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前孔

摘要：?近代滿族閨秀詩人群體是一個活躍的創(chuàng)作群體，有十二人之多。她們從小深受家庭文化的熏陶，寫詩作詞，吟詠性情，創(chuàng)作出了具有較高水準的作品，成為近代滿族詩壇的一翼。她們的創(chuàng)作題材不出風(fēng)云月露、傷春悲秋，以抒寫閨中情思表達閑愁之情為主，但由于命運不濟，孤苦無依、生活困頓之狀也多有表現(xiàn)。由于她們隨宦父親或丈夫到外地，還創(chuàng)作了不少山水詩，豐富了傳統(tǒng)女性詩歌題材。值得注意的是，她們還以詩反映了上海的繁華和中日甲午戰(zhàn)爭，具有濃郁的近代色彩。她們的詩是純乎性靈的產(chǎn)物，既清新明快又含蓄蘊藉，與漢族女性詩歌特色無異。

關(guān)鍵詞：?近代;滿族;閨秀詩人;創(chuàng)作群體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5595（2018）05-0070-06

清代立國之后，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生活的富足，以江南女性為代表的閨秀詩人群體崛起，蔚為一大詩歌團體，至近代①而不衰。近代著名學(xué)者梁乙真云：“婦學(xué)而至清代可謂極盛，才媛淑女，駢萼連珠，自古婦女作家之眾，無有逾于此時者矣！”[1]滿族統(tǒng)治者崇尚漢文化，為維護滿族的統(tǒng)治地位、提高滿族的文化水平和社會治理水平，不僅對皇室、宗室子弟的教育極為重視，對八旗子弟的教育也同樣如此。他們大力興辦各種八旗教育，除各類八旗官學(xué)外，私家教育也同樣發(fā)達。滿族宗室王公、官宦之家，也多于府第自家設(shè)家塾聘師授讀，教授子弟，或讓子弟在附近的私塾中就讀。從康熙中葉始，整個滿族的文化水平得到顯著提高，不但涌現(xiàn)出了文化家族，也出現(xiàn)了科舉家族，如完顏麟慶家族、英和家族、阿克敦家族等。他們集官宦、科舉、文化于一身，極大地影響和推動了八旗文化素質(zhì)的提升和文學(xué)活動的普及。生長于簪纓之家的滿族女性，如同江南漢族官宦家庭中的女性一樣，自少時就受到家庭的陶冶，耳濡目染，學(xué)詩課藝，加之她們靈心慧質(zhì)，寫詩作詞，嫻熟于心，出現(xiàn)了數(shù)量不菲的滿族閨秀詩人。她們不僅自琢自吟，還以詩會友，與漢族女性詩人結(jié)成詩社，每逢節(jié)日或花期相約結(jié)伴出游，聚會飲酒，共題共吟，寫詩作詞，極一時之興，如太清春和其妹西林霞仙就是秋紅詩社的重要成員。她們的文采風(fēng)流一點也不亞于漢族女性詩人，個別詩人如太清春甚或高于一般漢族女性詩人水平，她的詩詞廣受贊美就是一個很好的說明。而有的詩則呈現(xiàn)了近代中國的都市化風(fēng)貌，具有鮮明的近代氣息。目前學(xué)界對清代特別是近代滿族閨閣詩人群體少有關(guān)注，本文試圖在把握文獻的基礎(chǔ)上對近代滿族閨秀詩人群體之創(chuàng)作概況作一梳理，在女性文學(xué)研究勃興的當下，拋磚引玉，以期引起學(xué)界對該群體的關(guān)注。

一、近代滿族閨秀詩群創(chuàng)作概貌

關(guān)于清代滿族閨秀詩人的數(shù)量，僅據(jù)《八旗藝文編目》中所列，就有近三十人之多。

當然，這個統(tǒng)計并不全面，尚有不少遺漏，例如施淑儀《清代閨閣詩人征略》補遺中所列的宗室蘭軒、桓若、覺羅學(xué)誠、郭洛羅氏、薩克達氏等均缺席。如若加上這五人，總數(shù)則達三十四人。而近代滿族女性詩人人數(shù)達十二人（見表1），占整個清代滿族女性詩人的三分之一強。

這十二位滿族女性詩人，大多出生于官宦之家、書香門第，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喜愛吟詠。太清春是清初著名大學(xué)士鄂爾泰之侄甘肅巡撫鄂昌的孫女，鄂昌在派系斗爭中受牽連被賜死，從此家道中衰。太清春之父鄂實峰以游幕為生，生一男二女，太清春是長女。由于太清春父輩有很高的學(xué)術(shù)造詣，因此她自幼受家庭影響，秀外慧中。其妹名旭，字霞仙，亦能詩，著有《延青草閣詩草》。成坤，生卒年不詳，廣西潯州知府固魯鏗女。多敏，生卒年不詳，漕運總督松椿室。毓靈，生卒年不詳，都統(tǒng)托云女，系出將門，“亡妹慧姑性恬靜寡言，詞針黹女紅俱精妙。幼具聰穎，授以《毛詩》、三唐諸作，輒通其義，楷法撫長洲，頗能得其形似，而尤喜吟詠。每當鳥啼花落之時，茶熟香溫之候，輒復(fù)鉤心斗角，選韻拈題，蓋其賦質(zhì)既優(yōu)而韻語又足以抒寫性靈，故樂此不倦也” ?（其兄阿克占《〈蘊蘭妝閣遺稿〉序》，光緒刻本）。百保友蘭，順天府興某女，桂文端公子延祚室。百保友蘭與諸昆弟讀，敏慧特異，十齡能為韻語，及笄，通諸經(jīng)，適瓜爾佳氏延祚，為故相國桂文端子婦。即使早卒的壽淑，也是著名詩人寶廷之女。可以說，正是滿洲濃厚的家庭文化氛圍，孕育了這么多的閨閣詩人。

盡管出身于仕宦之家，她們的命運卻大多坎坷不幸：或婚后喪夫，歷經(jīng)磨難;或健康不佳，過早隕落。太清春因為是“罪人之后”，家庭貧困，十多歲之后流落江南。二十六歲與宗室奕繪結(jié)婚，在共同經(jīng)過了十四年的美好生活之后，奕繪病逝。之后，太清春被趕出家門，帶著年幼的兒女過著貧困無依的生活，陷入了多災(zāi)多難、凄切悲苦的孤寡境地，直到晚年生活才有所改善。百保友蘭，婚后不到一年，丈夫歿，“撫遺腹子壯介公麟趾，含冰茹蘗，不復(fù)顰笑。骨肉中又多不諧調(diào)，護幼子，侍奉高堂，較之貧家婦更苦十倍。中間隨文端任所數(shù)年，文端疾，夫人刲臂以療，文端獲愈。會文端調(diào)任他省，乃置夫人于家，伶仃獨立，不復(fù)能與族眾居，賃舍陋巷，為屋數(shù)椽，親操井臼，衣食或不繼，如此者垂二十年”?（那遜蘭保《〈冷紅軒詩集〉序》，光緒壬午刻本）。齡文的命運同樣不幸，“歸御前侍衛(wèi)忠善亭，未一載而寡。家徒四壁立，立夫兄藎齋公之子吉順榮帆為夫后。時尚黃口，撫育教養(yǎng)，為兩營婚娶，費不貲，半借針黹以給，艱瘁備嘗”?（彭玉麟《〈絮香吟館小草〉序》，光緒丙戌刻本）。她們在人生的大好年華慘遭不幸，給她們的詩歌烙上了愁苦的印記。毓靈，染上疾病，因被庸醫(yī)所誤，第二年四月病逝，芳齡僅十七歲。壽淑，著名詩人寶廷之女，早卒。苕溪生云：“余嘗謂世有綺年玉貌、錦心繡口之佳人，使之鹿車共挽，舉案齊眉，寧非人間無雙慧福？乃花殘月缺，豐茲嗇彼，天必鑄之使錯，此有情人所以長為太息也?！盵2]1654無奈天不開眼，竟使她們命運蹇塞，令人長嘆！

“然則非詩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3]，也許正是這樣的曲折遭際和殘缺人生，促使她們寫詩以鳴。她們大多留下了數(shù)量不菲的詩篇，太清春有《天游閣詩》五卷、《東海漁歌》四卷;扈斯哈里氏有《繡余小草》六卷、《江右隨宦紀事》上下卷;百保友蘭有《冷紅軒詩集》四卷、附詞四卷;齡文也有相當可觀的詩作?？梢哉f，她們沒有辜負自己的一生，而是用詠絮之才，吐出芳馥之文字，留下了自己生命中最值得珍藏的樂章。

一般來講，女性的詩歌題材不出風(fēng)云月露、傷春悲秋。近代滿族閨秀詩作也是如此。大自然的時序更迭最容易引起她們的多愁善感。多敏《春閨雜詠》就有四首。又有《春愁》云：“紫燕銜花入小樓，東風(fēng)鎮(zhèn)日逗簾鉤。柳眉未展絲千縷，不系春光只系愁?！必轨`《詠春六首》分詠春寒、春暖、春晴、春陰、春曉、春夜，舉凡春天的三對范疇悉數(shù)歌詠，如《春曉》云：“曉起渾無事，開椷檢舊詩。朗吟窗下坐，晴日透玻璃?！睂懥艘晃毁F族婦女春日晨起無事，翻檢舊詩吟誦的情景，流露了詩人的無聊和閑情。齡文詩關(guān)乎春花秋月者甚多，其中有《春閨四首》《夏閨四首》《秋閨四首》《冬閨四首》。如《春閨四首》其一云：“花朝才過又清明，忙煞垂絲柳外鶯。滿樹海棠春爛漫，鬢邊紅葉一枝輕?！痹娙藢Υ禾炷_步的變化以及花事的盛衰極為敏感?！断拈|四首》其二云：“乘涼曉起步花間，理罷烏云意自閑。一朵石榴紅艷甚，帶來綠葉壓云鬟?！薄肚镩|四首》其一云：“淡月輕云佐晚涼，桂花香好卸殘妝。芭蕉枕上聽微雨，曉起階前放海棠。”夏天艷紅的石榴花、秋天凋敝的海棠花都能激起她們的關(guān)注，這是四季變化帶給她們的另一種表現(xiàn)。除此之外，吟詠身邊的春花秋月、鳥語花香也是常見的詩題。扈斯哈里氏，滿族官員惠式堂夫人，有《繡余小草》六卷。陳蕓《小黛軒論詩詩》云：“綠蕓蟬歇水聲輕，隨宦江南喜聽鶯。清韻縱題極樂寺，漣香誰記北歸程?！逼渲小半S宦江南喜聽鶯”即是歌詠扈斯哈里氏。蓋因其詩有“流鶯啼破綠楊煙”及“柳底調(diào)簧聽巧鶯”之句[2]1628。多敏《尋詩》云：“一抹斜陽駐碧墀，平闌斜倚立多時。梨花庭院春如雪，會得襄陽五字詩?！睗M院如雪的梨花令她駐足多時，觀賞不已。毓靈《即景》云：“閑出閨中步，尋春敞繡帷。嫩寒風(fēng)翦翦，晴日畫遲遲。紅綻花初萼，黃勻柳未絲。緩歸妝閣里，清課寫峨眉。”初春時節(jié)，作者步出尋春，但見花剛初蕾，柳絲嫩黃，游興不盡。

另外，書寫閨中的情思也是這類詩歌的一個內(nèi)容。多敏《春閨雜詠》其三云：“三分水竹二分居，碧玉苔紋暈綺疏。一瓣拈花參佛諦，天龍八部讀禪書。”其四云：“燕子風(fēng)前趁午賒，海棠低映茜窗紗。蜘蛛也解留春住，一角晴絲買落花?！贝禾熳钊菀滓l(fā)閨情，一花一草都撩人思緒，看到瓣瓣落英，惜春、傷春、留春之情油然而生。毓靈《聽蟬》云：“又聽新韻到中庭，竹綠花紅最有情。果是畫長吟罷后，夕陽林外早蟬鳴?！薄肚锵x》云：“四壁吟蟲報早秋，金風(fēng)陣陣發(fā)清幽。驚寒似助詩人興，促織應(yīng)添懶婦愁。一點銀?钅?工依凈幾，三更明月照妝樓。凄切永夜天將曙，菊徑花開韻未收?！笨吹街窬G花紅，禁不住駐足長吟;而在清冷的深秋夜晚，不僅涼意能助詩人之興致，寒蛩的鳴聲也能平添婦人之愁思。百保友蘭《早春》云：“小苑春回草色新，樓頭垂柳綠初勻。無邊淑景添詩料，領(lǐng)略韶光有幾人？”面對春回大地、綠色滿園、一派欣欣向榮景象，詩人深有感慨，不禁發(fā)出疑問。其愛春、賞春之情溢于言表。此種妙情真意，也許只有閨秀詩人才能得以會意傳達。正如余慶序毓靈詩所云：“當夫刺繡余閑，春秋佳日，爐香裊處，碗茗溫時，往往掃石上之綠苔，詠蘭前之紅藥，花生筆底，揮毫而珠玉盈篇。草起燈前，隨手而琳瑯滿紙。宜其思如抽乙，無語不工，句擬受辛，有辭皆妙也。果使天許假年，歲無厄閏對紫抽紅之制，吟詠必多。”[4]

由于她們深居閨中，寂寞無聊，因而閑愁之情多有表達。多敏《春閨雜詠》其一云：“玻璃屏敞掩罘罳，嫩雨輕寒二月時。最是閑愁磨慧骨，一枝香雪一床詩?！薄抖占词隆吩疲骸昂铺摶?，深閨暮掩門。墜來涼月影，寫出晚愁痕。永夜燈疑雪，微煙夕斂昏。不須嗟縞袂，金鴨手重溫?！卑俦Ｓ烟m《月夜偶成》云：“颯颯金風(fēng)木葉飛，銀河皎潔漏聲微。一窗涼月明如水，鄉(xiāng)夢因何不肯歸。”無論是初春還是深秋，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因無人陪伴，詩人愁思難消。苕溪生評云：“人情，暢聚時無乎不宜，雖冷雨凄風(fēng)，亦有樂境;孤寂時無一而可，即良辰美景，只益愁懷。”[2]1676蓋由女性特殊的情緒為之也。

正如上文所云，她們中的很多人婚姻不幸，長期過著孤寡生活，貧困無依，有的則是遠離家鄉(xiāng)、思念親人，這給她們的詩歌平添一分怨幽，使她們的作品富有生活氣息和立體感，不再只是一味的傷春悲秋。太清春在丈夫奕繪去世后家庭變故驟起，被婆婆榮恪郡王妃趕出榮親王府，攜尚處幼年的兩兒兩女在外漂泊，不得已賣掉自己的金鳳釵買了一處簡陋的住所艱難生存，孤苦無依?！蹲韵确蜃愚笆藕笠獠粸樵姸皺z點遺稿卷中詩多唱和觸目感懷結(jié)習(xí)難忘遂賦數(shù)字非敢有所怨聊記予生之不幸也兼示釗初兩兒》一詩道出了自己境況異常悲慘，生活非常困難，連斗米尺布的起碼生活都不能維持。如果不是為丈夫撫養(yǎng)兒女，恐怕早就撒手人寰了。次年又有《己亥清明率載釗恭謁先夫子園寢痛成一律》云：“入谷唯聞春草馨，蒼蒼松檜護佳城。林泉已遂高人志，俎豆難陳寡婦情。近日憂勞成疾病，經(jīng)年魂夢卻分明。傷心怕對閑花柳，淚灑東風(fēng)不欲生?！逼D難的生活使她憂勞成疾，以至于達到痛不欲生的程度，嗚呼哀哉！齡文出生于官宦之家，少夙慧，有詩才，受到傳統(tǒng)文化忠孝節(jié)義的影響。但命運多舛，婚后不到一年丈夫即卒，使她嘗到生離死別的滋味，《孀閨二十首》其一其二均反映了丈夫去世后齡文

孤苦伶仃的生活狀況?！冻Ω匈x》一詩則道盡了生活的辛酸：“光陰荏苒又新春，爆竹終宵倍慘神。撒手獨悲君作古，居心不愧我為人。潸然暗感流年換，到底難將苦狀陳。唯盼浮生殘夢醒，夜臺相與話酸辛?！鄙畹哪ルy使她感到生命的無奈，她只好將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集中有《典衣有感示吉兒二首》，告誡兒子堅信書中自有黃金屋與千鐘粟，家庭生活一定會好起來。這些蘭心蕙質(zhì)的女子的不幸遭際令人扼腕嘆息！

多敏和百保友蘭則是另一種情形。多敏的生平不詳，但從她的《行路難》可以看出其生活并不順利。詩云：“雕輪馬足秋霜深，天荊地棘驚羈心。羈心幽回向誰訴？南轅北轍多沉吟。西風(fēng)一夜歌歸去，桑柘依依釣游處?！绷b留在外很不隨心，夢里千回想到故鄉(xiāng)。百保友蘭性格堅強，在丈夫去世后，撫養(yǎng)遺腹子長大成人，并侍奉高堂，含辛茹苦。后其子壯介任金衢嚴道署藩司，正當太平軍攻打杭州，在杭州城垂陷之際，百保友蘭以酒為兒壯行，她本人則懷抱浙江布政使印，赴署后園池跳水而死，忠貞節(jié)烈。她心胸樂觀豁達，雖沒有苦楚的詩語表達，但從她的詩句中仍能看出生活的困頓?！堵勓恪吩疲骸耙狗终餮懵暺喑圃归L途念儔侶。我亦天涯羈絆身，半窗殘月愁千緒。”《詠愁》云：“累人疏懶費人思，易積心頭易上眉。綺陌花飛春去后，空階雨滴夢回時。一燈寂寞蟲吟砌，三徑荒涼月入帷。欲學(xué)無情情不死，空嗟千古髯成絲?！笔У舭閭H，孤獨無依，只有揮之不去的愁悶。

二、近代滿族閨秀詩群對祖國河山的吟詠

值得注意的是，滿族閨秀們還寫了不少山水詩。我們知道，按照清代制度，居于皇城的滿族子弟是不能無故出城的，女子就更不必說了。她們之所以能走出京師，游歷江南、西南等地，飽覽奇山異水，完全有賴于父輩或丈夫的外地為宦。祖國的大好河山給她們很強的視覺沖擊力，讓她們深感驚奇，使她們不吝詩才寫進詩中。齡文、百保友蘭、多敏等人都有不少這樣的紀游詩。

道光十五至十六年（1835—1836）間，年幼的齡文隨父親嵩中鋒游宦于湖北、湖南、安徽等地。嵩中鋒在任衡州副將時，延請當時著名學(xué)者、詩人彭玉麟主持家塾，齡文及門數(shù)載，問字學(xué)詩。后來父親在衡陽去世，她將父親的靈柩從衡陽移到北京，沿途經(jīng)過湘陰、洞庭湖、岳陽、武昌、九江、小孤山、采石磯、金陵、揚州、清江浦、王家營等地。她的詩集中從《自衡州扶父親奉母攜弟回旗舟中感賦》開始，對此行沿途的名勝古跡都有歌詠。如《舟次湖北武昌望黃鶴樓》是對黃鶴樓的歌詠;《琵琶亭懷古》是對白居易被貶江州時的詠嘆;《舟中望翠螺山李太白酒樓戲作》是面對位于安徽采石磯旁的翠螺山上太白樓發(fā)出的感嘆;《金陵舟次》抒發(fā)了對六朝古都南京的惆悵;《清江舟次》則是對明清時期的南北交通樞紐清江浦的描述。真是遍地風(fēng)景遍地詩?。?/p>

多敏丈夫松椿，曾官江寧，后遷太原、保定、清河等地，終為漕運總督。她跟隨丈夫輾轉(zhuǎn)各地，紀游頗多。曾至江南，一路詩情。如《過永定河》云：“曉日風(fēng)塵暗，披襟乍覺寒。關(guān)山詩句瘦，風(fēng)水客行難。”此詩乃宦游江南的初始詩。在經(jīng)過揚州高郵的露筋祠時，作《露筋祠》一首云：“椒蘭玉座拜神儀，水驛孤船夜泊時。三十六陂秋水夜，流螢青閃小姑祠?！?/p>

露筋祠，自南宋以來成為婦女節(jié)烈的象征，歷來文人雅士吟詩不斷，最著名的當屬王士?礻?真的《過露筋祠》。不過，相較于王詩，該詩并不遜色。多敏詩多散佚，紀行詩也必有不少丟失，甚為可惜。除了抒情性的紀游詩，她還有描摹刻畫型的，這在女性詩人里非?？少F。如《從靈光寺至秘魔崖》云：“筍輿作蛇行，人來山腰里。一峰復(fù)一峰，青青伏還起。寬處若掌平，仄處僅容趾。忽然來云中，忽然行澗底。路繞秘魔崖，石凳更齒齒。勢欲蒼冥齊，群峰未可擬。俯視下城郭，羅列如屏幾。酌酒對山靈，我行殊未已?！贝四擞涊d自己游覽京西一帶之詩，詩作采用寫實手法，記敘了從靈光寺到秘魔崖一路上山谷陡峭、峰回路轉(zhuǎn)的景象，讀來如在目前。

百保友蘭在丈夫去世后，侍奉高堂桂文端（桂良），桂文端曾任云貴總督、福州將軍，她曾隨文端任所數(shù)年，后其子麟趾成人后為官金衢嚴道署藩司（布政使），百保友蘭與之居杭州。因而她游蹤很廣?！陡袘选菲湟辉疲骸八匾碌教幦菊鲏m，漂泊天涯劇苦辛。為問故鄉(xiāng)諸弟妹，可曾有夢到征人？”其詩中吟詠南方之詩頗多，特別是江浙一帶，更是留下了十多首，《西湖》《蘇堤》《孤山探梅》《候潮》《富春江即事》即是代表作。再如《小住吳門寄舍弟》云：“瀟瀟風(fēng)雨隔蘇州，羈旅他鄉(xiāng)莫上樓。買得吳箋三百幅，好將細字寫離愁?！痹婋m然是寄贈詩，但寫出了姑蘇細雨迷蒙的江南美景。巴東至萬縣一帶是三峽景色最為瑰麗的地區(qū)，向以奇詭見稱，《舟次巴東見山居者》《萬縣曉起》兩詩就描寫了此景。前者云：“誰家?guī)r畔結(jié)蝸廬，門對江流畫不如。茅屋數(shù)椽叢樹繞，芋田人背夕陽鋤?！焙笳咴疲骸绑@回曉夢不成眠，起看江行欲曙天。水氣嵐光分不出，鳥聲啼破萬峰煙?！痹妼懗隽税蜄|山高路窄、地勢陡峭、云霧繚繞、鳥語花香的優(yōu)美風(fēng)景以及居民勞作肩挑背扛的風(fēng)俗。另外，重慶、福建、湖南等地的風(fēng)景名勝也有所描寫，如寫重慶永川的老鷹崖，其一云：“翠色朦朧欲接天，一山高聳萬山連。回眸下視塵寰路，一氣空蒼走海埏?！?/p>

（《老鷹崖》）福建浦城的西陽嶺：“清曉事長征，山容仔細評。云從足下起，人在畫中行。石凳連番渡，煙嵐到處橫。松杉夾輿長，蘿薜掛崖生。心驚昂首九霄回，凝眸四望清佳哉！斯嶺秀雨更宜晴?！?（《西陽嶺即景》）湖南衡陽：“一葉風(fēng)帆莫計程，遙天唯見雁南征。楓丹蘆白秋如許，人在衡山畫里行?！?（《舟中即景》）各地頗具代表性的風(fēng)景都躍然紙上。

扈斯哈里氏丈夫惠式堂于光緒十九年（1893）出任江西袁州太守，她隨丈夫一路輾轉(zhuǎn)南下，將沿途所記匯為《江右隨宦紀事》上下卷，有詩一百三十八首。詩中除記敘由沈陽出發(fā)至大連乘船到煙臺再到上海、溯江而上到九江、南昌繼而達袁州沿途所見各地景致外，還將親朋之別情、旅途之感懷鑲嵌其中，不啻一曲風(fēng)光如畫而又情感動人的水上樂章。特別是1893年的上海，給作者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令她驚嘆不已！關(guān)于上海之崛起，《清稗類鈔》“上海之昔日”云：“上海一埠，始僅一黃浦江濱之漁村耳。咸、同粵寇之役，東南紳宦及各埠洋商避難居此者日多，稅源日富。華爾、戈登常勝軍之編制，亦起于是時，李文忠公鴻章因以奏平吳之大業(yè)。而當時如龔橙、王韜、容閎之徒，亦多起于上海，時獻奇計于粵寇也。”[5]后太平天國失敗滅亡，洋務(wù)運動興起，外國資本進入，租界形成，在短短二十多年時間里，成為遠東一大商埠。扈斯哈里氏有多首專門記敘與歌詠上海繁榮的詩作?！渡涎蠹淳啊芬辉娫疲骸拔宸诫s聚旅人稠，海上繁花紀勝游。入夜張燈開戲館，排空耀眼是洋樓。高懸電燭光無際，隨處笙歌閘不休。最好路平車馬快，往來莫見起塵頭?！痹娖倢懮虾Ｗ鳛樯滩褐比A景象。其后又寫《上海竹枝詞》六首詳細記之，也是著重突出其繁華特征：入夜之上海，整個城市變成不夜城，電氣燈光閃耀，婦女沿街游蕩;青樓舞館，琵琶簫聲徹夜不休;馬路上車聲沸騰，游人如織，一派歌舞升平景象。這自然與傳統(tǒng)文化倫理和農(nóng)耕生活方式迥乎不同，令作者頓起憂慮之感：“古今勝景幾多年？月滿仍虧理自然。莫道繁華為可羨，須知樸厚始能綿。”（其六）“繁華太甚應(yīng)難久，海月江云無限愁?！保ㄆ湮澹┰娙苏J為繁華太甚，恐難以長久。她看到都市婦女晚上出游，也認為有失風(fēng)雅，譴責(zé)她們“只知歡樂不知愁”（其二）?？梢哉f，文化觀念和生活方式的巨大差異，使她對近代文明從內(nèi)心產(chǎn)生了抵觸情緒。

近代滿族女性詩人的景物詩，開拓了廣闊的生活場景，使閨閣詩作的境界得到了進一步提升，“江山之助”在她們的詩歌中打上了鮮明的印記，增強了她們詩歌的豐富性和多樣性，這是一般漢族女性詩歌所少有的。

更令人矚目的是，扈斯哈里氏的《江右隨宦紀事》卷下還出現(xiàn)了反映中日甲午戰(zhàn)爭的詩作。由于自幼生長于奉天（今沈陽），遼東戰(zhàn)火四起，延及家鄉(xiāng)，她的詩歌也涉及該方面的時事。這類詩共有十四首，可分為兩種：一是反映戰(zhàn)況，揭露將帥官兵無能之詩。如《聞奉天南數(shù)城失守因之有感》其二云：“九連城接鳳凰城，猾虜披猖一掃平。大帥寡謀空耗幣，眾官喪膽懼前征。驚聞鴨綠江邊炮，退扎摩天嶺上營。無限干戈無限恨，彼蒼何不憫群生？”其三云：“諸營訓(xùn)練不精詳，每到交綏輒敗亡。鴨綠江邊排戰(zhàn)艇，鳳凰城內(nèi)作征場。勢如破竹情堪慘，賊是乘風(fēng)銳莫當。大帥僅能知退守，更無一策報君王?！痹姼柰ㄟ^親屬的信函告知，反映了清軍喪師失地的境況，將日軍的猖狂、清軍的聞風(fēng)喪膽，特別是“大帥”們的空無謀略作了揭露和抨擊。二是表達對家鄉(xiāng)親人安危的擔(dān)憂，對戰(zhàn)火中蒼生的憐憫。這類詩情感細膩、愿望和善，這恰恰是女性詩人特有的情感表達。《聞奉天南數(shù)城失守因之有感》其二尾聯(lián)對蒼生的憐憫之情有所表達，再如《悶坐偶成》其二云：“無端平地起風(fēng)波，鄉(xiāng)問難通可奈何？每到覆書情更切，墨痕不及淚痕多?！逼渌脑疲骸坝朴拼撕迬讜r捐，魂夢難安鄉(xiāng)思纏。中阻干戈家信少，癡心日日卜金錢?！睂亦l(xiāng)的憂慮、對親人的掛念躍然紙上，情真語摯。而這又反過來加深了對日本的憎恨，其六云：“誰知海外有東洋，徐甲當年誘帝王。偏是蒼天留此國，求仙今古恨秦皇?！睂⒖蓯旱娜毡練v史上溯數(shù)千年，直至徐福與秦始皇，其女性特有的怨天憂人之懷不期而出，讀之令人感憤。

三、近代滿族閨秀詩歌女性特色

滿族詩歌發(fā)展到近代，依然保持著本民族的某些特色，比如詩寫性情，不拘格套;和婉雍容，優(yōu)游不迫;雄健疏放，清真淡雅;樸質(zhì)自然，清新曉暢。與漢民族詩歌相比，其風(fēng)格仍然有較大差別。但滿漢女性詩歌卻相差無幾，在詩歌題材和風(fēng)格等方面有著出人意料的一致性。

近代滿族閨秀詩歌大都寫身邊之景和身邊之事，題材不出風(fēng)花雪月、四季物候，按照“詩可以興”的原則，即興抒寫，她們不僅抒發(fā)了自己的興致和愁思，也游興大發(fā)，大江南北的壯麗山水在筆下得到了展示。她們在吟詠中不必擬古，不會分唐界宋，也不會刻意講求學(xué)問對仗，而是一任性情。多敏《與素芳女弟子論詩》云：“何必論唐宋，詩原寫性靈。遣懷明似月，落管燦于星。語奪千山綠，思澄一水青。只今誰作者，空緬舊儀型?！痹姼璧谋举|(zhì)是吟詠性情，無關(guān)乎唐、宋還是元、明，關(guān)鍵是要明白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生動形象地描繪客觀外物。因而，她們的詩歌清新明快、空靈機警，而又含蓄蘊藉。如齡文的《春日晚霽》云：“一天云暗雨如麻，蝶病蜂愁春意賒。忽地雨收云氣散，夕陽紅上海棠花。”傍晚時一陣風(fēng)吹，驅(qū)趕了一天的云雨，夕陽映紅了海棠，天地霎時變得可愛！詩筆輕快活潑又空靈蘊藉。再如《春閨四首》其三云：“階前小草正芳菲，為避春寒下翠帷。斜倚薰籠停繡線，看他雙燕繞梁飛?！逼渌脑疲骸拜鞭录苌弦娀ㄩ_，閑步階前踏綠苔。春事闌珊簾不卷，防他飛絮入窗來?！贝禾扉|秀習(xí)見的行為和心理，經(jīng)作者信手寫來，詩意無窮。多敏的《春雨》云：“曉來霏細雨，苔蘚暈寒青。涼意圍羅幕，幽人愁未醒?！焙唵蔚脑捳Z，婉麗可喜而又詩情綿遠。

近代滿族閨秀詩大多是近體詩，古體詩很少，這也是女性詩歌的一個共同特征，其原因蓋如苕溪生所云：“閨秀詩工七古者殊少，蓋以其腕力遜也?！盵2]1645但也有例外，如多敏的《鉤弋夫人小印歌》與《龍幺妹歌》。前者寫秦夫人因被漢武帝猜忌賜死一事，哀嘆其不幸命運，同情其不幸遭遇。后者屬長篇敘事詩，敘述幺妹的美麗勇敢、富有韜略、最終戰(zhàn)勝敵人建立奇功的事跡。詩歌采用浪漫主義手法，語言瑰麗，氣象雄渾。四句一轉(zhuǎn)韻，靈活多變，技藝嫻熟，體現(xiàn)了多敏卓越的詩才和深厚的功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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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余慶.《蘊蘭妝閣遺稿》序[M].光緒刻本.

[5] ?徐珂.清稗類鈔[M].北京：中華書局，2010：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