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坤
摘? 要: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并不是鏡像似地反映現(xiàn)實,從外部經(jīng)驗到話語生成要受認知方式的調(diào)節(jié)。這種調(diào)節(jié)在語義、語法、語用各層面都可用“AS認知方式”進行進一步分析:一方面它表現(xiàn)為舞臺模型、原型范疇、語法隱喻等不同形式,另一方面它又可按照雙域整合認知作出統(tǒng)一解釋。這就澄清了“語言首先象似于人類認知方式”這一命題的內(nèi)涵,同時也證實了“AS認知方式”確實是人類最根本的元認知方式。
關(guān)鍵詞:認知語言學;認知隱喻;概念整合;雙域整合認知;AS認知方式
一、引言
語言學研究有兩大取向,一是把語言看作人際交往的工具,通過語言探究人的社會屬性,這是社會語言學;二是認為語言最基本的性質(zhì)是基于心智,通過語言探究人的大腦的運作機制,這促生了認知語言學。當代認知語言學以心智哲學為基礎(chǔ),關(guān)注的是非言語過程的表象(imagen)如何被表征為言語過程的語象(logogen)[1](P53),提出了諸如“意向性”“心物隨附性”等概念來解釋上述過程。概括言之,語言并不是鏡像似地反映現(xiàn)實,而是受人的認知調(diào)節(jié),“現(xiàn)實——認知——語言”這一人本性原理已經(jīng)得到了認知語言學界的廣泛接受[2](P524)。
在“現(xiàn)實——認知——語言”公式中,“現(xiàn)實”和“認知”的內(nèi)涵都相對確定,前者指人類生活的物理世界,后者指人類的心智能力,而“語言”具體指什么?經(jīng)過人的認知調(diào)節(jié)生成的是概念,還是句法表達,抑或在具體語境中說出來的話語(utterance)?語義、句法、語用三個層面的“語言”及其互動都受人類認知調(diào)節(jié)嗎?如果是,這種調(diào)節(jié)有沒有統(tǒng)一的解釋?這正是本文寫作的緣起和將要回答的問題。
王寅曾提出,將“AS認知方式”作為語言各層面的統(tǒng)一分析模式,并指出,它具有元認知功能,可以解釋范疇化、概念化、隱喻、概念整合等認知方式[3](P450)。所謂“AS認知方式”,是人類先民在生活體驗的基礎(chǔ)上,運用AS之類的概念和詞語對世間事物進行兩兩比擬,將一個概念域描寫得類似于另一個概念域,以便于理解和體驗。它常常采用“B AS A”的公式,即通過概念A來理解和體驗概念B。本文接受這一觀點,但在具體層面上加以細化,同時,結(jié)合前人的研究成果,提出以下假設(shè):
以現(xiàn)實為基礎(chǔ)、受認知調(diào)節(jié)的“語言”包括語義、句法和語用三個層面,每個層面的調(diào)節(jié)過程都可以用“AS認知方式”加以概括性地解釋,具體來說:
在由現(xiàn)實事件生成概念時,認知主體要完成從感覺到感受[4](P2)、從物理屬性到心理屬性[5](P207)、從原初意識到反思意識[6](P98)、從現(xiàn)實事件到用例事件[7](P66)等任務,以形成句子雛形,我們稱之為“命題”,這一過程可以用隱喻的整合觀[8](P53)作出解釋;
在由命題生成句子(句法表達式)時,認知主體要選擇具體的詞項,安排句子的語序,決定凸顯/省略某些成分。這種由意義到形式、從上而下的生成過程,可以由語法隱喻[9](P342)作出解釋;
在由句子生成話語,即句子進入語境時,認知主體要根據(jù)語境和交際目的對句子進行意向性操作[10](P1),使生成的話語獲得含義,這可以由概念整合理論和含義的普遍性[11](P21)作出解釋。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由于認知的無意識性[12](P9),上述三個階段并沒有明顯地先后之分。如果我們以“說出話語”為最終階段,那么,說話人此前并非有意識地在大腦中先生成命題再生成句子。例如:
B的話語來源于“牛排被狗吃了,狗吃了牛排很開心”這一現(xiàn)實事件,在從這個現(xiàn)實到“the dog looks happy”這一話語的過程中,B凸顯“狗開心”這一現(xiàn)實事件,使之進入反思意識、成為用例事件的操作,這既生成了命題,也同時決定了將生成什么樣的句子(生成的句子中不會再有表示“牛排”的詞項)和話語(“The dog looks happy” 和“It was eaten by the dog”的會話含義顯然不同)。我們之所以把話語的生成擺在命題和句子之后,只是為了便于分析。
二、生成命題——隱喻的整合觀
什么是“命題”?我們這里借用Langacker提到過的一個定義:“說話人在特定的環(huán)境為特定的目的而組裝起來的象征性表達式?!?[7](P66)所謂“象征性表達式”,即說話人從他通過感官感覺到的現(xiàn)實中,選擇一些他認為有代表性的、典型的意象,并結(jié)合自身的“回憶、聯(lián)想和想象”[6](P95)所得到的感受。這樣的命題如何生成?徐盛桓提出從事件到用例事件的“涌現(xiàn)”(emergency)說,指出原初意識意象“在當下與過去一切社會、文化、個人和偶然等環(huán)境的影響下”,經(jīng)過一系列格式塔轉(zhuǎn)化,得到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反思意識意象[13](P141)。命題就是這樣的涌現(xiàn)事物,具有隨附性、不可逆性等涌現(xiàn)屬性。
“涌現(xiàn)說”讓我們想到隱喻的整合觀。概念整合理論是Fauconnier和Turner等人在心智空間理論基礎(chǔ)上提出的一種認知方式,它有兩個輸入空間和一個類屬空間,前者在后者的統(tǒng)攝下,部分空間成員被選出、匹配和投射到融合空間,在這一融合過程中,常常會出現(xiàn)一些原來兩個輸入空間都沒有的概念成分,即“層創(chuàng)結(jié)構(gòu)”(emergent structure)[8](P18-37)。我們認為,這里的“層創(chuàng)結(jié)構(gòu)”與徐盛桓所說的“涌現(xiàn)事物”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這里的兩個輸入空間分別是現(xiàn)實世界和認識主體的回憶、聯(lián)想和想象,類屬空間是人類共有的感官、感知能力和認知能力,而融合空間則是生成的命題。如:對“張三拿粉筆在黑板上寫字”這一現(xiàn)實事件,認知主體運用自己的感知覺(類屬空間),從這一現(xiàn)實事件(輸入空間1)和自己的回憶、聯(lián)想和想象(輸入空間2)提取部分成分,生成認知主體所感受到的用例事件,可能是“張三的粉筆字寫得很漂亮”(輸入空間2包括認知主體關(guān)注粉筆字的經(jīng)驗),也可能是“張三用的這種粉筆寫起來很流暢”(輸入空間2包括認知主體作為粉筆廠家代表的經(jīng)驗),當然也可能是最一般的“張三正在做的事是寫粉筆字”(輸入空間2包括認知主體在感覺這一事件前被問及“張三在干什么”的經(jīng)驗,即處于這樣的語境中)。
這里,Langacker的“舞臺模型”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融合空間的生成。他認為,一個現(xiàn)實事件就好比是舞臺,舞臺上的演員就是現(xiàn)實事件中出現(xiàn)的人和物,哪些人、物能成為用例事件進入命題取決于舞臺上的聚光燈打向誰。被聚光燈聚焦的人、物是射體和界標,而聚光燈之外的部分則是基底[14](P280-284)。某個人、物要想成為射體或界標,首先它要存在于舞臺上(輸入空間1),其次要被聚光燈——即認知主體的經(jīng)驗(輸入空間2)所照射。由此可見,同樣的舞臺布置在不同的聚光燈下所得到的舞臺效果當然是不同的,同一個人在舞臺上有沒有被聚焦效果也是不同的,這就解釋了“層創(chuàng)結(jié)構(gòu)”的“層創(chuàng)意義”是如何產(chǎn)生的。比如同樣是看到東風吹拂柳絮,林黛玉投射的“聚光燈”是自己寄人籬下的身世,因而得出的“舞臺效果”是“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薛寶釵投射的“聚光燈”則是“富家千金,金玉良緣”的經(jīng)驗,得出的“舞臺效果”就成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在這里,現(xiàn)實事件中的柳絮相同,而經(jīng)過薛、林二人的反思意識進入用例事件的柳絮則分別是“隨風漂泊的柳絮”和“平步青云的柳絮”,已經(jīng)具備了不同的層創(chuàng)意義。
概念整合觀作為對隱喻的一種解釋,比傳統(tǒng)的映射觀解釋力更強。如上例中的“柳絮”就沒有明確的始源域,而在“張三寫字”這一現(xiàn)實事件被認知主體感受為用例事件的過程中,映射觀更無法作出令人滿意的解釋,但我們不能因此說從“張三寫字”這一現(xiàn)實事件到諸如“張三的粉筆字寫得很漂亮”等命題的過程與隱喻毫無關(guān)系,因為“隱喻的實質(zhì)是用一類事物理解和體驗另一類事物”[15](P5)??梢哉f,認知主體是基于通過“張三粉筆字寫得漂亮”來理解和體驗“張三拿粉筆在黑板上寫字”這一現(xiàn)實事件的。用“AS認知方式”解釋,兩個輸入空間分別是A和A,融合空間是B[3](P471),認知主體把B與A加以比較,使現(xiàn)實事件成為用例事件,生成命題。這里有必要解釋一下心智哲學中常提到的“心物隨附性”。這個概念一直以來被用來解釋物理屬性與心理屬性之間的關(guān)系,或者是人的身心關(guān)系。Davidson認為,心智既與身體有某種因果關(guān)系,又因為人具有自由意志而不完全從屬于身體[5](P210)。在我們當前的討論中,命題固然依附于現(xiàn)實,但也應注意命題是由現(xiàn)實事件和認知主體的經(jīng)驗這兩個輸入空間共同整合而成的,因此,它對于認知主體的經(jīng)驗應該也具有“心物隨附性”。
三、生成句子——語法隱喻
有了命題,就有了用例事件中的前語言形態(tài)——認知主體在大腦中形成的關(guān)于用例事件的意象,這種意象可以用述謂結(jié)構(gòu)表達出來:
這里的“V”是命題中的謂詞,“N”是論元,“Adv”是時間、地點、方式等修飾性成分。需要注意的是,命題的述謂結(jié)構(gòu)表達式是一種層創(chuàng)結(jié)構(gòu),不同于現(xiàn)實事件的述謂結(jié)構(gòu)表達。如上文“張三寫字”的例子,如果認知主體經(jīng)過概念整合后,得到的命題是“這種粉筆寫起來很流暢”,那么,它的述謂結(jié)構(gòu)應是:
V(寫)[N1工具(粉筆)](方式Manner流暢地)
這樣一個由現(xiàn)實事件和認知主體的經(jīng)驗整合而成的象征性表達需要“語碼化”,才能生成句子。比如上例就可以生成下列句子:
我們認為,這些由同一命題生成的不同句子,可以看作是語法隱喻:例(2)是一致式,例(3)與例(4)是隱喻式。從例(2)到例(3)、例(4)具有“相同的所指,不同的能指”,認知主體選擇不同的表達形式是為了適應不同的語境,創(chuàng)造不同的意義潛勢[16](Pxi-xxiv),這符合功能語言學“選擇就是意義”的觀念。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來看,我們還可以把命題看作原型范疇的中心成員,而所有生成的句子都看作邊緣成員,一致式離中心成員的距離比隱喻式離中心成員的距離要近。用“AS認知方式”來解釋就是:認知主體由中心成員A出發(fā)來識別邊緣成員B,各個邊緣成員即同一命題的不同句法表達之間是一個隱喻程度遞變的連續(xù)體,隱喻度的高低并不能作為判斷語言形式“好壞”的標準,不同的B是在通過與A的對比認知中被識別出來,表達了A的命題意義。
當然,“語碼化”的過程十分復雜,一個給定命題所能生成的句法表達也必然要受到前置、倒裝等變換,這些變換能否都能用語法隱喻來解釋,尚待進一步研究。我們認為,語碼化的結(jié)果和命題之間的關(guān)系用“AS認知方式”來解釋是可以確定的,因為“每一種原初的材料的直觀都是知識的合法的源泉”。也就是說,給定的命題A是語碼化的結(jié)果B,B, B,……所表達內(nèi)容的合法源泉。
四、生成話語——含義的普遍性
有了確定的句子,認知主體的下一步工作就是生成話語。我們知道,句子和話語的區(qū)別在于是否考慮語境因素,因此,我們接受Giere提出的公式[17](P743):
主體S用X表征W(worlds)以達到目的P。
這里的“W”就是現(xiàn)實事件,在我們的分析中它已經(jīng)被表征為句子;而這里的目的“P”,可以理解為認知主體在生成話語時的意向性,即認知主體的意識活動總是朝向某個方向的。它包括意向內(nèi)容和意象態(tài)度兩個方面,前者指意識所指向的對象,后者又可細分為認知主體的心理狀態(tài)——對意向內(nèi)容表示相信、懷疑、害怕、希望、熱愛、憎恨等;心理估量——認為對象的某部分應凸顯或淡化;和心理取向——對對象以中性的、正面的、負面的等取向加以描述。從句子到話語的過程起作用的除了意向內(nèi)容外,主要是心理狀態(tài)和心理取向兩個參數(shù)。以上文例(2)為例,如果我們設(shè)定這個句子的說話人是推銷粉筆的廠家代表,受話人是粉筆的潛在購買對象,那么,說話人說出這個句子時意向內(nèi)容是“粉筆的書寫性質(zhì)”,意向態(tài)度中的心理狀態(tài)是“相信”(說話人相信句子的內(nèi)容為真),心理取向則是“正面取向”或“美化取向”。這樣作為話語的例(2)才能對受話人產(chǎn)生“對方希望我購買這種粉筆”的會話含義。
這里值得關(guān)注的一個問題是:意向性是使句子成為話語的充分條件嗎?仍以例(2)為例,如果我們設(shè)定它的說話人和受話人分別是粉筆的使用者和采購者,那么,說話人的意向內(nèi)容和意向態(tài)度都沒有變,但會話含義卻變成了“我們應該多買些這樣的粉筆”。也就是說,同一個句子生成了不同的話語。為什么會這樣呢?這是因為語境變了??梢姡删渥由稍捳Z的過程不僅受意向性影響,也要受語境影響。這里,我們可以再次運用概念整合觀來解釋由句子生成話語的過程。把給定的句子看作輸入空間1,把語境看作輸入空間2,那么,什么是類屬空間呢?提出“會話含義”的Grice曾明言,合作原則不鑒定話語是否充分(量準則),只關(guān)心言語行為是否合理[18](P369)。也就是說,合作原則的基本思想是:交際受目標驅(qū)使,交際各方都在努力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也在識別對方的目標。目標通常得以識別,是因為我們不懷疑對方是有理性的正常人[19](P9)。因此,我們可以把“說話人的理性”作為統(tǒng)攝整合的類屬空間。兩個輸入空間在類屬空間的統(tǒng)攝下整合成為話語,也就是融合空間。
前文已經(jīng)提到,概念整合觀是作為對隱喻的一種解釋提出的,那么,既然話語是句子和語境整合的結(jié)果,也應該可以看作是對句子的隱喻。這里,我們借用語法隱喻的術(shù)語,把句子看作“一致式”,把話語看作“隱喻式”,“隱喻式”與“一致式”具有同一性,這是整合能夠進行、隱喻映射能夠成功、話語能夠生成的根本原因。所謂“同一性”,是指“本體論只承認一個存在物,因而每一種認識的方式均是對實在的存在物所給予的描述”[20](P371)。這里的“存在物”就是我們當前討論的句子,而“每一種認識的方式”就是不同的語境和意向性?!半[喻式”對“一致式”又具有替代性,即進入了語境、受到主體意向性影響的句子就不再是句子,而是話語,它所獲得的“層創(chuàng)意義”就是“含義”。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切話語都具有含義,這和Grice所說的含義包括規(guī)約含義和非規(guī)約含義[18](P25-26),可謂殊途同歸,也就是徐盛桓所說的,與原意有同一性的表達“都可能在某種語境、主體某種意向性下充當含義” [21](P14)。
用“AS認知方式”來解釋上述話語生成過程,就是把句子和語境看作概念域A,生成的話語看作概念域B。一般情況下,隱喻的運作機制是從A到B的映射,即人們通過A來體驗和理解B。但對某些語言表達,我們似乎不需要經(jīng)過A便能直接理解B的含義,甚至B的含義已經(jīng)取代了A的句子意義。對此,王寅指出,從A到B的映射方式“過于強調(diào)了單方向性,……我們也不能排除目標域B對于始源域A方向上的影響”,“A與B兩個意義之間難以斷定延伸的方向性” [3](P468)。我們認為,就句子和話語而言,A與B之間應該是互相影響。人們最初是通過理解沒有語境意義的(de-contextualized)句子A來理解它對應的話語B,而當這種話語B 的含義在語言使用中的頻率不斷提高,以至于由特殊會話含義成為一般會話含義再成為規(guī)約含義時,句子A便失去了它最初的語境意義。如成語“投鼠忌器”,它的字面意思即句子意義是描述“打老鼠又怕打壞了近旁的器物”這個現(xiàn)實事件,但在言語實踐中,這個成語已經(jīng)很少用來指稱這一現(xiàn)實事件,而是獲得了“做事有顧忌,不敢放手干”的含義,以至于今天我們即使脫離語境說出“投鼠忌器”這個成語,所得到的也是它的“規(guī)約含義”而不是最初的字面意思,如成語詞典對其解釋時,不會只釋為:“打老鼠又怕打壞了近旁的器物?!庇秩缬⒄Z中的“重言句”(“War is war.”“Boys are boys.”),如果我們把它看作句子A,則沒有傳達任何新信息,而作為話語B,結(jié)合語境和說話人的意向性,這些語言形式都有自己的含義。因此,一般情況下,“重言句”只會被看作話語B而不被看作句子A。這兩個例子分別說明了上文提到的不經(jīng)過A直接體驗和理解B及B對A的反向映射兩種情況。
五、從經(jīng)驗到話語——雙域整合
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大致梳理了從現(xiàn)實事件到話語生成的全過程,這里用“雙域整合”的觀點做一總結(jié)。
Fauconnier和Turner曾指出,雙域整合(double-scope integration)是我們?nèi)祟悓W習的重要途徑、認知的創(chuàng)造方式、生存的必由之路、想象力之來源,與其說我們賴以生存的是隱喻,不如說我們賴以生存的是整合(“We are living directly in the blend.”)[8](P389-396)。結(jié)合本文主題,認知主體要說出一句話(utterance),第一步是運用眼、耳、鼻、舌、身等感官感覺自己生活的物理世界,同時調(diào)動自己的“意”即回憶、聯(lián)想、想象等經(jīng)驗,將二者整合生成命題,即句子雛形。這里的經(jīng)驗既包括主體以往的經(jīng)驗,也包括言語交際當下的經(jīng)驗。用雙域整合的視角看,生成的命題是涌現(xiàn)即層創(chuàng)活動的產(chǎn)物,具有物理世界和認知主體的經(jīng)驗都不具備的創(chuàng)新特質(zhì)。第二步是將生成的命題語碼化,生成某種語言中的句子。這是一個隱喻映射過程,認知主體可以進行詞項選擇(如名物化)、語序調(diào)整(凸顯)等操作,但對于一個給定的命題,其論元是一定的。認知主體的第三步工作是把生成的句子和語境這兩個“域”進行整合,得到話語。一方面,生成的話語具有“層創(chuàng)意義”即含義;另一方面,話語的含義在言語實踐中可以因使用頻率而由特殊會話含義演變?yōu)橐?guī)約含義,進而取代其對應的句子意義。上述過程如圖1所示:
我們對圖1有幾點需要加以說明:
第一,在由現(xiàn)實世界到話語的過程中,發(fā)生了至少兩次“雙域整合”,分別生成了命題和話語,而從命題到句子的過程有沒有雙域整合呢?如果有,其中一個域當然是句法表達的“一致式”,另一個域是什么?事實上,Halliday對于語法隱喻的“一致式”標準并未作出過清晰的界定,他只提到一致性是指語義和語法層面在它們共同進化的起始階段的相互關(guān)系,即用名詞表示實體、動詞表示過程、形容詞表示性狀等,與此不同的語義和語法關(guān)系則為“隱喻式”[22](P185-235)。要找出另一個域,就是要找出語法和語義“錯配”的動因,我們初步認為這個動因是認知主體選擇某種句法形式的目的,亦即語境的一部分。因為按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觀點,語言是一種意義潛勢,選擇某種語言形式是為了完成特定的目的。關(guān)于這部分的探討是本文的薄弱環(huán)節(jié),關(guān)于語境在形成句表達中的作用尚待進一步研究。
第二,圖1可能會給人造成這樣的錯覺:由現(xiàn)實世界和認知主體的經(jīng)驗只能生成一個命題,由給定的句子和語境也只能生成一個話語,而由一個給定命題卻能生成N個句子。事實并非如此。認知主體即說話人從生成命題的第一個階段開始,就受交際目的統(tǒng)攝(這個交際目的可以概括為前文中提到的“理性”,即以理性的、合作的態(tài)度有目的地參與言語交際),交際目的決定著他從現(xiàn)實世界和主體經(jīng)驗這兩個輸入空間中提取哪些成分進入融合空間,進而生成什么樣的命題以及句子和話語。這里的主體經(jīng)驗包括以往的經(jīng)驗和言語交際當下的經(jīng)驗,前者屬文化語境,后者屬情景語境和語言語境。于是我們可以說,圖中描繪的兩次雙域整合都是說話人在“理性”這個類屬空間(在每一次的言語交際中體現(xiàn)為具體的交際目的)的統(tǒng)攝下,從現(xiàn)實/句子和語境這兩個輸入空間中提取部分成分得出融合空間。由于交際目的不同,從輸入空間中提取的成分不同,因而得到的融合空間(句子/話語)也就不同。
第三,圖1中兩次雙域整合分別標出了“心物隨附性”和“主體意向性”這兩個心智哲學術(shù)語,讀者可能誤以為它們分別只在兩次雙域整合中起作用,其實不然。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知道,兩次雙域整合并無本質(zhì)差別,都可以用輸入空間、類屬空間、融合空間概括。那么,在兩次整合過程中,心物隨附性和主體意向性都發(fā)生了作用。比如認知主體看到盤子里有幾粒紅豆,隨口吟出“此物最相思”的詩句。這個過程看似渾然一體,“脫口而出”,其實是經(jīng)歷了心物隨附性和主體意向性統(tǒng)攝下的整合。首先,認知主體要把桌上的這幾粒紅色珍珠狀物體“看作”紅豆,也就是要結(jié)合他所看到的物體和他大腦中關(guān)于“紅豆”的經(jīng)驗(我們可以想象一個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聽說過紅豆的人是不可能第一次見到紅豆就知道“這是紅豆”的),并且主觀上愿意把這些物體識別為或者概念化為“紅豆”,這是“自我意識與對象意識的統(tǒng)一”,“自我意識對對象的關(guān)注和指向”,即主體意向性。當然認知主體也可以對他所看到的紅色珍珠狀物體“視而不見”,把關(guān)注和指向的對象投向這些物體的容器,這是認知主體的自由意志,但認知主體不能認為盤子里盛的是綠豆、黃豆或是別的什么豆,因為自由意志不能完全脫離現(xiàn)實,這是“心物隨附性”。接著,認知主體繼續(xù)從自己的主觀經(jīng)驗里提取“紅豆又叫相思豆”等成分,和上一步得到的“這是紅豆”加以整合,生成命題“盤子里的物體代表相思”。在這一過程中,主體意向性的作用體現(xiàn)在把“相思”和“紅豆”整合起來(可以想象在沒有這個文學典故經(jīng)驗的認知主體那里,紅豆不會被概念化為相思豆),而心物隨附性則指“代表相思”這一心理感受既是認知主體自由意志的體現(xiàn)(如另外的認知主體可能得到“此物可以補血強心”的心理感受),又依賴于“盤子里有紅豆”這一物理事實。在由句子生成話語的過程中,主體意向性和心物隨附性的作用也與此類似,這里囿于篇幅不再詳談。
至此我們可以說,雙域整合是人類創(chuàng)造語言的普遍能力。從現(xiàn)實到命題到句子再到話語,一個域是現(xiàn)實世界,另一個域是認知主體所處的語境,二者經(jīng)過主體意向性和心物隨附性的調(diào)節(jié)而整合成語言。這一過程與“現(xiàn)實——認知——語言”這一人本性公式不謀而合,因為這里的“認知”既有認知主體對外部世界的客觀認識(心物隨附性),也體現(xiàn)了主觀能動性(主體意向性),是一種“互動體驗”。用“AS認知方式”解釋,在公式“B AS A”中,A是“現(xiàn)實”,B是“語言”,AS就是認知語言學里所說的“象似性”,只不過這種象似性不是機械地讓B模仿A,而是讓B“首先象似于認知方式,且在某種程度上也象似于現(xiàn)實世界”,即認知語言學所說的廣義的語言象似性[3](P301)。所謂“象似于認知方式”,這是說語言來源于現(xiàn)實和語境,但并不是二者的簡單相加,而是同時受到主體意向性和心物隨附性的影響,它們使語言獲得了不同于現(xiàn)實和語境的“層創(chuàng)意義”。這樣,我們就把雙域整合認知方式和“AS認知方式”統(tǒng)一起來。它們都是人類認知世界的根本認知方式,前者是后者的具體化,能夠?qū)φZ言如何產(chǎn)生作出更詳細地說明,而后者是前者的抽象化,是人類真正賴以生存的、最根本的元認知方式。
六、結(jié)語
語言是人類區(qū)別于動物的標志,語言能力是人的心智能力的結(jié)晶。人類之所以有語言,會說話,歸因于具備了雙域整合能力——一個域是現(xiàn)實,另一個域是人的經(jīng)驗和語境。而所謂“經(jīng)驗和語境”對于成年人來說也是由語言表達的,由此追問下去,我們想探究“人類先民的語言從何而來?”雖然這個問題至今尚無定論,但一般認為語言起源于對客觀外界有關(guān)聲音或形狀的模仿——這仍然是一種雙域整合:一個域是客觀外界聲音,另一個域是先民模仿出來的聲音或形狀。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一旦人類祖先獲得和掌握了雙域整合能力,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會說話的高級動物。
從歷時的角度看,作為雙域整合的結(jié)果,人類語言的最初形態(tài)應較大程度象似于模仿的對象——客觀外界,而在語言演化進程中受認知方式的影響越來越大,而逐漸象似于認知,這從已知的各民族的原始文字都是象形文字而現(xiàn)代發(fā)展為表音或意音文字,即可見一斑。這種語言象似性也可以由“B AS A”的“AS認知方式”推出,這一觀點前文已進行了探討,這里再補充一點。既然“AS認知方式”能夠說明B象似于A,而象似性又是語言的本質(zhì)屬性,那么,這一認知方式能對語義、句法、語用各層面的“語言生成受認知調(diào)節(jié)”現(xiàn)象作出統(tǒng)一解釋就是順理成章的了,這正是本文論證的理據(jù)。
最后我們想說的是,我們在分析時把語言分成了語義、句法和語用三個層面,但正如Harris所說:“語言不存在于零散的詞或句子中,而在于連貫的話語中?!盵23](P357)這種三分法是不符合言語實踐的,我們在上文的討論中也明確指出認知主體從現(xiàn)實出發(fā)生成話語是無意識的過程,他沒有能力也沒有必要識別自己生成了什么樣的命題、什么樣的句子,只要參與交際的說話人和受話人都是理性的,說出來的話語就具有含義。不過,在具體分析時,這種三分法卻可以讓我們看清一些問題,如話語的層創(chuàng)意義如何產(chǎn)生、是什么在統(tǒng)攝言語交際參與者的整合操作等。我們希望這種分析思路可以為大家提供一些借鑒。
參考文獻:
[1]Paivio,A.Mental Representations:A Dual-coding Approach[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
[2]王寅.語言哲學研究——21世紀中國后語言哲學沉思錄[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3]王寅.構(gòu)式語法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2011.
[4]徐盛桓.語言研究的心智哲學視角——“心智哲學與語言研究”之五[J].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1,(4).
[5]Davidson,D.Mental Event[A].Davidson,D.Essays on Actions and Events[C].Oxford:Clarendon Press,1980.
[6]李恒威.意識、覺知與反思[J].哲學研究,2011,(4).
[7]Langacker,R.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Volume I:Theoretical Prerequisites[M].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
[8]Fauconnier,G & Turner,M.The Way We Think:Conceptual Blending and the Mind's Hidden Complexities[M].New York:Basic Books,2002.
[9]Halliday,M.A.K.An Introduction to Functional Grammar (2nd Ed)[M].London:Edward Arnold,1994.
[10]Searle,J.Intentionality:An Essay in the Philosophy of Mind[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
[11]徐盛桓.含意本體論研究[J].外語教學與研究,1996, (3).
[12]Lakoff,G & Johnson,M.Philosophy in the Flesh: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M].New York:Basic Books,1999.
[13]徐盛桓.從“事件”到“用例事件”——從意識的涌現(xiàn)看句子表達式雛形的形成[J].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4).
[14]Langacker,R.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Volume II:Descriptive Application[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
[15]Lakoff,G. & Johnson.M.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16]Halliday,M.A.K.Introduction:How Big is a Language?On the Power of Language[A]. Webster. J.The Language of Science:Collected Works of M.A.K. Halliday[C].London:Continuum,2004.
[17]Giere,R.N.How models are used to represent reality[J].Philosophy of Science,2004,(5).
[18]Grice,P.Studies in the Way of Words[M].Harvard: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9.
[19]馮光武.理性才是主旋律——論格萊斯意義理論背后的哲學關(guān)懷[J].外語學刊,2006,(4).
[20]徐盛桓.隱喻的起因、發(fā)生和建構(gòu)[J].外語教學和研究,2014,(3).
[21]徐盛桓.心智視域下含義思維研究[J].外語研究, 2016,(1).
[22] Halliday, M.A.K. Things and Relations:Regrammatizing Experience as Technical Knowledge [A].In Martin,J.R. & Veel,R.(eds.).Reading Science:Critical and Functional Perspectives on Discourses of Science[C].London:Edward Arnold,1996.
[23]Harris,S.Discourse Analysis[J].Language,1952, (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