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艷
摘 要:關于《九辯》之作者,前賢時彥多有考辨且說法不一?;驈臇|漢王逸說,主宋玉作;或從明代焦竑說,主屈原作;或否定以上二說,認為作者乃漢代人。以上諸說,以王、焦二說最為常見,又王逸說乃學界主流看法,焦竑說則因證據(jù)不足而難以立論。然鑒于焦說不僅曾產生過不小影響,且進入本世紀后尚時有從之者,故此論題仍有繼續(xù)研討之必要。就《楚辭》成書之體例出發(fā)進行整體觀照,足證王逸之說無疑?!毒呸q》只能是宋玉之,且只能是代屈原設言之作,否則,無以解釋其何以入選《楚辭》。
關鍵詞:《九辯》;宋玉;《楚辭》;成書體例;整體觀照
中圖分類號:I207.2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18)02-0146-07
Abstract:Previous scholars had investigated and discussed the author of Jiu Bian, Drawing different conclusions: Wang Yi in Eastern Han Dynasty held that Song Yu was the main author, Jiao Hong in Ming Dynasty insisted that Qu Yuan was the main author, or the author was neither but someone in Han Dynasty. The Views of Wang and Jiao are commonest in Academy, with Wang Yis view gaining the mainstream support, Jiao Hongs lacking persuasion for the lack of evidence. However, considering the influence of Jiaos View, and the fact that there are still followers of his view in this century, the discussion of whos the author is necessary. Because of the holism from the Style of Chu Ci, Wang Yis view is right: Jiu Bian was written by Song Yu from the standing of Qu Yuan,otherwise it wouldnt appear in Chu Ci.
Key words:Jiu Bian; Song Yu; Chu Ci; style; holism
《九辯》之作者,王逸定為宋玉。至宋代始有不同說法,或認為是屈原。例如,北宋晁補之《離騷新序》云:“《九辯》、《招魂》皆宋玉作,或曰《九辯》原作,其聲浮矣?!盵1]又如,柳宗元《閔生賦》之“屈子之悁微兮,抗危辭以赴淵”下,韓(醇)曰:“屈原仕楚,為上官大夫、司馬子蘭所讒,賦《離騷》、《九辯》、《九章》,投汨羅而死?!盵2]然上述說法并未引起人們注意。直至明代焦竑之論出,《九辯》作者逐漸有了較大分歧,主屈或主宋,聲音此起彼伏,未有定論,迄今仍為學界所熱議。概括起來,前賢時彥對《九辯》作者之爭,大致有“王逸說”“焦竑說”及“漢代作者說”三種觀點。其中,“漢代作者說”因非本文所論重點且涉及到辨之方法問題,殊有深入探討之必要,筆者已另撰專文論之,故茲不贅。
一、《九辯》作者論爭之評介
王逸主張《九辯》乃宋玉所作。其后,持“宋玉作”者有劉勰、蕭統(tǒng)、洪興祖等,近人郭沫若、游國恩、姜亮夫、陸侃如、蔣天樞①等眾多著名學者均持此說,惟對于作品主旨是代屈言抑或宋玉自傷之言,則又各有不同看法。焦竑則認為《九辯》乃屈原之作品。首先,與焦竑同時代之陳第認為焦說“卓絕于今古”[3],而張京元則采取二說并存之做法。此后,清代吳汝綸、吳景旭《歷代詩話》卷十乙集《楚辭·宋玉宅》曰:“吳旦生日,晁元咎謂《大招》古奧,疑是原作。焦弱侯謂《九辯》皆自悲憤之言,絕無哀悼其師之意,即原自作,余殊服此二言。”(此材料方銘先生《戰(zhàn)國文學史論》一書已引用)皆支持焦說,其中,吳汝綸較之焦竑還新增了一條證據(jù)。
吳汝綸在評點《古文辭類纂》時云:“曹子建《陳審舉表》引屈平曰:‘國有驥云云,洪《補注》亦載此語,則子建固以《九辯》為屈子作……宜用曹子建說,定為屈子之詞?!保ㄒω咀瑓侨昃]評點,《古文辭類纂》卷六三,中國書店,1986年)又,近人梁啟超、劉永濟、譚介甫等亦支持焦說,然此三者之觀點主要建立在焦竑舊說之基礎上,并無更多充分證據(jù),難以成立。
綜觀焦氏之理由,主要如下:其一,《焦氏筆乘》卷三云:“《離騷經》:‘啟《九辯》與《九歌》兮,即后之《九歌》、《九辯》,皆原自作無疑。王逸因‘夏康娛以自縱之句,遂解《九歌》為禹,不知時事難于顯言,乃讬之古人。此詩人依仿形似之語耳,不然則上所謂‘就重華而陳詞,豈真有重華可就邪?舍原所自言不之信,而別解之,不知何謂?《九辯》謂宋玉哀其師而作,熟讀之,皆原自為,悲憤之言絕不類哀悼他人之意。蓋自作與為他人作,旨趣故當霄壤,乃千百年讀者無一人覺其誤,何邪?”[4]101其二,《焦氏筆乘》續(xù)集卷四云:“《九辯》,余定以為屈原所自作無疑,只據(jù)《騷經》‘啟《九辯》與《九歌》兮一語,并玩其詞意而得之。近覽《直齋書錄解題》載《離騷釋文》一卷,其篇次與今本不同:首《騷經》,次《九辯》,而后《九歌》、《天問》、《九章》、《遠游》、《卜居》、《漁父》、《招隱士》、《招魂》、《九懷》、《七諫》、《九嘆》、《哀時命》、《惜誓》、《大招》、《九思》。按:王逸《九章注》云:‘皆解于《九辯》中,則《釋文》篇第,蓋舊本也。以此觀之,決無宋玉所作攙入原文之理。天圣十年陳說之序,反以舊本篇第混并,乃考其人之先后重定之。不知于人之先后,正自舛謬,而后人反沿襲之,可怪也!”[4]303簡而言之,焦氏之評判依據(jù)有三:一是《九辯》《九歌》之名,二是《九辯》口吻肖似屈原,三是《九辯》在《離騷釋文》中的排列次序。然在筆者看來,此三者均無一能成立。首先,《九辯》《九歌》之名乃夏啟時之古樂曲名,則后世人皆可用之,而不必為屈原之專利;其次,如王逸所云,《九辯》乃宋玉閔惜屈原而以屈原口吻述屈原之志,則在某種意義上,《九辯》即宋玉所作之“屈作”,既如此,“屈作”之口吻肖似屈原乃在情理之中,便不再是問題了(詳后);再次,《九辯》無論在哪個本子中排列次序為何,皆和其作者是誰無直接關系,而關鍵在于其署名為宋玉。因此,焦竑所提出之問題實不成為問題。故而,游國恩游先生在《〈楚辭·九辯〉的作者問題》一文中認為,焦竑以《九辯》在《離騷釋文》中的排列次序來定作者是極其脆弱的理由,而吳汝綸所舉的曹植《陳審舉表》的例子,更可能是曹植之誤記。又《九辯》乃啟樂之名,不必非為屈原所作(游國恩《楚辭論文集》,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237—247頁)。陸侃如對于《九辯》排列次序之問題,陸侃如先生認為,“至于《釋文》的篇次,本不依作者的先后來排列的,如列《招隱士》于《招魂》前,列《惜誓》于《哀時命》后等,均可證?!覀儾⒉荒芤虼吮阏J為非宋玉作”(陸侃如:《陸侃如古典文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11頁)。皆對上述難以立論之理由進行了反駁。其中,游先生的“我們承認王逸的話,認為屈子的后輩宋玉為《九辯》的作者,是再合理也沒有的”[5]246-247,其說極是。然而游先生的另一個觀點,即“《九辯》固不像哀屈,難道宋玉自己就不可以自為悲憤之言嗎”[5]238,則非。
然而,關于《九辯》作者之爭遠未結束,依然分為屈、宋兩大陣營,延續(xù)至今。其中,主張“屈原作”的有:羅長銘在《社會科學輯刊》1979年第4期發(fā)表的《<屈原賦>二十五篇考》一文中認為《九辯》是屈原自己作的,是早期作品。陳書良于1987年發(fā)表《<九辯>為屈原作品定疑》一文力主屈作。其觀點有五:第一、屈原曾述及《九辯》;第二、古本《楚辭》即有屈作說;第三、辭意不類悲人,而是自悲;第四、文風與屈賦相近而與宋玉其他作品不同;第五、思想內容較切合屈原身份;第六、《九辯》抄襲屈句。然歸結起來,上述觀點仍以補充焦竑及吳汝綸舊說為主。其中,第一點即前文有關《九辯》《九歌》之名的問題,三、四、五、六則都屬于“《九辯》口吻肖似屈原”之范疇。第二點之“劉勰將《九辯》歸于屈原所作”乃陳書良先生對《文心雕龍辨騷》篇的誤讀。 力之先生認為,六朝人將《楚辭》當“屈原集”看,故劉勰評價屈原,不僅取證于其作品,亦引宋玉代屈原設言之《招魂》與《九辯》為例。然自宋代晁補之起,不少學者未了然于此,而誤以為劉勰將《招魂》《九辯》歸于屈原。如果能充分注意到《楚辭》可作“屈原集”看這一特殊性質,便可理解“這段既是僅評屈原之文,而又引宋玉之語的文章之矛盾”。從而,也不至于誤以為劉勰認為《招魂》(包括《九辯》)為屈原作之說(力之《<楚辭>與中古文獻考說》,巴蜀書社,2005年,第16-27頁)。而建立在錯誤前提上的推論結果,必然也是錯誤的。1996年,陳學文發(fā)表《論<九辯>當為屈原所作》一文,再力主屈作。其觀點主要有二:一是認為宋玉非屈原之徒,故“閔惜其師之說”不成立,則《九辯》非宋玉所作。二是將《九辯》與漢代擬騷之作進行對比,認為就藝術風格、思想感情和語言特點而言,《九辯》乃屈作而非宋作。筆者認為,以“宋玉非屈原之徒”斷“《九辯》非宋作”過于武斷,二者并不存在必然聯(lián)系。因為,即便非屈原之門人,亦可悲屈原之志,如后來的劉向等人皆悲屈原之志而有擬作。至于以“藝術風格、思想感情、語言特點來定“《九辯》乃屈作”則更不能成立,關于這方面的問題,簡宗梧先生在其《漢賦史論》一書中已有探討,即“就辨篇章真?zhèn)闻c作者歸屬的方法來看,無論是從作品之風格品評,還是語言特色的分析、故實用典的考核,以及相關書籍的引錄、時代思想之研判等,都很難找到確證”[6],的然。并且,此問題之實質仍屬于焦竑舊說中的“口吻肖似屈原”之問題,詳見前文,茲不贅述。1999年,楊緒敏出版《中國辨?zhèn)螌W史》一書贊同梁啟超舊說,仍主屈原。
楊緒敏認為梁啟超“或《辯》、《歌》同屬古代韻文名稱,屈并用之。故吾竊疑《九辯》實劉向所編屈賦中之一篇”之考辨乃發(fā)前人所未發(fā)(楊緒敏:《中國辨?zhèn)螌W史》,天津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23頁)。2007年以來,游志誠
游志誠在《文選舊注新論》一文中認為,“既為騷體,則《九辯》作者必歸屈原也”,又說“推知彥和必訂《九辯》為屈原作”。(趙昌智、顧農編:《第八屆文選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廣陵書社,2010年,第271-272頁)、孫巧云
孫巧云沿用了焦竑舊說,即“焦竑從《九辯》文意出發(fā),通過《楚辭》中各篇互證,并以他書作旁證,將《九辯》的作者定為屈原而非宋玉?!保▽O巧云:《元明清楚辭學史》,浙江工商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01-102頁)等學者仍主屈原說。直至2015年,孫夢梅和余金淳
鑿圓枘方 釋義:比喻雙方齟齬不合。語見屈原《九辯》:“圜(圓)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鉏铻而難入?!保▽O夢梅,余金淳主編:《漢語成語詞典》第2版縮印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1404頁)主編的《漢語成語詞典》依然將《九辯》歸于屈原名下。
主張“宋玉作”的有:臺靜農1946年赴臺任教中文,后在其課堂講義中亦認為《九辯》的作者仍以宋玉為是。
臺靜農先生在赴臺后任教之課堂講義中認為《九辯》為宋玉所作,講義在其逝世后被整理出版(臺靜農:《中國文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1頁)。胡念貽在其1957年發(fā)表的《宋玉作品的真?zhèn)螁栴}》一文中認為:“自王逸以來,都說《九辯》是閔惜屈原的忠而被放,近人才說《九辯》是宋玉寫自己,我們覺得還是舊說比較可信。說《九辯》是宋玉寫自己,從文章本身講,有些講不通。”[7]1986年劉兆偉《屈騷異說》一書認為《九辯》乃宋玉自傷之作。1990年張端彬的《楚國大詩人宋玉·關于<九辯>的論爭》認為:《九辯》深受屈原作品的影響頗大,有不少地方是模仿屈原的,有的甚至是一字不漏地整句照搬。據(jù)游國恩先生統(tǒng)計,《九辯》中運用屈詩的詞匯、詞意的地方共有三十多條?!澳挠幸粋€詩人在一首二百五十三行詩中與自己先前的作品存在三十多處相同的地方?這就足表明:《九辯》不是屈原所作。這人是誰呢?當然只是宋玉了?!盵8]此言為得。就邏輯情理層面來看,正如張先生所言,若《九辯》乃屈原所作,則其在《九辯》中自我抄襲舊作多達30余處,顯然說不過去。因此,《九辯》為宋玉所作之可能性無疑更大。那么,依游國恩先生所說,宋玉乃抄襲屈原而自傷,就可以嗎?答案仍然是否定的。首先,宋玉與屈原乃不同之生命個體,他們的個性、經歷等皆不同,即便同是悲傷,其所悲之內容也不可能完全相同。其次,宋玉之杰出詩才,由其《高唐賦》《神女賦》等名篇足以見得。試問,一位如此天才之詩人,需要對他人進行大規(guī)模的抄襲來表達自己的悲傷嗎?顯然有悖常理。如此,則《九辯》與屈原之作多有相同、口吻相類、情感相似等問題,有且只有一個理由說得通,即《九辯》對屈原之“抄襲”,乃宋玉有意而為之,其目的正是為了借屈言抒屈情。1996年,郭維森和許結所著《中國辭賦發(fā)展史》認為:“判定一部作品的作者,最重要的是作品本身提供的證據(jù)。我們反復閱讀《九辯》,總覺得與屈原精神不類,寫作方法上也有許多不同,因此不可能是屈原作品,應肯定為宋玉所作?!盵9]之后,力之先后發(fā)表3篇論文,對《九辯》作者進行考辨。其中,《楚辭學三題》一文談及劉勰《文心雕龍·辨騷篇》,解決了其中“僅評屈原之文,而又引宋玉之語”的文章之矛盾,即“劉勰把《楚辭》當‘屈原集看”[10]26?!?九辯>考辨——兼說其史料價值及在文學史上之地位》一文則先對焦竑舊說進行逐一辨析并得出結論,即“《九辯》乃啟樂”[10]133,“焦氏蓋未明《楚辭》一書之體例——只知屈原之為屈原,而不知宋玉于此亦是‘屈原”[10]134,《九辯》之作者當以王逸說為最可靠,而非序次?!扒叭怂鶠槎鵁o后人之‘理者,非止一二數(shù)。如《詩經》之體例。……后人若以其理處之,往往會壞古人之‘體,朱子《楚辭集注》之增賈誼諸賦,即一顯例”[10]135。其次對吳汝綸新增之理由亦進行了有力反駁,即“吳汝綸之理由不足證《九辯》為屈原作,古人引文之張冠李戴,可謂常見。并且,這種張冠李戴還包括兩種情況:一是無論從今人之立場看,還是從古人之角度看,都是錯的;二是古人未必以為失,今人如此則為誤”[10]135。《從<楚辭>成書之體例看其各非屈原作品之旨》一文則從《楚辭》成書之體例,對《九辯》之主旨進行考辨,認為“從《楚辭》成書的體例看,非屈作必為代屈原設言,方有條件入‘圍”“《九辯》抄襲屈賦之處……與《楚辭》中之非屈作一樣皆代屈原設言,故多襲屈賦之句與意”“正因為《九辯》是宋玉代屈原設言之作,故后之代屈原設言者以其所說說屈原”[10]12-13。力之先生上述三文力證王逸說,認為《九辯》乃宋玉代屈原設言之作,可謂其中用力最勤、考辨最見功力者。而有關《九辯》之作者問題,與力之先生同時且觀點幾近一致
方銘先生之觀點與力之先生觀點同時且?guī)捉恢?,認為“《九辯》、《九歌》是古樂名,屈原既作《九歌》,卻未必需要再作《九辯》,這其中并不存在必然性的聯(lián)系”“至于《九辯》內容,既然可以是屈原自悲,又何嘗不可以是宋玉之悲屈原或自悲呢”“《釋文》次序不以作者為次,所以才需要改正成今日之貌,其編集,或以收集到各篇目的先后為序”。即,二位先生的不同之處在于對《九辯》性質之判斷:方先生認為《九辯》可以是“宋玉自悲”,而力之先生主《九辯》乃“宋玉代屈原設言之作”。的還有著名學者方銘。方先生認為,“近世以來,主張《九辯》為屈原之作的人,如梁啟超、劉永濟等人,并未有新證據(jù),也不過是因襲焦竑、吳汝綸等人的觀點而已。因而可以說,以《九辯》為屈原之作的證據(jù)并不充分”[11]480。2001年,范學新發(fā)表《是自傷 非代言——關于<九辯>性質的兩個問題》一文,主宋玉自傷。2006年,曹文心的《宋玉辭賦》一書認為“關于《九辯》真?zhèn)?,古今學者還提出了一些《九辯》為屈原作的所謂理由,但都顯然有誤或證據(jù)欠足”[12],仍支持王逸的說法。2010年,韋若任的《<九辯>為宋玉代屈原立言而作說》一文,在贊成力之先生“代言說”之基礎上補充論證,主代言。
那么,《九辯》作者為誰?究竟是代言還是自傷?綜觀上述諸說,筆者認為,至力之先生之考辨,關于“《九辯》的作者為誰,其性質究竟是代言還是自傷”等種種問題實已全部廓清,即“《九辯》當為宋玉代屈原設言之作”無疑。然而,由于種種原因,力之先生的真知灼見并未得到學界應有的重視與認可,甚憾。故2000年以后,仍不乏學者繼續(xù)在此問題上爭論不休。由此可見,此論題仍有繼續(xù)研討之價值。又,由于力之先生上述論文均作于其所處之地查閱資料極為不易之早年,故今于相關文獻資料之發(fā)掘仍有可補充之處。因之,吾人不揣淺陋不憚其煩,欲在力之先生“代言說”之基礎上對相關資料進行補充,并從《楚辭》成書體例之角度出發(fā),對《九辯》之作者問題作進一步之辨析。
二、從王逸題解(序)與其治學之態(tài)度上看
《楚辭》之成書,最早始于西漢的劉向。劉向收錄了屈原、宋玉、淮南小山、東方朔、王褒等人以及自己的作品《九嘆》,合編為十六卷之《楚辭》。其后,東漢王逸撰《楚辭章句》對《楚辭》進行注解,并添入己作《九思》,增為十七卷。
自劉向編纂《楚辭》后,至東漢王逸為之作注。而王逸的《楚辭章句》一書,不僅對《楚辭》之字句進行注解,更皆為書中各篇作序,對文章之作者及其寫作意圖進行了相關說明。其中,卷八之《九辯序》云:“《九辯》者,楚大夫宋玉之所作也。……屈原懷忠貞之性,而被諂邪,傷君暗蔽,國將危亡……而作《九歌》、《九章》之頌,以諷諫懷王?!斡裾撸茏右?。閔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82頁。下文所引《楚辭》各篇及注釋等相關原文皆出自此書。王逸在此處明確指出《九辯》乃宋玉所作,并且,用“九”體乃仿屈原“《九歌》、《九章》”而為之,原因是“閔惜其師,忠而放逐”,目的為“以述其志”。此二處之“其”,毫無疑問,前者為宋玉,后者當指屈原。那么,王逸為《楚辭》各篇作序之實際情況如何,其說法之可信度如何?不妨對《楚辭》全書進行整體觀照。從而,我們可以看到其余各篇之序如下:卷一《離騷序》云:“《離騷經》者,屈原之所作也。”卷二《九歌序》云:“《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本砣短靻栃颉吩疲骸啊短靻枴氛?,屈原之所作也?!本硭摹毒耪滦颉吩疲骸啊毒耪隆氛撸饕??!本砦濉哆h游序》云:“《遠游》者,屈原之所作也?!本砹恫肪有颉吩疲骸啊恫肪印氛?,屈原之所作也?!本砥摺稘O父序》云:“《漁父》者,屈原之所作也?!本砭拧墩谢晷颉吩疲骸啊墩谢辍氛撸斡裰饕??!本硎洞笳行颉吩疲骸啊洞笳小氛?,屈原之所作也?;蛟痪安?,疑不能明也。”卷十一《惜誓序》云:“《惜誓》者,不知誰所作也,或曰賈誼,疑不能明也?!本硎墩须[士序》云:“《招隱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本硎镀咧G序》云:“《七諫》者,東方朔之所作也。”卷十四《哀時命序》云:“《哀時命》者,嚴夫子之所作也?!本硎濉毒艖研颉吩疲骸啊毒艖选氛?,諫議大夫王褒之所作也?!本硎毒艊@序》云:“《九嘆》者,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劉向之所作也。”卷十七《九思序》云:“《九思》者,王逸之所作也?!?/p>
就上述各序來看,和其他諸篇的“XXX者,XXX之所作也”相比,《大招》和《惜誓》明顯是例外。前者于“屈原之所作也”之后多了“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兩句,后者則直接指出“不知誰所作也,或曰賈誼,疑不能明也”。此二篇皆有“疑不能明也”之語,這表明,王逸對其作者難以確定。換言之,《楚辭》其他諸篇,至少在王逸看來,作者身份是無疑的。這說明了什么問題?王逸為《楚辭》各篇作序,倘有作者不能確定者,即言明“疑不能明也”。據(jù)此,足見王逸治學之嚴謹,作序之言決非草率而為之。并且,王逸是在參考眾多書籍和進行考證的情況下,才對《楚辭》進行注解,而王逸既云“《九辯》者,宋玉之所作也”。由此可見,王逸之時,并無人懷疑《九辯》乃宋玉所作。
綜上所述,就王逸之嚴謹來看,其為《楚辭》諸篇所作之序,可信度是極高的。首先,我們可以推斷,劉向編書時,必然會對所收文章及其作者進行考察,不會任意剝奪誰的著作權。方銘先生說:“《楚辭》成形,以劉向為最有貢獻,劉向整理??薄冻o》,以《九辯》為第二,卻仍以《九辯》為宋玉之作,一定有其充分理由。”[11]480“一定有其充分理由”云云,的然。其次,退一步來說,若劉向有誤或作者不明,依王逸作序之體例,存疑者亦必會在作者之名后有“疑不能明也”之說明,或直言“不知誰所作也”,然而,王逸卻斷以“宋玉之所作也”而非他。是以,王逸之后的洪興祖等人,皆沿用王說,是有其道理的。換言之,倘若王逸真的“信口開河”,洪興祖察覺其誤,必然會進行糾正。然洪氏亦無此舉,個中道理,不言自明。也就是說,從劉向至洪興祖,“《九辯》作者為宋玉”這一事實不僅至少經受住了編纂者、注者及補注者之三重考驗,且普遍為時人所接受。至于明代焦竑對王逸說之質疑,如前文所述,游國恩、力之等先生已作了有力辯駁,茲不贅言。是以,根據(jù)“疑罪從無”之原則,若要推翻王逸之結論,必須要有堅實之文獻作為支撐,否則,一切的“疑”均難以落到實處,乃或然而非必然。此其一。
其二,細讀王逸就《楚辭》一書之全部作品所作之序(題解),便不難知《楚辭》成書之體例,而從這一層面看,“《九辯》者,楚大夫宋玉之所作也”說,顯然是可信的。下面,為了更具體的說明問題,再從《楚辭》作品選錄標準之角度進行考察。
三、就《楚辭》作品之選錄標準來考察
就《楚辭》一書所收作品來看,除了“疑未能明也”之《大招》,可明確為屈原之作的有《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游》《卜居》和《漁父》。非屈原作品則有淮南小山《招隱士》、東方朔《七諫》、嚴忌《哀時命》、王褒《九懷》、劉向《九嘆》、王逸《九思》以及“或曰賈誼”之《惜誓》。
(一)錄者皆為“悲屈原之文并依而作詞”之作
那么,《楚辭》除屈作以外之作品,其選錄標準是什么?對此,王逸在《九辯》之序中已一并明確交代:“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閔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至于漢興,劉向、王褒之徒,咸悲其文,依而作詞,故號為‘楚詞。”王逸之意非常明確,即劉向、王褒等人入選《楚辭》之作品,皆為“悲屈原之文并依而作詞”。此外,力之先生的《從<楚辭>成書之體例看其各非屈原作品之旨》一文不僅有專門考辨,且闡發(fā)得更為具體:“《楚辭》一書,從某種意義上說,可謂‘屈原集。它收錄了屈原的全部作品,而所選錄的非屈原作品,均代屈原設言?!盵10]3那么,事實是否如此呢?若對《楚辭》各非屈作進行詳細考察,則答案呼之欲出矣。其中,《九辯》有句云:“愿一見兮道余意,君之心兮與余異?!泵黠@乃屈原之口吻。此余實指屈原,而非宋玉,即清人張云璈在其《選學膠言》中所言“文為宋文,語為屈語”[13]。《招魂序》云:“宋玉憐屈原,忠而斥棄,愁懣山澤,魂魄放佚,厥命將落。故作《招魂》,欲以復其精神……以諷諫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篇中有句云:“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沫?!贝颂幹半蕖?,指我,即屈原
筆者認同《招魂》為宋玉所作說。關于是說之理由,可參力之《〈招魂〉作者之再探討》(程本興等主編《宋玉及其辭賦研究:2010年襄樊宋玉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學苑出版社,2010年,第155-173頁)與《從史公稱〈春秋〉等之情形看其“讀”“悲”指向:關于《招魂》作者與所招對象研究之方法論問題一》(《〈文選〉與中國文學傳統(tǒng):第九屆《文選》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中華書局,2014年,第253-268頁)。。此二句所言之潔行、仁義,即屈原之言行。《惜誓序》云:“惜者,哀也。誓者,信也,約也。言哀惜懷王,與己失約,而復背之也?!贝颂帒淹跏Ъs之對象,自為屈原無疑。篇中有句云:“惜余年老而日衰兮,歲忽忽而不反。”此處之“余”,亦指屈原。故,此處乃“文為賈文,語為屈語”?!墩须[士》序云:“小山之徒,閔傷屈原……故作《招隱士》之賦,以章其志也?!贝颂幹捌洹奔辞庵富茨闲∩介h傷屈原而作《招隱士》彰顯屈原之志?!镀咧G序》云:“東方朔追憫屈原,故作此辭,以述其志?!贝颂幹捌洹保匀灰彩侵盖?。否則,東方朔追憫屈原而述己志,從情理之層面看,無論如何是說不通的。《哀時命序》云:“忌哀屈原受性忠貞,不遭明君而遇暗世,斐然作辭,嘆而述之?!贝颂?,亦寫嚴忌哀屈原而作《哀時命》以述屈志。因此,《哀時命》首句即云:“哀時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時。”嚴忌為西漢初期辭賦家,以文才和善辯聞于時,正如《哀時命序》所云:“客游于梁,梁孝王甚奇重之”??梢?,嚴忌無哀時命之理由,故實乃替屈原而哀,即“文為嚴文,語為屈語”。此處之“予”,指屈原?!毒艖研颉吩疲骸鞍x屈原之文,嘉其溫雅,藻采敷衍……追而愍之,故作《九懷》,以裨其詞?!倍兄坝嗌铐鈶K怛,愿一列兮無從”“念君兮不忘,怫郁兮莫陳”等句子,都可看出此乃屈原之口吻和所思,依舊是“文為王文,語為屈語”?!毒艊@序》云:“向以博古敏達,典校經書,辯章舊文,追念屈原忠信之節(jié),故作《九嘆》?!逼杏芯湓疲骸霸朴嗾刈嬗诟哧栙?,惟楚懷之嬋連。”此處之“余”,不可能是劉向,而只能是屈原。因此,此處亦“文為劉文,語為屈語”。《九思序》云:“逸與屈原同土共國,悼傷之情與凡有異。竊慕向、褒之風,作頌一篇,號曰《九思》,以裨其詞?!蓖跻葜虮砻髌淠四絼⑾?、王褒而仿《九嘆》《九懷》作《九思》,以懷屈原。此處之“其”,同樣是指屈原。因此,篇中之“天生我兮當暗時”等句子,皆是屈原口吻,語句也多模仿屈原之寫作風格,亦“文為王文,語為屈語”。
綜上所述,通過對《楚辭》中各篇非屈作之序及篇中相關句子進行考察,我們可以看出,入選《楚辭》之非屈作,都是閔傷屈原而以屈原之語氣口吻甚至語言風格而創(chuàng)作之篇章。換言之,皆為“代屈原設言以敘‘屈原之事、抒‘屈原之情之作”[10]141。
(二)與屈原有關而非“代屈原設言”者亦不錄
如前文所述,入選《楚辭》之“非屈作”皆與屈原有關,且“代屈原設言”。那么,是否可以理解為,此即《楚辭》一書之唯一選錄標準,非滿足上述二條件者皆不能入選?答案是肯定的。
首先,與屈原無關者不錄。就兩漢時期的著名辭賦家及其作品入選《楚辭》的情況來看,據(jù)《漢書·藝文志》記載,宋玉有賦16篇,然除了《招魂》和《九辯》,其《高唐賦》《神女賦》等均沒入選。司馬相如有賦作共29篇,《子虛賦》《上林賦》皆為名作,然沒有任何作品被《楚辭》選錄。王褒有賦16篇,《洞簫賦》更被譽為“音樂賦之祖”,對后世影響很大,亦同樣沒有作品入選。東方朔有文章20篇,然其入選者乃《七諫》,而非最為著名之《答客難》《非有先生論》等。因此,就上述不得入選之優(yōu)秀作品來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它們至少有2個共同點:一是皆為名家名篇,二是皆與屈原無任何關系。由此可見,《楚辭》選錄文章,與其是否優(yōu)秀無直接關系,而主要看其是否與屈原有關。其次,與屈原有關但非“代屈原設言”者亦不錄。例如,據(jù)《漢書·藝文志》記載,揚雄有賦12篇,而其中的《反離騷》乃憑吊屈原之作。賈誼有賦7篇,《吊屈原賦》為其中最為著名的辭賦之一,乃賈誼追念屈原且用騷體寫成的追懷之作??梢哉f,就主題來看,上述二篇與屈原或《離騷》皆關系甚深,就文體而言,二者又同屬騷體賦。然而,此二篇作品同樣沒能入選《楚辭》,因為它們雖與屈原有關,但并非“以屈原之口吻”寫作,即非“代屈原設言”。
通過對上述相關作家作品的考察,我們可以看到,《楚辭》選錄文章之標準已昭然若揭,毋庸贅言。因此,就前文所述之游國恩先生的觀點來說,僅就“《九辯》的作者是宋玉”而言,游先生的考辨是功力甚深無可辯駁的,但是,其認為“《九辯》乃宋玉自傷”則難以成立。因為,游先生在堅持“自傷說”的同時,不可避免地滋生出兩個難以回避的問題:其一,“為何王逸、劉向、王褒、東方朔之‘楚辭,均為代屈原設言之作而非其更優(yōu)秀之作品”[10]12?其二,“為何除《九辯》、《招魂》外,宋玉其余作品均不為《楚辭》所錄”[10]12?并且,以此推之,則主“自傷說”者還必須思考并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九辯》乃宋玉自我哀悼之作,則與屈原便毫無關系,那么,與屈原毫無關系之《九辯》是如何得以入選《楚辭》的?換言之,為什么是《九辯》而不是宋玉的其他賦作?很顯然,這是無法解釋的。
此外,據(jù)前文之分析,我們已得知,從王褒之《九懷》到劉向之《九嘆》、王逸之《九思》,皆為“閔傷屈原而述其志”,很顯然,這是后人悼念屈原較為常見的做法,而上述三篇之作者向為世人所認可。既如此,為何獨宋玉之《九辯》就不能是“閔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呢?若要推翻王逸之說,恐怕必須要有堅實的文獻作為支撐,方可令人信服。
四、余論
綜上所述,有關《九辯》的作者,就《楚辭》一書成書體例之角度進行整體考察的結果來看,種種跡象皆已表明,《九辯》當為宋玉“代屈原設言”之作無疑。首先,就《楚辭》之編纂而言,王逸對劉向所編之《楚辭》進行注解并為各篇作品作序時,凡有疑問者即加以說明,其治學態(tài)度之嚴謹可見一斑,是以,其說可信度較高。其次,洪興祖之《楚辭補注》在王逸的基礎上對《楚辭》作了進一步補正。然洪氏并沒對王逸之“《九辯》者,宋玉之所作也”提出任何質疑,旁證“王逸說”之可信。再次,就《楚辭》選錄作品之標準來看,如前述,所有被收錄的非屈原作品均“代屈原設言”,即再證“王逸說”之不虛。因此,對“王逸說”之疑,當以胡適先生談治學之方法所言,即“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而前賢時彥之所以在“《九辯》之作者為誰及其究竟是宋玉自傷抑或代屈原設言”之問題上爭論不休,原因有二:一是研究方法的問題,即皆未能跳出研究對象來考察研究對象,沒能從《楚辭》之成書體例出發(fā),對其進行整體觀照,而將某一方面當作全部。換言之,乃缺乏通盤考慮,是以未得圓照,由此可見整體觀照的重要性;二是研究態(tài)度的問題,即對他人之研究成果缺乏足夠的了解與充分的認識。正如季羨林先生在其《從學習筆記本看陳寅恪先生的治學范圍和途徑》一文所說:“研究一門學問,或者研究一個專題,第一步工作就是了解過去研究的情況和已經達到的水平?!绻涣私膺^去的研究情況,不知道什么問題已經解決,什么問題還沒有解決,什么問題已經解決到什么程度,而冒然下手,必然會鬧出笑話。別人已經解決了的問題而你還死啃不休;別人已經有充分理由證明此路不通,而你還死鉆不止,其結果必然是浪費精力,南轅北轍?!盵14]而關于國學研究的兩大基本原則,范子燁先生的《國學研究的規(guī)則與學理:“<選>學”領域的示范與解說》引用力之先生《<文選>編撰非源于<華林遍略>推動辨——兼論“余監(jiān)撫”云云一段非記述“成書過程”》一文中的相關例子再次進行了強調,即“國學研究者必須了解相關問題的研究史,必須掌握前人研究成果的相關信息,這種了解和掌握必須在其發(fā)表的成果中呈現(xiàn)出來;國學研究者要有想象力,可以按照學理進行假設,但如果要得出科學的結論,就必須有材料的支撐,否則,就必須放棄自己的假設”[15],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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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