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穎
《雷雨》的敘事行文中有很明顯的雙線特點,周樸園與蘩漪的矛盾構(gòu)成了敘事中的明線,而周樸園和魯侍萍的隱秘的關(guān)系則構(gòu)成了暗線,雙線交織,使劇情中的八個人物緊密的結(jié)合在了一起。而不論人物間的關(guān)系有多復(fù)雜,他們都身處于同一種矛盾中——服從與被服從。從人物關(guān)系角度來看,有周樸園的封建家長式的對于蘩漪、周萍、周沖的壓迫,有魯貴的無賴與狡辯式的對四鳳的壓迫,有周萍利用愛情對于兩個女人的隱形壓迫,他們構(gòu)成了第一種類型的服從與被服從;從社會角度來看,有周樸園的資本家對于以魯大海為代表的勞工的壓迫,有壓抑的時代對于劇中所有人物內(nèi)心所造成的壓迫,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被金錢所捆綁,服從于利益而非人性,他們構(gòu)成了文章中的第二種類型的服從與被服從。筆者將從這兩種類型的服從與被服從角度出發(fā),分析《雷雨》這部著作中的人物形象和悲劇成因。
從人物關(guān)系角度出發(fā),又可以細分為兩種類型——家庭式與愛情式。
眾所周知,劇本中有兩個家庭,分別是以周樸園為中心的周家和以魯貴為中心的魯家。而這兩位代表著中國傳統(tǒng)家庭中的父親/丈夫形象,由于身份地位的不同而大相徑庭,但卻有一個相同點,那就是父親/丈夫這個身份所帶來的權(quán)力——使妻子/孩子服從的權(quán)力,他們在他們所能施展這個權(quán)力的領(lǐng)域,肆無忌憚的對家庭關(guān)系造成一種傷害。當然家庭中還有兩位性格形象也大相徑庭的母親,兩對孩子,他們在家庭中處于被服從的地位,他們的人物形象在這對矛盾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1)周家
周樸園無疑是整個家庭的統(tǒng)治者,他代表著丈夫的權(quán)威,盡管他很少正面的使用這個權(quán)威使妻子蘩漪服從,他代表著父親的權(quán)威,不僅是血緣上,而且兩個兒子都或多或少地依賴于周家所給的物質(zhì)條件和身份,他們不得不服從。周樸園的地位無懈可擊,甚至沒有人敢戳破他一手建立起來的虛偽的假象,他的故作深情,他的道貌岸然。周家的氛圍正如雷雨的前夜,壓抑、潮濕、腐爛,周樸園的自信和高傲使他并沒有察覺到緊張的大廈將傾的局勢,他的地位使他自己也活在那個假象之中。
當周樸園冷峻地說:“蘩漪,當了母親的人,處處應(yīng)當替孩子著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體,也應(yīng)當替孩子做個服從的榜樣?!彼苯咏沂玖诉@種不平等的關(guān)系。更可悲的是,從表面上來看,周樸園的丈夫權(quán)威從屬于母子關(guān)系,他似乎并沒有從自己的角度出發(fā),他似乎只是在盡力做一個好父親,讓蘩漪做好一個母親,一個在父親權(quán)威下十分聽話的母親??蛇@正是蘩漪不想要的,蘩漪所渴望的是愛情,而非只是這個大家庭維持圓滿表象的一個精美的、不可或缺的擺件,周樸園十分吝嗇,讓蘩漪“被磨成像石頭一樣的死人”,似乎將自己所有的感情都放在了那個死去的“妻子”上,而后來證明這不過是一個虛偽的表象。
如果蘩漪的嫁入是周樸園對從前那個周家的服從,對蘩漪的冷漠是不甘服從的對抗。那么他對于兩個孩子的掌控,對于兩個孩子畸形的觀念的灌輸,對孩子過度的強調(diào)服從,更能說明他內(nèi)心將自己置于何種地位。顯然,周萍作為長子,他受周樸園的掌控更多,受到的影響更大,服從的更厲害,而他的虛偽與他父親幾乎如出一轍,,而周沖似乎還保留著某種天真爛漫,可這種天真在這個腐朽的家庭里顯得是如此脆弱和不堪一擊,這種服從與被服從在周沖這里,更多的是親情的羈絆而非真正精神上的,我們更多的能看到周沖,就如他姓名所展現(xiàn)的那樣,他在這個腐朽的家庭保持著一種活力,一種屬于年輕人的沖動的朝氣,這里面似乎也能看到他的母親蘩漪的影子。
(2)魯家
如果說周樸園對于周家是全局的掌控,魯貴對于魯家的掌握則微妙得多,而且這種掌握很大程度并非是從個人角度產(chǎn)生的,更多是依賴于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
魯貴在劇中多次強調(diào):“當初沒有你爸爸成嗎?”他試圖建立起自己的男性權(quán)威,正如周樸園那樣至少在表面上得到家人的完全的尊重,可他忽略掉了自己的能力和地位,也高估了自己的價值,他將所有的功勞都攬在自己身上,卻忽略自己不過是一個熱愛賭博的人,甚至輸錢了要威脅女兒,抖出女兒的秘密,獲得女兒的工資。可他的方法是如此的奏效,他利用自己的小聰明,利用自己恰巧出其不意的四次出場撞破秘密,來獲得人們完全違心的服從,屢試屢成,令人生厭。
在與魯侍萍的關(guān)系中,他因為侍萍的不潔而諸多嫌棄,卻沒有想過自己,假若侍萍并非以那樣的身份出逃,以魯貴的人品和地位,真的有人會看中他嗎?可侍萍卻被傳統(tǒng)觀念所束縛著,或許還加上些許愧意,對魯貴服從,維持著一個家庭的完滿。魯貴肆無忌憚地利用著四鳳的善良,四鳳,一個溫柔的女性甚至做不出任何反抗家庭的舉動,她連母親的一句話都牢記在心生怕被拋棄,她怎么能擺脫魯貴的利用呢?即使拿槍指著魯貴的頭的魯大海,對魯貴恨之入骨,可家庭,母親的勸說,妹妹的眼淚,使他依舊不能擺脫這種家庭的束縛,被迫服從著。
這篇文章中有純粹的愛情嗎?有人在追求,有人卻在虛與委蛇,將太多不屬于愛情的利益裹挾進來。
蘩漪說:“我在這個體面的家庭已經(jīng)活了十八年了,周家的罪惡,我見過,我聽過,我自己也做過,可我始終就不是你們周家的人,我自己做事我自己負責(zé),不像你們的祖父叔祖,連同你們的好父親,背地里做了許許多多,見不得人的事情,可是表面上還是一副道德的臉孔,慈善家,社會上的好人物。”
這句話用在愛情層面也如此合適。周萍對于蘩漪,或許只是寂寞的打發(fā)時光的工具,或許還有對于父親權(quán)威的隱約不滿,他服從于男人的本能,滿足于肉體上的享受,玩世不恭,狡辯,將對于繼母的引誘歸于年輕人的糊涂,不愿意:“在這樣的家庭里,每天想著過去的罪惡,就這么活活地悶死”,蘩漪敢于為愛情拋棄自己身份,地位和尊嚴,與其對應(yīng)的是周萍仍執(zhí)著于兒子這個身份,周萍不過是:“膽小怕事,不值得人為他犧牲的東西。”那么,對于四鳳,或許就是真正的愛情嗎,他不愿帶走身處內(nèi)心煎熬的四鳳,當四鳳被母親強硬帶走,宣布斷了來往后,他又暗自潛入四鳳的家,他那時還顧著自己的面子,他從窗戶偷偷潛入,他狼狽的從魯家離開,當他心中的愛情亂成一鍋粥時,他只想趕緊到礦上去。他對待四鳳,又像蘩漪那樣,一旦成為了麻煩,就只想趕快甩開,如此懦弱而沒有責(zé)任感。
在家庭中,周樸園是封建大家長的象征,他無比看中家庭:“我的家庭是我認為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同時他又擁有封建大家長的一切陋習(xí),更確切地說,家庭對他而言更像是一個裝飾品。一個慈善家,一個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需要家庭來錦上添花,同時他又精心為自己打造了一個深情的人設(shè),將魯侍萍的身份美化,保留家庭的原樣,試圖去尋找在他眼里已經(jīng)死了的人,著實是一個偽君子,可是又從這樣的品質(zhì)中,能看到那樣的時代背景下,封建思想對于一個男性的殘害,一個家庭的殘害,他們追求的是世人眼里的珠聯(lián)璧合,是恩愛美滿,對于真正的感情卻漠不關(guān)心,造成了接下來的種種悲劇。對封建傳統(tǒng)思想的服從,在周樸園這里展現(xiàn)得十分的鮮明。
與資本家對立的工人群體,當面對不合理工作而造成人命時,群情激憤停工抗爭,來到周家卻如此容易被煽動,拿到錢財,嘗到一點甜頭便放棄斗爭。魯大海的單純,莽撞,無腦的將所有人當作敵人,周沖衷心的勸告也被當作耳旁風(fēng),蔑視知識這也正是他失敗的原因,盲目的自信,而缺乏對于局勢,對于人性的思考。這也展現(xiàn)了那個時代勞工的面貌,缺乏知識的訓(xùn)練,缺乏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又容易被煽動,自然斗爭的結(jié)局是失敗的,一次又一次的向資本家低頭。
就像侍萍與周樸園的對話那樣:
“是誰指使你來的”
“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來的”
時代的不公,注定為人物的悲劇火上澆油。
《雷雨》 的悲劇絕不能輕易的被劃分為某一種悲劇,而是人物的性格、命運、生活、意外等綜合作用下的結(jié)果,其中服從與被服從的這一對矛盾,被作家鮮明的構(gòu)建出來,從這一角度出發(fā),我們可以一窺人物的復(fù)雜糾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