Fraser 185）。這首詩充滿了強烈的明暗對比?！邦^顱”、“燒焦的皮膚”、死亡所產(chǎn)生的白熱、被撕裂的肌肉和心臟預(yù)示著屠殺和迫害正在如火如荼地進(jìn)行。然而，這些生活在黑暗中的“光明的孩子”沒有絕望，他們知道自己的國家已經(jīng)建立，夢想終將實現(xiàn)。

1980年起土耳其政府對庫爾德人長期鎮(zhèn)壓，80年代中期起尼加拉瓜人權(quán)問題凸顯……這些世間不平都令品特義憤填膺。他意識到藝術(shù)家可以通過作品引起公眾的關(guān)注，從而起到匡惡扶正的作用。于是他譜寫了《過去的日子》（“The Old Days” 1996）。這首詩用殘酷的語匯描述極權(quán)統(tǒng)治者暴力鎮(zhèn)壓、趕盡殺絕左翼人士的手段。整首詩對“所有的民主”回旋反復(fù)，創(chuàng)造出余音繞梁的感覺，然而吟誦的內(nèi)容卻是“民主的喪失”，諷刺意味濃重。詩里描寫的對左翼女孩兒殘酷的虐殺方式，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歐洲歷史上獵殺女巫的殘忍手段。對于“up”的粗暴重復(fù)，讓人對女孩所遭受的極端痛苦感到心碎。但在施虐者看來，這件事妙不可言。他向往“美好的過去”，為了實現(xiàn)自己家人的民主不惜殘殺他者，并認(rèn)為“再不會有什么問題，因為他們都死了”（Pinter，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197）。

1945年是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之年，理應(yīng)是光明戰(zhàn)勝黑暗之年，為了光明而犧牲的烈士在這一年當(dāng)揚眉吐氣、死而瞑目。然而品特在《1945安魂曲》（“The Requiem 1945” 1999）這首詩里卻把人類社會暗喻為一艘船。它正行駛在黑暗的海上，載著企圖尋找光明的人。他們發(fā)現(xiàn)舷窗玻璃被海浪擊碎，旋即海水咆哮涌入，人們終因缺氧而死亡。這一切就是對他們欲望的懲罰?！跋棺?、啞巴和左翼分子”一旦試圖尋找光明，就是死路一條。這首詩里，黑暗依舊濃重，光明是一種奢侈，一點點尋找光明的念想都會引來滅頂之災(zāi)?！鞍不辍憋@然是一種諷刺。這首詩帶給靈魂的，不是安撫而是激蕩，令人不禁掩卷思考：為什么二戰(zhàn)結(jié)束了半個多世紀(jì)，世界的政治狀況依然沒有改觀呢？

品特另有兩首詩可以作為對這一問題的詮釋。一首是《夜間板球》（“Cricket at Night” 1995），諷刺政客們企圖通過黑色伎倆和手段，蓄意制造法律盲區(qū)。全詩沒有任何標(biāo)點符號，寓意詩歌中的人物企圖鉆法律與規(guī)則的空子，達(dá)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詩中，黑暗與光明有鮮明的象征意義，前者代表陰謀，后者代表正義。全詩首尾對“他們?nèi)栽谝雇泶虬迩颉钡暮魬?yīng)，強調(diào)了陰謀政客的頑固和非法行徑的肆虐。品特在晚年談到他的愛好和追求時說：“我只做兩件事，要么攻擊布什，要么挑選可以支持的板球隊”（Elliott 2004）。可見他最大的愛好，就是評議政治和觀看板球比賽，兩者在這首詩里巧妙融合。

另一首創(chuàng)作于伊拉克戰(zhàn)爭前夕的《午餐之后》（“After Lunch” 2002），描寫了一群著裝考究、道貌岸然的家伙，舉止優(yōu)雅從容，行為卻令人發(fā)指：食用尸體，用顱骨做飲酒的器具，儼然是一幫披文明外衣、行禽獸之事的食人族。正是這些為非作歹的政客，這些食人成性卻習(xí)以為常的霸權(quán)階級，世界才不可遏制地滑向黑暗和絕望。

品特曾寫過兩首詩表達(dá)對人類社會的絕望，均創(chuàng)作于海灣戰(zhàn)爭之后，其中一首是《上帝》（“God” 1993）：

上帝在內(nèi)心深處尋思著 想要找個詞 來保佑下面的蕓蕓眾生。/然而找來找去 乞求鬼魂復(fù)活 也聽不到屋子里有歌聲響起 伴隨一陣劇痛他發(fā)現(xiàn) 沒什么祝?？梢再n予。（Pinter， Various Voices 193）

在祐福人類方面，萬能的上帝也理枯辭窮、無計可施。這首詩幽默地諷刺了人類文明的尷尬慘狀。

綜上所述，品特之所以憤怒，原因有三：1.反對戰(zhàn)爭；2.抨擊強權(quán)集團(tuán)對弱勢群體、左翼分子的迫害；3.諷刺政客的陰謀。這三點囊括了品特政治詩的重要主題，揭示品特對受迫害群體的深切關(guān)懷。

四、政治詩歌風(fēng)格

上述分析可鑒：品特政治詩歌最強烈的特點就是直白清晰。很多人誤以為這是品特創(chuàng)作走下坡路的表現(xiàn)，卻忽略了政治作品的語言必須盡量簡單直白，唯此才能準(zhǔn)確無誤地表達(dá)作家的立場和意圖。品特在諾獎致辭中說：“在真實和虛假之間，在正確和錯誤之間沒有明顯的區(qū)別。一件事物不一定非對即錯；它可以既對又錯。我相信這些觀點仍有意義，仍可以應(yīng)用到以藝術(shù)的形式來探索現(xiàn)實的領(lǐng)域中。因此作為一名作家，我支持它，但作為一個公民，我不能。作為一個公民，我必須問自己：什么是正確的？什么是錯誤的？”（Pinter， “Nobel Lecture” 2005）這一席話充分解釋了為什么品特前期的“威脅戲劇”、“記憶劇”充滿神秘莫測、沉默隱晦的特色，而后期的政治作品簡單干脆、直白清晰。前期的作品是以藝術(shù)的手段演繹現(xiàn)實的矛盾、荒誕叵測、難以琢磨，而后期的作品是譴責(zé)強權(quán)、警醒世人。

品特的政治詩給讀者的第二種強烈感受就是語篇充滿憤怒、暴力、用詞下流粗鄙。借粗俗淫穢下流的語言來表達(dá)美國的無恥行徑，從而迫使讀者強烈體會強權(quán)集團(tuán)的流氓特點和卑鄙行徑。這種特殊的文體風(fēng)格在品特的政治劇，如《祝酒》、《山地語言》中也可窺見。自2002年《新聞發(fā)布會》之后，品特就不再進(jìn)行戲劇創(chuàng)作，所以這種粗鄙下流的語言較為集中地反映在品特晚期的政治詩中?？傮w而言，“他的政治修辭通常是殘酷的，充滿挑釁，且始終如一”，這是貫穿品特所有政治作品的統(tǒng)一風(fēng)格（Walker 2016）。

品特詩歌的這些特點秉承了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零度寫作”的風(fēng)范。至于在詩歌中引入日?？谡Z的“污言穢語”，大概是沿襲了他所鐘愛的詩人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 1922-1985）所開創(chuàng)的文風(fēng)。另外，品特堅守這樣的創(chuàng)作原則：“不惜代價避免說教?？陀^是最基本的”（Pinter， “Nobel Lecture” 2005），這成為他政治劇和政治詩創(chuàng)作的一貫風(fēng)格。相形于品特的政治劇，他的政治詩在題材上豐富多樣、在手法上更加細(xì)膩。兩者交相輝映、直白展現(xiàn)品特的政治立場和人文關(guān)懷，使品特成為“他那一代人中，最具影響力、最發(fā)人深省、最有詩意的戲劇家”（Billington， “Harold Pinter” 2008）。

引用文獻(xiàn)【W(wǎng)orks Cited】

Billington， Michael. The Life and Work of Harold Pinter. London： Faber， 1996.

---. “Harold Pinter.” Dec. 25， 2008.

Boucher， Richard. “Daily White House Press Briefing.” Feb. 19， 2017. .

Carnegie， Michael. “Biography of Dramatist Veers off into Hagiography.” The Washington Times. May 4， 1997： Final Edition （B8）.

Elliott， John. “Pinter Tells of Anguish over His ‘Lost Son.” Sunday Times （London）， 2004-07-04 （7）.

Fraser， Antonia. Must You Go？： My Life with Harold Pinter. London： Weidenfeld & Nicolson， 2010.

Gale， Steven H. “Harold Pinter.” Steven R. S. ed. Encyclopedia of World Literature in the 20th Century， 3rd ed. Farmington Hills： St. James Press， 1999. 542-544.

Gussow， Michael. Conversations with Pinter. New York： Grove Press， 1996.

Nobel Media.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2005.” Mar. 27， 2017 .

Pepper， Tara. “Silence is Golden： An antiwar playwright wins the Nobel Prize.” Newsweek， 2005-10-24 Atlantic Edition （71）.

Pinter， Harold. “Writing for the Theatre.” Harold Pinter Plays： One. London： Eyre， Methuen， 1976. 9-16.

---. “Writing for Myself.” Complete Works： Two. New York： Grove Press， 1977. 9-12.

---. “Nobel Lecture： Art， truth & politics.” Aug. 12， 2008. .

---. Various Voices： Sixty Years of Prose， Poetry， Politics， 1948-2008 （Rev. ed.） London： Faber & Faber， 2009.

---. “Special Relationship.” Sept. 9， 2014. .

Salem， Daniel. “The Impact of Pinters Work.” 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Ed. Matuz， R.Vol.58. Detroit： Gale Research Inc， 1990. 378-381.

Walker， Michael. “Walkers world： Pinters anti-U.S. Nobel.” Jun. 16， 2016. .

責(zé)任編輯：賴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