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志平
內(nèi)容提要:文章認為Nation,經(jīng)常譯作“民族”,它卻表現(xiàn)有 “國家”或“國民”之義,如聯(lián)合國是Nation的聯(lián)合。在討論問題和表述觀點、立場時,應將Nation與ethnos(族裔)、ethnic group(族群)認真區(qū)分開來。有中國特色的“民族”是包羅了各種歷史形態(tài)和各種層次的人們共同體,實際上主要有兩個概念:“國族”(Nation)和作為族裔的“少數(shù)民族”,在國際交流時不妨寫作MINZU。問題是,如果將“族裔”為內(nèi)涵的少數(shù)民族與“國族”為內(nèi)涵的Nation,混為一談,那中國將不得不面對分裂的嚴重挑戰(zhàn)?!耙蛔逡粐?,如強調(diào)一個族裔(或族群)一個國,那就有對擁有多族裔(或多族群)國家的分裂企圖。另一方面,一個國家只能有一個“國族”(Nation),理所當然;反之,一個國家弄出多個“國族”,那就有可能因此走向國家的分裂,只要有適當?shù)臅r機,如蘇聯(lián)搞出15個“國族”( Нация),最終在合適時機就分裂成15個國家。在中國,中華民族就是“中華nation”,將中華民族與漢族、中國人與漢人劃等號,不是大漢族情節(jié)、就是小中國觀念,不足以訓。我們現(xiàn)在說的“五個認同”中的“中華民族認同”,就是中華國族的“一體論”、就是對多元一體的“中華nation”的高度認同。須再三強調(diào),這里的“中華nation”不是漢族,而是包括56個“民族”在內(nèi)的全中國“國民”。作為“族裔”(ethnic)成員對自己“民族”的熱愛,無可厚非,但對它的認同不能高于對“中華nation”的認同,這對于維護國家統(tǒng)一、反對民族分裂意義重大。
Nation是近代出現(xiàn)的政治術語。法國大學者厄內(nèi)斯特·勒南(Ernest Renan)的著名學術講演《Nation是什么?》*Ernest Renan,Qu'est-ce qu'une nation?Le mot et les reste,Marseille,2007,pp.17-36.非常精彩,震動歐洲學術界,1929年即被介紹到中國,近年又有兩個新版譯文問世:一是袁劍先生譯自英文的,譯題為《民族是什么?》;*袁劍:《民族是什么?》,許紀霖主編:《知識分子叢書》第10輯——《何種文明?中國崛起的再思考》,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7~152頁。一是陳玉瑤先生譯自法文的,譯題為:《國族是什么?》。*〔法〕厄內(nèi)斯特·勒南:《國族是什么?》,陳玉瑤,譯,《世界民族》2014年第1期。Nation在這里分別對譯成“民族”“國族”,這本身就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其實,這真還不是新問題。盡管勒南的《Nation是什么?》最初發(fā)表于1882年,許紀霖先生主編《何種文明?中國崛起的再思考》時卻將此文列入“西學前沿”欄。
近年,關于Nation是國族還是民族的討論、特別是習近平在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強調(diào)樹立國家意識、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之后,學術界就“國族”和“國族一體論”問題展開熱烈討論。*這一時期的研究成果主要有:朱維群:《更多強調(diào)中華民族的一致性和共同性》,《鳳凰網(wǎng)》第25期,2014年4月2日;馬戎:《關于中國民族問題的問答與討論》,《民族社會學通訊》第152期,2014年1月31日;范可:《信任、認同與“他者”——關于族群、民族的一些思考》,《廣西民族大學學報》2013年第6期;熊芳亮:《“國族—宗族”論》,《中國民族報》2012年12月14日;郝時遠、朱倫、常士訚、彭萍萍:《熱話題與冷思考——關于“國族—國家”建構與民族政治發(fā)展理論的對話》,《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3年第5期;陳建樾:《國族觀念與現(xiàn)代國家的建構:基于近代中國的考察》,《云南民族大學學報》2011年第5期;高翠蓮:《孫中山的中華民族意識與國族主義的互動》,《原道》2010年第00期;胡鞍鋼、胡聯(lián)合:《中國夢的基石是中華民族的國族一體化》,《清華大學學報》(哲社版)2013年第4期;張?。骸秶迮c國族構建研究述評》,《云南行政學院學報》2014年第6期;邸永君:《加強對“中華國族”的核心認同》,《理論視野》2010年第6期;張永紅、劉德一:《試論族群認同(Ethnic Identification)和國族認同(National Identification》,《廣西民族學院學報》2005年第1期;周平:《民族國家與國族建設》,《政治學研究》2010年第3期;納日碧力戈:《以名輔實和以實證名》,《探索與爭鳴》2014年第3期;林煒等:《國家認同、民族認同與多元一體中華文化建設》,《紅旗文稿》2015年第11期;明浩:《國族和民族的區(qū)別》http://blog.sina.com.cn/s/ blog_5ed4dbd70102vk4z.html,2015-07-22,等等。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展現(xiàn)自己的認識,不當之處敬請批評。
眾所周知,當年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chǎn)黨宣言》開篇第一句話就是說:“一個幽靈,共產(chǎn)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實際上,當年在歐洲徘徊的還有另一個幽靈——民族主義的幽靈。如伯里(J.P.T.Bury)所論:nationalism事業(yè)在1815年還很少為人注意,但在1830~1870年,有人一再鼓吹和散播這些基本概念和特征,其效果之大,使得歐洲的政治思想起了變化,歐洲的地圖也大為改觀。nationality已經(jīng)獲得巨大成功,盡管人們不知道它從何而來,也許因為他們并不明白它的含意。這個詞的含意并不僅指nation,還指一個nation即使在失去自由之后仍能藉以繼續(xù)存在的某種東西。從那以后,政治學家們一直試圖闡明這個詞的具體定義。正因為它含糊不清,所以nationality才這樣受歡迎:每一位理論家、每一個政黨、每一個國家都可以任意把自己需要的東西塞進去,以證明自己的某些愿望是合理的。不論強調(diào)的是什么,反正nationality出現(xiàn)了,且很快就充滿了感情的內(nèi)容;而且和它的姐妹詞nation和nationalism都包含著一種具有無限潛能的推動力。這個統(tǒng)治階層在1815年大都不能接受的原則,到了1860年已為多數(shù)統(tǒng)治階層所支持或不得不予以考慮了。英國一位重要的政論家約翰·斯坦圖爾特·穆勒就聲稱:一般地說,各國政府統(tǒng)治的界限大致應與各個nationality居住界限一致,這是自由的必要條件。*《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第10卷,陳厚珩,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287~289頁。
那么Nation究竟是什么?勒南堅決認為,Nation不是種族、語言、宗教、地理,洋洋灑灑一大篇,很有見地。但他把Nation定義為:一個靈魂、一種精神原則 ,一個思想健康、古道熱腸的大型人類聚合體,這有點讓人不知所云。然而,自此以后,世界各國開始在“全體國民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國族”這一含義上使用Nation一詞。*寧騷:《民族與國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4頁。Nation意味著與全新的現(xiàn)代國家相聯(lián)系,它是在一個現(xiàn)代國家政治法律制度下的全體“國民”,在這里“國家”(State)和“民族”(Nation)如同錢幣的正反兩面,是一體的,在這個意義上,Nation 就是“國族”,而不是血緣文化相聯(lián)系的族裔?,F(xiàn)代國家Nation-State取代了古典的王朝帝國、部族汗國,這不能不是人類政治發(fā)展史上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此,我希望重溫一下恩格斯當年的看法。1866年,恩格斯在《工人階級同波蘭有什么關系?》 一文中說:
“每一個nationality都應當是自己命運的主宰;任何一個nationality的每一個單獨部分都應當被允許與自己的偉大祖國合并,——還有什么能比這更自由主義呢?不過,請注意,——現(xiàn)在說的已經(jīng)不是Nations,而是Nationalities了。”
“歐洲沒有一個國家不是一個政府管轄好幾個不同的nationalities。蘇格蘭山區(qū)的克爾特人和威爾士人,按其nationality來說,無疑地有別于英格蘭人,然而,誰也不把這些早已消失了的peoples的殘余叫做nation,同樣,誰也不會把法國布列塔尼的克爾特居民叫做nation。此外,沒有一條國家分界線是與nationalites的自然分界線,即與語言的分界線相吻合的。法國境外有許多人,他們自己的語言是法語;同樣,德國境外也有許多人,他們說的是德語,這種情形大概還會繼續(xù)存在下去。歐洲最近一千年來所經(jīng)歷的復雜而緩慢的歷史發(fā)展的自然結果是,差不多每一個大的nation都同自己機體的某些末梢部分分離,這些部分脫離了本nation的民族生活,多半?yún)⒓恿似渌骋籶eople的民族生活,已經(jīng)不想再和本民族的主體合并了。這樣一來,我們可以看出,在‘民族原則’(principle of nationalites)同民主派和工人階級關于歐洲各個大的民族有分離的獨立的生存權利的舊論點之間,是有差別的。‘民族原則’完全不觸及歐洲歷史上的一些民族(peoples)的民族生存權利這個大問題,如果說它也觸及的話,那也只是為了混淆問題?!?/p>
恩格斯認定的是:
(1)nation與nationality、 people不容混淆。
(2)所謂的民族原則(principle of nationalites)與Nation有分離的獨立生存權利的舊論點,不容混淆。
在當代nationality常作“國籍”之意,但須特別注意恩格斯的語境,即恩格斯所謂的nationality ,具體指的是蘇格蘭山區(qū)和法國布列塔尼亞的克爾特人,操芬蘭語的馬扎爾人,威爾士人、塞爾維亞人、克羅地亞人、盧西人、斯洛伐克人、捷克人、猶太人,以及近一打的斯拉夫部落。只要認真考察一下,恩格斯所謂的nationality與nation(國族)不同義,也不具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國籍、國民身份、國民素質等含義,而大體上是以血緣文化為內(nèi)涵的“族裔”或“族群”。作為政治家的恩格斯雖不是民族人類學家、也不是社會學家,*如馬戎先生指出的:“恩格斯一如既往明確地把民族分為‘有生命力的’和‘缺乏生命力的’兩組,后者不應當享有與前者同樣的‘獨立的政治生存權利’。那種認為兩者具有‘同等重要意義’和同等‘獨立的政治生存權利’的‘民族原則’,在理論上是‘絕頂荒謬’的,……相反,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對那些‘沒有生命力’、競爭失敗并淪為‘反動民族’的群體,應當‘實行最堅決的恐怖主義’(恩格斯,1849b:342)。到了1913年,列寧在討論俄國國內(nèi)的民族問題時才明確提出‘民族平等’的提法,這是一個重要的理論轉折。從以上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恩格斯的立場和觀點與后來斯大林奠定的蘇聯(lián)民族理論之間具有原則性的差別。今天的人們完全可以不同意恩格斯的觀點,甚至有些人可能會斥之為‘叢林法則’(弱肉強食)的宣傳以及對弱勢民族文明傳統(tǒng)和生存權利的漠視。但是無論如何,我們今天在討論民族問題時絕對不應當回避恩格斯的這些觀點,而且應當認真地思考他所堅持的這些觀點背后的道理?!眳⒁婑R戎:《如何理解馬克思、恩格斯論著中的“民族”和“民族主義”》,《中國學術》第32輯(2012年12月)、《民族社會學研究通訊》128期(2013年1月31日)。但他這里特別強調(diào)的,以國族為內(nèi)涵的nation、與以血緣文化為內(nèi)涵的族裔,必須嚴格區(qū)分,雖然不能以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之言句句為“真理”,但我認為恩格斯的這一認識,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
Nation究竟是什么,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中也就是斯大林認真做過回答,這就是我們非常熟悉的斯大林定義。俄語中的Нация大體相當于英語中的Nation。值得注意的是,斯大林定義排除了“血緣”聯(lián)系,正如,寧騷先生指出的“斯大林的民族定義把血緣聯(lián)系排除在民族特征之外,是在科學研究上的一大進展”*寧騷:《民族與國家》,第17頁。。我認為,寧騷先生這一認識具有重要理論意義。據(jù)此,可以認為,斯大林關于Нация的定義明顯帶有政治實體的含義,表達的是現(xiàn)代政治范疇的“國族”之意。斯大林的定義言之鑿鑿地強調(diào):它“是一個在一定時代,即資本主義上升時代的歷史范疇”*斯大林:《馬克思主義與民族問題》, 《馬克思主義與民族、殖民地問題》,北京:人民出版社,1953,第34頁。。如此說來,近代中國之前,連漢族都不是“民族”而是“部族”,這是許多中國人無法接受的。*這曾是國內(nèi)學術界最具爭議的議題。參見歷史研究編輯部編:《漢民族形成問題討論集》,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牙含章、孫青:《建國以來民族理論戰(zhàn)線的一場論戰(zhàn)——從民族形成問題談起》,《民族研究》1979年第2期;蔡美彪:《漢民族形成的問題——記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的討論》,《科學通報》1955年第2期等系列文章;張建軍:《斯大林民族定義與漢民族形成》,《黑龍江民族叢刊》2009年第1期。其實,問題還是在斯大林所謂的нация指稱的是現(xiàn)代政治范疇的“國族”,而不是具有歷史和血緣意義上的“族群”或“族裔”。如果明白這一點,就不會因此而過于困惑了。同樣,列寧、斯大林既不是民族人類學家也不是社會學家,如最近的研究表明,他們經(jīng)常將нация(nation)、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nationality)、народ(people) 當作同義詞使用,*⑤⑦ 何俊芳等:《俄語“民族”(нация)概念的內(nèi)涵及其爭論》,《世界民族》2014年第1期。這是可以理解的。無論如何,不能以此苛求列寧和斯大林,畢竟列寧、斯大林超越了馬克思、恩格斯而提出民族平等的觀念;斯大林定義盡管不斷受到質疑,但它還是為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做出重大貢獻。此外,研究表明,蘇聯(lián)政界和學術界長期以來將“этнонация”(族裔民族)混同于нация,⑤這是事實;直至蘇聯(lián)解體后,著名的民族學家季什科夫教授認真地分析了нация(nation)和этнос(ethnos)的差別,一度被指責為否定一切民族、民族共同體的“病態(tài)的后現(xiàn)代主義”*季什科夫:《民族政治學論集》,高永久,等譯,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211頁。。何俊芳先生研究的結論是:在當今的俄羅斯,已逐漸形成了把“нация”理解為“гражанская нация”(公民民族)和“этнонация”(族裔民族)兩種內(nèi)涵并存的話語體系。但從原蘇聯(lián)范圍內(nèi)發(fā)表的論著看,在傳統(tǒng)意義上使用民族概念的人至今還占多數(shù),因此,要完全把“民族”的內(nèi)涵從族裔民族轉向公民民族理解,還需要經(jīng)歷一個很漫長的過程。⑦
nation(нация),屬于現(xiàn)代政治范疇,與歷史文化范疇的、甚至有生物性和文化性的“族裔”“族群”,本就不是一個范疇的東西,而至今經(jīng)常被混為一談,這是不是受到蘇聯(lián)學術界一種潛移默化的影響?
有學者認為,漢語“民族”一詞源于19世紀用來對譯西文的日文漢字,甚至認為是一個來自日本的“誤會”*黃曉峰:《姚大力談民族與民族主義》,《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10年8月22日; 王柯:《“民族”:一個來自日本的誤會》,《21世紀》2003年6月號。。但另有學者以為,在1500年間,出現(xiàn)在漢文文獻里并代代相傳的漢語“民族”概念形成了一條古籍鏈。*龔永輝:《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中國化的新體系》,《民族研究》2007年第2期。郝時遠先生以大量文獻證明:“民族”一詞是中國古代文獻中固有的名詞,他同時指出,“‘民族’一詞在日譯西方著作中明確對應了volk、ethnos和nation等詞語的定義及其有關理論”*郝時遠:《中文“民族”一詞源流考辨》,《民族研究》2004年第6期。。
在中國、嚴格地說在中國大陸,“民族”是有著豐富涵義的術語,它既可謂“中華民族”,也可謂漢、藏、蒙古、維吾爾等文化高度發(fā)展的現(xiàn)代族體,還可謂滯于封建甚至更早期的族體;甚至還可謂歷史上早已消失的部族,如匈奴、突厥、契丹等。用龔永輝先生的話說:“無論我國的‘例外’還是他國的‘例外’,各種歷史形態(tài)和各種層次的‘民族’都是民族?!币簿褪钦f,中國特色的“民族”是包羅了各種歷史形態(tài)和各種層次的人們共同體。因此,不少學者提出,中國特色的“民族”,在國際交流時不妨寫作MINZU。*〔美〕斯蒂文·郝瑞:《田野中的族群關系與民族認同》,巴莫阿依、曲木鐵西,譯,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 來儀:《也談我國的“民族”概念及其學術爭論》,《北京大學學報·國內(nèi)訪問學者、進修教師論文??罚?004年。
但說來說去,在漢語中MINZU主要有兩類概念,如日本學者所說的:一是相當于西語系中的“國民”(nation),具體指有中國籍的“中華民族”;一是指少數(shù)民族,如民族問題、民族政策等。*〔日〕松本真澄:《中國民族政策之研究——以清末至1945年的“民族論”為中心》,魯忠惠,譯,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2~3頁。其實,在中國、至少在中國大陸語境下,說到“民族”,如一位民族問題專家所言,就是被“普遍地、約定俗成地理解為生物性和文化性的人們共同體”*⑦ 都永哠:《華夏—漢族,中華民族與中華人民》,《黑龍江民族叢刊》2010年第1期。。當然,這種“約定俗成”說準確不準確,則是另一個問題。
那么,MINZU如何定義,原先采用的斯大林四要素定義說不清、道不明。2005年,有中國特色的MINZU終于有了官方最權威的定義:“民族是在一定的歷史發(fā)展階段形成的穩(wěn)定的人們共同體。一般來說,民族在歷史淵源、生產(chǎn)方式、語言、文化、風俗習慣以及心理認同等方面具有共同的特征。有的民族在形成和發(fā)展的過程中,宗教起著重要作用?!?本書編寫組:《中央民族工作會議精神學習輔導讀本》,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29頁。這一定義被認為終于將中國不分人口多少、歷史長短和社會形態(tài)高低的人們共同體“一網(wǎng)打盡”,被稱頌為古今中外都適合的定義。*龔永輝先生認為:它“涵蓋了中華本土與世界各地多形態(tài)、多層面族體的基本特征”。參見龔永輝:《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中國化的新體系》。但是,這一定義不再將“共同地域”作為民族定義的要素,而強調(diào)種種民族性特征,終究將其內(nèi)涵止于生物性和文化性的“族裔”或“族群”,而無法包容具有現(xiàn)代國家或“國族”涵義的nation。
須注意,“中華民族”的“民族”和“56個民族”的“民族”,都是“MINZU”,由此可能產(chǎn)生兩方面的問題:一是,如果將“族裔”為內(nèi)涵的少數(shù)民族與“國族”為內(nèi)涵的Nation混為一談,那中國不得不面對分裂的嚴重挑戰(zhàn);二是,擔憂“如果與生物性、文化性的‘民族’相聯(lián)系容易引起少數(shù)民族成員誤讀,以為‘中華民族’就是指漢族,或者提‘中華民族’就是要同化少數(shù)民族”⑦,這是一些少數(shù)民族群體不安之所在。
出于前者考慮,馬戎提出:“‘中華民族’的稱呼不變,以便與英文的‘Chinese nation’相對應,而把56個民族改稱‘族群’(ethnic group)”*馬戎:《關于民族研究的幾個問題》,《北京大學學報》2000年第4期。。此議一出,即面對著許多反對聲,但實際上可以看到,近年愈來愈多的學者在適當場合中借用“族群”或“族裔”概念討論問題,似乎可以談清楚許多復雜問題。出于后者考慮,也有學者建議:用復數(shù)的“中華各民族”,或在其他場合放棄使用“中華民族”而啟用“中華人民”。*都永哠:《華夏—漢族,中華民族與中華人民》。令人奇怪的是,此說不知為何沒引起關注?!為了糾結于生物性和文化性的“民族”(MINZU),就可以不要“中華民族”?!難道不值得認真地討論一下?!我很懷疑,這是否是一不小心說出不要中華民族的話正是一些人想說又不敢說出的話?!
按照厄內(nèi)斯特·蓋爾納(Ernest Gellner)的觀點:“民族主義首先是一條政治原則,它認為政治的和民族的(national)單位應該是一致的”,“民族主義是一種關于政治合法性的理論,它要求族裔的(ethnic)疆界不得跨越政治的疆界”*厄內(nèi)斯特·蓋爾納:《民族與民族主義》,韓紅,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第1~2頁 。。請注意,在蓋爾納那里,national和ethnic,似乎是同義的。無論如何,“一族一國”論成為西方民族主義理論的核心要求。問題在于,用族裔(ethnic)混同、取代國族(nation),在多民族(族裔)的國家里,以族裔為邊界推動民族國家的建立,那就是民族分裂主義(ethnic sparatism)。
1999年,我就提出:由nation的“國家、民族一體”理論派生出來的“民族自決權”理論,在當今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民族分離主義迷戀于“獨立”,打的就是“民族自決權”牌;而一些多民族國家政府拒不承認多民族現(xiàn)實,執(zhí)意搞單一民族國家,打的是“民族國家”的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兩個方面的沖突和對抗竟根源于同一個似是而非的理論——nation的國家、民族一體的理論。當今全球性民族分離主義既受到西方的“民族原則”(principle of nationalites)激勵,又受到封閉、狹隘、排他的民族情緒的鼓舞,是對當代政治的反動。當前,首先應批判、擯除貌似公理的Nation的“國家、民族一體”理論,以驅除民族理論上的種種迷霧。*潘志平:《民族自決還是民族分裂》,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9年。
以上認識提出已十多年了,但我始終覺得好象有些問題,現(xiàn)認真反思,我原先之提議還需再斟酌。因為,Nation作為現(xiàn)代意義上“政治共同體”的“民族國家”,強調(diào)的是政治統(tǒng)一性與地域一體性,不宜簡單地否定。而政治統(tǒng)一性與地域一體性正是“國家”(State)的基本特征,因此,Nation確切的含義為“國族”,或“國家”“國民”,可能更適合;而在一些場合下將Nation硬對譯為“民族”,則不甚達意。如眾所周知,聯(lián)合國(United Nations)是Nation的聯(lián)合。
然而,Nation畢竟是作為“政治共同體”的“民族”,一刀切地作“國族”,也有麻煩。比如,Nation-State如果譯成“國族國家”有疊床架屋之嫌,而經(jīng)常被譯成“民族國家”,也有譯成“國民國家”的提議。*朱倫:《走出西方民族主義古典理論的誤區(qū)》,《世界民族》2000年第2期。再如,林肯在葛底斯堡的演講說:
Fourscore and seven years ago our fathers brought forth on the continent a new nation.
〔87年前,我們的先輩在這塊大陸上建立起一個新的國家(nation)。〕
文中的“nation”,既不能作“民族”,也不宜作“國族”,還是作“國家”為宜。
同樣,我們天天說的“中華民族”,實際上就是“中華nation”,說成“中華國族”,理雖不錯,但說起來卻有點拗口。
問題是如何認識“一族一國”論或“一國一族”論?
“一族一國”,如強調(diào)一個族裔(或族群)一個國,那就有對擁有多族裔(或多族群)國家的分裂企圖;“一國一族”,如強調(diào)一個國家只能有一個“國族”(Nation),理所當然。反之,一個國家弄出多個“國族”,國家就有走向分裂的可能。這里說的是“可能”,只要有適當?shù)臅r機,“可能”就會“合理合法”地變成現(xiàn)實,如蘇聯(lián)當初搞出15個“國族”( Нация),最終在合適時機就分裂成15個國家。
或以為,當今世界有些國家就有多“國族”(Nation)并存的,并沒有必然導致民族分裂問題。此說未妥,我想強調(diào)的是,這種多“國族”(Nation)并存,不一定立馬分裂,但在合適的時機則有可能走向分裂,魁北克和蘇格蘭要求分離的“公投”不是沒有搞過,還真讓加拿大和英國當局嚇了一大跳。多年來,一直有個小團體——Unrepresented Nations and Peoples Organization(簡稱UNPO,為“沒有國家的民族組織”),號稱“小聯(lián)合國”,實際上就是那些自稱Nation的獨立分子俱樂部。藏獨、臺獨(臺灣“民進黨”)、“東突”都曾是這個小團體的積極成員,世維會的首任主席艾爾肯曾出任這個小團體的秘書長。這個小團體的成員,如庫爾德人、車臣人、俾路支人、巴斯克人、魁北克人、蘇格蘭人、科西嘉人的一些組織,眼下或許沒什么力量,但沒有力量不等于沒有想法,若有適當時機就可能搞出大動作,×× Nation,就是其獨立的旗號。
2002年,我在完成一項國家課題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東突”分裂主義的核心思想集中體現(xiàn)為如下三段論,即:
為什么呢?是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其分裂中國最大的障礙在于,新疆各族人民對中國、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的認同。如果說,有什么“國族一體論”,那么,“五個認同”之一的對中華民族的認同,就是“國族一體論”。這里再三強調(diào)的是:
一是,中華民族的認同,就是中華nation的認同。
二是,中華nation,不是漢族,而是56個民族的總和,包括漢族在內(nèi)的56個“民族”,更準確地說是中國的全體國民、公民。這56個“民族”,是什么呢?是“族裔”“族群”“族體”,或者是表現(xiàn)為族裔內(nèi)涵的“民族”,但就不是nation。
三是,作為一個族裔(ethnos)成員對自己族裔認同,即對于本族裔的悠久歷史和豐富文化無比熱愛,無可厚非;但是這種認同不能高于或取代國家層次的認同,也就是說,中華民族認同必須高于族裔認同。
如此的“國族一體論”,又有什么錯?!
再談談蘇聯(lián)的教訓,一個蘇聯(lián)15個нация(nation),從法理上看,這既是蘇聯(lián)成立的理由,也是蘇聯(lián)解體成15個國家的濫觴。最新研究揭示:蘇聯(lián)解體后,俄羅斯學者季什科夫等人力主將Нация重新界定為“公民的”,而不是“族裔的”,也就是讓Нация回歸政治共同體和公民共同體。俄羅斯最近的官方文件將俄聯(lián)邦“多民族人民”(многонациональный народ)界定為俄羅斯民族(российская нация)。普京則明確說:160多個俄羅斯人民(российский народ)是統(tǒng)一的民族(единая нация)。*何俊芳等:《俄語“民族”(нация)概念的內(nèi)涵及其爭論》。俄羅斯當今的國族一體論,實際上是對蘇聯(lián)解體反思后的產(chǎn)物,值得深思。
當然,在內(nèi)地,特別是很少見到少數(shù)民族、對少數(shù)民族甚至沒有什么概念的地方,有些自以為是地將中華民族等同于漢族、有意無意地將少數(shù)民族排除在中華民族之外的一些觀念和意識,可以看作是大漢族情節(jié)和意識。這些情節(jié)和意識對于國家的統(tǒng)一、中華民族的大團結,是有害的,需要的是教育、再教育。至于伊力哈木之流以此宣稱,我不是炎黃子孫、龍的傳人,我就不是中國人,正暴露其分裂的本質,那就是另一回事。
其實,在歐美,包括俄羅斯,習慣地以為中國是漢人的民族國家,漢人與中國人是劃等號的,而非漢人就不是中國人,英文和俄文中的Chinese和Китаец,即中國人和漢人之義。比如,米華德(J.A.Millward))就認真地使用“漢人”(Han Chinese)和“非漢”(No-Han)、“漢移民的殖民統(tǒng)治”(Colonial settment by Han Chinese immigrants)之類的觀念和說法。*S.Frederick Starr,Xinjiang:China's Musliim Bordeland,M.E.Sharpe,NewYork~London,2003,p.62.
如果說,將中華民族等同于漢族,表現(xiàn)在國內(nèi),應該是有些“大漢族”情節(jié),嚴重點就有大漢族主義之嫌疑;那么,在外方人士那里,頑固地認定只有漢人才是中國人,或者說中國就僅限于漢人之居地,那就是“小中國”觀念,居心未免叵測。想當年(1939年),正是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之時,國內(nèi)學術界展開了關于“中華民族是一個”的大討論。*馬戎先生對于這一討論有最詳盡的分析,參見馬戎:《“中華民族是一個”——圍繞1939年這一議題的討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顧頡剛先生指出:“外人稱我們的滿洲為Manchuria,稱滿人為Manchus,稱蒙古為Mongolia,稱蒙人為Mongolian,稱新疆為East Turkistan,稱回民為Mohammadans,而稱我們的18省為China Proper,稱漢人Chinese,簡直把我國裂成五國,而屏滿蒙回藏于中國之外!”*顧頡剛:《續(xù)論“中華民國是一個”:答費孝通先生》,《益世報》1939年5月8日、《邊疆周刊》第20期。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先生疾呼:“凡是中國人都是中華民族——在中華民族之內(nèi)我們絕不該再析出什么民族——在今以后大家應當留神使用這‘民族’二字。”*顧頡剛:《中華民國是一個》,《益世報》1939年5月8日、《邊疆周刊》第9期。顧頡剛先生之論引起廣泛討論:有極力贊成的,如張維華、白壽彝、馬毅先生等;有保留地支持的,如傅斯年先生;*傅斯年先生雖未直接參與論戰(zhàn),但在致朱家驊等信件中表示:“論中華民族是一個(即謂不要分漢、滿、蒙、回、藏、苗、瑤、猓猓等),其中自有缺陷,然立意甚為正大,實是今日政治上對民族一問題惟一之立場”(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編:《傅斯年遺札》,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1014~1017頁,轉自馬戎主編:《民族社會學通訊》第122期, 第48頁)。也有質疑的,如費孝通、翦伯贊先生?,F(xiàn)在看來,顧頡剛先生之論固然可貴,但也有粗疏之處,*后來蔣介石著《中國之命運》,提出“中華民族宗支論”,可能受到傅斯年的影響。參見馬戎:《“中華民族是一個”——圍繞1939年這一議題的討論》,第3頁。現(xiàn)有評論指出:“在關于‘中華民族是一個’的討論中,費孝通看到了中華民族的多元性,顧頡剛則強調(diào)了它的一體性。顧頡剛為了強調(diào)一體性而否定了多民族之存在,使其理論帶有嚴重的缺陷,但他對一體性的認識和論證,對費孝通以后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理論還是有意義的”*周文玖、張錦鵬:《關于“中華民族是一個”學術論辯的考察》,《民族研究》2007年第3期。,這一評價比較中肯。
我還想提請注意的是,1944年,麥斯武德、伊敏、艾沙操控的“東突厥斯坦(新疆)同鄉(xiāng)會”*該會對內(nèi)稱“東突厥斯坦同鄉(xiāng)會”,對外則稱“新疆同鄉(xiāng)會”。向“國民政府”提出的《憲法修正之意見》中說道:
中華民國建國之初,即以五族共和相號召,則中華民國并非單一民族所組成至為明顯。茲五五憲章*由國民黨中央審查和蔣中正批準,于1936年5月5日公布的《中華民國憲法草案》,又稱《五五憲章》。第五條有“中華國族”之說,百思不得其意義,甚滋疑慮。倘承認國內(nèi)各小民族之永久存在, 則中華國族之說不能成立。……因中華國族之定義,至難捉摸也??偫碓跒槊褡逯髁x第一講中昭示,民族構成之條件,須具血統(tǒng)、生活、語言、宗教及風俗習慣五種力量,突厥民族,據(jù)此五種條件,無不具備,與國內(nèi)其他民族共建民國,一律平等,絕無愧色。*《新疆同鄉(xiāng)會對憲法草案之意見》,《大公報》1944年10月13日、《阿爾泰月刊》1944年第2期。
此《意見》一經(jīng)公諸于世,便立即受到史學大家黎東方先生的批駁。1944年冬,黎東方與伊敏在《中央日報》上展開了關于“突厥民族大論戰(zhàn)”。*《中央日報》:10月14日,黎東方:《新疆省同胞是突厥嗎?》;10月31日,伊敏:《新疆省同胞是突厥族》;11月3日,黎東方:《再論新疆省同胞不應稱為突厥民族,新疆省不應稱為突厥斯坦》;11月24日,伊敏:《再論新疆省同胞是突厥族》(突厥斯坦人就是突厥人)。亦可見《阿爾泰月刊》1944年第2期??磥恚溗刮涞?、伊敏、艾沙等力斥“中華國族”,以族裔混同于國族,其要害就是要制造一個可以獨立建國的“突厥nation”。
現(xiàn)在看來,國共兩黨在“中華民族是一個”的觀念有同有異。如日本學者所說:“國民黨認為的‘中華民族’是漢化為漢族的全體。中國共產(chǎn)黨所認為的‘民族’是要承認中國境內(nèi)的56個‘民族’基礎上的存在和多元性的基礎上,將其集合體稱為‘中華民族’。在‘中華民族’包括中國境內(nèi)的所有人這一點上,兩者是共同的。”*〔日〕松本真澄:《中國民族政策之研究——以清末至1945年的“民族論”為中心》,魯忠慧,譯,第20頁。拋開黨派之異見,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中華多元一體”的理論構建,力排大漢族情節(jié),追求56個民族平等共榮,既符合時代精神又契合各民族民心,更為可取。如學者所贊譽的:“在承認民族多樣中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一體,這是一種充滿自信的高度政治智慧?!?郝時遠:《中國民族政策并非“技不如人”》,《環(huán)球時報》2015年4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