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明堅(Michele Ruggieri, 1543—1607)作為開啟天主教來華傳教史的首位耶穌會傳教士,其在漢學方面的貢獻近些年來也逐漸為學界所認可和討論。①相關研究參閱張西平:《西方漢學的奠基人羅明堅》,《歷史研究》2001年第3期;岳峰、鄭錦懷: 《西方漢學先驅羅明堅的生平與著譯成就考察》,《東方論壇》2010 年第3 期;麥克雷(Michele Ferrero):《羅明堅的中國研究》,載《西學東漸與東亞近代知識的形成和交流》,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海外漢學研究中心、中國近現代新聞出版博物館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羅明堅最重要的一部漢學研究成果,就是世界上首部歐漢雙語辭典——《葡漢辭典》(Dicionário Português-Chinês,1583—1588),關于《葡漢辭典》的相關研究也在深入展開,②相關研究參閱楊福綿:《羅明堅、利瑪竇〈葡漢辭典〉所記錄的明代官話》,《中國語言學報》1995年第5期;王銘宇:《羅明堅、利瑪竇〈葡漢辭典〉詞匯問題舉隅》,《勵耘語言學刊》2014年第1期;姚小平:《從晚明〈葡漢詞典〉看中西詞匯的接觸》,《當代外語研究》2014年第9期;康華倫(Valentino Castellazzi):《羅明堅和利瑪竇編輯的所謂〈葡漢辭典〉(Dicionário Português-Chinês)中的一些不一致》,載《〈西方早期(1552—1814年間)漢語學習和研究〉論文集》,輔仁大學第六屆漢學國際研討會,2010年。尤其是楊福綿在《葡漢辭典》語音學方面的創(chuàng)見,姚小平、王銘宇對其詞匯問題的探討等,使其在中國傳統(tǒng)音韻學、漢語史等方面的獨特價值凸顯出來。
不過,學界對辭典的關注基本還停留在辭典正文上,對于附在辭典前后的散頁材料并未給予相應的重視,只有張西平對這部分文獻進行過系統(tǒng)梳理,③參閱張西平:《〈葡華辭典〉中的散頁文獻研究》,《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16年第1期。朱浩浩進一步探討了散頁中提到的兩種西方天文儀器。④參閱朱浩浩:《羅明堅、利瑪竇〈葡漢辭典〉所附“天地毬”與“混天毬”手稿研究》,《上海交通大學學報》2015年第1期。通觀這部手稿文獻,辭典正文共124頁,而散頁文獻卻有65頁之多,幾乎是辭典的一半。說明散頁雖不及辭典內容系統(tǒng),卻也有不小的分量,其中涉及一系列西人漢語學習的最早期材料,尤其應該引起我們的關注。散頁開頭是一篇全部由羅馬字母注音的對話體材料,是散頁最值得探討的部分。不僅由于它是辭典所呈現的注音系統(tǒng)最直接生動的注音實踐,幫助我們還原了傳教士初來華時語言學習的主要方式,它的價值更體現在,它成為其后耶穌會一系列主客問答對話體文本的肇始之作,比如擁有眾多手抄版本的耶穌會文獻《拜客問答》便與其一脈相承。
眾所周知,《葡漢辭典》手稿是由意大利漢學家德禮賢(Pasquale D’Elia, 1890—1963)于1934年在羅馬耶穌會檔案館(Archivum Romanum Societatis Iesu, ARSI)首次發(fā)現的,①手稿編號為Jap-Sin.I 198, Archivum Romanum Societatis Iesu, 共189頁。而《賓主問答辭義》②后文簡稱《問答》。正是附在辭典正文之前的散頁部分,共9頁,從第003到第007頁(見圖1、圖2)③關于散頁內容分布及頁碼,參見張西平:《〈葡華辭典〉中的散頁文獻研究》。。全文沒有一個漢字,只有羅馬字母注音,是目前可知的第一份漢語注音會話體文獻。文獻上所寫的標題為“Pin ciù ven tà ssì gnì”,德禮賢將其對應的漢字詞轉寫為“平常問答詞意”,楊福綿根據羅明堅草創(chuàng)之漢語語音系統(tǒng)做出更正,將題目漢字確定為“賓主問答辭義”。④參見楊福綿:《羅明堅、利瑪竇〈葡漢辭典〉所記錄的明代官話》。后又有日本學者對該題目做出校正,定為“賓主問答私擬”,參閱古屋昭弘:《〈賓主問答釋疑〉的音系》,劉麗川譯,載《中國語言研究?開篇》(日本),第6卷,1988年。
圖1 第003頁
圖2 第007頁
由于筆者所見的《問答》影印版不甚清晰,當年的手稿部分又有諸多潦草、涂改之處,導致辨認困難,經過多次修改,⑤手稿辨認得到了北京外國語大學李慧、謝明光兩位學者的幫助,在此表示感謝。仍有不完善之處。在下文的轉寫中(見附錄),用陰影標明的部分為手稿完全辨認不出的字詞,靠猜測填補,望得到學界同仁的指正補充。
由于《問答》標音的隨意性,聲母、韻母所用音符與實際發(fā)音并非一一對應,一對多的情況非常普遍,又有方音與方言詞匯的使用,使得漢字識讀較為困難,再加上手稿轉寫的誤差,更增加了認讀難度,《問答》的漢字還原工作還需進一步完善。
耶穌會遠東視察員范禮安(Alessandro Valignano,1539—1606)對中國的傳教政策是“入境而問俗”①徐宗澤:《中國天主教傳教史概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116頁。,并“首重熟悉華語”②費賴之著,馮承鈞譯:《在華耶穌會士列傳及書目》,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21頁。,第一位來華耶穌會士羅明堅就被要求修習漢語。1580年前后,方濟各會士對華傳教失敗,在很大程度上就敗在對中文的一竅不通。但范禮安的策略在當時也并非為所有人理解,除羅明堅外,最早在澳門傳教的幾位葡萄牙耶穌會士對此都持反對意見,甚至語露嘲諷:“為什么浪費時間學習中文,并從事這件毫無希望的事情?”③夏伯嘉著,向紅艷、李春園譯:《利瑪竇:紫禁城里的耶穌會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3頁。羅明堅卻用自己的學習熱情回答了這些反對的聲音,“他每天都用好多個小時學習中文……堅持為進入中國做準備”④同上,第62頁。。
事實證明羅明堅的付出是必要的,也是有效的。1565年,當耶穌會士培萊思(Francois Perez,1520—1583)陪同果阿總督與廣東地方官員會面時,培萊思本可以有機會向當地官員提出傳教的請求,“但一了解到耶穌會士不能說中文,便很遺憾地表示無法授予許可”⑤同上,第65頁。;1580年4月,羅明堅第一次隨商船登陸廣州,他只是同官僚們“說了幾句中文”⑥同上,第68頁。,便馬上贏得了好感,海道即允許羅明堅住在岸上而非葡商的駁船上;1581年10月,羅明堅再次赴廣東求見,當海道得知他懂中文,并可以即刻讀出寫在紙上的漢語句子時,“海道對他的表現非常滿意,并在葡萄牙人面前表揚了羅明堅;因此他和同伴可以在城內寺廟中下榻”⑦同上,第69頁。。這讓羅明堅及其同伴切身認識到:想要打開中國的大門,學習中國的語言并不是錦上添花的事,而是勢在必行的一項工作內容。
隨著漢語學習的深入,無論是羅明堅還是隨后抵華的利瑪竇(Matteo Ricci, 1552—1610),在通過漢語與廣東等地官員、文人士大夫的交游中,漸漸開始把語言當作一塊敲門磚,更將其看作是中國上層社會對傳教士認可的最佳也是最便捷的方式?!吧窀競冞€總把一些精通漢語的優(yōu)秀讀書人請到家中,夜以繼日地向他們刻苦學習中國的語言文字,為此神父們還購買了大量中文書籍,不遺余力地研讀。見此情景,中國人都認為,神父們的學識在其本國已為人敬重,而還要來中國學習人文科學,只憑這一點,他們就是相當杰出的人物了。”⑧利瑪竇著,文錚譯:《耶穌會與天主教進入中國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103頁。這樣,神父們越發(fā)覺得學好語言和文化,是他們傳教事業(yè)的最好助力。
他們發(fā)現了漢語口語和書面語之間的巨大差異,“想要進入中國,想要被中國當局和中國人接受,并且不被視作野蠻、粗俗或不懂漢字的愚笨之人,就必須掌握他們的漢字和語言,并且不是隨便某一種語言,而是那種本地人也得從嬰孩開始、花費極大精力來學習的優(yōu)美而精致的語言”⑨夏伯嘉:《利瑪竇:紫禁城里的耶穌會士》,第67頁。。在還沒有能力用漢字進行寫作的階段,他們只好退而求其次——盡力地學好官話口語,而這也是傳教士學習漢語的第一個階段。
學習官話口語,第一步就是讀準漢語發(fā)音,本質上說,就是傳教士要建立一套完全不同于歐洲語言的全新發(fā)音習慣。所以耶穌會士開始編詞典、注字音,這是歐洲人第一次將自己的語言文字運用到漢語學習中,也促成了歷史上首個漢語注音方案的形成。懂得正音方法,還必須要有針對性強的口語材料,才能使口語訓練實用、有效。如果說《葡漢辭典》是傳教士自學漢語的第一個正音系統(tǒng),那么《賓主問答辭義》就是最早期的一份發(fā)音練習語料。
提到羅馬字漢字注音的源流,⑩相關研究參閱羅常培:《耶穌會士在音韻學上的貢獻》,載《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1930年1本2分冊;尹斌庸:《利瑪竇等創(chuàng)制漢語拼音方案考證》,《學術集林》卷四,1995年;魯國堯:《明代官話及其基礎方言問題》,《南京大學學報》1985年第4期。學者們普遍把關注點放在《西字奇跡》(1605)①相關研究參閱尹斌庸:《〈西字奇跡〉考》,《中國語文天地》1986年第2期。與《西儒耳目資》(1625)②相關研究參閱譚慧穎:《〈西儒耳目資〉源流辨析》,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8年。這兩部耶穌會最重要的語音材料上。利瑪竇、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 1577—1629)制訂的這兩部較為完善的早期漢語注音方案,③參閱利瑪竇:《利瑪竇中文著譯集》,朱維錚主編,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金尼閣:《西儒耳目資》,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本意都是給西方傳教士提供語言幫助,出發(fā)點現實而實用,而這一創(chuàng)造在后來的中國乃至世界上所產生的巨大深遠影響,是當初的他們無法設想的。任何完善的體系化成果必然發(fā)端于不夠完善的初期嘗試,且不論早年西人游記中偶爾出現的中國人名、地名的羅馬字譯注,真正用羅馬字注音的起始正是《葡漢辭典》與《賓主問答辭義》,④下文簡稱《辭典》與《問答》。它們確為漢語羅馬字拼音方案之濫觴。1.注音方案比較
“在羅馬字漢語拼音的寫法上,金尼閣本著‘述而不作’的精神,只是對利瑪竇等人的方案作了一些非原則性的修改,其中主要是簡化的拼法。”⑤參見尹斌庸:《利瑪竇等創(chuàng)制漢語拼音方案考證》。羅常培先生對比過利、金音系,考察了關于聲、韻、調的分類,發(fā)現彼此間大同小異,有十分之八是相同的;⑥參見羅常培:《耶穌會士在音韻學上的貢獻》。楊福綿先生也系統(tǒng)分析過《辭典》與《西字奇跡》之間的拼音系統(tǒng),總結出了《辭典》的音韻特點,認為《辭典》中的聲韻拼法尚未定型,甚至有些拼法雜亂,容易混淆,而利氏在《西字奇跡》中將其統(tǒng)一規(guī)范,“不過就拼音資料整體來說,已可使我們歸納出一個大致的官話音韻系統(tǒng)”;⑦參見楊福綿:《羅明堅、利瑪竇〈葡漢辭典〉所記錄的明代官話》。另外,日本學者古屋昭弘將《問答》中的標音按照十六攝與《西儒耳目資》中的聲韻一一對照列出。⑧參加古屋昭弘:《〈賓主問答釋疑〉的音系》。
筆者將在前輩學者研究的基礎上,通過對比《問答》與《辭典》在注音上的異同(見表1),來嘗試說明該部分散頁內容和辭典正文的關系。
表1 ⑨此表所選例字以三十六字母為參照?!秵柎稹放c《辭典》注音對照表
由表1可以看出,《問答》與《辭典》有大致相同的漢語注音系統(tǒng)?!掇o典》中有些漢字的拼法不止一種,比如“費”可作fi和guei兩種,“什”拼作scie和scin。這一方面說明當時的記音系統(tǒng)尚不穩(wěn)定,另一方面也可看出官話與方言的混記,即方言異讀的存在。①關于明末官話和方言的相關研究,參閱鮑明煒:《南京方言歷史演變初探》,(江蘇語言學會主編)《語言研究論集(一)》,1986年;平山久雄:《江淮方言祖調值構擬和北方方言祖調值初探》,載《語言研究》,1984年;楊耐思:《中原音韻音系》,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北大中文系語言學教研室編:《漢語方音字匯》(第二版),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89年;林燾:《北京官話溯源》,載《中國語文》,1987年。
另外還有一些字的注音雖然看似不同,但并不是拼讀方法不同,只是使用了簡省的書寫方法,如“做官”中cuon與cuo^為同音異形,“一樣”更是使用四種記法:jam和yam/ ia′/ ya′,不過發(fā)音卻是一致的。
2.《賓主問答辭義》注音特點分析
1)聲母拼法特點
(1)與《辭典》一樣,《問答》中的聲母也不分送氣音與不送氣音。如表1所示,tau和tum使用同一字母標記,而利瑪竇在《西字奇跡》中則做了區(qū)分。
(2)用幾種不同的拼法表示同一聲母,如用ha/he/ho, cu, gu, schi四種符號都拼讀聲母[x],在《問答》中的例詞有:ho giu何如,cuo^ mue^幻門,gua’ yau 還要,pu schiau to’ 不曉得。
(3)[s]聲母出現了單輔音和復輔音同時標音的情況,拼寫時s和ss兼用:ssì gnì辭義,su chin誦經;同樣 也用s和ss拼[?]:si fù師父,cie co ssi這個事。但與《辭典》不同的是,《問答》并沒使用 cc 標 [t?] [t?’]音,僅用單輔音 c;也未用 ?c 拼寫 [ts][ts’],只用 ?,如 ?ien ge 前日, cc 聲母和?c聲母只在《辭典》中出現。
(4)屬古疑母的gn聲母字,《問答》中僅有兩例與齊齒韻的拼合:一是題目中的 gnì義[?i],一是 gnia’ 仰 [?ia?],較《辭典》出現的頻率更少;代之使用的是零聲母ie,yi,j,ia’等字,而i、j、y三聲母在意大利語中通用,如《問答》中的ie一,yi衣,j以,ia’ 樣,等等。正如楊福綿先生所指出的,由此可見,gn聲母在明末的使用漸趨消失。②楊福綿:《羅明堅、利瑪竇〈葡漢辭典〉所記錄的明代官話》。
(5)《問答》中用三種形式為“有”標音:yeu,hieu,hyeu,而《辭典》中后兩種幾乎沒有,全部用yeu拼寫,說明《問答》較《辭典》的編纂時間可能更早,而大部分的拉丁語言本就缺少h音。③古屋昭弘:《〈賓主問答釋疑〉的音系》。
2)韻母拼法特點
(1)《問答》中的同一字,會出現兩種不同的韻母拼法,如:“在”有zoi和zai兩種韻母拼法,“蓋”也出現了coi和coj。
(2)在《辭典》中同一字的文白異讀情況,在《問答》中并未出現兩者相混的情況,要么只出現了文言音,如:min po’ 明白,chi po lia’七八兩(非pa),zai chiu才去,fa chiu’ 發(fā)去(非chij);要么只出現白話音,如cie so食素(非scie’),sian sen先生(非sin)。這樣一篇當時的傳教士學習漢語口語的拼音讀物,記錄白話音是自然之事,為何也記文言音?想是與當時羅、利二人的漢語教師為文人秀才有關;再者,他們把文人士大夫看作主要的交往酬酢對象,自然會有意模仿他們的口頭表達方式。
(3)鼻音韻尾-m,-n,與表示鼻音的鼻化記號混用,如:sian又標 “相”音[sia?]又標 “先”音 [sian],sen在《問答》里也只出現了 [?ε?]一種讀法,并不讀 [?εn];另外,?iuo^ 與 ?iuon 同標音“村”,“問”可以寫作ve^或ven,cu^ 與cum都為“公”注音,諸如此類;而兩種鼻化記號也經常混用,如給“縣”注音時,schie^和schie’兩種記法都出現了。
(4)《問答》中還有一個零聲母音ij,這是《辭典》里沒有出現過的,用作非數字“一”的其他同音字,如ij fo衣服,heu ij厚意等;《辭典》中標這倆字則作:yi/i/y 衣,yi/y 意。
3)聲調特點
(1)不同于《辭典》,《問答》中出現了入聲字的拼寫方法,共有兩種,一是tap出現了六處,如:tap代,tap帶,另一個為iap鴨,僅出現一次。
(2)《問答》中存在大量零散的重音符號“”,出現在音節(jié)正上方或右斜上方,標明該符號的字一部分是入聲字,一部分不是,比如chè客,cio’出,等等;而在右斜上方的符號又極易與上文提到的鼻化記號相混淆,更增加了辨音的難度。
(3)還有相當數量的“—”符號和極少的“/”符號,出現在音節(jié)正上方,雖然這些符號很像后來利氏、金氏記音中的清平調和去聲調,上文中的“”又像是上聲調,但因其過于零散、不成系統(tǒng),只能算是利氏聲調的雛形。
正如楊福綿先生所提出的,羅明堅“當時并不是不知道聲調的存在和重要,而是還沒有找到適當的標調符號”①楊福綿:《羅明堅、利瑪竇〈葡漢辭典〉所記錄的明代官話》。,這樣的推論無疑是正確的。
綜上可知,《問答》中的標音方案大體與《辭典》一致,無送氣音、無聲調符號,有鼻化記號,但聲母韻母的拼法也常常不一致,兩者只有一些少數的聲韻差別和書寫習慣不同。當然,《問答》的文本容量有限,以上特點的總結也是在有限的樣本數量上進行的。
美國語言學家霍凱特(Charles Francis Hockett,1916—2000)認為:“傳教士,他不得不學習某種陌生的語言……學習它不僅是為了處理日常事務,而且也是為了更好地傳教和翻譯圣經?!雹诨魟P特:《現代語言學教程》,索振羽、葉蜚聲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1583年,新任兩廣總督郭應聘在香山縣貼滿告示,表明澳門的神父和外國人所引發(fā)的不良事端,“都要歸罪于那些住在澳門、為他們當翻譯的中國人,正是他們教唆這些外國人胡作非為。尤其是有人告發(fā)這些翻譯勸說外國僧人學習中國的語言文字,讓他們在本省廣州申請土地修建寓所和教堂,讓外國人進入中國腹地,對國家的安全非常有害”;通告還告誡這些翻譯“如不立即停止上述活動,將嚴懲不貸”。③利瑪竇:《耶穌會與天主教進入中國史》,第92頁。所以不管是傳教士的漢語教師,還是他們的通事,在當年都做著一件吃力不討好甚至非常危險的差事。傳教士只好發(fā)揮自己較強的語言學習能力,不止要做好一個學生,還要充當新來傳教士的漢語老師。④關于早期來華耶穌會士的漢語學習狀況,參閱張西平、柳若梅:《國際漢語教育史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內田慶市:《近代西洋人漢語研究——漢語語言學的“周邊”研究法》,《國際漢學》第23輯,2012年;張西平:《應加強對西方人早期漢語學習史的研究——兼論對外漢語教學史的研究》,《國際漢學》第9輯,2003年?!秵柎稹肪褪窃谶@樣的背景下催生出來的,并且羅明堅很可能借由此篇最初的注音方案進行漢語教學,那么,《問答》就成為一篇互教互學的早期漢語學習教材雛形。⑤關于傳教士漢語教材研究,參閱王澧華、吳穎主編:《近代來華傳教士漢語教材研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
一般來說,二語習得中聽、說、讀、寫四項語言技能,聽、說往往是最先被掌握的兩項,尤其相對于歐洲人掌握漢字的困難程度來說,漢語口語是相對容易的。那么,盡快練習發(fā)音與日常用語,自然成為傳教士的首要語言任務,一篇全羅馬字母標注的對話體文章是最合適的選擇。并且它切合學習者的實際生活,滿足學習者的傳教需要,在難度上也與新來傳教士的漢語水平相接近,并能在學習之后立即在語言環(huán)境中實踐使用,學習者也能夠在交際中檢驗所學,用中學,學中用,可謂全浸入式漢語學習模式。
作為西方人第一篇會話文獻,《問答》有如下幾個特點:
首先,它采用全對話體形式,一方是主,一方為客,主即為西方傳教士(可以理解為首批來華的羅明堅與利瑪竇等人),客為中國文人士大夫,偶爾還有第三方仆役。像文章開篇的一段⑥Pin ciù ven tà ssì gnì, 003R.:
客曰:特來拜你師父,師父在家里么?
童曰:在家里誦經不閑。
客曰:二師父在家不在?
童曰:在家。
客曰:請二師父出來。
童曰:外面有一位相公來拜師父,請師父出去相見。
后面緊接著介紹了主客相見作揖、互相禮讓右手座位等社交禮儀,為適應傳教士與知識階層交往應酬的交際需要。三百多年后,美國語言學家海姆斯(H.D.Hymes)于20世紀70年代初提出了“交際教學法”,就是以培養(yǎng)學生的語言交際能力為目的的教學體系,主張交際任務源于生活,那么教材就必須要與現實生活存在一定的聯系。
其次,對話內容都是當時的實用官話口語,生活氣息濃郁。比如,主客禮畢過后,主人開始詢問客人出處①:
主人問曰:相公貴省?
答曰:某省。
主人問曰:貴府?貴縣?
答曰:某府。某縣。
主人問:高姓?
答曰:某姓。
問曰:尊號?
答曰:某號。
主人曰:久仰!
答曰:不敢。
主人曰:看茶來。
繼續(xù)詢問客人日常出行情況②:
主人問:相公到此有幾久了?
答曰:有許久了。
問曰:貴處到這里有幾多日程?
答曰:有幾多。
“幾久”和“幾多”都是南昌或者廣東梅縣方言,說明羅明堅的漢語老師當中必然有操客家話的廣東人,在傳授官話的過程中,不自覺地教授了本地方言詞匯。
耶穌會傳教士初來澳門和廣東,就選擇官話而非廣東福建方言,旨在學習更廣闊的中國通用交際語,在傳教最初,便已將傳教眼光放眼整個中國,而非一城一池的滿足,這與后來方濟各會、多明我會的傳教方針多有不同。
再次,教材中出現了中士對西士所攜珍奇器物的好奇,再現了中西文化初相識的場景③:
客曰:聽見天竺國處有許多寶貝,師父也帶些來沒有?
答曰:小僧是出家人哪有什么寶貝?
客曰:聽見師父這里有一塊寶石可好見教?
答曰:也沒有什么好,當拿出來看顧吾尊們。
客曰:好得緊。
據楊福綿先生研究,元曲當中就出現了形容詞后“得緊”的句式,而《問答》更印證了在明末清初之際,“緊”與“很”仍舊并用,到后來“緊”才被“很”取代。④中士饒有興味地把玩?zhèn)鹘淌繋淼奈餮笃魑?,并詢問價格想要購入。
其后,中士又對傳教士的財務問題產生了好奇⑤:
客曰:師父這銀子都在家里帶來么?
答曰:都在澳里弊徒他家運來用的。⑥
客曰:澳里人也有學道的?
答曰:這個天主同天學,人都該服侍它。
客曰:澳里的人都是做買賣的人了,怎么學得道?
答曰:也有人做買賣,也有人學道。
這段將當年的文化相遇展現得很生動,時至今日,關于對外漢語課程中文化因素導入的討論仍舊十分熱烈,我們無疑可以從歷史文獻中尋得些許經驗。
最后,《問答》有濃厚的辯教色彩。當中士問到中西孰優(yōu)時,西士的回答完全體現了當時的傳教策略⑦:
① Pin ciù ven tà ssì gnì, 003R-003V.
② Pin ciù ven tà ssì gnì, 003V.
③ Pin ciù ven tà ssì gnì, 004R-004V.
④ 楊福綿:《羅明堅、利瑪竇〈葡漢辭典〉所記錄的明代官話》。
⑤ Pin ciù ven tà ssì gnì, 005V.
⑥ 其實在當時,中國人一直不解傳教士作為出家人不化緣是如何生存的,并且由于排外情緒,總以此生出無端揣測,迷信地認為傳教士可以用水銀造出銀子來,源源不斷供其使用,即所謂“點金術”。羅明堅在此正是將這一情況在對話材料中加以解釋和說明,這是他日常對談中被無數次問到的問題,為后來傳教士做出答復的模板。
⑦ Pin ciù ven tà ssì gnì, 005R-005V.
客曰:貴主那邊好還是我們這邊好?
答曰:大明是個文樂禮之邦,弊主那邊怎么比得?
客曰:但貴主那邊多有金銀寶貝是真?
答曰:也是這樣,但是那邊東西,這邊人不曾見得,全說是寶貝。
客曰:這個話也說得是。
另外,當客問到主人所奉之教是否吃素時,主人回應吃素,都是以魚為菜,則有接下來中士的疑問和西士的講道①Pin ciù ven tà ssì gnì, 006R.:
客曰:魚是腥些的東西,怎么叫做是食菜?
答曰:天地間的東西若干凈講,以水為主,魚生于水、長于水……說魚不干凈,則水也不干凈了?!蝗杖投家筹垼痴l家不是水煮的?幾時水煮的食飯也不干凈了?
為傳道而教學,為釋道而練習漢語會話,從傳教士身上,我們可以感受到其學習動機和學習目的的明確性以及客觀需要的迫切性,給第二語言學習帶來了巨大的推動力。
總體說來,《問答》的漢語教學方式不同于中國傳統(tǒng)私塾死記硬背的模式,它兼顧了內容主題的段落化,日常用語的生動趣味化以及對歐洲文明與天主教義的科普化呈現。就當時來說,“學生教學生”,相比毫無教學經驗的“老師教學生”來說,一個最明顯的優(yōu)勢就是,傳教士懂得什么樣的教學內容才是他們的繼任者最需要的。又由于傳教者之間身份相同、學習目標一致,就更容易在這種互教互學中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首批耶穌會傳教士普遍意識到中文“口語與書面語的差異相當大,沒有一本書是以語體文寫的,即便是有人用接近語體文的文字寫東西,也難登大雅之堂,不被重視”②利瑪竇:《耶酥會與天主教進入中國史》,第20頁。。但他們并沒像歐洲早期那些從未到過中國的漢學家一樣只局限于紙上談兵,耶穌會士可以在與中國士大夫交游中口頭傳教,甚至與異教徒論辯,利瑪竇就曾在南京與中國學者、僧侶們就宗教哲學問題展開討論,這番引經據典支持論點的功夫對漢語聽說能力的要求是相當高的。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盡管對于口頭傳教和社交往來有需求,不過傳教士的漢語學習從未只關注口語、不重視漢字,反而是“語文同步”的。羅明堅剛到澳門時,就已經開始學寫漢字了,他請來的第一位漢語老師是一位畫家,“當那位畫家為神父解釋某個漢字的意思時,往往要在紙上畫出該字所代表的形象”③同上,第84頁。;當羅明堅在肇慶代表澳門主教拜見新任總督陳瑞時,就告訴他“自己在澳門已學習了中國的語言和文字”④同上,第88頁。;在肇慶傳教初創(chuàng)期間,“神父們還總把一些精通漢語的優(yōu)秀讀書人請到家中,夜以繼日地向他們刻苦學習中國的語言文字,為此神父們還購買了大量中文書籍,不遺余力地研讀”⑤同上,第103頁。。以羅明堅、利瑪竇為代表的首批來華教士,不但希望盡早看懂儒家典籍,更希望盡快有能力用漢字書寫天主教教義,使得福音可以更快地傳播到當時他們尚無法深入的中國內地。1584年,羅明堅寫給耶穌會總會長阿桂委瓦(P.Claudio Acquaviva)的信中說:“現在我已校正了我的《新編天主實錄》,是用中文撰寫的,用了四年功夫,會呈獻給中國官吏批閱,他們會予我褒獎,要我趕快印刷,越快越好;視察員與其他神父都審察了一番,認為沒有問題,也要我快去印刷?!雹蘖_漁澤:《利瑪竇書信集》(下), 臺北:臺灣光啟社,輔仁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457頁。
當他們意識到書面閱讀與寫作能力在中國傳教中至關重要的作用后,傳教士們的口語學習材料便很快從《問答》這種過渡形式,完善成為之后《拜客問答》那類以漢字為主、拼音為輔的對話體口語教材模式。⑦關于《拜客問答》,筆者將另撰文做進一步研究。這其實也應引起今日對外漢語教學領域的注意,拼音教學始終要服務于文字教學,拼音體系只是輔助,“先語后文”甚至“只語不文”的教學方法是應該摒棄的。
楊福綿先生在關于《葡漢辭典》的討論中簡要提到了《賓主問答辭義》①楊福綿:《羅明堅、利瑪竇〈葡漢辭典〉所記錄的明代官話》。,確認這篇對話乃羅明堅親筆所書,且羅馬字系統(tǒng)大致與《辭典》中的相同,僅此一句未加分析。通過上文的初步探討,我們可以發(fā)現,《問答》與《辭典》的語音系統(tǒng)同屬漢語羅馬字母草創(chuàng)期的成果,是現代漢語拼音方案的鼻祖?!掇o典》注音系統(tǒng)中不完善的標注方式,《問答》中同樣也有,不過兩者在聲韻調方面仍有一些細節(jié)上的區(qū)別。
而正因為《問答》與《辭典》之間緊密的聯系,《問答》才可以被視作《辭典》標音系統(tǒng)的首次“實戰(zhàn)演習”。《辭典》與《問答》的關系,正好似至今下落不明的《漢葡辭典》與《西字奇跡》之間的關系:一部是帶有音韻辭典性質的“字匯表”,一部是將“字匯表”應用于口語表達的注音語料。而《問答》除了注音之外,更兼具了最初西人學習漢語官話的會話體教材性質,是同類型中現今可見的第一篇語言文獻,開創(chuàng)了其后教內問答體例官話學習教材的先河。若想說清百年來漢語作為第二語言學習的歷史,那就必須對漢語學習材料做深入的研究,而展開教材研究的基礎便是做好重要文本的梳理。
受篇幅限制及原始文獻影印模糊的影響,該文獻尚待進一步的整理與研究。在筆者還原漢字詞的過程中,受記音系統(tǒng)模棱含混的干擾,未能全部還原,研究結果不夠深入詳實,望各位學者加以補充,對本文提出意見,不吝賜教。
附錄:《賓主問答辭義》手稿轉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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