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云麗,李曉璐
(大同大學 文學院,山西 大同 037009)
多少年來,煤礦能源一直是中國能源領域最重要的產(chǎn)業(yè)之一,各種大中小型煤礦企業(yè)支撐著大量煤礦職工和家屬的生活。我們關于煤礦生活的了解大多來自于新聞媒體有關礦難報道中的幾個冰冷的數(shù)字和對礦工這個群體的簡單描繪。不可否認煤礦是男人的世界,幾十年來涉足煤礦題材的自然也多是男性作家,江蘇的孫友田、 周梅森,山西的焦祖堯、 張玫同、 夏榆,河南的劉慶邦等,早年的礦區(qū)經(jīng)驗是他們豐厚的寫作資源。但煤礦題材并非男性作家的專利,進入21世紀以來,一些女性作家在此領域也貢獻了不少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如傅愛毛的小說《嫁死》(《長城》 2000年第2期),遲子建的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鐘山》 2005年第3期),葛水平的小說《黑口》(《中國作家》 2005年第5期),《黑脈》(《人民文學》 2006年第1期),陳年的《給我一支槍》(文心出版社,2014年)等. 于是我們不禁要問: 煤礦,這一特殊的行業(yè)場域在女性視野的觀照下會呈現(xiàn)出怎樣不同于男性視角的質(zhì)地和色彩?同時囿于行業(yè)的特殊性,她們又有怎樣的寫作局限和困境?本文試圖以上述作品為中心,考察女性視野下煤礦書寫的意義和價值。
早有論者強調(diào):“女性在漫長歷史中被指定于日常生活領域的地位,造就了女性與日常生活的天然親和力,也造就了女性對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 情感、 事件等驚人的觀察力和表現(xiàn)能力?!盵1]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領域中的一些女性作家如張愛玲、 蘇青、 蕭紅、 王安憶等人的作品,就因?qū)Σ衩子望}飲食男女的日常生活的獨特體驗而獲得跨越時代的意義。
煤礦開采的特殊性使得下井操作的礦工只能是男性,女性雖然可以從男性的講述中了解井下的一些生產(chǎn)流程,但由于沒有井下生活的直接體驗,女性講述的大多只能是“井上”的故事,在井上的日常生活場域女性作家發(fā)揮著特有的優(yōu)勢。
陳年是出生于山西大同礦區(qū)的一位基層女作家,2007年開始寫小說,曾獲烏金文學獎和陽光文學獎,小說《胭脂杏》《小煙妝》《九層塔》被《小說選刊》轉載,就陳年目前發(fā)表的小說來看,基本所有的短篇小說都是基于對礦區(qū)日常生活的發(fā)現(xiàn)。擔水劈柴、 燒火做飯、 男歡女愛,陳年的日常書寫展示了礦區(qū)生活特有的煙火氣息。礦區(qū)生活并非只有礦難和眼淚,也有生活的色澤,并非只有大悲劇,也有生活的小意思。如在入選《2009年度中國短篇小說年選》《21世紀年度小說年選》的《胭脂杏》中,礦上開發(fā)廊的胭脂和看澡堂的陳小手,一個過去是“小姐”,一個是因在井下碰上瞎炮臉被毀容而只能以看澡堂為生的邊緣礦工,小說以兩人吃一頓飯為關結點,斷斷續(xù)續(xù)穿插了兩人過去的職業(yè)、 經(jīng)歷以及各自的心性,陳小手買豬頭肉、 切豬頭肉、 買醋……胭脂給客人理發(fā)、 刮胡子、 拉家?!粘I畹臋M斷面浸潤出兩個底層小人物的情與意。
陳年筆下的主人公多是生活在“應縣村”的臨時工的女人們,她們居住在自建的石頭房子里,依然把簡單的家擦洗得“放光放水”[2]11。為了貼補家用或由于男人傷殘不得不尋找生存的機會,她們爬上煤矸山撿拾炭塊,把幾十斤重的“被汗水和煤粉漚成烏黑色的背炭簍”[2]11背下山去?!澳铩本褪沁@樣生活的,在骯臟危險勞累中依然能“在夜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收拾得清清爽爽”[2]11。
礦區(qū)生活并非只有礦難、 傷殘、 死亡。陳年礦區(qū)寫作的價值和意義就在于: 進入到礦區(qū)百姓的日常生活中,還原礦區(qū)生活的本來面目,顯示出一種鮮明的平民視角和民間情感。正如程琪對陳年的評論:“其實文學的價值不在于講述一個多么離奇曲折的故事,重要的是,要在沒事的地方寫出事來,要在無文的地方作出文來,短篇小說尤其如此?!盵3]
日常生活經(jīng)驗進入女性的礦區(qū)書寫,為礦區(qū)生活渲染出一種溫暖細膩的色調(diào),同時,我們也需要警惕日常生活的平庸和瑣碎很容易使敘事本身流于狹隘、 喋喋不休。女性作家如弗吉尼亞·伍爾夫所言,“較少地沉湎于事實,而且不再滿足于驚人敏銳地記錄展現(xiàn)在她們目光之下的細節(jié)”,而是在此之上,“她們將會超越個人的、 政治的關系,看到詩人試圖解決的更為廣泛的問題”[4]58。由此可見,女性的日常生活敘事不能僅僅停留在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描繪、 場景渲染、 情感宣泄本身,要超越個人話語達到人類的普遍話語,才能最終樹立女性日常生活敘事的意義和價值。
雖然煤礦場域的特殊性使得“礦井是比戰(zhàn)爭更讓女人走遠的地方”[5],但是,煤礦從來離不開女性的存在,而且在小煤窯——這個兼具工業(yè)文明和農(nóng)業(yè)文明新舊雜陳的復雜場域,她們需要承載更多的東西。葛水平在《黑脈》中塑造的作為礦工家屬的農(nóng)村女性柳臘梅,既要遵循傳統(tǒng)觀念對女性的要求,又要面對金錢權利和傳統(tǒng)男權對自我的擠壓,艱難地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夾縫中求生存。如小說開場時的柳臘梅,因弄牛骨犋吸引了許中子的目光,一段充滿趣味性的日常生活場景描寫泄露了女性作為被審視、 對象化、 他者化的客體位置:
柳臘梅弄不妥帖那條牛鼻犋,掛在胸前的兩條長辮子,左甩一下,右撩一下,兩腿夾著紫藤,上下舞弄得情趣盎然。
許中子覺得有意思了,是那兩條辮子生動得有意思了,就喊了一聲“臘梅哎”
……
許中子笑了,笑得內(nèi)容豐富,“我問你羞是啥?”看著柳臘梅憋紅的臉他守住了笑,把指尖上的一粒水珠彈過去,彈到她的鼻尖上,她以為大好的晴天要下雨了?抬頭看天,太陽當頭照著眼睛都要瞇成縫看。許中子很活潑地笑了兩下說:“臘梅啊,臘梅啊,我問你,想不想讓他,志強下窯當隊長?”[6]1
這是一段含蘊豐富又頗有戲劇性的場面描寫。許中子是小煤窯的礦長,擁有掌控礦工命運的絕對領導權,是礦上各種規(guī)章制度的制定者、 主導者,擁有絕對的話語權,為人處事無不帶有男性霸權思想。在許中子男性目光的審視下,柳臘梅展露的不僅是女性魅力,也是被掌控的女性命運,后來柳臘梅的丈夫志強果然當了隊長并把鄉(xiāng)下的哥哥弟弟接到了小煤窯。也正是從柳臘梅被審視開始,小說進一步展現(xiàn)出這個傳統(tǒng)女性在礦難之后試圖對抗強權、 追求自我的精神成長,以及在這個過程中遇到的種種障礙??梢姡鹚皆凇逗诿}》中柳臘梅和礦長許中子的日常交往在展現(xiàn)人物關系、 揭示人性以及推動情節(jié)方面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正如列菲伏爾所說的:“日常生活是一個平面……人正是在這里被發(fā)現(xiàn)和被創(chuàng)造的?!盵7]53
在女性視野下的礦區(qū)寫作中,做飯吃飯、 喝酒聊天、 男歡女愛等井上的日常生活場景構成了敘事的重要因素,既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舒緩了敘事節(jié)奏,女性作家筆下的礦區(qū)寫作并沒有淪為單純意義的問題小說,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扎根于自己熟悉的日常生活場域汲取養(yǎng)料而不是單純地進行道德意義的訓誡或社會問題的揭示。
也許源于性別身份和獨特的生命體驗,女性作家常常喜歡以女性形象作為主要書寫對象,發(fā)現(xiàn)女性駁雜的精神世界,體味女性生存的酸甜苦辣,即使涉及到煤礦這樣一個特殊的行業(yè)領域,女性作家也不例外。遲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的敘述者是魔術師的妻子,描寫重點是死難礦工的妻子蔣百嫂的悲慘遭遇; 葛水平《黑脈》中以礦工家屬柳臘梅為核心人物,揭示出礦難背后涉煤貪腐帶給女性的身心傷痛; 傅愛毛《嫁死》中以煤礦工人王駝子的妻子米香為主要人物,揭示“嫁死”背后人性的異化與復歸; 陳年《給我一支槍》中多寫生活在“應縣村”的娘、 翠姨、 五女,和做“另一種生意”的女人。
礦區(qū)女性在小說中往往被賦予了質(zhì)樸、 善良、 吃苦耐勞等傳統(tǒng)美德,正是她們的存在使得煤礦粗礪的生活之外有了日常生活的詩意和美好。葛水平《黑脈》中的柳臘梅、 《甩鞭》中的王引蘭、 《喊山》中的紅霞,都是作家塑造最為成功的女性形象。牯牛鼻犋出場的柳臘梅本質(zhì)上是一個鄉(xiāng)村女性,面對礦長許中子醉酒時的挑逗,沒有屈從于權利的誘惑,不僅是源于傳統(tǒng)自守的鄉(xiāng)村道德的因襲,也是對自己男人下井挖煤的辛勞的體恤。因有了這一份善良的質(zhì)地,對待他人也充滿憐恤與同情,面對男人的工友趁著酒醉摸自己手的行為,柳臘梅只說了一句話:“大兄弟喝多了?!盵6]6這句話是對男性本能欲望的理解,也源于傳統(tǒng)女性的善良與包容。有了這樣的鋪墊才會有人物情感邏輯的進一步推演。她讓自己的丈夫接大伯子和小叔子來礦上下井,只想著幫他們也過上好日子,當韓氏三兄弟在礦難中全部死去,她悲痛欲絕,對許中子的收買利誘不屑一顧,只接受應得的那一份撫恤金,帶著女兒堅韌地繼續(xù)生活下去。
書寫礦區(qū)的女性作家并非著意重塑女性的傳統(tǒng)形象,柳臘梅面對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早已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封閉自足的鄉(xiāng)村,村辦小煤窯遍地開花,自然生態(tài)和人文生態(tài)都遭受了嚴重的摧殘和破壞,在金錢利益的推動下每個人都在經(jīng)歷身心的裂變和掙扎。把礦區(qū)女性置于各種利益和矛盾的風口浪尖,著力去書寫女性在權利階層的壓制和利益誘惑面前的抉擇,以及因此而遭受的精神和心靈的撕裂和痛楚,才是這些作品真正撼動人心的所在。
遲子建憑借《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獲得第四屆魯迅文學獎,這篇小說可以說是遲子建在親歷了丈夫意外去世之后的療傷之作,她把自己的療傷之地投向了一個盛產(chǎn)煤炭和寡婦的小鎮(zhèn)烏塘。在煤礦這一特殊的行業(yè)領域,“死亡”無疑顯得更為司空見慣,圍繞“死亡”與“命運”這些人生的終極命題,遲子建的書寫和思考達到了一種新的精神高度。烏塘鎮(zhèn)周邊集中了大量的小煤窯,蔣百嫂的丈夫在一次礦難中遇難,礦上領導為了隱瞞遇難礦工的真實人數(shù),用幾十萬元收買蔣百嫂讓她謊稱丈夫失蹤,無法埋葬丈夫的蔣百嫂只能把死尸藏于家里的冰柜中。在人間煉獄般的生存環(huán)境下,別人眼中那個原本羞澀的蔣百嫂變成了一個成天酗酒買醉隔三差五就領男人回家去住的浪蕩女人。在一次停電的夜晚蔣百嫂哭喊出:“我要電!我要電!這世道還有沒有公平啊,讓我一個女人呆在黑暗中!我要電,我要電?。∵@世上的夜晚怎么這么黑?。 盵8]我們赫然明白蔣百嫂在停電的夜晚會瘋癲發(fā)狂的原因——擔心那具放在冰柜中的丈夫的尸體。我們深深體味到礦難并不僅僅是見諸媒體的幾個冰冷的數(shù)字,而是當事人要經(jīng)歷的漫漫無盡長夜。在生存壓力面前,在強權壓制之下,在真相和巨額賠償之間,蔣百嫂選擇了后者,必然要遭受身心分裂之苦,字里行間滿溢著作家對女性生存困境的理解和同情。
每一個人幾乎都是歷史和現(xiàn)實、 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矛盾體和復合體。遲子建對女性精神世界的探究并不僅僅限于換取讀者的同情之淚,同時也借蔣百嫂面對利益和強權下的沉默和妥協(xié),揭示出女性主體性的缺失和生命意義的喪失。由于行業(yè)的特殊性,男性在煤礦處于主導位置,而女性身份多是礦工妻子,沒有固定工作,甚至沒有獨立生存的能力,依賴丈夫下井的薪水生活,處于煤礦生活的邊緣位置,礦難之后男性的突然缺席使得女性更能體會生命的脆弱和現(xiàn)實的殘酷,大多數(shù)的礦區(qū)女人只能依賴賠償金保證自己的生存,這樣的選擇背后可以看到女性艱難的生存困境,也看到女性在社會現(xiàn)實層面的屈從和在社會權利結構中的俯就,女性對自身生命意義的思考是缺席的,在生存壓力和強權壓制的夾縫中漸漸“失聲”,成為被異化的人。蔣百嫂的悲劇不僅僅由于外在強權的壓力也由于自身主體性的缺失,正如作家借敘述人之口感嘆“有這樣一座冰山的存在,她永遠不會感受到溫暖,她的生活注定是永無終結的漫漫長夜”[8]。
與遲子建對于礦難帶給女性異化的思考不同,傅愛毛的《嫁死》則重在表現(xiàn)異化人性的復歸。米香本是個純樸的女人,由于生了個傻兒子,丈夫離家出走,生活無以為繼。當她看到寨子里的五個媳婦因為丈夫死于礦難獲得幾十萬元的賠償發(fā)財致富后,也產(chǎn)生了嫁死的念頭。于是從閉塞的鄉(xiāng)村來到河南一個煤礦嫁給了其貌不揚無父無母的王駝子。與王駝子結婚后,米香天天盼著王駝子死在井下,王駝子卻毫不知情,米香的人性之惡在金錢的刺激下漸漸膨脹,甚至為了讓王駝子早點死去,她把用過的衛(wèi)生巾埋在煤堆里,相信這樣的方式可以早點給王駝子帶來霉運。米香后來在一次埋衛(wèi)生巾時被運煤車撞傷了腿,經(jīng)過王駝子的精心照料恢復了身體,米香翻然悔悟決定好好和王駝子過日子。可好日子并不長久,王駝子因為得知自己身患肝癌在井下自尋死路,只為給米香母子一筆巨額賠償,當米香得知真相時,被金錢異化的人性徹底得到了凈化,最終米香帶著兒子回到鄉(xiāng)下,而礦上的賠款則一直掛在賬上。
女性形象在煤礦場域作為“家屬”存在的附屬性,使得女性主體性的覺醒和傳統(tǒng)觀念的守成混合為曖昧的混合體,于是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也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搖擺不定,也正因此,通過柳臘梅、 蔣百嫂、 米香等礦區(qū)女性的塑造可以看出,作家試圖探究在復雜利益糾葛下女性精神世界的駁雜,以及重建女性主體性的努力和良苦用心。
雖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個人敘事”“日常生活”日漸成為中國作家處理現(xiàn)實題材的慣用視角,女性作家對日常生活的表現(xiàn)、 對女性自我的關注,依然常被某些批評家視為不善于駕馭宏大題材,且容易陷入感性、 瑣碎、 狹隘、 喋喋不休的絮聒,缺乏重大的社會意義。然而,女性視野下的煤礦書寫從個體經(jīng)驗出發(fā),不僅僅對女性的悲劇命運感同身受,更能從礦區(qū)日常生活的記憶和想象中探究人性的駁雜,對礦難發(fā)生背后的社會原因進行理性的分析,滲透著女性作家自覺的底層意識和強烈的人文關懷。
近幾年政府從政策制定的角度治理煤礦及小煤窯以遏制礦難的發(fā)生,但礦難并沒有徹底根治,雖然作家開不出藥方,卻能以文學形象思考礦難悲劇發(fā)生背后的深層原因?!吧轿鞯拿?,曾經(jīng)繁衍了山西人豐饒的苦難和輝煌,也毀損了暗無天光下的卑微生命?!盵9]葛水平在一次訪談中如是說。一向以鄉(xiāng)土題材知名的葛水平把2007年出版的一本小說集命名為《官煤》,顯示出一個作家對涉煤腐敗的深入思考和對現(xiàn)實的敏銳把握,字里行間滲透著對這片土地的深深隱憂。
《黑脈》中的小煤窯有縣里的八個領導入股,每個人都想從中撈取好處,礦長許中子也明白“打交道的人哪個是看中你這個人?都是他媽的看中我的錢”[6]22。當11個礦工死在井下時,縣委書記李保國首先權衡的是如何把別人拉下水減輕自己的責任; 礦長許中子考慮的是如何壓縮死亡人數(shù),逃避國家政策的處罰; 安全礦長韓平安最擅長的是在礦難發(fā)生后安排“善后事宜”,讓礦工家屬接受賠償金額……最終一場特大礦難事故被處理成只死亡三人的小事故。一場礦難處理的背后揭示出各個階層的眾生相,資本串聯(lián)起來后,各個權勢階層在利潤最大化、 成本最小化的考量中,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被漠視。這種“漠視”背后每個人似乎都有一套自己的思考邏輯,都在為自己行為的合理性進行辯護,比如,許中子在做柳臘梅的安撫工作時說:“如果我是工人,我在井下出了事情,我提前就告訴你,我誰都不怨,我自己愿意來下井的,下井就是比種地賺錢,我死了我活該?!盵6]31韓平安以勢壓人利誘威脅遇難礦工家屬:“活著不就是為了要倆錢,死了,你鬧事,也還不是為了要倆錢。你要再鬧,你按政策多要能讓你少要了,信不?”[6]11“是誰讓你哥出事了? 當初來礦是你哥自愿的,對吧,不是哪個人把他拖來的?下井難道不知道有風險?既然知道有風險下井做什么?還不是為了賺錢多!”[6]12從語言本身的邏輯來看這樣的辯詞竟無破綻,而恰恰是這樣以錢為本的思維方式暴露了經(jīng)營者、 管理者、 監(jiān)督者沆瀣一氣的時代病象,正是資本與權力的勾結形成一股巨大的“黑脈”吞噬了一個個礦工的生命。
收入《官煤》的另一篇小說《黑口》則更直接地表現(xiàn)了小煤窯私挖亂采背后的利益驅(qū)動以及金錢導致的人性異化問題。故事在政府整頓清理小煤窯的背景下展開,膽大的村民們?yōu)槔骝?qū)使,以窯洞為掩護雇上三五人就可以偷開坑口,五牛就是其中的一個。一天14噸煤給五牛帶來巨大的收益使得五牛的欲望無限膨脹,他信從的是“看見錢,誰的眼睛不是綠毛賊,不賊才叫個日怪哩”[6]99! 最終蘭州李被壓在坑口下,僥幸生還的李強被收買,人命關天的大事被金錢化為烏有。那些“像衣衫里的跳蚤一樣”[6]99的黑口,那些往外噴金吐銀的黑口,“嚙咬得大山到處都是麻點子”[6]99的黑口,吞噬了青山綠水,也吞噬了人性的美好和善良。
官煤勾結、 權錢交易、 私挖亂采、 金錢驅(qū)動、 人性異化等,作家的理性思索賦予了煤礦書寫以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性和底層關懷。正是因為作家對于當今的時代病態(tài)、 對現(xiàn)代轉型期資本力量的批判都做了形象、 尖銳、 深刻的揭示和反映,傅書華在《繼承左翼文學傳統(tǒng)關注底層民眾生活》一文中,把葛水平對底層民眾生活的關注看作是與左翼文學一脈相承的寫作傳統(tǒng)。
進入21世紀,底層問題日益成為思想文化界熱烈討論的課題,底層寫作不斷壯大聲勢,但同時也有論者指出“風格和思想,正是大量底層文學中所缺乏的元素”[10], 而行文至此,我們發(fā)現(xiàn)女性視野下的煤礦書寫與底層視角相交,在盈滿淚水但又不失冷靜的敘述中,在處處設疑卻又詩意盎然的文字間,在命運相濟而又態(tài)度迥異的女性人物里,或編制日常生活的經(jīng)緯尋找生命本身的意義,或推演一個個礦難悲劇堅持尋找悲劇發(fā)生的深層原因,女性作家對底層小人物經(jīng)歷的身心裂變和痛苦的關注,對社會轉型期時代病癥的理性思索,對人類共通精神情感的準確把握,最終超越了通常意義上女性寫作容易陷入的私人化、 情感化的誤區(qū),無論在美學意義還是歷史意義上都達到了某種高度。
當然,也囿于煤礦行業(yè)的特殊性,女性難以深入到井下真正體味礦工井下作業(yè)以及對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的疏離,作家視角局限在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方面,對于男性礦工的書寫呈現(xiàn)出扁平化、 簡單化的跡象,如傅愛毛《嫁死》中塑造的王駝子就有性格單一情感邏輯簡單的局限。從篇幅規(guī)模來看,如果與已成名的男性作家相比,書寫煤礦的女性作家數(shù)量少且主要從事短篇和中篇的書寫,還沒有足以展現(xiàn)現(xiàn)代轉型期煤礦深層矛盾和社會現(xiàn)實的長篇。不過我們也相信,女性視野下的煤礦書寫在21世紀文學發(fā)展的整體脈絡中,續(xù)接了一種直面人生對社會現(xiàn)實保持清醒認識的文學傳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