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馮俊科,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哲學系。曾任中共北京市委副秘書長、北京市新聞出版局局長?,F任中國期刊協(xié)會副會長,北京出版發(fā)行業(yè)協(xié)會主席,首都出版發(fā)行聯(lián)盟主席。
獲得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六屆北京文學獎。出版有《馮俊科中短篇小說集》《馮俊科中篇小說集》《江河日月》《寫在墻上的思念》《并不遙遠的往事》《千山碧透》等文學作品集和《西方幸福論》等哲學專著。多篇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十月》《北京文學》《作家》等刊,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月報》《小說月報》轉載和《作家文摘報》連載。作品被翻譯成英、德、法、阿拉伯語等在國外出版發(fā)行。
我做夢都想離開湨梁村。
湨梁村很小,千把口人,瓦房不多,草房不少,沒有一條正經街道。只有一條主街坑坑洼洼,東西走向,常有人家把刷鍋水洗衣水甚至腥臊難聞的尿潑在上面,爐灰煤渣垃圾倒在上面,夜里走路看不清楚,會被磕絆得踉踉蹌蹌,甚至會崴腳摔跟頭。街道南邊住的人家很少,零零散散的,大多是蘆葦坑、樹園、豬圈、羊圈、牛棚、廁所和柴草垛,散發(fā)出腐敗難聞的味道。北邊住的人家多些,一座接一座破舊的草棚、瓦房和土垛的院墻。院落和院落之間很多沒有院墻,有,也是三尺高左右的土墻,象征性地隔開。冬天寒風颼颼,從開裂得能塞進手指頭的墻縫隙往屋里鉆,凍得手腳生瘡整天流清鼻涕。夏天蚊子嗡嗡叫著追你,花屁股蚊子一聲不吭地落在你露肉的地方叮咬,最毒的是牛虻,咬一口又癢又痛,鼓起的包幾天不下。悶聲悶氣的羊們,哼哼唧唧的豬們,吐著長長舌頭的狗們,經常大搖大擺地在村里恣意游蕩,隨處拉屎撒尿。有些人不自覺,也和它們一樣。尤其不能忍受的是那些排泄物,蛆蟲們歡快地把它分解開來,攤成一片,亂飛亂撞的綠頭蒼蠅落在上面,停留片刻,很快就飛走了。屎殼郎們會不辭辛苦地把它加工成鴿子蛋一樣大小的圓球,然后頭朝著地,撅起屁股,伸開兩條長長的后腿,倒退著推那圓球,它們也不看路,也好像根本沒有目標,只是隨著性子,自由自在興致勃勃地推著亂跑。你端碗坐在樹墩上吃飯,常有幾只家伙簡直像故意似的,推著那圓球在眼前轉來轉去。
你想想,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一輩子,有啥意思?
我做夢都想離開湨梁村,還因為我媽。她平時在地里忙著干活兒,一回到家吃飯,全家人圍著鍋臺,端著碗剛一張口,她就開始嘮叨:“看看你,長得給槍槊一樣,學也不上了,就這樣天天在村里混著?人家馬五蛋養(yǎng)蚯蚓,司馬石頭養(yǎng)蝎子,王狗頭的兒子學做醋,犟驢去鄰村跟他舅舅學箍桶釘鍋鋦碗鋦缸,都有一把手藝,這你沒看見?啥也不愿學,將來養(yǎng)家糊口,你會啥?看人家張蛤蟆,多有志氣,你就不能向人家學學?”
我媽大概在地里勞動太累,回到家里把我當成出氣筒,好像只有通過沒完沒了的嘮叨,才能消除她一身的疲勞。我一口一口地吃飯,卻味同嚼蠟,更像是往肚子里塞著一塊一塊的磚頭。
“咱村王老扁吧,原來是個啥樣?頭不梳臉不洗,破衣爛衫的,和要飯的差不多??扇思乙浑x開湨梁村,進城不到一年,回來就紅光滿面,穿著一件中山裝,梳著大背頭,像毛主席的發(fā)型,吸洋煙,撇洋腔,一副大干部的模樣,村里人誰不服氣?”
“還說他哩,你是不是要我向他學啊?”
“噢,不說他,不說他了,你不能跟他學。你那幾個老懷哩?磚頭、狗蹄、鄭鱉,不管人家是在火車站當搬運工、煤礦挖煤還是造紙廠打掃廁所,可人家都進了城,有了公家的事干,吃上了商品糧,端上了鐵飯碗。你總不能天天囚在家里,吃爹媽一輩子吧?”
我媽說的這些事,原因復雜一言難盡,以后有機會再說吧。
郵遞員騎著自行車來到村里,在大街上可著嗓子喊:“司馬狗勺,拿圖章取錢,焦作寄來的,一塊錢。”
我媽聽見了,說:“你看看,你看看,人家磚頭出去才幾天,就往家寄錢了?!?/p>
“不就一塊錢嘛,值得那么大喊大叫的?跟叫魂的一樣。”
“一塊錢?你要是能出去了干公家的差事,給我寄五分錢,娘高興得一拍屁股蹦多高,滿村子轉著圈喊,五分錢能買一斤醋,全家人能吃上好幾個月,一塊錢?一分錢逼死英雄漢。唉,你咋勢才能出去闖一闖?”
聞見我媽說這些話,就像有一條鞭子在抽我,身體里就會涌起一股血,那血火燒火燎的,直往后腦勺上撞,撞得腦袋漲疼,像要炸裂開來。好在這肉體和血管結實,緊緊地裹著這股不安分的血,任憑它沖撞,奔騰,就是不放它自由。那個郵遞員,最令人討厭,他接長不短地來,在大街上伸長脖子可著嗓子,不是喊磚頭,就是喊狗蹄,再不就是喊鄭鱉的家里人:“拿圖章,取錢!”每次只要我媽聽見,就拿他們做榜樣來教訓我。狗急了跳墻,兔急了也會咬人。我有時實在忍耐不住,便頂撞我媽:你咋不說司馬磚頭他爹是村里副支書,孫狗蹄他爹會扛槍打野兔,鄭鱉他舅在村里油坊當保管?
每當這時,我媽便不再說話,也不再吃飯,伸手去拿鍋臺前的榆木燒火棍,要不就是去脫鞋,我肯定是撒腿跑了。
不過事后靜下心來細想,也不能怨恨我媽。當媽的誰不想把自己的兒子從農村弄出去,將來有一個好的前程?什么“子不學,斷機杼”“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少年易老學難成,一寸光陰不可輕”之類的警句名言,我媽從來不說,這些她大概也不會,她最拿手的是用村里的人、眼前的事作為范例,來嘮叨我指教我。當然,她也有自己的專用語,什么“男人不剛一世貧,女人不剛貧死人”,“人要有恒心,黃土變成金”,“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哥有錢拿嫂屋去了”,“自己不哭眼沒淚”,“火疙瘩現在沒掉你腳面上,將來一掉到你腳面上,就該你叫喚了,叫喚?叫喚也遲了”,“老古語說,寧養(yǎng)廢材,不養(yǎng)吃材”,等等。其實,我媽心里也清楚,不是她兒子不愿出去,而是她兒子實在無法出去。這村里人誰不想出去?可誰想出去就能出去了的?出村要有介紹信,坐車要有通行證,住店要有證明信,吃飯要有糧票,沒有這些你寸步難行,敢私自跑出去被逮著就戴上“盲流”帽子遣送回村勞動改造。掌管著這些權力的是村革命委員會,說白了就是主任老攪、副主任張黑毛,這兩個人就是村里的皇帝和宰相,決定著全村千把口人的生死命脈。村里的老百姓就像那關在圈里的羊拴在槽上的牲口,生在農村長在農村,一輩子捆綁在農村勞動,最后死在農村。這些我媽她不是不知道,可她就是忍耐不住,像是明明知道過不上好日子卻天天叨嘮著咋就不能過上好日子一樣,把那些話掛在嘴邊,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聽得耳朵里就磨出一層繭子來。為此,我一天到晚感到胸悶,煩躁不安,飯食不香,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覺,整天價眼珠子在眼眶里轉來轉去,四處踅摸著逃離村子的出口。
我大伯,一個孤苦伶仃的拾糞老頭,平時沉默寡言,對誰都極少說話,有一次竟告誡我媽:“以后不要老是數落他,再數落,這小子搞不好會瘋?!?h3>1
我的個子長到了快1.7米,嘴唇鬢角長出了胡子且顏色開始不斷變黑,胸肌鼓凸起來并有稀稀疏疏的胸毛長出,大腿也粗了起來,兩腳走路輕盈快捷有健步如飛的感覺,尤其是體內,一腔不安分的血越聚越多在日夜不息地奔騰。湨梁村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保不準真會像大伯說的那樣,會瘋??傻侥膬喝ィ柯吩诤畏??總不能像馬鞭那樣,為了討好村革委會主任,去把他家的房子點了,自己又去救火,最后把自己弄進了監(jiān)獄上吊自殺吧?
實在憋得難受,我就夜里出來四處游蕩,不料喜歡上了這夜深人靜的湨梁村。你想,偌大一個世界,萬物都沉睡了,變得乖巧無聲,俯首帖耳的沉寂在黑暗之中,仿佛這世界上就自己一個人,仿佛自己一個人擁有著這整個世界,想些啥多隨意?干些啥多方便?真有點皇帝的感覺。萬籟俱寂黑沉沉的夜,成了我消解滿腹苦悶熄滅各種欲火最好的世界。
一天夜里,有些憋悶,天上有月亮也有烏云。月亮一會兒出來一會兒又藏在厚厚云層背后,把村里弄得一會兒亮堂一會兒昏暗。我鉆過街道南邊的一大片樹園,迎面是生產隊的羊圈,圈里關著七八十頭羊。那些羊們聽見有動靜,立刻往圍欄邊涌了過來,有一只膽大的公羊,把兩條前腿搭在了欄桿上,月光下,眼睛里放射出綠幽幽的光,充滿了自由的渴望。我沒必要搭理它們。繞過一個大土坑,跳過不知道是誰家用高粱稈扎的半人高的籬笆,蹚過一片野墳地,來到了學校南邊的土圍墻下面。月亮正在往云層里鉆,咕咚一聲,土圍墻上跳下一個黑影,是個人。我徑直走了過去。那人想走,我哪能讓他走?我拽著他一只胳膊。朦朧的夜色罩著他的前胸,顯得鼓囊囊的,像個正喂奶的女人胸脯,豐滿神秘。那人軟了,詭異地笑著,嘴里吐出孫子般的聲音:“兄弟,沒啥,真沒啥?!?/p>
“真沒啥?”
“真沒啥……”那人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送我。
我凄冷地笑了。那東西我沒要,一揮手放他走了。這人我認識,村東頭老賊張六指的侄子張蛤蟆。
就是這個張蛤蟆,后來極大地刺激了我。
張蛤蟆比我大四五歲,三歲爹死六歲媽死,從小跟著到處拾糞的爺爺和滿地撿柴火的奶奶長大。老賊張六指快五十歲了,無妻無子孤身一人,因偷生產隊東西被革委會副主任張黑毛逮著剁掉了左手上的第六根手指頭,據說他拼死拼活多半也是為了養(yǎng)活他這個可憐的侄子。張蛤蟆不知道是因為營養(yǎng)不良,還是小時候心靈有創(chuàng)傷,他個子不高,人有些瘦弱,文質彬彬的。別看我比他小幾歲,可我長得比他高一頭,腰也比他粗,但張蛤蟆肚子里有墨水,是村里唯一考上了縣高中的人。不過他命運不好,剛上了高中一年級,就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大學停辦了不再招生,中小學也關了門,張蛤蟆就回到村里來了。不過我真沒想到,張蛤蟆在夜深人靜會出來偷東西,而且還要送給我。
啥?說出來能笑死人:書。
你想想,這年月誰還讀書?奶奶說,荒年出土匪,饑餓出盜賊。現在雖說日子有些好轉,見不到一個土匪,而賊卻依然不少。有嘴里吃、褲襠里裝、胳肢窩里夾,偷生產隊地里的玉米、紅薯、南瓜、葫蘆、西紅柿的;有撬鎖、掏洞、挖窟窿,偷生產隊倉庫里的小麥、綠豆、芝麻、高粱的;也有跑到外村,去偷晾曬在繩子上的衣服、褲子的;更有膽大的,用酒精拌飼料把外村的豬羊雞狗醉暈了偷來殺吃的。尤其是現在,到處都已經燃燒起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所有的學校都關門了,城市里的學生拿著國家發(fā)的糧票和錢,喊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口號,跑鄭州、北京、井岡山、延安等地搞革命大串聯(lián),煽“破四舊立四新”的風,點“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火,發(fā)“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誓,走“重上井岡山”的路,后來又紛紛成立了革命委員會,天天給毛主席發(fā)致敬電,大報小報整版地發(fā)社論,什么《井岡山紅旗飄萬代》(江西)、《遼闊中原唱凱歌》(河南)、《華北山河一片紅》(河北)、《西南的春雷》(貴州)、《東北的新曙光》(黑龍江)、《芙蓉國里盡朝暉》(湖南)、《長江萬里起宏圖》(湖北)、《不到長城非好漢》(寧夏)、《春風已到玉門關》(甘肅)、《紅日高照長白山》(吉林)、《延安精神永放光芒》(陜西)……把整個神州大地弄得風云激蕩如火如荼。我們這些家在農村的學生沒有這種閑暇工夫,也沒有這種待遇,都回到村里來了,和父母爺爺奶奶祖宗們一樣,像一群半大的牲口被趕到地里,整日里面朝黃土背朝天汗滴禾下土地勞動。社會上最流行的口號是:砸爛舊的教育制度、讀書無用論、知識越多越反動。老師們被戴上“臭老九”的帽子,批的批斗的斗打的打,一個個灰溜溜的,和五類分子歸為一類,成了同一個陰溝里的小爬蟲。你想想,在這種形勢下,張蛤蟆竟然還夜里出來偷書?真是不識時務。
天上的烏云多了起來,月亮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遠處好像有隆隆的悶雷聲響,空氣中聞到了濕漉漉的氣息。但這個時辰應該還是前半夜。我剛才還碰見過兩頭豬三只狗也在游蕩,也不知道是誰家的。有幾只黑家伙在眼前穿梭般地飛來飛去,不用細看就知道是蝙蝠,它們在追尋吃的。不知道哪棵樹上,傳來貓頭鷹咴咴的鳴叫聲??粗旁谝鼓恢械膹埜蝮?,我笑了。真是個憨囟(尸+求),干這種事不揀時候。
一個大墓骨堆,緊靠著學校的土院墻,墻里面是學校的一排教室,教室的后檐墻和這道土墻之間是一條兩三步寬的胡同,長滿了荒草小樹,順著胡同往西走幾十米遠,就是學校的圖書室。圖書室后檐墻有三扇窗戶,每扇窗戶上鑲嵌著六塊玻璃,每塊玻璃用四顆鞋釘釘在木框上。臨近木框一側,用手指頭死勁兒一推玻璃,釘子一歪,玻璃裂開一道縫。兩個手指頭伸進縫去,捏著玻璃,輕輕一拿,玻璃就掉了,再把一只手伸進去,就是窗戶插銷。圖書室很大,里面不僅僅存放圖書,同時也是個倉庫,存放有很多桌椅板凳柜子之類的東西。
這地方我和司馬磚頭很熟悉,接長不短地來。我兩個常選在后半夜,村人都已沉睡,雞狗們也進入夢鄉(xiāng)。最好是陰天,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三步開外即使碰見人,誰也看不清是誰,有一次碰見了人,對方誤以為遇見了夜里出來游蕩的鬼,驚恐地慘叫一聲,逃命一樣地撒腿蹽了。我和司馬磚頭拿著手電筒螺絲刀,進圖書室從來不偷書,那里有我倆特別喜歡的東西,比如銅墨盒啦、銅書夾啦、銅毛筆帽啦,還有辦公桌和書柜上的銅鎖、銅鎖鼻、銅拉手等,這些零零碎碎的銅物件,弄到縣城廢品收購站賣錢,比賣鐵貴。五分、八分、一毛、一毛六、兩毛,最多一次賣了九毛五。我兩個拿這些錢,先是在縣城丁字口路東燒雞劉那兒買鹵雞爪、雞頭吃。雞爪一分錢一個,雞頭三分錢兩個。我們兩個人手里捏著幾分錢,蹲地上在雞爪籃里扒拉來扒拉去,像是在黃河灘的沙土地里撿花生,機械廠倒出來的爐灰渣里撿煤核。燒雞劉叫:“就一分錢,一個雞爪,有啥可挑的?”啥叫和氣生財?啥叫買賣公平?操!我倆一生氣,后來干脆就不再去買他的雞爪雞頭了,我倆跑到縣皮革廠買油渣吃。縣城西邊的皮革廠,在加工豬皮時,把豬皮上殘存的肥肉、板油刮下來,放到大鍋里炸油,撈出的油渣焦黃酥脆,二分錢一紙包。雖說油渣里裹著不少豬毛,關鍵是便宜,還沒有骨頭,吃起來一大口一大口的,嚼得滿嘴流香,盡興。圖書室還放著一些地球儀和足球,我倆也接長不短地弄出一兩個,給鄰村的小貓狗們換雞蛋吃。那些小貓狗們都胸懷祖國、放眼世界,從小熱愛足球事業(yè)。我倆則天天想著自己的肚皮。
說心里話,我很佩服張蛤蟆。在村里的年輕人中,他不僅人品正派性格文靜,從來不胡作非為惹是生非,而且很有才,突出表現是會寫詩歌、小說、散文、對口詞、三句半等,謳歌貧下中農戰(zhàn)天斗地、抓革命促生產的先進事跡,反映農村火熱的三大革命實踐活動。這些年,他沒少寫東西。時常有作品刊登在地區(qū)、縣里和公社的各種報上。這不僅全村人知道,全縣的人都知道。他寫的《解放軍幫咱鬧春耕》詩歌,《一件帶血的棉襖》小說,《握緊革命的槍》對口詞,還刊登在了省里的《黃河日報》上。這小子人雖瘦小,肚子里真有東西。在村里沉默寡言不大出奇,在縣里卻小有名聲。
咔嚓一聲,雷在頭頂炸響,我這才發(fā)現夜幕已經把整個村子包裹得嚴嚴實實,眼前黑得厲害,看不到一絲希望的亮光。雨頓時就下起來了,越下越大,我一時沒找到避雨的地方,淋得像只落湯雞。張蛤蟆肯定已經到家了。
1971年秋天,村里傳出一個爆炸性消息:張蛤蟆被推薦到鄭州上大學了,而且這是縣革委會點的名。
從電線桿上綁著的喇叭里知道,1970年6月27日,中央批轉《北京大學、清華大學關于招生(試點)的請示報告》,10月15日,國務院隨即向全國各地發(fā)出電報,要求按照中央精神,在有三年實踐經驗的工人、農民、解放軍中間招收大學生,后來被人們稱為工農兵學員。
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張蛤蟆高興得像娶媳婦,臉色通紅,見到人好像不再會說話,光笑,兩片嘴咧得像柿子花,走路也有些搖搖晃晃,飄飄然然,有點像喝了公豬蛋酒的黑老癱。誰都清楚,這是農村孩子人生中的重大轉折,祖上幾代人燒高香也難于祈到這樣天大的好事。農村孩子一旦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就是拿到了進城市、吃商品糧、當國家干部的通行證、保證書,放誰能不高興?用古人的話說,是鯉魚跳過了龍門。用“文革”前流行的話說,是一條蟲變成了一條龍。
誰都沒想到,張蛤蟆到村革委會開證明、轉戶口時遇到了麻煩。
村革委會主任老攪(后來被解放,官復原職,當了村里一把手)樂呵呵的,坐在革委會辦公室里,嘴上叼著旱煙袋,吐出一團煙霧,嚼:“日死恁娘小蛤蟆,恁家祖墳上冒青煙了。我早就看你這條鯉魚非要成精,非要跳出這農門不可,是不是?聽說這次‘文革后全國第一次大學招生,全縣只有仨,咱村就占了一個,好,你這小蛤蟆,真給咱湨梁村長臉,這往后出了湨梁村,恁老叔我這屁股上也放光彩,日死恁娘,出去好好干,可不能給村里丟臉?!?/p>
老攪看上去確實很高興,話也多了,他從鎖著的抽屜里拿出一沓東西,是些空白戶口介紹信、證明信、通行證等,填寫好了,又拿出公章,看了看章上的字,在嘴上哈了哈氣,正要蓋,一個人闖了進來,風風火火的,一把奪過公章,捏在手里,說:“不能給他蓋,不能給他轉戶口。”是張黑毛,他一臉的氣急敗壞。
“為啥?”
“這小子品質有問題。”
“品質有問題?他才多(尸+求)大,是廝跟誰家媳婦了,還是拐跑了誰家閨女,品質上有問題?”
“和他二叔一樣,是個賊,偷學校圖書室的東西?!?/p>
“啥東西?”
“你問他?!?/p>
張蛤蟆也不說話,憋得臉色通紅,一陣沉默過后,突然哭了,擤鼻涕甩淚的,哭得撕心裂肺悲慟欲絕。老攪再三追問,他才像犯了罪似的,支支吾吾說偷過幾次圖書室的書,被張黑毛碰見過,不過那些書看完后就又放回去了。村里很多人聞訊跑來,聽了議論紛紛的:
“偷書?那不比撕書燒書強?”
“圖書室的書不就是讓看的嘛,拿回家看咋就叫偷?”
“書堆在圖書室不讓看,讓蟲啃老鼠咬???”
張黑毛有些發(fā)急了,說:“他不光偷書,他把學校圖書室的銅墨盒、銅書夾,桌上柜上的銅鎖、銅鎖鼻、銅拉手都扭下來偷走了。我作為副主任和管理學校的貧宣隊長,堅決反對小偷上大學。社會主義的大學,決不能培養(yǎng)小偷。將來他大學畢業(yè)了,羽毛豐了,手把硬了,還不把社會主義財富都偷光?無數革命烈士,用生命和鮮血打下的紅色江山能不改變顏色?”
張蛤蟆眼睛含淚,聲音細弱,有些發(fā)飄:“毛叔,我除了偷過書,恁說的那些東西,我從沒動過,真的沒有動過?!?/p>
“偷啥都不中,跟恁叔一樣,該剁手。那些東西你沒偷,難道長有腿,自己跑了?老攪,我說的你要是不信,就到圖書室看看,好好的桌椅板凳柜子,讓他給弄得狗咬老鼠啃似的,成了一堆破爛,你親自去看看,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真的,那些……真不是我偷的。”
“媽那×,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你還嘴硬,還不老實?男子漢,敢做不敢當,就這熊樣,還想上大學?無產階級的大學,咋能夠培養(yǎng)你這樣的人?”
“毛叔,我說的都是實話,真的都是……”
“實話?你要說的是實話,我頭朝下,在村里走三圈。”
院里人越聚越多,圍著老攪看,老攪看看張黑毛,看看張蛤蟆,被夾在中間。他大概相信張黑毛說的是真的,但根據他對張蛤蟆的了解,張蛤蟆說的也不可能假,他有些犯疑惑,真假難辨左右為難,不知道該說啥。
司馬磚頭悄悄揪我的手,用眼睛看我,張了張嘴,想說啥。突然,透過窗戶玻璃,我發(fā)現老賊張六指跑進院里來了,手里提著一把殺豬刀,兩只眼睛瞪得溜圓,大步流星殺氣騰騰的,像是要殺人。他那白發(fā)蒼蒼七十多歲的媽,佝僂著瘦小的身軀邁著三寸小腳緊追在后面,張大著嘴,像是喊著什么,聽不清楚。我想起了當年那老賊和司馬狗勺刺啦一刀刺啦一刀剝驢皮的情景,趕緊大聲喊:“不好,張六指掂刀來了!”人們看見了殺氣騰騰的張六指,立刻躲閃開一條道,把張黑毛孤單單亮在中間。老攪趕緊起身過去,一把推開張黑毛,迎著張六指走去。
我預感到,一場人命關天的大事立刻就要發(fā)生。
誰都沒有想到,就在這關鍵時刻,司馬磚頭沒有絲毫的猶豫,大喊一聲:“我有話要說!”現場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死一般的沉寂。司馬磚頭像炸碉堡的董存瑞堵機槍眼的黃繼光,一個人挺身而出,拍著自己的胸脯,在父老鄉(xiāng)親面前,毫不猶豫地犧牲了自己的名聲和清白。司馬磚頭真是條漢子。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關鍵時刻只有勇敢的人才出來控制局面。緊張的氣氛一下子松緩下來了,人們開始議論:
“操,弄了半天,原來是這么回事?!?/p>
“這與人家蛤蟆有啥關系?”
老攪也終于硬氣起來,亮明了態(tài)度:“黑毛,你是管理學校的貧宣隊長,你負的是啥責?”
張蛤蟆被解救了。張六指她媽拉著張六指,張六指拉著張蛤蟆,張蛤蟆拿著戶口介紹信、證明信、通行證那一沓蓋好了章的東西,走了。
也怪,那么多人,根本沒把司馬磚頭的名聲當成一回事,有幾個反而大聲起哄:“張黑毛,頭朝下!”“頭朝下,走三圈!”
張黑毛用眼角殺了司馬磚頭一把,連帶著旁邊的我,一臉漠然,打了兩個響鼻,依舊頭朝上,悻悻地走了,像只落魄的狗。
這個貨,說話從來不算數。
第二天早飯后,張蛤蟆要上大學走了。老攪、老挑、德爺、我和司馬磚頭都來送他,他家的大門口來了很多人。張黑毛沒來,他媳婦來了,像送自己的親人一樣,拉著張蛤蟆的手,親熱得像他親媽:“孩子,別給恁毛叔一樣,他就是個二百五,打心眼里,他是舍不得你走,到了大學有啥困難來信,那事不急,松寬下來再好好想想?”
老賊張六指走過去,一把推開張黑毛媳婦,拉著張蛤蟆來到司馬磚頭跟前,說:“好好謝謝磚頭,這人,是你恩人,一輩子都不能忘?!?/p>
張蛤蟆拉著司馬磚頭也拉著我,走了十多步遠,在老挑家的墻根底下,躲開眾人,低聲說:“哥走了,這村里最忘不了的,就是恁這倆兄弟,真老懷,夠仗義?!?/p>
司馬磚頭說:“這有啥?是誰弄的,就是誰弄的,不能誣賴栽贓別人?!?/p>
我說:“打解放到現在,咱全村唯你一個人上了大學,多光榮?縣革委會都決定了,他張黑毛算個尿?”
張蛤蟆苦笑著,咽了一下口水,說:“哥心里明鏡兒一樣,圖書室那事,肯定不是磚頭干的,可為了成全哥,磚頭老弟毀了自己的清白名聲,小中老弟也真夠老懷的(碰見張蛤蟆偷書的事我一直守口如瓶,包括對司馬磚頭),哥將來大學畢業(yè)了,無論到哪兒,就是當了公社革委會主任,縣革委會主任,這恩德,這深情,哥一定舍身相報,永不忘記。”
司馬磚頭擺擺手說:“不說了,蛤蟆哥,啥都不說了。我最恨張黑毛,這貨,他的心一直歪長著,見不得別人好,誰比他好,他就挖空心思整誰?!?/p>
我說:“張黑毛家六個孩子,沒一個讀書的,天天拾破爛,偷東西,見你上了大學,他心里有氣,眼紅。”
“恁倆說得不全是。”張蛤蟆說,“一天夜里我去弄書,被張黑毛逮著了,他嚼我說偷書?那書能頂饑還是能頂渴?憨囟(尸+求)!后來,他媳婦給俺奶奶說,他想弄圖書室的辦公桌和書柜,給他大閨女小花做嫁妝,發(fā)現所有的辦公桌和書柜的鎖鼻、拉手、合頁,都被人撬走了,氣得叫天罵地,好些天不安生。她這是捎話,懷疑是我干的。那些東西到底誰弄走了,我真的不知道,天地良心。也不知道是哪個龜孫干的,差點害了我,讓磚頭兄弟枉擔了這個惡名。”
“就為這,他記恨你?”
“還有……”張蛤蟆看看周圍,欲言又止。
“說?!?/p>
“前天晚上,張黑毛媳婦托鷹鼻媳婦來俺家提親,要把她家的三閨女榴花說給我當媳婦,我不同意,俺奶奶也不同意,俺二叔說我要敢同意,他就拿殺豬刀宰了我?!?/p>
“啥?她家三閨女榴花?”
“就是那個得過小兒麻痹,走路一瘸一拐,說話口水流多長,活像‘地不平(村里一個瘸子的外號)他二妹?”
張蛤蟆點了點頭。
啪啪啪三聲鞭響,豹腿叔趕著馬車來了,他要把張蛤蟆送到縣城公共汽車站,這是老攪交代的。車上套著的是那匹剛剛三歲的棗紅馬,是拉老靳走的那匹老馬下的。那匹老馬打我記事起,就天天套在生產隊的馬車上,拉人拉糧拉柴草,最遠跑到過北山(指太行山)拉煤,沁河沿拉沙,最后老死在馬房院,一輩子沒有離開湨梁村。這匹小棗紅馬那可真叫漂亮,骨架勻稱,四腿粗壯,蹄子結實有力,有時尥起蹶來,兩只前蹄騰空而起,咴咴咴叫著,脖子上的那排長鬃豎著,流放出青春的異彩與活力,顯示出威風凜凜與瀟灑,絕不亞于電影里那威武雄壯馳騁疆場的戰(zhàn)馬。只可惜它生在了湨梁村,如果將來它沒有機會走出這湨梁村,結局一定和它媽一樣,日復一日地在這片小天地里消磨著青春時光,到老到死。平時,這匹小棗紅馬豹腿叔很少用它,今天送張蛤蟆上大學,豹腿叔一定是特意套上了它。
張蛤蟆在眾人簇擁下坐上了馬車,朝鄉(xiāng)親們揮了一下手,向村外走了,連頭也沒回。這小子,后來大學畢業(yè)留在省城工作,也沒看見他再寫過啥東西,最后官至省報的副總編輯。我從來沒找過他,司馬磚頭說曾到報社找過他,那是在改革開放初期,反映火車站貨物管理混亂,站上個別領導私運、盜賣煤炭、木材、水泥、鋼材和其他貨物,請省報調查曝光,張蛤蟆答應得好好的,可一直沒有落實,司馬磚頭又去找他,他態(tài)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說新聞輿論宣傳必須要堅持黨的一元化領導,曝不曝光,要聽本單位黨委宣傳部門的。后來有人告訴司馬磚頭,說是站上領導送了不少東西給他,并把他二女兒安排到火車上當了列車員。司馬磚頭氣得破口大罵,說這個當年的偷書賊,一定是從書上學到了不少壞東西,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發(fā)誓以后再不見他。當然,這都是后來的事,打住不再說了。
人群分散開來,說說笑笑,像天上悠悠飄散的云,各白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張黑毛媳婦跟在馬車后面,依依不舍地往前跟了幾步,不停地向張蛤蟆擺手。
我站著沒動,看著他們的背影,心緒有些復雜。不知道為啥,突然想起了老地主張磨油那死去了多年的曾祖母。我記事時她已經90多歲了,聽說那老太太年輕時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吃苦受累把五個兒子養(yǎng)大,那五個兒子個個都有出息,在上海、天津、廣州、香港做大生意,一個兒子在國民黨部隊當團長,老太太用他們的錢在湨梁村置辦下半條街的家業(yè),土改時她家三十多年的老長工帶頭把她的家業(yè)分干斗凈,那老長工理直氣壯地住進了她家的青磚大瓦房,她帶著重孫張磨油住進了自己家的牲口棚,可這個老太太從不悲傷,好像那些家業(yè)本來就是別人的,她滿頭銀發(fā)性格開朗思維清晰口齒伶俐,三寸金蓮走路騰騰作響,她和我奶奶性格脾氣相投,特別說得著。有一次她來我家串門,和我奶奶東家長西家短地拉家常,拉到傷感動情處,拽著我奶奶的手說了一句話:“老妹子,你睜大眼睛看看,這一條街上都是些啥人?”
這個老太太,以她90多年的人生經驗,說出了這句令我一輩子都銘記在心的警世名言。
王老扁就是這一條街上一個不得不說的人。
當年,王老扁在批判馬鞭時激情滿懷神采飛揚,朗讀毛主席語錄像是朗誦著一首優(yōu)美抒情詩篇并且眼睛里溢出了激動的淚水,手舉著白鐵皮卷成的喇叭筒用毛主席教導譴責鷹鼻投機倒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行為滿腔仇恨義憤填膺,那真是出盡了風頭。遺憾的是他這種行為被村里人注解為假積極,深藏在他心里的目的是想把自己的民辦教師身份轉成公辦教師,那就可以按月領工資,體體面面地當個吃商品糧的公家人,不再像現在,干的和公辦教師一樣的活兒,拿的卻是工分,和在地里干活兒的農民一樣,說白了,就是在學校里的農民。這個目的他最終沒有實現,原因是后來在清理階級隊伍時,被人舉報解放前參加過國民黨三青團,那還是在開封讀大學時的事,他不知道采用啥辦法,私自改寫了檔案,隱瞞了這段歷史。也不知道是誰射了這一箭,穩(wěn)準狠地射中了王老扁要害,最后連民辦教師也干不成了?;氐酱謇铮幕乙饫溷紤邢了捏w不勤,衣衫不整蓬頭垢面渾渾噩噩,不過,村里不少人理解他,說這些年他不在莊稼地里干活兒,丟生了,體質也軟了下來,已經不能再勝任當農民了。王老扁上不了學校,也下不了地,有時坐在家大門口那塊青石頭上,一手拿著破爛不堪的書,一手拿根木棍在地上不停地寫。當有人快到他身邊時,他立馬合上書,用手或腳或手腳并用,飛快地把寫的東西抹去,像賊偷東西怕被人逮著一樣。也有人說,夜深人靜時路過他家的街屋,聽見墻里邊叮叮咚咚響,聲音很小,也不連貫,不仔細聽是聽不見的,大概是老鼠吧,趁著黑夜在偷偷地嗑咬著木頭。
收麥了,那塊青石頭上不見了王老扁。去哪兒了?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追問。收完麥子種玉米,天久不下雨,麥茬地干旱得冒火,一碗水潑在地上,嚓地冒起一股白煙,地依舊是原來的模樣。豬們懶洋洋的,臥在稀泥坑里,唧嚀唧嚀地呻吟。狗不再狂叫,趴在樹蔭下吐著長長的舌頭,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螞唧哩(蟬)在樹上拼了命地叫喚。村里來了一個穿著干干凈凈的年輕人,掂著一個網兜,裝著兩條許昌煙三瓶寶豐酒,一只手不時地在上衣口袋外面摸摸,問:“王所長家住哪兒?”
“王所長?電管所的?”
“不是。”
“湨梁村只有一個王所長,公社電管所的?!?/p>
“住哪兒?”
“三年前死了,電死的?!?/p>
玉米苗剛剛拱出地皮,小紅薯苗剛剛開始拉秧,村里來了一個農民模樣但眼睛里透露出精明的人,掂了幾只捆著腿的老母雞,肩上背著一頭一尺多長的小豬娃,呱呱叫上兩聲,停片刻,呱呱又叫上兩聲,豬口水黏糊糊地濕了他半個后背,幾只綠頭蒼蠅,圍繞在豬嘴邊和洇濕的地方不停地亂飛亂撞,那人進村就問:“王局長家住哪兒?”
“王局長?啥王局長?俺村只有個王舉長(chang)。”
有人推測:湨梁村要出大官了。
春節(jié)前夕,王老扁回來了。出去不到十個月,王老扁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紅光滿面喜氣洋洋的,穿著一件中山裝,梳著大背頭,像毛主席的發(fā)型,黑瞇瞇光,蒼蠅落上去寸步難行,打滑,一副大干部模樣,看見男人就遞紙煙,看見小孩子就塞大白兔糖。
這家伙一定是在外面發(fā)了大財。
果然不出人們所料。春天,王老扁在村東頭蓋起了一座新瓦房。新瓦房離村子二百多步遠,周圍都是莊稼地,高傲地聳立在那兒。老人們說那里原來有座官府驛站,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早就荒廢得不見蹤跡,只留下一片平地,白灰渣夯的地基,不長莊稼,開裂的縫隙里長著荒草。據說驛站分驛、站、鋪三種。驛是官府接待賓客和安排官府物資的運輸組織。站是傳遞重要文書和軍事情報的組織,為軍事系統(tǒng)所專用。鋪是由地方廳、州、縣政府領導,負責公文、信函的傳遞。根據遺跡的規(guī)模,湨梁村東的這地方應該是個鋪。鋪的遺跡后面有十幾座荒墳,立有石碑,湮沒在荒草亂樹中,沒有人去細看過,村里人說那塊地原來屬鋪,埋葬著鋪死去的官員。有一個墳頭離路邊很近,沒有立碑,比那些大墳頭小了許多,傳說那也是鋪的一個官員,是被殺了頭的,罪名是私改公函,假傳公文,從中謀取私利。
王老扁在鋪的廢墟上,蓋的房子真好。七層磚壘的墻基,起脊,鋪有八條瓦帶,三面打起了高高的院墻,出門就是大路,路對面也是一片莊稼地,僻靜安寧。臨大路的門口還蓋起了一座磚瓦門樓,兩邊放著兩尊石獅子。右邊的獅子腳下按著個繡球,左邊的獅子腳按著一只小獅子,有人路過看見了,只是笑,也不說啥。村里有人見了王老扁,問啥的都有:
“老扁,一有錢,就躲俺們遠了?”
“啥話,和俺哥住一院,仄強,這兒僻靜?!?/p>
“咋恁有錢?”
“有啥錢,都是借的。”
“扁叔,在哪兒發(fā)的財,露露?”
王老扁不再說話,一臉的笑。很多人都想進王老扁新院看看,王老扁都笑著謝絕了。王老扁院子的大門不是在外面鎖著,就是從里面插著。據說,連他哥王老標也很少進去。有人開始嚼:
“做賊哩?奸窟窿門天天插著,也不怕憋死在里面?!?/p>
“操!人真的不能有錢,一有錢就淡情寡義,不認鄉(xiāng)親,一點人味都沒有?!?/p>
后來發(fā)現,有陌生人進出他的院子。陌生人大都是傍晚時來,手里提溜著東西,先四處張望一番,猶猶豫豫地進去,出來時兩手空空,腳步匆匆地離去,像電影里夜幕下交換完情報的特務,神秘得如同幽靈一樣。村里有人猜測起來:
“這兒貨,該不會是販毒吧?”
“要不就是國民黨特務?像金路、葦根那爺倆一樣(葦根父子那時還沒有平反)?”
“不會吧?沒見他家掛天網?!?/p>
收了麥子,種完玉米,老扁又走了。
司馬磚頭說:“我爹給了他30塊錢?!?/p>
沒過一個月,司馬磚頭也走了。司馬磚頭前天夜里還和我們一起去村西頭偷葵花,第二天人就沒影了。
鄭鱉說:“聽說磚頭的戶口也轉走了,去焦作火車站當搬運工?!?/p>
“別說是搬運工,搬尸工老子也干啊!”我不無傷感地說,“可誰讓咱爺們去哩?”
孫狗蹄揣摩道:“這,一定和王老扁有關,王老扁說不定真的當了大官。”
我說:“就他王老扁那熊樣?國民黨三青團員,連民辦教師都干不成,還能有恁大本事?別忘了,司馬磚頭他爹司馬狗勺可是大隊副支書。哪次縣里、新鄉(xiāng)、焦作、月山鐵路上來招工,去的不是大、小隊干部家的孫子們?操!”
為此我一直怨恨我父親,咋不弄個大隊干部干干?干個副小隊長也行啊。
王老扁再回到湨梁村時,已經半年多過去了。他這次回來,竟然吸起了紙煙。農村人誰吸過這玩意?祖祖輩輩的吸煙人,都是腰上別一桿尺把長的用粗蒿子稈的根做的旱煙袋管兒,吸煙葉的很少,很多人把黃豆葉、桑樹葉、紅薯葉、花椒葉曬干了揉碎了,用豬油一拌,當煙絲按一煙袋鍋,噙在嘴里噗出一口噗出一口,頂多撕一片廢書報紙,卷著煙絲當成紙煙吸。
我有點愛看王老扁吸紙煙。王老扁吸紙煙的神情姿態(tài)很有派頭。他站在家大門口,一只手端著另一只胳膊肘,另一只手的中指和食指夾著紙煙,放進嘴里深深吸上一口,對著村的方向吐出一串煙圈,他半瞇縫著眼,漫不經心地欣賞著那慢慢擴散的煙霧。吸了幾口后,他低下頭,換成大拇指和食指捏著煙,用中指輕輕一彈,煙灰飄飄灑灑落下。然后又端起胳膊肘,朝村的方向看,那神態(tài),那動作,不僅僅是瀟灑優(yōu)雅,更像電影里的城里人或大干部,在心里運籌帷幄著大事。我揣摩他的心理,是不是在表示對村里當年不讓他干民辦教師的一種輕蔑?要不就是出去在大地方混了混,回到村里,把日子過到了他們的頭上?后來看電視連續(xù)劇《上海灘》,發(fā)現他和許文強的派頭差不多,只可惜他生在了小小的湨梁村,他要是生在了大上海,混得一定不比許文強差。不過說心里話,王老扁對村里人還算客氣,也低調,沒有那種趾高氣揚的派頭,不像城里的有些人和干部。村里有個鴻詠媳婦,隨鴻詠把戶口遷到鄭州才三個多月,整天在鄭州市撿爛菜葉子、打掃街道廁所,可一回到村里,臉上搽白粉嘴上抹口紅,走起路風擺楊柳,碰見人仰頭撅尾,說起話磬嘴碟舌的一口洋腔,根本不把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放在眼里,簡直像個女妖精。王老扁真不這樣。
張黑毛腰里別著竹子做的旱煙袋管兒,一撅一撅走來。
王老扁滿臉堆笑地迎了過去,遞上一根紙煙,說:“毛哥,來一根,許昌牌的,可貴了?!?/p>
張黑毛一擺手,說:“不吸不吸,吸不慣?!睆难锇纬鲋窈禑煷軆?,抬起腳,在鞋底上啪啪啪敲打三下,像是發(fā)泄著一肚子的不滿和惡氣,然后用三個手指頭,在煙布口袋里摳摳索索地裝上一鍋煙絲,拿出一根白頭火柴,在鞋底上嚓地劃著火,點上煙絲狠狠地吸了一口,把熄滅的火柴桿扔在了離王老扁不遠的地上,一撅一撅地走了,嘴里吐出一道不青不藍的煙霧,聞著一股黃豆葉味兒。
王老扁自己點著紙煙,也狠狠吸了一口,嚼:“操,土包子!”
讓村里人感到更驚訝的是,王老扁這次回來竟然說起了洋話,撇洋腔。焦作腔?洛陽腔?鄭州腔?還有人說像北京腔,反正不再是本縣腔。
“老扁,啥會兒回來哩?”
“昨天晚上?!?/p>
王老扁用洋腔說出這四個字,立刻招來了很多人背地里議論,甚至有人嚼:
“坐天?還坐地哩。”
“坐天玩賞?也不怕摔死你?這個狗日的?!?/p>
“灣上?灣下那塊地有恁家祖墳,你還要恁祖先哩?”
“有狗比掰仨錢,就又是吸洋煙,又是撇洋腔,拽到天上去了,這村里還能盛(村里人讀cheng)下你這個土龜孫?”
這句話,用正統(tǒng)的湨梁村話說是“夜隔黑來”。
王老扁這人,越來越不注意。他把湨梁村人說的“疙星”說成“下小雨”,“糊涂”說成“粥”,“喝肥”說成“喝水”,“晃”說成“下午”,“讀夫”說成“讀書”,“才夜隔、夜隔、今隔、覓隔”說成“前天、昨天、今天、明天”,“后夜隔、大后夜隔”說成“后天、大后天”,“開條”說成“開證明”,“地出溜”說成“蜥蜴”,“瞎哩虎”說成“壁虎”……
反正是,王老扁越來越像個城市人,村里人和他有了隔閡。其實這真的不能怨王老扁,村里確實有不少人很操蛋,你日子過得不好他狗眼看人低,處處踩捂(土話:壓制貶低別人)你;你要是過得比他好,他會平地起波瀾,無緣無故地嚼你,或者有影扯沒影地編造假話,說你壞話;甚至會處處事事刁難你,給你挖坑,下拌索,想方設法讓你過不去。要不偉大領袖毛主席早就指出“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
收完玉米紅薯,我咬著一根蒸熟的紅薯在村里閑逛,走到供銷社門口,聽人說孫狗蹄昨天也離開了湨梁村,去新鄉(xiāng)造紙廠當工人了,負責掃茅廁,淘下水道,我大吃一驚,咽到嗓子眼的那塊紅薯差一點沒把我噎死。
司馬磚頭和孫狗蹄都是我最好的老懷,平時形影不離無話不談,可他們離開湨梁村,事先竟然沒顯出一點征兆,一句口風也沒漏過,突然一下子人就遠走高飛,無影無蹤了。這人是咋了?沒遇到好事時親熱得穿一條褲子,像一個人,一遇到好事咋都變得這么冷漠無情,只顧自己?這令我非常意外和沮喪,年輕無邪的心受到了刺激和折磨。
孫狗蹄他媽又矮又瘦,是個瘸子,他爹孫立柱是個打兔的,農閑時天天扛著打兔槍滿田野和滿墳地跑,連個生產小組長也不是???噢,想起來了,我親眼看到孫狗蹄他爹,掂著三只大野兔幾只憨斑鳩進了王老扁家。那是十幾天前的事。后來聽說,這樣的事好幾個人都碰見過,還有人碰見孫立柱給王老扁背去過一只死狐貍。
我這才真的想起了王老扁。
我氣得肚子脹鼓鼓的,像元宵節(jié)村里耍老虎敲那司馬懿得勝鼓,拍著咚咚咚響,不思飯水,滿院轉悠。我打心眼里又開始埋怨父親,你當不上大、小隊干部不說,咋連個野兔子和憨斑鳩都不會打?天天光知道種地,也不知道想點啥辦法,給恁兒找找門道,鋪鋪路,一天到晚跟著你種地,把恁兒困在村里,見不到大世面,連焦作新鄉(xiāng)在哪兒都不知道,一輩子能有啥出息?
我媽一點也不同情我,反而嚼我:“看看磚頭、狗蹄你那兩個老懷,天天好的屁股眼上按窩兒(土話:窩窩頭),一有了好事,屁都不放一個,白顧白就躥了,都是啥狗比掰老懷?酒肉朋友,利益對頭?!?/p>
你們想想,假如你們是我,會是啥心情?我跳井上吊喝老鼠藥的心都有過。
一天,王老扁碰見我,四下里看看沒人,輕聲問:“哎,想不想去城里當工人?”
這還用問?這些年來,我哪天不想?連憨囟(尸+求)才都想著進城當工人哩。當今社會,只要在縣城里當個工人,哪怕是在工廠里淘大糞、食堂做飯、掃大街,即使是個瘸腿瞎眼憨囟(尸+求),農村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精明伶俐的姑娘也會182齊往他家跑,哭著喊著要嫁給他。特別是毛主席提出“工人階級是我們國家的領導階級”、“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的偉大號召后,姑娘們嫁人的口號是:一工二干三學生,復員軍人稍等等,老農民天天發(fā)癔癥(土話:沒睡醒)。我家破瓦房兩間舊草房三間弟兄們全是農民,在農村打一輩子光棍的前景那是明擺著的,歷代祖先們的殷殷血脈傳到我這一代很可能就此斷流,可辦個城市戶口哪那么容易?
天上飄浮著朵朵云彩,真不知道哪朵云彩會有雨。
看著眼前的王老扁,我還真有點動心了。不過很快又泛起了疑惑。就你王老扁,是認得縣長、公社書記,還是公安局長、派出所所長?退一萬步講,你就是認得,那說一句話就能把農村戶口轉成城市戶口?再說,你自己連個公辦老師都沒當成,還能把我弄到城里當工人?扯淡,這王老扁,分明是想日弄窮人家的孩子。
我說:“扁叔,毛主席教導我們,農村是一個廣闊天地,在這里是大有可為的。我立志扎根咱村一輩子,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p>
王老扁一笑,走了,臨走嚼我一句:“憨囟尿。”
幾天后,沒想到鄭鱉也要離開湨梁村了。他還算有點哥們情誼,臨走前悄悄告訴我:“去焦作煤礦掘進隊,挖煤。”
我大吃一驚。
鄭鱉遞給我兩瓶小磨香油,說:“讓恁叔找找老扁,把這送給他,看看再送點錢或別的啥?!?/p>
我猛然想到,鄭鱉他姥姥家就在鄰村,村里開有油坊,他舅舅在油坊當保管。
我終于明白了,湨梁村的王老扁,真的成了一個很有本事的人。
湨梁村和我一起長大的老懷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了,只剩下了我。我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孤獨、無奈和悲傷。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一封信,里面夾著十塊錢。真沒想到,信是司馬磚頭寄來的,說是讓我把這錢送給王老扁,再給他送點別的,讓他把我的戶口也給辦了。我好像是瘋了,瘋瘋癲癲的神不守舍。我拿著信和錢,在村外的麥地里狂跑,沒了命似的狂跑。有幾個小貓狗(湨梁村對八九十幾歲的男孩子都這么叫)誤以為我在追野兔,也跑了過來,緊跟在我屁股后,也是拼命地跑,像是在田徑場上爭搶第一名,瞎跑了一陣,他們才發(fā)現我面前啥也沒有,連個兔毛都沒有,便停了下來,七嘴八舌地嚼我是憨囟尿、神經病、大傻蛋,然后罵罵咧咧地走了,最后飄到我耳朵里的一句話是“這個貨肯定是瘋了”。我一直跑得精疲力竭上氣不接下氣,最后跑到司馬磚頭家的老墳地,靠著那棵孤零零聳立在老墳地北面的古柏,哭了,痛哭流涕淚如雨下。
后半夜,我醒了,點上煤油燈,手腳麻利地穿上衣服,起床收拾東西,穿上那雙剛用架子車舊外胎釘了前后掌的燈草絨布鞋(前腳掌后腳跟原本磨破兩個洞),用繩子捆著被褥卷背在身上,把掛在墻上的皮彈弓取下來,纏了纏,別在腰上,這是我的心愛之物,經常用它來打麻雀改善生活。我抑制不住滿心喜悅喊醒了我媽,說:“媽,我走了,到焦作煤礦敢死隊(救護隊)去,我走后,把家里那只正下蛋的老母雞也送給俺扁叔吧,再好好謝謝他,他真有本事,讓我離開了湨梁村,也當了工人,成了城市人,吃上了商品糧,以后娶兒媳婦的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好姑娘排著隊,任你挑?!蔽覌岦c亮了窗臺上的煤油燈,不懷好意地看著我,突然掄起巴掌,“啪”地扇了我一個耳光,嚼:“雞還沒有叫頭遍哩,你這是撒啥狗比掰癔癥?真瘋了?”
我這才清醒過來,原來自己真的是做夢,在撒癔癥夢游。
十多天后,父親說:“東西都備好了,咋一直不見老扁回來?”
我真的有些著魔了,裝著沉甸甸的心事,天天有事沒事,都要躲在樹叢里往王老扁家瞅幾次,有兩次夜里,像只夜游的狗,遛到他家大門口,從門縫往里窺探。扁叔,你咋一直不在家,到底跑到哪兒去了?真是要急死我了。
突然一天上午,我瞅見來了三四個警察,進了王老扁家。
“王老扁回來了,回來了,啥時候回來的?”我抑制不住心頭激動,一路小跑地去找父親。
我和父親拿著早已備好的一條許昌煙兩瓶小磨香油三只老母雞三十塊錢,我在前面走,父親緊跟在后,我們爺倆腳步匆匆往王老扁家走。生怕去晚一步,王老扁又躥沒影了。
還好,我和父親快走到他家門口時,警察們出來了,老攪也在。
老攪送走了警察,回過頭來看著我和父親,我發(fā)現他的臉色有些凝重,像遇到了什么不幸的大事。遲疑了片刻,他對我父親說:“出大事了,老扁在洛陽被公安局逮了。剛才,從他家起出了十幾個私刻的公章,都是公安局、派出所的,還有一些遷戶口用的表格和空白介紹信,他把自己戶口也遷到鄭州市了。”我和父親大吃一驚:
“私刻公章?”
“遷假戶口?”
“可不是。這貨膽子也太大了,坐地不動轉戶口,犯大律條了,得腦兒能不能保住,現在都不好說。剛才在老扁的桌上,看到一張表,上面寫著你家小中的名字、年齡,下面空著,還沒來得及填,大紅章都蓋好了?!?/p>
這簡直像晴天霹靂,我聽了鼻子發(fā)酸,直想流淚。
父親疑惑了半天,對老攪說:“這地方,風水不好?!?h3>3
王老扁拿自己的命,讓司馬磚頭、孫狗蹄、鄭鱉離開了湨梁村,都遠走高飛,當上了工人,混進了上等人的行列。很清楚,王老扁冒著進監(jiān)獄被殺頭的風險,把農村戶口弄進城市戶口的絕不止他們三個人?,F在想來,扁叔(我突然覺得應該很親熱地喊他扁叔)是給過我機會,心里也是惦記著我的,但是我誤解了扁叔。今后沒了扁叔,我一生的前景還不是明擺著?
誤人第一是多疑,疑能生苦苦生疑。這兩句詩是一個叫夏蓮居的人寫的,這是清朝末年的一個居士。疑心太重了,真是害死人啊。實話實說,這是我在學校圖書室弄的一本書上看到的,自從張蛤蟆上大學走后,我就立志向他學習了。
張蛤蟆對我的刺激實在是太大了。自打張蛤蟆走,我就特別怕看見我媽,到鍋里盛飯,碗不滿就趕緊離開,很少再和家人一起圍在灶臺邊吃過飯。我經常不斷地想張蛤蟆,想起來就無限地后悔,甚至可以說是悔恨不已。張蛤蟆,一個農村的窮孩子,沒爹沒娘無依無靠,靠自己苦苦拼搏,寫小說詩歌散文,竟然能把自己寫進了大學的殿堂,改變了自己的人生,有了那么光明的前程。我那些年,咋光知道在圖書室偷東西買嘴吃?像我奶奶嚼我的“嘴就地拖”,咋沒有像張蛤蟆那樣偷點書偷點雜志學習寫點啥?說心里話,我身體內好像也擁有這方面的天賦,有時也有這方面的激情和沖動,張蛤蟆寫的那些小說詩歌散文我還真的認真看過,要是我稍微用點心,努力努力,比葫蘆畫瓢照貓畫虎,天下文章一大抄嘛,弄些東西出來,水平也不會比他差多少。實可恨我沒開這個竅,沒動這門心思。后來張黑毛說:“蛤蟆寫的那些破玩意兒,都是從偷的書刊上把別人的東西改頭換面東抄西拼送出去發(fā)表的(后來我發(fā)現有些真的是),可惜我不識字,我要是會識字,比他玩得還要好,寫得還要多,說不定我能到北京上大學。”我聽了,頭想往墻上撞。后來冷靜下來,覺得真要撞了,那是自己瞎受罪,沒一點尿用,還是要向張蛤蟆學習,才可能有出路。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讀書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這些話都是從學校圖書室弄的書里看到的。
一天在司馬胡同,躲閃不及迎面碰見了大伯。大伯邁著方步,端著滿滿的一叉糞攔住了我,他看看前后沒人,說:“今年17了吧?去,看看王老標在干啥?”說完,端著糞叉走了。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讓我站在那兒愣了半天。
大伯叫司馬報國,快六十歲了。從我記事起,他就孤身一人,單獨在鄰院生活。大伯性格古怪,孤僻,從不和任何人來往,見到街坊四鄰村中鄉(xiāng)親,包括我們幾兄弟,很少說話。就是和我父親,他唯一的親弟弟在大街碰面,也互不理睬,陌生人一樣。在家里,倒偶爾發(fā)現老兄弟倆隔著那半人高的土墻,竊竊私語什么。大伯一年四季拾糞,天天雞叫頭遍就起床,拿著糞叉糞鏟,大路旁小路溝樹林里到處轉悠,拾豬狗人糞,記得馬鷂眼兒后來變成了一臺流動的造糞機,屁股眼就地拖隨處拉屎,大伯卻從來沒去拾過。經常是,村里人一堆一伙地蹲在街道兩旁吃早飯,碗里冒著熱氣,大伯出現了,端著滿滿的一糞叉糞,有的糞是剛拉的,也冒著熱氣。大伯像端著一盤圣餐,面色莊重,目無他人地一步一步招搖走過。
村里大人孩子沒有一個人待見他,見到他,就像看到瘟神,遠遠就躲開了。
看到大伯,就想起我媽還有一句時常嘮叨的話:“不出去闖闖,窩在村里,學你大伯?拾一輩子大糞,娶不起媳婦,有啥狗比掰出息?”有一次非常尷尬,我媽話音剛落,父親過來踢了她一腳,回頭看,大伯在旁邊站著。
不管咋說,我媽把大伯給我樹立成人生的目標,也太傷我自尊了,想起來,心里就像錐子在扎。
但是,大伯對我有救命之恩。7歲那年春天,我餓得頭腦發(fā)昏,渾身無力,躺在院里麥秸堆上,我媽哭著喊:“老天爺啊,這孩子是不是也不中了?”大伯跳過土墻,端著半碗紅薯面粥,一口一口喂進我嘴里。長這么大,生死關頭,這是大伯留給我一次永遠忘不了的親情,而且是唯一的一次。
再有,就是今天他這句話。
大伯已經走了,司馬胡同里靜悄悄的,空無一人。一只老喜鵲喳喳喳叫著,打頭頂飛過,緊接著,又飛過一只小喜鵲。不知道誰家做的熗鍋面,香氣飄進了胡同,聞著,嘴里滲出了口水。我吸溜著口水,去找王老標。王老標正在村西頭大街上,掂著一舊洋鐵桶,里面裝有糨糊,舞著一把小笤帚,往墻上、大樹上貼標語:“一人參軍全村光榮!”“保家衛(wèi)國是每個青年的神圣職責!”“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要準備打仗!”等,標語紅紙黑字,散發(fā)出墨汁的香味兒。
我撒腿往村革委會大院跑。那種心情,如同一頭饑渴難耐快要干死的駱駝在茫茫無際的沙漠里發(fā)現了一汪清泉,人掉進黃河里快要淹死時眼前漂來一個大葫蘆。我打心眼里感謝大伯。
大院里面,已經黑壓壓地站滿了人,比開會傳達毛主席最新指示來得還多。誰都知道,這是農村青年光榮體面地離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唯一機會。一年一次,誰肯放過?毛主席發(fā)出偉大號召:全國學人民解放軍。軍人在社會上是最受人尊敬的,只要是軍人,農村姑娘不僅一分錢彩禮不要,反而會倒貼嫁妝,也是爭著搶著嫁給他,如果不復員轉業(yè),比當工人待遇還高。當年的那個地不平(那時他還活著),正年輕,逢到征兵就慌忙得像盤小磨,一瘸一拐地跑前跑后,圍著帶兵人轉悠,哭著喊著要去當兵,嘴里說:“當兵衛(wèi)國,神圣職責。”拉著接兵人的手,孫子一樣地央求著:“讓俺去吧,只要讓俺到部隊,俺天天給恁洗衣服,做飯、刷鍋、掂尿盆都中,俺能吃苦,俺啥苦都能吃?!蔽夷菚r只恨自己年齡不夠。
院里亂哄哄的,兩只狗也進來了,在人堆里鉆來鉆去。三四只雞,臟兮兮的,在墻根的虛土中刨食吃。人群外有兩只鴨子,用二尺多長的繩子拴在一起,相互拉扯著,慢吞吞的,一搖三晃,臟得看不清顏色,其中一只脖子上系一個棗大的鈴,沾滿油膩,鈴時響時不響。一看就知道是張黑毛家的,他媳婦怕一只跑丟了,就用一根繩子拴上了兩只鴨子。
馬大噴死后,張黑毛接替他當了副主任兼民兵營長。張黑毛站在半截石磙上,把手里的煙袋揮了揮,大聲喊:“靜一靜,操!靜一靜沒聽見?今年啊,咱村征兵,只有兩個名額,聽清楚了,兩個名額,政治上要求很嚴。凡是七大姑八大姨祖宗三代,有一點黑咯星(湨梁村土話:指有政治歷史問題)的,都趁早滾蛋,主動些,不要等審查出來再拿下來,那太丟人。還有,不到17歲的,超過21歲的,一條胳膊長一條胳膊短的,平腳底板羅圈腿的,一半精一半傻二半吊的,說話結結巴巴流口水的,夜里發(fā)癔癥尿床的,七成眼睛打八扣的,聞到屎尿比肥肉還香的……一句話,只要有一點點不合乎當兵條件的,全都趁早撤火滾蛋,想都不要想?!?/p>
“呱……呱呱……”一只鴨慘烈地叫著,逃命似的往院子外面跑去,好像伴有鈴的響聲,還有一只也在叫,帶有拖地聲。一定是哪個人心煩,把張黑毛家的鴨子當成了出氣筒,踢了它一腳(兩天后被人發(fā)現兩只鴨子慘死在路溝里)。不知道哪只狗汪汪叫了幾聲,也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跑了。
湨梁村這種人不少,自己心里不高興,常常找出氣筒出氣,不是打罵孩子,就是見雞踢雞,見狗罵狗,鴨笨,跑得慢,常被踢得慘叫著像有人拿刀殺它。尤其是一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更火暴,更二(尸+求),氣起來憋得難受,一時又找不到出氣筒,會對著墻,對著廁所,對著樹園,對著天,對著野地,惡狠狠地嚼,叫天罵地,不堪入耳,甚至用腳跺地、跺墻、跺樹,再不解氣,會自己扇自己的臉。后來看到有些城市里人遇事想不開割腕抹脖子,我特別能理解。這人性原本都是相通的。
院子里的人罵罵咧咧磨磨蹭蹭地走了,最后剩下了三個人,我,張黑毛的弟弟張黑鼻,八隊隊長譚老四的兒子譚坷垃。看著他們兩個,我對自己參軍充滿了信心,我看過征兵宣傳材料,優(yōu)先招收有文化的青年參軍入伍??梢幌氲剿麄z一個哥一個爹是村干部,我心里又難免有些惶恐不安。
帶兵的排長姓申,個兒不高,大眼睛,臉白白凈凈的,穿一身綠色軍裝,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看上去英俊瀟灑。
我很羨慕他。我個兒高,要是穿上這身軍裝,也一定非常神氣。大院墻上,王老標寫的那條毛主席語錄真好:“人民解放軍是個大學校?!蔽乙巧狭诉@所大學,肯定比犟驢天天箍桶、司馬磚頭當搬運工、鄭鱉礦井挖煤、孫狗蹄掃茅廁淘下水道強得多。一旦有機會能上戰(zhàn)場,我一定會像董存瑞炸碉堡、黃繼光堵機槍眼一樣勇敢,弄個戰(zhàn)斗英雄當當。想著這些,我身體里的那股憋著的熱血又開始沸騰起來,心潮激蕩,身上一陣陣發(fā)熱。
申排長問:“你們三個人,什么文化程度?”
我說:“高中,兩個月后畢業(yè)?!?/p>
張黑鼻和譚坷垃沒有吭聲。
申排長問張黑鼻:“你什么文化程度?”
張黑鼻:“小學,上了兩年?!?/p>
申排長又問譚坷垃:“你呢?”
譚坷垃說:“小學三年級。”
申排長指著我說:“這個高中生我們要了,那兩個里面再定一個吧。”
張黑毛說:“這個高中生,家庭政治上可能有點問題。”
申排長問:“可能?可能有啥問題?”
張黑毛說:“前一段清理階級隊伍時,縣存的敵偽檔案里查到一個叫司馬報國的人,黃埔軍校畢業(yè),當過國民黨連長。全縣有三四個叫司馬報國的,具體哪個村的沒弄清楚,我們村就有一個叫司馬報國的,是司馬中他大伯,會不會是他,正在調查核實?!?/p>
張黑毛的話像當頭一棒,敲得我頭暈,眼前立馬飄起一層薄霧,恍恍惚惚的,腳底下像踩著一團棉花,差一點沒癱在地上。每當在決定我命運的關鍵時刻,咋總是會出現意想不到的坎兒?
黃埔軍校畢業(yè)的國民黨連長,誰不知道這是個要命的官?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連國民黨憲兵、偽保長、地富反壞右分子,都被定為敵我性質矛盾,都是無產階級明令專政的對象。他們天天掃大街淘廁所,一有政治運動,比如“破四舊、立四新”“清理階級隊伍”“追查5·16分子”“一打三反”,先要把他們集中起來,戴高帽游街,甚至批斗挨打,制造出一種高壓態(tài)勢和令人生畏的政治氣氛。他們的子女包括侄子侄女們,都受到牽連,平時耷拉著腦袋,走路溜著墻根,說話低聲下氣的,連眼皮都不敢抬得太高,上初中、高中,招煤礦工人、敢死隊(救護隊),根本沒他們的份,更不要說去當兵了,全都窩在村里打牛腿。流行的口號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
我終于明白了,張黑毛這是在故意整我。
我恨起張黑毛來,咬牙切齒,恨不能像剛才誰踢他家的鴨一樣,踢他幾腳,甚者后悔張蛤蟆蓋章遷戶口那天我不該喊張六指掂刀來了,讓張六指出其不意一刀捅了他??涩F在,他有權有勢火頭正旺,一句話,可以讓你成,也可以讓你敗,因此,這滿腔的憤恨我只敢埋在心里。人在屋檐下,咋能不低頭?張黑毛這個人,身為村副主任兼民兵營長,表面上人五人六的,其實根本就不是一只好鳥,老靳當年真不該提拔他。聽麻西犢私下說,當年葦根父子偷聽敵臺的事,就是他舉報的。葦根媽活著時,葦根爹常不在家,他就一直想占葦根媽的便宜,葦根媽死活不干。葦根媽上吊前的那天夜里,他又去家里逼她,葦根媽最后就尋短見了。公安局偵查現場時,發(fā)現了張黑毛的足跡,問張黑毛,他編假話說是去勸葦根媽,沒勸過來,她就尋了短見,這真是沒有想到。反正當時葦根父子倆罪大惡極,全被槍斃了,悲慘孤獨的葦根媽上吊自殺,看上去在情理之中,很正常,也就沒人往別處去想,更沒有人去為她伸張所受的侮辱和冤屈。張蛤蟆吧,多苦的一個孩子,在人生的重大轉折關頭,因為沒有答應他那半憨半傻殘疾女兒的婚事,就腳下使絆子,脖子上下刀子,要不是司馬磚頭(我一輩子感謝司馬磚頭在關鍵時刻一人承擔了偷的罪名),差一點讓張蛤蟆的大學沒上成。王老扁的事,村里不少人說也是他舉報的,原因是他讓王老扁把他的大閨女、大兒子轉成城市戶口,王老扁沒理他的茬,結果把王老扁弄進了監(jiān)獄,至今死活未定?,F在輪到我當兵,也是在關鍵時刻,為了他弟弟張黑鼻,又拿莫須有的事往我大伯頭上安,這不是生生要葬送我的大好前程?我極其贊同司馬磚頭對他的評價,“他的心一直歪長著,見不得別人好,誰比他好,他就挖空心思整誰?!边@個人看起來冠冕堂皇,光鮮正派,說話在道在理,滿嘴為公,其實骨子里私心極重,假公濟私,刁滑邪惡,為了在別人身上獲取自己的利益,往往會利用手里拿到的把柄,把別人往死里整。
我終于發(fā)現,這條街上,張黑毛應該是最壞的人。
人真的不能有疑心,一有疑心,就容易把事情看走樣。自從聽了張黑毛的話,我暗中觀察,竟然覺得大伯好像真有問題。他腰桿筆挺,面龐清癯,走路的姿勢,真有點像來接兵的申排長。端糞叉的架勢,真像端著一支三八大蓋步槍。越看越想,心里就越是發(fā)虛發(fā)涼。
夜已經很深了。外面有風,一陣一陣地刮,老榆樹老槐樹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像風中奏響的大提琴,時高時低,悠揚飄忽,悲鳴嗚咽,低沉哀傷。我死活睡不著,思前想后,決定翻墻到鄰院找大伯。
我溜到院墻邊,心突突突直跳,比去村里的桃園偷桃、西瓜地偷瓜、菜地偷西紅柿、圖書室偷東西還要緊張害怕。平時,翻越這土墻根本不在話下,雙腳一蹦,手按墻頭,兩腿彈跳起來,玩一樣就翻過去了。今天夜里,我竟然蹦了兩次,才爬上墻,跳過去落地時,腿一軟,競跪在了地上。
大伯起了床,劃著一根火柴,點亮了掛在墻上的煤油燈。那盞煤油燈不知道用了多少年,說不定是俺爺爺奶奶甚至祖上留下來的遺物,裹著一層厚厚的油膩,像出土文物。燈頭有黃豆粒大,散發(fā)出昏黃的光。那光,一半照在土墻上,靠近燈頭的地方,熏黑了一片,是半橢圓形的,很規(guī)整,像黑色的燈罩,扣在燈頭上方。離煤油燈不遠的地方,斜著貼一張三四寸寬一尺多長的條幅,上面落滿了灰塵,發(fā)黑發(fā)舊,隱隱約約看見上面寫著“小心燈火”四個字,看上去年代已經很久了。另一半光照著大伯的臉,把他的臉涂成蠟黃。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細看大伯,想從他的臉上找出我人生的出路和希望。他那張臉真不敢細看,細看滿是溝壑,皮粗肉糙,像老榆樹皮,四分五裂一片滄桑。大伯慢條斯理地,也可以說是有條不紊地穿上那件黑粗布棉襖,穿上了藍粗布棉褲,掩上大褲襠,把光腳丫子插進了一雙粗布棉鞋里,那棉鞋已看不清顏色,兩個大拇腳指頭從棉鞋前面洞里,輕松地鉆了出來,像兩只露頭的老鼠,在窺探著外面的世界。墻上楔著三四根木橛,木橛上掛著干葫蘆、舊氈帽、拐棍等雜物,一根木橛上掛著一條布褲帶,臟得看不清顏色,也看不清布料。大伯一手提著褲腰,一手從木橛上取下布褲帶,系好了褲,這才周吳鄭王地坐在那張看不清顏色的柳圈椅上。他抬起一只手,那手干瘦皮黑,筋脈血管暴凸,這并不影響他靈活自如地捋了捋如鳥窩般蓬亂的頭發(fā)。給我的感覺是,大伯說不上熱情,也說不上冷漠,應該是一張毫無思想、毫無表情的臉。大伯的屋里散發(fā)出一種腐敗的酸臭味道。
就這個拾糞老頭,邋邋遢遢的遭人討厭,咋可能是黃埔軍校畢業(yè)的國民黨連長?
我說:“伯,想問你點事?!?/p>
伯說:“啥事恁急,不能等明天?”
我說:“不問清楚,我睡不著。”
大伯說:“啥事?”
我說:“張黑毛說,您是黃埔軍校畢業(yè),當過國民黨連長,是不是真的?”
大伯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一陣沉默。
這種沉默,是我沒有想到的。沉默中,我看了大伯一眼。就在那一瞬間,我發(fā)現大伯也在看我。他的眼睛里滲透出一種神情,剛毅?倔強?威嚴?深邃?憤怒?說不清楚,真的說不清楚。反正這種神情,我長這么大從來沒發(fā)現過。我心頭一震,倒吸了一口涼氣,肯定是這句話刺傷了大伯。我有些膽怯起來,隨之是恐慌,兩腿微微搖晃。
大伯終于又說話了,聲音低沉,清晰硬朗,一句一句的,像扔出來的一塊一塊磚頭:“誰封我的?有啥證據?人證在哪兒?物證在哪兒?”
“張黑毛說,有個叫司馬報國的人,是國民黨連長,懷疑是你,正在查。”
“笑話!這天下,重名重姓的人多了?!?/p>
“伯,這事關系到我的前途命運,您能不能去找張黑毛說說?”
“找他說,說啥?哪朝哪代沒有軍人?哪個軍人的天職不是保家衛(wèi)國?他懂個啥?再說了,我干啥與你何干?伯就是一個拾糞的,幫不了你?!?/p>
從大伯屋里出來,我連翻墻回家的力氣也沒有了,一屁股靠坐在他院子里的麥秸垛上。風好像停了,萬籟俱寂。我抬頭看天,無助地仰望著深邃的夜空。星星們倒輕松活躍,在遙遠的天空白由自在地閃爍著。低頭看眼前,漆黑一片,我精力集中地凝視著夜色,試圖從中尋找出一絲亮光。我發(fā)現,人要是在黑暗中待久了,透過黑暗,可以看到一些黑暗中的事物。眼前的地上,躺著一扇廢了的磨盤,兩個大樹疙瘩,旁邊是雞窩,雞窩早就廢了,大伯好多年不養(yǎng)雞了。五步開外,夜色愈加凝重,七八步遠就混沌一片,啥也看不清楚了。我的心里很亂,迷蒙、冷漠、失落、孤獨、無助、無奈、悲傷……
幾天后,張黑毛的弟弟張黑鼻和八隊隊長譚老四的兒子譚坷垃穿上了軍裝。
這兩個人興高采烈,像兩根綠色的棍子,在村里晃來晃去。尤其是他媽的張黑鼻,綠軍帽下的那張瓦刀臉,突然間變得又紅又漲,像是充了狗血一般,更像是被巴掌扇腫了的猴子屁股,他見男人就說:“來,吸根煙,紅雙喜牌,明天我就上部隊去了,想吸也得等幾年以后了?!币娕木驼f:“我現在是解放軍戰(zhàn)士了,吃塊糖,上海的,大白兔糖,甜著哩?!?/p>
我看見他倆那揚揚得意的樣子,就眼暈,就心煩,就像躲避當年走哪兒屙哪兒的臭不可聞的造糞機馬鷂眼兒一樣,遠遠地走開了。
我當兵離開湨梁村的路,又一次被徹底地堵死了。
我恨大伯,甚至也恨爺爺奶奶,為啥非要取個司馬報國名字?混了一輩子,就一個拾糞老頭,孤零零地住在破茅草屋里,還報啥子國哩?
夜晚躺在床上,夜色像一只刷了黑漆的鐵桶,緊緊地箍裹著我,箍裹得我透不過氣來。我哀嘆自己的命運不好,張蛤蟆司馬磚頭鄭鱉孫狗蹄的命運,包括犟驢,都比我好。萬般無奈中,我的腦細胞開始急劇地裂變,增多,開始認真思考人的命運。
人生下來有命,命是生的存在和延續(xù),從生開始,持續(xù)不斷,直到死亡。運是圍繞生命、維持生命、影響生命的機遇,它飄忽不定,不可捉摸,一直陪伴到生命的終結。人的命只有一個,人的運會有很多。要不有人說,運來萬物皆助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蒼天呀大地呀,哪天能有啥好運能降臨到我的頭上?
幾天之后,沒想到好運竟然真的來了。1972年12月21日下午一點多,這個時刻令我欣喜若狂終生難忘:公社大院的傳達室里,我激動地用兩只發(fā)抖的手,在穿一套嶄新的軍裝,那是張黑鼻剛剛脫下的。
老天爺真是沒有絕人之路,這人的禍福瞬間都有可能發(fā)生逆轉。天底下有些好事究竟是怎么來的,有時候你做夢都難以想到。人們常說天上掉餡餅,這句話你還真別不信,它一定是人們對生活實踐經驗的總結,絕對不是人們隨便說的。就在前兩天,12月18日,全公社的一百多名新兵集合起來,申排長組織他們跑步。張黑鼻沒跑幾步,咕咚一頭栽倒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省人事。
帶兵部隊的軍醫(yī)診斷為:“癲癇病,這個人不能入伍?!?/p>
申排長是個果敢的帶兵人,他找到老攪和張黑毛說:“你們村兩天內,須查清楚司馬報國的歷史問題,兩天內不能查清,那個高中生我要帶走,現在部隊要加強現代化建設,非常需要有文化的兵。”
那兩天,比兩年還難熬,是我有生以來最為難過的兩天。我心里像有數不清的貓爪在抓,一天只啃了半個窩窩頭也不知道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也不覺得困,像燒紅了鏊上的烙饃,翻來覆去地受著烤灼。我整天豎起耳朵,聆聽著鄰院有啥動靜,曾幾次偷偷趴到墻頭上窺探。兩天,鄰院里啥動靜也沒有,死一般地寂靜,一直沒見到大伯,沒見他外出拾糞,也沒見啥人找他,空蕩蕩的。糞叉和糞鏟,靠在廁所墻上。那棵老槐樹已過了一年一度的生命周期,葉已落盡,枯死了一樣,枝丫干嚓嚓的,無奈地伸展在天空,落在地上的枯葉隨風滾動,颯颯作響。一只半大公雞,不停地揮動爪子,在那個麥秸垛旁刨食吃。那只公雞大概心也不靜,不時地抬起頭來,四下張望著。
終于,兩天過去了,一切都無聲無息風平浪靜。張黑鼻痛哭流涕地把軍裝脫給了我,臨了還用軍帽擦了一把鼻涕眼淚,要不是想到他正悲慟欲絕,人生陷入低谷,我會扇他兩巴掌。
那軍裝極不合身。上衣穿在身上有些箍,褲腿有些短,我全然不顧了。軍膠鞋太大,桌上有一張廢報紙,我拿過來一撕兩半,揉了揉塞進鞋里。軍帽也有些大,我把后腦勺的帽邊折起一段,找一個書夾子夾上。我是借了縣城里一個同學的自行車回家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一身綠色的新軍裝,把自行車蹬得飛快,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笑,心已經張開理想的翅膀飛了,軍營、鋼槍、炸碉堡、拼刺刀、立功受獎、提干……云天霧地不著邊際地想象。我盤算著,先回家告訴父母,再在村里的那條大街轉一個來回,見到人也不下車,擺擺手就過。因為我一是沒有時間,只有三個多小時,晚飯前必須返回縣城大禮堂。二是也沒錢買煙買糖。有一點絕不能忘,不管時間多緊,最后一定要到張黑毛家,親熱地喊著黑毛叔,給他敬軍禮告別。操!我倒要看他會是啥反應?我使勁蹬著自行車飛奔,離村子還有一里多路,上坡,咯嘣一聲自行車鏈條斷了。我蹲下修,修了半天,兩手沾滿油膩,也沒修好。我只好推著自行車回到家。弟弟們比我還高興,歡天喜地的,這都不用細說了。
我媽眼睛有些發(fā)紅,臉色有些悲傷,搓著兩只手在屋里直轉悠,嘴里不停地嘮叨:“時間賊緊,給你帶點啥?衣服?不用。鞋?底子都磨有窟窿,沒有一雙好的,唉,難為死媽了。瓦罐里還有仨雞蛋,準備換醋稱鹽的,煮煮你帶著?”
父親說:“算了,啥也別帶了。時間緊,哪也別去了,到隔壁去,給你伯告別一下。”
我到了后院,鉆進了自己住的那間茅草屋,跟我的故居告別。茅草屋窄小得只放下一張床,一個杌子,一張木板釘的桌,桌上擺著課本作業(yè)墨水瓶蘸水筆草稿紙,都是日夜陪伴著我令我煩心的東西。我在屋中間三平方尺的空處站了一會兒,脫下鞋,穿著軍裝躺在床上,我伸展開全身,要痛痛快快地吐出一口氣,把這些天,不,把這些年,在湨梁村,憋在肚里的怨氣悶氣霉氣所有不順心的氣全都吐出來。我忽然意識到,人再苦再難再不順心,一定不能灰心,更不能像馬鞭那樣去走邪門歪道,只要活著,就總會有揚眉吐氣的那一天,要熬,要一天一天地熬,一月一月地熬,一年一年地熬,要咬著牙熬下去。生活永遠是美好的,美好的生活永遠在前面等著你,就看你能不能熬到那一天。湨梁村人的那句話應該是至理名言,我媽也常說:最窮無非要飯,不死終會出頭。誰知道我剛一伸腰一蹬腿,咔嚓一聲,我頭朝下,臉朝上,兩腳朝天,床板的一頭塌了。說起這床,真令人汗顏。父親在地上隔開五尺遠,栽下兩根帶岔的木棍,二尺多高。在對應的土墻上,掏兩個拳頭大的洞,三四寸深。在岔棍和墻洞上,各棚上一根三尺多長的棍。在這兩根木棍上,搭了幾塊長木板,鋪上干山藥秧,一層粗布床單。就在這樣的床上,我睡到這么大,臨離開了,它還塌了。我一邊弄床,一邊流淚。回來見到父親,我沒有說話。
父親說:“哭了?見到恁伯了?恁伯一直惦記著你哩,聽恁伯話,部隊就是部隊,軍令如山,要服從命令聽指揮,領導讓干啥就干啥。可不像在家,恁隨意?!?/p>
我說:“大伯沒在家,大概拾糞去了?!?/p>
當天晚上,全縣的新兵在縣城大禮堂集中。大禮堂的座椅被清理一空,新兵們在寬敞的水泥地上攤開被褥,聞著新軍被子褥子的清香,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天下起了雨雪。漫天雪花歡快地飛舞,細雨不緊不慢地飄灑。雨雪交融,隨心所欲地下著。早上開飯,有些新兵眼睛發(fā)紅,臉色呆滯,端著半碗糊涂半天不喝一口。也有不少新兵們心情、胃口極好,就像我,一臉的興奮,狼吞虎咽,一口氣吃了五個蒸饃,喝了四碗玉米面糊涂,白蘿卜絲咸菜一口沒吃。飯后,新兵們背好背包,準備出發(fā)。
大禮堂院子里,熱鬧得像集市,全都是新兵和來送別的家人。父親來大禮堂送我,雪花一片一片,有氣無力地落在他的頭上、身上。父親沒戴帽子,滿頭蒼發(fā),任憑雪花細雨飄落,發(fā)梢上掛著很多細小的水珠。他兩眼發(fā)紅,一臉凝重。旁邊幾個年歲大的女人,圍著幾個新兵,不停地往他們口袋、手里塞錢,塞雞蛋,塞襪子,“嗚嗚嗚”地低聲哭泣。幾個男人,年歲和我父親差不多,眼含淚水,叮囑著他們的兒子。
我掃了他們幾眼,有些瞧不起他們。我內心里是無比的喜悅,猶如一鍋開水嘩嘩翻騰著。我不僅異常地興奮激動,還有一個急切的愿望:走,快走,馬上走,越快越好,盡快離開這個地方,能早走一秒鐘就不要多待一秒鐘。心靈深處,浮現過張黑毛那張邪惡的臉,想起過鷹鼻當年背著一箱鐵棍山藥偷著往外跑,被老攪那只大狼狗死死盯追著不放的感覺,揮之不去的還有大伯的身影……,人的心靈深處真是個無底洞,萬花筒,多棱鏡,想啥心思都可能會有,但說出嘴的實在不多。我現在就是這樣,心里思緒翻騰,臉上卻格外平靜。
我對父親說:“到了部隊,馬上給家里來信,馬上?!?/p>
父親從懷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我,低聲說:“你伯給你的,裝好了,記住,沒人的時候再看,一定記住了。”
“大伯?”我沒再說啥。我心里,最恨的就是大伯。就是因為他,差點把我的大好前程葬送了。他送我的東西,拿還是不拿?我在猶豫。
弟弟悄悄對我說:“大伯歿了?!?/p>
“啥?大伯歿了?”這真是晴天霹靂,我簡直不相信弟弟的話,覺得他純粹是在胡扯,“咋歿的?”
弟弟說:“大前天夜里,大伯上吊死了,夜隔(昨天)夜里才發(fā)現,那信封里的東西是大伯死前留給你的。”
這時,“嘟嘟嘟……”凄厲的哨聲,“立正”“報數”“向左(右)轉”“登車”……嚴厲的口令聲,在雨雪中驟然響起此起彼伏,大禮堂的氣氛頓時緊張嘈雜混亂起來。
一隊綠色帆布敞篷的卡車開了過來。
“四排的,快上車!”申排長下了命令,“上16號車?!?/p>
我的心亂了起來,把大伯給我的東西裝進了口袋,扣上了扣子,沒再給父親、弟弟說一句話。我有些懵懵懂懂,心慌意亂不知所措。邁著沉重的雙腳,我隨隊登上了第16號卡車,揮手向父親和弟弟告別。雨雪中,父親好像有些搖晃,弟弟趕緊伸出手扶住了他。
雨雪紛紛揚揚,漸漸大了起來。載著新兵的卡車一輛接著一輛,碾著泥濘的雪水,緩緩開出了禮堂大門。大街上響著噼噼啪啪的鞭炮,兩邊站滿了中小學生機關干部和新兵的親戚家人,他們舉著小旗,揮著雙手,喊著口號,依依不舍地歡送新兵和自己的親人。
我的眼前,一直晃動著大伯的影子:那端糞叉像端著一支三八大蓋步槍的姿勢,眉宇間滲透出那種剛毅倔強威嚴的神情。還有他說張黑毛的話:找他說,說啥?哪朝哪代沒有軍人?哪個軍人的天職不是保家衛(wèi)國?他懂個啥……
車駛出城外,加速前行。路兩邊的柳樹已經發(fā)綠了,枝條清新干凈,在雨雪洗滌中輕輕地搖曳。透過樹的間隙,是大片的田野,籠罩在蒙蒙煙雨中。麥苗已經從嚴冬的沉睡中蘇醒過來,開始拔節(jié)分蘗,煥發(fā)出勃勃生機。碧綠的麥苗喜氣洋洋,迎接著飄然而至的雨雪,有些地方已經覆蓋上一層薄薄的雪。柳樹上,幾只花喜鵲喳喳喳叫著。電線上落著一只半大的鷹,看著行進的車隊,歡快地抖動著翅膀飛了起來,往遠處的天邊飛去了。嚴冬即將過去,春天畢竟要來臨了。
房子、樹木、電線桿、村莊紛紛向后面倒去。湨梁村離我越來越遠了。
我心里沉甸甸的,一直在想著大伯。尋找到合適機會,悄悄打開了大伯托父親給我的牛皮紙信封,里面有十五元錢,十斤全國糧票,還有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年代久遠的照片,顏色有些發(fā)黃,2寸大小,照片上的人腳穿高筒馬靴,身穿國民黨軍裝,頭戴軍官帽,腰扎武裝帶,挎著手槍,身姿筆挺,目光剛毅,英姿颯爽。尤其是軍帽上那帽徽,青天白日十二角星,被四周梅花枝葉圍裹著,顯得格外醒目,刺眼。
我兩腿發(fā)軟,雙手哆嗦。翻過照片,背面的毛筆小字剛勁瀟灑:誓將此身長報國,代代征人戍邊關。
——黃埔第14期中華民國28年
9月銅梁
天呢,是大伯……
初稿:2017年5月15日
定稿:2018年5月3日
責任編輯 孟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