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晚林
(湘潭大學碧泉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在中國哲學史中,孟子標舉性善論,是眾所皆知的共識。但荀子是不是標舉性惡論與孟子相對抗,卻并非學界共識。周熾成在《荀子乃性樸論者,非性惡論者》一文中,林桂榛在《荀子性樸論的理論結(jié)構(gòu)及思想價值》一文中,都認為荀子并非性惡論者,而是性樸論者[1](P44-68);有的學者認為,荀子乃性惡、心善論者[2];還有的學者認為,人性只是天然生就,荀子并不欲對這樣一天然事實作好還是不好的討論[3]。此類說法不一而足,表明這些學者對于荀子的性惡論未能深刻地理解,由此,對于孟子的性善論未能有同情的理解,而且主要是因為未能同情地理解孟子的性善論,而未能深掘人性之大義,以至于對荀子的性惡論亦未能深刻地理解,更未能檢視荀子思想的價值及其限度。
我們在此先總言大義。若我們承認以下兩點:其一,人是一個不同于動物的理性存在者;其二,對于人,還存在不是現(xiàn)實中的功用或利益的善。關(guān)于第一點,我們在經(jīng)驗中就可以證實:我們常言,人依道德生活,動物則依本能生活。但有人說動物亦有道德,君不見元遺山《摸魚兒》詞中之雁乎?然即便如此,人依然又超出動物之上者,那就是,動物固可于類之生活中表現(xiàn)道德原則,但于類之生活以外則麻木。人則不然,可為與自己毫無牽連之人物或事件潸然涕下,乃至為一草一木之摧折而慟惻纏綿、淚浪滔滔。此則為人類所獨有,這是人類理性的最高表現(xiàn)。關(guān)于第二點,若我們不承認,則人類的善皆是工具論的,人的尊嚴就無法證成。這兩點若能達成共識,則人性就只有一種講法,那就是孟子性善論的講法,不可能有其他的講法。人性中的任何其他的講法,無論是性惡論、性樸論,還是性有善有惡論、無善無惡論、可善可惡論等等,在孟子的講法看來,其差別都不大,一間而已。且這些講法,若還欲去追求善,要么根本自相矛盾,要么暗含著一條通向性善論的隱線。也就是說,性善論是唯一的人性論。何以會有這樣的結(jié)論?要回答這個問題,須從以下兩點切入:一是“天”與性善論之關(guān)系;二是“惡”之義與性惡論自身之矛盾。
在古今中外思想史上,人性問題都是一個重要的論題。人性,若只是一種物質(zhì)性的存在,與動物之性無異,那么,我們就沒有必要特別地把人性拿出來討論。我們之所以把人性拿出來特別討論,說明人性是與動物性不同的存在。動物性是一種物質(zhì)性存在,則人性一定是超越的價值存在。中國古代的圣者與西方的哲人不一樣,不去哲學地辯說人性,而是踐履地去體會人性。西方人常常以“理性的動物”定義人,人性即理性。但“理性”是什么東西呢?我們確實無法直接在生命中了悟,需要閱讀哲人的辯說,知曉其大義。這是西方思想的辯說路數(shù)。但中國的圣者常不如此,只講“盡”、“明”,如《中庸》“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又,《大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庇?,《孟子·盡心上》“盡其心者,知其性也。”這些皆是踐履的工夫路數(shù)。程明道“體貼”二字,最能得踐履工夫路數(shù)之內(nèi)蘊,“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保ā抖掏鈺肪硎┷`履的工夫路數(shù)是直接面對自家生命而來的了悟,它不是一個理論把握、辯說知解問題,而是一個道德實踐問題。它唯一的要求是,人要在道德踐履的路上作無窮已的工夫,故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只要人“盡”了踐履工夫,人性就一定會在踐履工夫中被“體貼”出來,被照射出來,故曰“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莊子·齊物論》)。人性,作為一種超越的價值存在,它總是安居在那里。但要把人性明確地彰表出來,卻依賴圣者生命的覺悟與踐行。對于人性的彰表而言,圣者智慧的契悟遠比經(jīng)驗的觀察或理論的推證更重要,因為這是“圣人懷之”的事,而不是“眾人辯之以相示”的事。對于人性,恰如莊子所言“辯也者,有不見也”(《莊子·齊物論》)??鬃右云涫フ呱`行,對于人性就有明確的彰表??鬃釉唬骸盀槿视杉?,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又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保ā墩撜Z·述而》)這表示,人可以絕對自我作主而行善,絲毫不會受到外在環(huán)境的影響。至子思,講“仁者,人也”,又講“天命之謂性”(《中庸》);迨及孟子,道性善,四端固有,則人之性德大義之彰表終完成。也就是說,孟子的性善論,意味著人之性德大義的貞定與完成。但無論是子思還是孟子,他們并沒有像荀子標舉性惡論那樣,反復辯說,彰顯性善之主旨,而只說“操則存,舍則亡”、“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孟子·告子上》)。這正是告誡我們,只有開實踐的證悟之路,方能直達人性善之事實。程子曰:“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保ā抖踢z書》卷一)程子可謂得孟子之心也。
即便如有的學者指出的那樣,“性善論在先秦儒學發(fā)展中并非主流思想”[4],那么,孟子是不是自創(chuàng)異說呢?或既然孔子并未明言性善,而只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那么,是否就如有的學者指出的那樣,“在人論上,遵孔子之道路以演進者,是荀卿而非孟子”[5]呢?人類意識的覺醒,固有待于歷史的機緣,不只是純粹的思想發(fā)展問題,對于人性這種超越的存在來說,尤為如此。孟子壁立千仞地說出性善論,固然在思想發(fā)展中顯得突兀,但是孟子踐行工夫中體認出來的,歷史機緣已到由他說出在孔子那里 “不可得而聞”的“性與天道”(《論語·公冶長》)的時候了。若以思想史中并無憑據(jù),就劇斷孟子之性善論乃個人主觀之意見,并非人性之實。這就表示,持此論者即未能同情地看待人性,復未能深掘人之所以為人的大義。
子思講“天命之謂性”,孟子講性善,并不是為了講人性而講人性,而是通過對人性問題的探討,要在人身上開啟宗教的維度。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上》)正是這種意圖的完美表達,而恰恰正是這一點,現(xiàn)代研究人性的學者幾乎都沒有看到,至少是很少看到。由此,他們就既不能同情地理解孟子的性善論,也不能深刻地理解荀子的性惡論。若我們只是經(jīng)驗地、現(xiàn)象學地看人性,很難斷定人性是善的還是惡的,因為人只是一個肉體性的物質(zhì)存在。這正如我們看一塊石頭,很難說它是善的還是惡的。一言以蔽之,經(jīng)驗世界所有的東西,我們都無法斷定它一定是善的還是惡的,除非我們功利主義地來看待它,或倫理學地去規(guī)定它。這就是“休謨定律”所說的,不能從“是”引出“應當”。既然經(jīng)驗世界中存在著的東西不能直接引出善,那么,善一定是人外在地給予的。人憑什么給予經(jīng)驗世界的東西以善呢?功利主義的約定原則是不可免的,這是其最后價值底據(jù)。而約定,既可如此,亦可如彼,原則上是可變的。既然如此,則人最終不過是秉持機會主義原則的功利性存在者。那么,人的尊嚴何在?人存在于世界上是否還有絕對價值?孟子的性善論正好可以回應這些問題,盡管孟子對這些問題可能還沒有明確的意識,但我們正可由此詮釋出其深刻內(nèi)涵。
要證成人的尊嚴,必須在人身上找到具有絕對價值的東西。絕對價值意味著無條件的善的東西。孟子講人性,其祈向就是如此。程子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從人生哲學的角度看,只論形上的性而不論形下的氣稟(肉體生命之氣),固然不完備;然不論形上的性而只關(guān)注形下的氣稟,則根本不明人之為人的大義,人生的方向就會出問題。體認人性,在孟子看來,是“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孟子·告子上》)之大關(guān)目,焉可忽耶?
但這個無條件的絕對善的性到哪里去尋找?若我們只是停駐在人的氣稟生命中,確實找不到,于是,形上的領(lǐng)域顯現(xiàn)了出來。子思講“天命之謂性”,孟子引詩“天生蒸民,有物有則”而謂“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告子上》)。這是圣者的生命以其智慧之明直接洞開了一個吉祥朗澈的形上領(lǐng)域,契悟了一個絕對至善的形上本體。人的生命既然可直接契悟這個形上本體,則這個形上本體與人的生命本是不隔的;不但不隔,且根本就是人性本身。這是子思、孟子壁立千仞而得出的結(jié)論。這個結(jié)論,直到宋明儒者那里才有篤實的契會。張橫渠曰:“形而后有氣質(zhì)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保ā墩伞ふ\明》)“反”乃逆覺體證之意,非經(jīng)驗觀察也。若能“善反”,定能開顯一個超越之實體于生命中,以為人之性,名曰“天地之性”,而與“氣質(zhì)之性”以區(qū)別。黃震曰:“所謂天地之性是推天命流行之初而言也,推性之所從來也?!保ā饵S氏日抄》卷二《讀論語》)王陽明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王陽明全集·語錄一》)人之性一定要契合著天來講,才能有絕對至善的可能性,才能證成人的尊嚴與絕對價值,決不可只就氣稟之肉體生命而論之。因為氣稟之肉體生命只不過是一種物質(zhì)形態(tài)的存在,在孟子看來,以此為人性,就會“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孟子·告子上》);此時,人性隨物遷移,不但善保不住,人的尊嚴與價值亦隨之而泯滅。
人乃承襲了超越的實體——天——之性德而為性,對于人性的理解一定要上升到這個高度才算圓滿完成。這個性,我們說它善,這個“善”不是倫理學意義上的,而是存在論意義上的。說這個性“善”意味著:這個性自身具有絕對的價值,同時,有足夠的潛能從物質(zhì)欲望中超拔出來而展現(xiàn)自我作主、自我立法的力量而祈向“天”。宋儒胡五峰對此有深透的理解,他說:“性也者,天地鬼神之奧,善不足以言之,況惡乎?”并引其父胡文定之言曰:“孟子道性善云者,嘆美之辭也,不與惡對?!保ā逗昙犯戒浺唬┟献铀f的這個性是一種超越的絕對存在,其性德很難用一個價值性的詞語來描述,權(quán)且用“善”字來嘆美而已。這樣的“善”字與平素我們所說的善人惡人之為善惡是絕對不同的。是以南宋朱子高弟陳北溪曰:
孟子道性善,是專就大本上說來,說的極親切?!献硬徽f到氣稟,所以荀子便以性為惡,揚子便以性為善惡混,韓文公又以為性有三品,都只是說得氣。……胡氏看不徹,便謂善者只是贊嘆之辭,又誤了。(《北溪字義·性》)
陳北溪以為孟子之性善乃就本體之性言,而非氣稟之性言,亦親切精到。若從氣稟上言,則性惡、善惡混或性有三品都可以成立,若從本體之性言,則只能有孟子一種講法。但他對于胡文定贊嘆之辭表示非議,則是陳北溪自己誤了,非胡文定之誤也。說“善”是個贊嘆之辭,并非說“善”用得不好,而是說“善”不足以名之,但亦權(quán)且只能如此用之??傊?,“善”乃是贊嘆本體之大能不得已而用之之辭,可謂強字之曰“善”。人性之善,正是契合著這個本體而言。
不唯人也,世間的萬事萬物,除了功利意義或倫理學意義的善以外,我們要說它們是善的,亦必須契合著本體而言。比如,一棵樹,除了把現(xiàn)實中的有用說成善以外,我們?nèi)绻麩o條件地說它是善的,則必須就本體而言才是可理解的。儒學于此早有甄別與衡定,陳北溪曰:
夫子系《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彼砸魂幰魂栔碚邽榈?,此是統(tǒng)說個太極之本體。繼之者為善,乃是就其間說;造化流行,生育賦予,更無別物,只是個善而已?!朔蜃铀^善,是就人物未生之前,造化原頭處說,善乃重字,為實物。若孟子所謂性善,則是就“成之者性”處說,是人生以后事,善乃輕字,言此性之純粹至善耳。其實由造化原頭處有是“繼之者善”,然后“成之者性”時方能如是之善。則孟子之所謂善,實淵源于夫子所謂善者而來,而非有二本也。(《北溪字義·性》)
本體不但純粹至善,而且是創(chuàng)造實體,世間萬物皆源于此,故由本體之善,才能有繼之而生者之萬物之善。不過,前者乃就本體而言,后者乃就發(fā)用而言,因萬物之善源于本體之善,故是一本,非有兩個善也。實則,若去掉本體之善,則萬物之善就無法證成而不可理解。是以本體之善“重”而萬物之善“輕”,蓋二者乃源與流之關(guān)系故也??傊?,萬物之善必須切就本體之善方能證成。
由本體之善雖可證成人與萬物自身即無條件地是善的,但因唯有人有心而萬物無心,故只有人能覺悟此善。性乃靜態(tài)的形上存在,要覺此性,唯依賴心。故張橫渠曰:“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保ā墩伞ぬ汀罚┲X,非謂感官知覺也,乃人念念即與本體之善合一,所謂虛靈不昧、感而遂通者也。此即是儒學所說的心,即道心,非識心也。識心,隨物造形而蔽于物之小體;道心,主宰一身而靈現(xiàn)至善之大體。所以,孟子講性善,一定要講到心之四端,才算完成。心之四端,不但保證人之純粹至善,且能虛靈不昧,總有從沉陷墮退中超拔而出的力量。純粹至善、超拔皆不是倫理學意義的,而是本體論意義的,是形上超越的。這是人的良知良能,人人固有。所以,心之四端足以保證人人可覺知本體形上之善,從而保證善的莊嚴性、神圣性。外此,現(xiàn)實中的善俱是相對的、或功利主義的,而本體形上之善是絕對的、宗教性的。孟子以“天”名此種本體形上之善,且曰“盡心知性而知天”、“存心養(yǎng)性以事天”,此乃人人可至者,亦必至者。唯有至此,人之尊嚴才能實現(xiàn),人之為人的圓滿義才能完成。人之為人的圓滿義一旦完成,則人必然是一種宗教性的存在?!白诮痰姆N子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所有人心中?!盵6]這雖然是加爾文就基督教而言的,但孟子通過性善論,意在說明,人人具有宗教意識,且人人皆有踐行宗教性至善的先天能力,故與加爾文所言會歸于一。孟子由性善講到心之四端,又講“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復至“盡心知天”、“養(yǎng)性事天”的修身工夫,無非意在開發(fā)人人固有的達于宗教至善的潛能。這也是孔孟所說之“學”的根本義。孔子曰:“下學而上達?!保ā墩撜Z·憲問》)豈虛言哉?! 這一“上達”之過程,我們權(quán)且稱之為“宗教動力學”。儒學的性善論必隱含有一個宗教動力學,這是性善論的根本義與究竟義,對性善論的理解至此方能圓滿完成。宗教動力學意味著,人人都有宗教性至善的祈向、愿力與稟賦。天地生人,即把這種祈向、愿力與稟賦置于我們的本性之中,這意味著,無論在什么情況下,人(即使最邪惡的人)都不會以仿佛叛逆的方式放棄這種祈向、愿力與稟賦。毋寧說,這種祈向、愿力與稟賦凝煉成人性,不可抗拒地強加給了人。而且,即使有別的相反的動機起作用,人也會把這種祈向、愿力與稟賦當作行為的充分根據(jù),納入自己的最高準則,而為這最高準則在現(xiàn)實中沒有抵抗得住那相反的動機而感到羞愧,也就是說,人性自身即是善的。孟子曰:“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下》)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正是依靠這種祈向、愿力與稟賦,宗教性的至善遲早會實現(xiàn)于現(xiàn)實世界之中。我們對善的理解,必須要到這個程度,方能算究其極,不然,任何善都是相對的或功利性的,不但善保不住,人的尊嚴亦隨之崩塌。
我們頗費周章地論述了性善論的大義。性善之義既明,我們再來看什么是人性之“惡”?人性善不是倫理學意義上的,同樣,人性惡也不是倫理學意義上的。人性之惡意味著,人性不能貞定自己,隨境遷移而不能自我作主、自我立法而祈向那宗教性至善。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說無論是性惡論、性樸論,還是性有善有惡論、無善無惡論、可善可惡論俱無甚區(qū)別。
周熾成與林桂臻俱主張荀子乃性樸論者。性樸論意味著,“人性的可變性和后天作為、環(huán)境的重要性,從而反襯了天性之樸,天性之不惡,都意味著人之或善或惡要從環(huán)境中找原因,而不是從人的本性中找原因?!盵1](P50)深研這一段話,似乎是說,人性在原初處只是樸,不善亦不惡,但一旦發(fā)用而進入現(xiàn)實中,極有可能變壞,當然,也有可能變好,而其原因端在外部世界與環(huán)境,人性原初處并沒有貢獻一絲一毫善的因素或惡的因素。但是,既然承認人性是可變的,表明人性無法貞定住自己,而展現(xiàn)自我作主、自我立法的大能,從而沒有自己的祈向、愿力與稟賦。沒有人性自身的祈向、愿力與稟賦,“善”如何規(guī)定?作為外部環(huán)境的經(jīng)驗世界乃一因果系列,只有“因”之事與“果”之事之關(guān)系,若我們一定要把其中的哪件事名之為善,那一定是功利主義或約定論的,俱是相對而變化的,人不可能展現(xiàn)其絕對價值。既如此,那請問,人的尊嚴何在?人與動物的區(qū)別在哪里?性樸論企圖把人性還原成無色的白板,沒有任何性德與價值取向,這不但在經(jīng)驗上無法證實,而且可能導致極其惡劣的后果,那就是人放棄了善惡的責任。所以,性樸論實質(zhì)就是性惡論。人性,要么持性善論,要么持性惡論,并不存在一個中間狀態(tài)的性樸論。
梁濤認為把荀子定格為性惡論者是不準確的,因為荀子揭示了人生中的兩種力量,以性為代表的向下墮失的力量,和以心為代表的向上提升的力量。由此,它提出荀子乃性惡、心善論者。梁濤的論證頗為曲折,但依然逃不出性善、性惡必居其一的窠臼。若性惡是主導性原則而置于心善之上,則荀子依然是性惡論者;若心善(權(quán)且不管梁濤所說的心善是什么意義上講的)是主導性原則而置于性惡之上,則荀子就是性善論者。不可能性惡、心善是平行并列的原則。
通過上面的論述,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學界之所以對荀子的人性論的認識出現(xiàn)分歧,其根本問題在于對性善論之為“善”未能有同情之理解,以至于對于性惡論之為“惡”亦不能深刻把握,紛爭于是出焉。實則,在荀子的系統(tǒng)中,性惡論是必然的。盡管有的學者認為《性惡》篇非荀子所作,而謂性惡論非荀子之主張。實則,不管《性惡》篇是不是荀子所作,即便不看《性惡》篇,荀子依然是十足的性惡論者。盡管除《性惡》篇外,其余各篇并未出現(xiàn)“性惡”二字,因為這是義理的分判而不是文獻的征引問題。從義理分判而言,正如徐復觀所言:“性惡的主張,散見于全書各處。”[7]盡管周熾成質(zhì)疑道:“徐先生能列舉出《荀子》一書中在《性惡》之外的任何一句話來證明他的說法嗎?”[1](P53)徐復觀是義理分判,如此說大體不錯,但周熾成卻由文獻征引而質(zhì)疑義理分判,實則大誤。而一旦認定荀子是性惡論者,則發(fā)現(xiàn)性惡論是根本行不通的,因為荀子希望通過性惡論而求善,自身即含有不可克服的矛盾;而一旦求善,一條通向性善論的隱線總是潛存在荀子那里,乃至潛存在任何性惡論者那里,因為只駐足于性惡是無法求善的。盡管這兩點,荀子乃至別的形態(tài)的性惡論者都沒有明確的意識。
前面說過,人性之善不能基于經(jīng)驗界的材質(zhì)的人而講,一定要進至人的超越的形上之性,即貫通著天而論性,故儒學講“天乃性之原”。人不只是一個經(jīng)驗界的材質(zhì)肉體,亦是一個價值界的形上存在,故人性一定要切就形上的天而言,才能講善。子思與孟子正是這個理路,但荀子似乎接不上這個理路。要接上這個理路必須通過體證工夫進至超越界,但荀子只是一個停駐于經(jīng)驗界的學人,自然接不上這個理路。荀子接不上這個理路的顯著表現(xiàn)就是刊落了“天”,認為“天”乃是與人無關(guān)的純自然存在。我們知道,《論語》、《孟子》里,孔子、孟子常常言及宗教意義上的天,但在《荀子》一書中很少言及,荀子言“天”字,大多是在“天地”、“天下”這樣的詞語中提到,作為實體義的“天”,在《天論》篇中進行了專門的解釋,而且與孔孟之言天大異其趣。
天職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惡、喜怒、哀樂臧焉,夫是之謂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謂天官。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荀子·天論》)
天地生人,讓人有了好惡、喜怒、哀樂之情感,耳目鼻口之官能,以及心靈之思考作用。至于上天為什么讓人有這些情感,耳目鼻口之作用為什么各異而不能相互取代,心靈為什么能有思考能力,這些都不必去深究,我們只要承認這個事實,且順應善待這種事實就可以了,所謂“順其類者謂之福,逆其類者謂之禍,夫是之謂天政”。在荀子看來,一種好的政治就是順應、善待、導持人的自然生命體的政治。荀子就是停留在自然的肉體生命來看人,并無多少形上興趣去探討較為玄遠的人性問題。盡管荀子說過“性者,本始材樸也”(《荀子·禮論》),這只是表示生命體的基質(zhì)是原始物質(zhì)材料,因此,才需要文理雕琢于其上,并不是要深入地探討人性問題。我們甚至可以懷疑,人性問題根本沒有進入荀子的思考之中,“人性”二字根本沒有出現(xiàn)在《荀子》之中,盡管《性惡》篇反復出現(xiàn)“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但這只是一個經(jīng)驗性的籠統(tǒng)的說法,即就人的生命體之自然表現(xiàn)來看,其性質(zhì)、情態(tài)是惡劣的,但人的生命體卻常常表現(xiàn)善良,這乃是人為教化的結(jié)果?!捌洹笔侵溉说纳w卻常常表現(xiàn)善良這種事實,而不是指人性,那么,同樣,“人之性惡”也是指人的生命體之自然表現(xiàn)常常惡劣這種事實。這都是經(jīng)驗地就生命體的現(xiàn)實行為來看,而不是由生命體的現(xiàn)實行為翻上來,批判地分解出一個抽象的人性加以探討。學者顏世安認為,在荀子那里,對于現(xiàn)實的政治教化與治理而言,人性的探討不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直接切就人的經(jīng)驗品性與現(xiàn)實行為而施以禮法之規(guī)制與疏導才是更為重要的問題[8]。這種看法是有道理的。
以荀子那種重經(jīng)驗又無宗教熱情的生命形態(tài)來看,要么人性根本沒有進入其思考,要么認為根本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但盡管如此,這并不表明荀子的人性論是模糊的,荀子自身可能是模糊的,但我們從價值論的衡定來看,卻是非常清楚的,即荀子的人性論只能是性惡論。因為荀子以其經(jīng)驗性的生命形態(tài)斬斷了人與天的價值聯(lián)系,由此,無論荀子是否思考人性或如何思考人性問題,都會落入性惡論的彀中。推而廣之,無論是誰,只要他斬斷了人與天的關(guān)聯(lián),他對人性的考察一定是性惡論的。簡言之,若把人性與天關(guān)聯(lián)起來,即是性善論;反之,即是性惡論。因此,世間只有性善論與性惡論兩種,不可能有第三種人性論。一旦承認在性善性惡之外還有第三種人性論,那么,為什么不可以有第四種、第五種,乃至第N 種,果爾,則人性必淪為一個無法討論的問題。
但是,荀子乃期由性惡論而使人走向善,然若不預設(shè)人性本有的先天的善的祈向、愿力與稟賦,要使性惡的人走向善是根本不可能的。荀子嘗言:
凡人之欲為善者,為性惡也。夫薄愿厚,惡愿美,狹愿廣,貧愿富,賤愿貴,茍無之中者,必求于外。(《荀子·性惡》)
顏世安指責這句話道理不通。“丑愿美,貧愿富,賤愿貴,這是合于日常經(jīng)驗的,是所謂人之常情;‘惡愿善’卻是根本挑戰(zhàn)日常經(jīng)驗。有誰見過性情兇惡的人反而特別愿意變善?”[3](P41)其實這道理并非不通,荀子無非是說,就如現(xiàn)實中貧窮的人總有求富足的心愿一樣,現(xiàn)實中作了惡的人,其依然有向善的心愿?!皭涸该馈?,荀子在這里無意中向我們透露了一個必然的預設(shè),即人性本是善的,盡管荀子本人并不自覺意識到。
荀子屢言“人之性惡”,但其目標卻是“涂之人可以為禹”,這與孟子講的“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的意思是一樣的。既然荀子有此目標,完全秉持人性惡是無法證成的。
凡禹之所以為禹者,以其為仁義法正也。然則仁義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zhì),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今以仁義法正為固無可知、可能之理邪?然則唯禹不知仁義法正,不能仁義法正也。將使涂之人固無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zhì),而固無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邪?然則涂之人也,且內(nèi)不可以知父子之義,外不可以知君臣之正。今不然,涂之人者,皆內(nèi)可以知父子之義,外可以知君臣之正,然則其可以知之質(zhì),可以能之具,其在涂之人明矣。今使涂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質(zhì)、可以能之具,本夫仁義之可知之理、可能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荀子·性惡》)
這段話的意思是,禹之所以是禹,乃因為能夠踐行“仁義法正”,但一般人也同樣能夠,因為從客體來看,“仁義法正”有可以被人認知、可以被人踐行的特質(zhì);從主體來看,人有認知“仁義法正”的能力,有踐行“仁義法正”的資具。所以,人人可以踐行“仁義法正”,也就是“涂之人可以為禹”。在荀子看來,“仁義法正”有可以被人認知、被人踐行的特質(zhì),是能夠被證明的,因為若根本沒有這種特質(zhì),那么,禹也不能踐行“仁義法正”,但事實上,禹已經(jīng)踐行了“仁義法正”,故從反面證明了“仁義法正”的可知性與可行性。同樣,人有認知“仁義法正”的能力,有踐行“仁義法正”的資具,也是可以被證明的,因為人若沒有這種能力與資具,就不會知父子之義、君臣之正,但事實上,人已經(jīng)知曉并踐行了父子之義、君臣之正,故從反面證明了人有認知與踐行“仁義法正”的能力。這樣,客觀方面的“可”與主觀方面的“能”,使得荀子認為“涂之人可以為禹”的目標沒有任何問題。
但若我們仔細分析,要達到這個目標,荀子有一個先天的預設(shè),那就是“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zhì),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若無此,則目標無法達成。那么,這個“質(zhì)”與“具”是什么呢?荀子并沒有說,但從荀子的論述中可以看出,這是人生而固有的,而非后天學來的。實際上,就是孟子所說的“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盡心下》)。只不過,荀子以其經(jīng)驗性的學人性格,沒有進一步往前追索,只是一般地提到這一點,而沒有像孟子那樣以“良知良能”名之,更沒有以此作為人性的根基。盡管荀子沒有孟子那樣的明確意識,但無論如何,他的理論必然要有這個預設(shè),表明由性惡論而求善,必然有一條通向性善論的隱線?;诖?,陳來說:“在荀子哲學里,理性隱藏著,但作用無所不在?!盵9]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性善論是根本不可反對的。若荀子由此而深思上去,他絕對不應該反對孟子的性善論。
但荀子的經(jīng)驗性格太強,使得他沒有作慎密的思考。于是,他的理論出現(xiàn)了一些矛盾,或留下永不可解決的問題。
然則禮義積偽者,豈人之本性也哉! 凡人之性者,堯、舜之與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今將以禮義積偽為人之性邪?然則有曷貴堯、禹,曷貴君子矣哉! 凡貴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偽,偽起而生禮義。(《荀子·性惡》)
外在的禮義積偽不是人之性,但人之所以能制定禮義積偽,必然有善的根基,這個根基一定屬于人性。但荀子認為,人的本質(zhì),堯舜、君子與桀跖、眾人并無區(qū)別,即“性”上無區(qū)別,其區(qū)別端在“偽”上,堯舜與君子可以制定禮義積偽,而桀跖與眾人則不能;若以禮義積偽是所有人之性,則“性”等同于“偽”,那么,堯舜、君子與桀跖、眾人的區(qū)別徹底泯滅。在荀子看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現(xiàn)實中,堯舜、君子與桀跖、眾人的區(qū)別確實很大,若泯滅其差別,我們憑什么去尊敬堯舜、君子呢?而堯舜、君子憑什么可以制定禮義積偽呢?荀子并沒有審問,他的經(jīng)驗性格讓他止于此了。這就留給了后人一個千年的問題,即若眾人性惡,不能自我完善,需要圣人制定的禮義來教化,但若圣人與眾人一樣性惡,那么,第一個圣人是如何制定善的禮義來教化俗眾的?荀子的性惡論的系統(tǒng)若不走向性善論,這個問題是永遠不得解決的。這就回到了前面的結(jié)論,即如果我們承認人類總是要求善的,那么,人性就只有一種講法,那就是孟子的性善論,不可能有別的講法。
因此,荀子的性惡論并不是一種精審的人性理論,他的經(jīng)驗性格使他總是止步于經(jīng)驗界,或許他以為,禮義已經(jīng)制定出來了,還去思考“第一個圣人是如何制定善的禮義”的問題,無異于“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荀子的經(jīng)驗性格決定了他不可能對此感興趣,也契會不到那超越玄遠的人性問題。所以,他的人性論對于他關(guān)心的現(xiàn)實政治治理問題是適合的,至少是暫時適合的,但若以此來講人生哲學卻是極其糟糕的,因為他完全盲視人的超越維度,進而不能開發(fā)人的“宗教動力”而不見“道”。故程子謂荀子“性已不識,更說甚道”(《性理大全書》卷五十八),更不允其為道統(tǒng)人物,說明荀子對于人生哲學的開發(fā)確實不足而不見道。
孟子的性善論乃基于人是一種宗教性的存在,而包括荀子在內(nèi)的各種形態(tài)的性惡論(可善可惡、善惡混等俱歸之于此名義之下)乃基于人是一種肉體性的存在,通過本文的疏解,二者的區(qū)分是非常清楚的。學界之所以多年來在性善與性惡之間糾纏繳繞,乃因為沒有區(qū)分二者。由此可總結(jié)文義,若我們承認人是一種宗教性的存在,人總會去追求那絕對的而不是工具性的善的話,那么,性善論就是唯一的人性論,且善是本體論的而不是倫理學的;若我們只承認人是一種肉體性的存在,只追求經(jīng)驗性的可欲生活,那么,性惡論是比較有效可行的人性論,但此時的善僅僅是倫理學的。當然,這種有效可行乃就經(jīng)驗而言,若作進一步的追問,必然依靠人性善才能最終成立。也就是說,倫理學的善最終依賴于本體論的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