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富忠
(重慶工商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重慶 400067)
1991年蘇聯(lián)解體,有著悠久歷史的蘇共自動退出執(zhí)政舞臺,無論對世界格局還是對中國,均產生了重大影響。中國共產黨作為信仰馬克思主義的執(zhí)政黨,從蘇聯(lián)亡國亡黨中吸取經驗教訓,成為中國學界尤其是黨史黨建學界長期關注的重點。曾經領導蘇聯(lián)走向輝煌的蘇共,在其退出歷史舞臺時沒有得到廣大群眾的支持,說明其形象在人民心目中早已不如往昔。有鑒于此,研究執(zhí)政黨如何在社會公眾中形塑良好形象,以此維護和鞏固執(zhí)政合法性,自然成為學界關注的焦點問題之一。特別是黨的十六大以來,黨的形象頻頻見諸領導人講話及各種文件,已然成為熱詞,學術界的學理研究也迅速升溫,并逐漸構建起關于政黨形象研究的框架理論,主要是關于政黨形象的概念、動因、價值、意義、影響力、建設路徑等內容。(1)較有代表性的論文可參考孫景峰、陳倩琳:《政黨形象:概念、意義與建設路徑》,《探索》2013年第3期;王可園、齊衛(wèi)平:《政黨形象建設及其影響力》,《重慶社會科學》2014年第2期;張俊霞:《政黨形象建構:動因、價值和路徑》,《理論界》2013年第2期。其關注度從相關學術搜索引擎的數(shù)據也可得到印證。(2)在中國知網以“政黨形象”作為主題搜索,從1991至2017年其發(fā)文數(shù)量呈逐年增加的趨勢;以“政黨形象”為字段在讀秀搜索引擎搜索,也呈現(xiàn)同樣的趨勢。從現(xiàn)有研究狀況來看,政黨形塑的研究多以黨建視角著手,尤其是對當下中國政府及中國共產黨形象塑造的研究更是熱點。(3)2017年12月,上海社科院軟實力研究中心聯(lián)合上?!渡鐣茖W》雜志社、《社會科學文摘》編輯部等相關學術機構,在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傳播學部和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戰(zhàn)略研究院發(fā)布的2017年十大學術熱點中,其中之一即為“世界政黨大會與中國政黨外交、中國共產黨的形象”,這里的“中國共產黨的形象”主要是指中國共產黨在當下的國內外形象。對現(xiàn)實問題的研究自然觸及對歷史的回顧,故對中共歷史時期的政黨形象研究也多有涉及,特別是關于全面抗戰(zhàn)時期的中共形塑研究,涌現(xiàn)出一系列研究成果。(4)關于抗戰(zhàn)時期中共形塑研究的概況,筆者另有拙文《抗戰(zhàn)時期中國共產黨形象塑造研究的興起、現(xiàn)狀及趨向》載于《西南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作較為詳細的闡述。本文研究的時段主要集中于盧溝橋事變至日本投降的全民族抗戰(zhàn)期間,為論述方便,文中簡稱“戰(zhàn)時”。對抗戰(zhàn)時期中共形象塑造的研究不僅是黨建的范疇,也屬于黨史的范疇,既然有“史”之要求,其固有的時空差異,決定當下關于中共形塑的研究與戰(zhàn)時中共形塑研究既有融會貫通之處,也有自身獨特的特點,需要引起關注并進行深入的學理思考和探討。比如:戰(zhàn)時中共形塑研究的價值、戰(zhàn)時中共形塑研究的內容、戰(zhàn)時中共形塑效果的評價、戰(zhàn)時中共形塑研究的共性與個性、當下政黨形塑研究理論與戰(zhàn)時中共形塑研究的適用性,等等。對這些問題的學理思考事關歷史時期中共形塑研究的意義和價值,需要學術界予以回應并闡述,而目前關于戰(zhàn)時中共形塑的研究還是以分散的個案研究為主,對上述相關問題的整體性理論探討還相對不足,比較薄弱,阻礙了對戰(zhàn)時中共形塑的深入研究。基于此,筆者不揣淺陋,以戰(zhàn)時中共形塑為中心,對上述幾個問題略作分析,以期對中共形塑的研究有所增益。需要說明的是,本文主要目的在于提出上述問題,在相對宏觀的層面上對相關問題有所引申,權且作為拋磚引玉之用,期望能夠引起學界同仁的一些思考,對每一個具體問題相對深入的闡述還有待進一步思考和論證。
據學者考證,“形象”一詞早在《尚書·誥命》的疏注中就已出現(xiàn),從不同角度考察,其含義或有所差別,但其核心意義在于客體在一定條件下對主體的評價和印象[1]。這里,客體是人,主體則可能是人,也可能是事物或組織。政黨作為近代社會的產物,自然會在社會公眾中留下某種印象或評價,因而政黨形象是客觀存在的,有其客觀實然性。作為有綱領和組織的政黨,不是被動靜態(tài)地在公眾中留下印象,為實現(xiàn)自身政治目標,政黨會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創(chuàng)造和運用一系列條件,借此在社會公眾中留下符合自身期望的良好形象,因而政黨形塑體現(xiàn)了政黨作為人的集合體具有能動性這一特征。通過研究戰(zhàn)時中共形塑,其意義可以體現(xiàn)在學術和現(xiàn)實兩個層面。
在學術層面,可以為戰(zhàn)時中共研究提供新的視角。既有研究較為注重戰(zhàn)時中共硬實力的構成與發(fā)展,如中共根據地的擴展、軍隊人數(shù)的增加、組織機構的完善等,對于中共如何運用各種場域以樹立自身所需的政治形象關注相對薄弱。中共的發(fā)展壯大不僅僅是前述硬件的擴張或發(fā)展,同樣包括在社會公眾中形象的改善。從政黨形象的視角去考察戰(zhàn)時中共,可以從另外一個側面展現(xiàn)中共在戰(zhàn)時社會公眾中的形象變遷,如延安是如何在社會公眾中從“邊陲”演變?yōu)椤笆サ亍?,并不認同共產主義的部分英美記者及部分美國軍官和外交官,為何對中共贊不絕口,進而要求美國政府改變其援華政策,中共形象在他們心目中經歷了怎樣的變遷,中共何以能夠做到,等等。因此,研究戰(zhàn)時中共形塑,可以更加多維地探求中共如何在抗戰(zhàn)中實現(xiàn)鳳凰涅槃般的巨變。
在現(xiàn)實層面,可以為當下執(zhí)政黨形象塑造提供歷史借鑒。資政功能是歷史研究的重要價值體現(xiàn),雖然歷史研究不能提供現(xiàn)實的解決方案,但可從中汲取歷史智慧或教訓,以供現(xiàn)實參考,避免或少走彎路。通過對戰(zhàn)時中共形塑的研究,結合現(xiàn)實的思考,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重視政黨形象塑造,具有良好的政黨形象,無論在革命時期,還是和平年代,都有其重要意義。中國共產黨作為執(zhí)政黨,其擁有的剛性力量如政權、軍隊、法律、經濟等方面早已大大超越抗戰(zhàn)時期的中共,有著塑造良好形象的有利條件,但執(zhí)政優(yōu)勢不會天然地轉化為形象優(yōu)勢,在有強大國家政權力量支配背景下,執(zhí)政者有更強烈的沖動和意愿運用剛性的強制力推行政策,從而輕視或忽略這一做法對執(zhí)政黨形象可能造成的危害。戰(zhàn)時的國民黨掌握中央政權,代表中國政府,綜合實力遠遠大于中共,但經過八年全面抗戰(zhàn),國民黨在公眾中的形象卻日趨衰落,而中共的形象卻冉冉上升,實力與形象出現(xiàn)了嚴重的背離??梢姡Y源掌握的多少并不天然代表形象的升降。因此,中國共產黨作為執(zhí)政黨,盡管掌握的資源遠非戰(zhàn)時的中共所能比擬,但并不代表我們能夠坐在歷史的功勞簿上,想當然地認為黨在社會公眾中具有良好形象,以為掌握了資源就掌握了形象;或者以為實力決定一切,形象好壞無足輕重,輕視中國共產黨在國內外的形象。國民黨的教訓殷鑒不遠,從歷史的梳理和對比中,中國共產黨的每一個黨員,尤其是黨的各級干部,必須時刻保持如履薄冰的小心和謹慎,不忘初心,才能維護和提升執(zhí)政黨的積極形象,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既然戰(zhàn)時中共形塑是一個客觀存在的問題,那必然會涉及其研究內容。政黨形塑的內容非常廣泛,這與政黨本身是一個復雜的組織系統(tǒng)相關。一個政黨的組織方式、政策綱領、領袖風范、成員表現(xiàn)、文本表達、符號建構、政治儀式等,都可能影響該政黨的形象,因而都是政黨形塑及其研究的重要內容。目前來看,戰(zhàn)時中共形塑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研究戰(zhàn)時中共政策的演變及其在社會公眾中的印象變遷。一般來說,顯性的東西更容易留下印象,因而研究戰(zhàn)時中共政策對社會公眾的影響,是戰(zhàn)時中共形塑研究的重要內容之一。戰(zhàn)時中共作為一個有嚴密組織和系統(tǒng)綱領的政黨,其在社會公眾中的總體形象離不開中共的政策,如“八一宣言”發(fā)表后,社會各界對中共政策就有很多解讀,并形成不同的印象。此外,新民主主義理論的闡釋、聯(lián)合政府建議的提出,在當時都引起了很大的震動,影響到中共在社會公眾中的形象變化。
二是研究重要人物,尤其是中共領袖人物是戰(zhàn)時中共形塑中的重要內容。政黨是由個體組成的集合體,政黨的政策及運行均離不開個體的具體實踐。因此,研究中共人物,尤其是中共領袖人物的形象塑造也是戰(zhàn)時中共形塑研究的重要內容。如延安召開重要會議時要掛哪些領導人的畫像、畫像的位置、插什么旗幟、報紙雜志對領導人的報道[2]、各種紀念活動的策劃,領導人的人際網絡,甚至領導人的穿著、語氣、體態(tài)等看似細微之處,都會對社會公眾產生影響,進而留下某種印象。
上述內容也是目前中共形塑研究過程中較為突出之處。由于客體或受眾對中共產生印象涉及諸多方面,因而戰(zhàn)時中共形塑研究的內容是相當廣泛的,尚有大量可以挖掘的領域,前述兩個方面只是當下研究涉及較多的內容而已,并非局限于這兩個方面。近年來,從文本、紀念日活動等視角考察戰(zhàn)時中共形塑即是研究擴展的表現(xiàn)。[3]
抗戰(zhàn)期間,中國的政治版圖隨著戰(zhàn)爭的進行逐漸劃分為三大板塊:以國民黨為主的大后方,(5)中共視野下的大后方不涉及中共控制區(qū)域,詳情參見洪富忠、汪麗媛《中共視野下對“大后方”考釋》,《重慶工商大學學報》(社科版)2017年第6期。以中共為主的抗日根據地,以日偽為主的淪陷區(qū)。戰(zhàn)時中共形塑在不同區(qū)域其研究的重點和方法均有所差異,不能簡單地一概而論。
淪陷區(qū)中共形塑研究最難。在日偽控制的淪陷區(qū),中共完全處于秘密狀態(tài),力量相對薄弱,也不具備公開活動條件,留存的文獻資料也相對匱乏,因此對淪陷區(qū)中共形塑的研究最為困難,相當不易,這也是當下學界已有研究中對淪陷區(qū)中共形塑研究觸及較少的重要原因。
抗日根據地中共形塑研究最充分。相對而言,抗日根據地是中共直接控制的區(qū)域,資料較為翔實,目前學界已經整理出大量關于各根據地的檔案匯編,如《陜甘寧邊區(qū)資料匯編》《陜甘寧邊區(qū)見聞史料匯編》《晉察冀抗日根據地史料匯編》《晉察冀日報文摘》,等等,研究條件較為充分,故成為目前學界研究戰(zhàn)時中共形塑的重點。比如,大量外國記者曾到過延安,留下了大量關于根據地情況的記載,李金錚等學者對中共在外國記者中的形象進行了較為深入的探討。[4][5]
此外,中共在抗日根據地的局部執(zhí)政與此后解放戰(zhàn)爭及中共奪取政權緊密相連,可以吸取的歷史經驗和借鑒也相對突出??梢灶A料,對抗日根據地中共形塑的研究還會繼續(xù)當下的熱度。
大后方中共形塑研究最具特色。三大板塊中,大后方是較有特色的一個區(qū)域。一方面,由于國共合作的大格局,中共在大后方有相對的公開性,高層領導有較為自由的活動空間;有自身掌控的如《新華日報》《群眾》等媒體;有國民參政會、八路軍辦事處等公開活動平臺。另一方面,中共在大后方的公開性又受到一定限制,地方組織長期遭受打壓,沒有明確的法律地位,除部分具有國民黨允許公開活動身份的中共高層人士有相對自由的公開性外,絕大多數(shù)中共黨員只能以非黨員的身份進行活動。因此,中共在大后方的形象塑造頗值得研究,它是戰(zhàn)時中共軟實力發(fā)揮得最為充分和明顯的區(qū)域,也是中共形象轉化最為顯著的區(qū)域,與抗戰(zhàn)時期國民黨形象的變化具有強烈的參照性,因而具有相當?shù)牡湫托院痛硇?;加之有相當?shù)牟牧现?,如《新華日報》《群眾》等媒體史料,2017年學界整理出版的《中共中央南方局歷史文獻選編》等,這些材料為中共在大后方的形象塑造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是當下值得深入研究的一個領域,已經在學界逐漸得到重視。
戰(zhàn)時中共既是統(tǒng)一的,也是分散的。其統(tǒng)一是指中共作為一個政黨,在綱領、領袖等方面是統(tǒng)一的;其分散,是指中共的根據地相對分散甚至互不相連,其工作開展又有各自的特殊性。這就決定了中共形塑研究的方法、內容等具有共同性;但是,由于戰(zhàn)時特殊的政治格局,中國不僅存在幾大不同政治力量控制的板塊,就是中共自身的根據地也相對分散。故研究戰(zhàn)時中共形塑時,要特別注意中共形塑的共性與個性。
就研究內容而言,無論在根據地還是在大后方,都是著力研究中共為形塑符合自身需要形象所做出的努力,研究中共政策及中共領袖人物在社會公眾中的形象變遷,研究中共形塑的路徑與啟示,這是戰(zhàn)時中共形象塑造研究的共性,但在具體研究過程中,又有相當?shù)膮^(qū)別。比如,黨的形象,既有黨在內部組織中的形象,也有黨在外部公眾中的形象。在抗日根據地,黨員人數(shù)較多,也相對集中,研究黨在基層黨員或內部組織中的形象也是戰(zhàn)時中共形塑研究的重要方面。但在大后方,盡管抗戰(zhàn)結束時有10萬黨員,但相對于廣闊的大后方而言,其黨員的密集度并不高,而且大部分黨員處于秘密的地下狀態(tài),文件資料保存相對較少,要同根據地一樣去研究中共在組織內部中的形象塑造就顯得更加困難和不易。同時,戰(zhàn)時中共在大后方的核心任務是維護和發(fā)展鞏固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其對象也是更多針對非中共人士,因此,中共在大后方形塑的著力點不在組織內部,而在組織外部,這就是大后方中共形塑研究在形塑對象方面的獨特性。又如,戰(zhàn)時中共形塑的效果,在抗日根據地,可能有相應的社會調查相印證,也有顯著的執(zhí)政績效呈現(xiàn)給社會公眾。但在大后方,中共的執(zhí)政績效主要以報紙雜志的形式向社會公眾展示,能夠到邊區(qū)及抗日根據地的人士畢竟少之又少,因而無法給大后方各界帶來明顯實際的影響。如邊區(qū)農業(yè)發(fā)展,可能和邊區(qū)人民生活的改善有正相關的關系;通過減租減息,農民和地主有切身感受,對這一政策有著親身實踐并可能對這一政策留下諸多品評,進而展現(xiàn)中共形象及其效果。但對于大后方而言,邊區(qū)農業(yè)豐收很難對大后方公眾產生直接的影響,對大后方通貨膨脹的緩解也非常有限。再比如,發(fā)揮黨員的先鋒模范作用是形塑政黨形象的有力舉措和客觀要求,如毛澤東所說,“共產黨員應在民族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其高度的積極性”“即應在各方面起其先鋒的模范的作用”。[6]這是政黨形塑的共性,但對于中共而言,在不同區(qū)域,卻有非常顯著的區(qū)別。在抗日根據地等中共黨員身份可以公開的區(qū)域,這一舉措和做法是對黨員的基本要求;但在大后方,隨著國共關系的冷淡甚至惡化,國民黨加大了對中共組織特別是基層組織的打壓和破壞,絕大部分黨員根本無法以黨員身份公開開展活動,“隱蔽精干,長期埋伏,積蓄力量,以待時機”是戰(zhàn)時中共在大后方的工作方針。在這一政策下,中共黨員必須表現(xiàn)得非?!捌胀ā保捌胀ā钡貌蛔屓艘鹱⒁?,這才是保護自身,積蓄力量的最好辦法。
戰(zhàn)時中共形塑的共性與個性與中共戰(zhàn)時的分割狀態(tài)密切相關。在邊區(qū)及抗日根據地,中共是局部執(zhí)政,具有行政權;而在大后方,國民黨執(zhí)政,中共沒有可以行使的公權力。這些差異都使得戰(zhàn)時中共形塑在共性中時時凸顯出個性。比如,報紙作為政黨形塑的重要載體和工具,同樣是黨報,《新華日報》與《解放日報》因為受眾的差異,其辦報風格就有較大差異,文本的表現(xiàn)形式也有所不同。地域上,在根據地,中共形塑的著力點在農村,對象是廣大農民;而在大后方,中共形塑的著力點卻是城市,對象以其他政治力量及城市居民,特別是知識分子為主。在農村和城市,由于形塑的受眾差異,中共形塑的內容、方式、重點都有差別。因此,只有在具體時空與場域下探討戰(zhàn)時中共形塑時,其學理意義和歷史借鑒才具有現(xiàn)實價值。
無論是當下還是過去,政黨形塑研究的難點都在于形塑效果的評估。由于政黨形象是主觀性與客觀性的結合,它既依賴于政黨的主動作為,又是政黨與社會公眾互動的結果,而社會公眾對政黨的印象并不一定與政黨希冀目標成線性正比關系。主觀性常常因人而異,同樣一件事,在不同人記載中可能有截然相反的印象,尤其是在大后方。在當下,執(zhí)政績效與政黨形象有直接的關聯(lián),我們可以運用大量的社會調查或統(tǒng)計,以量化的方式評估政黨在社會公眾中的形象;也可以利用互聯(lián)網,通過大數(shù)據挖掘能夠反映政黨形象的詞匯出現(xiàn)頻次、時期等方面的分析,得出對效果的評估。在抗日根據地,也有如入黨動機、人民對政策滿意度等之類的調查材料。但在大后方,能夠運用的直接反映類似調查的材料相當困難,因此要構建一個全面評估戰(zhàn)時形塑效果的指標體系極為不易,即便有這樣的指標體系,也不能通用。但是,政黨形塑研究如果沒有一個衡量指標或方法,缺乏效果評估這一維度,又是戰(zhàn)時中共形塑研究一大缺陷或遺憾,不利于這一領域的深入研究。
面對這一難點,對策在哪里?依筆者對這一領域的粗淺研究,戰(zhàn)時中共形塑的效果評估雖然困難,這并不意味著無跡可尋,我們可以有其他的方式直接或間接證明,特別是在大后方,可以在兩個方面下功夫:
一是時人私人材料,尤其是日記。日記作為個人言行之記載,常有大量發(fā)自作者內心的真實評論,這些評論未必客觀或正確,但相對于不少公開言論來講,其真實性具有不可替代性。戰(zhàn)時中共作為最有影響力的政治力量之一,其一言一行都會在社會公眾中引起巨大反響,如中共對戰(zhàn)時國共合作的態(tài)度、對皖南事變的應對、新民主主義理論的闡釋、聯(lián)合政府建議的提出,等等,無一不在社會上引起轟動。在蔣介石、唐縱、王世杰、陳克文、王子壯、黃炎培等人的日記中,對中共的重大舉措或領袖人物往往有大量評論性的記載。(6)在解讀國民黨人日記中,因立場問題,其對中共的評論常用歪曲之詞,讀者自能分辨。中共聯(lián)合政府建議提出后,唐縱在日記中就記載,“共產黨形勢囂張,日趨惡烈,而各黨派從而附和之”。[7]其“囂張”“惡烈”之語,自是其立場而言,但“各黨派從而附和之”則充分說明中共這一政策的效果。蔣介石在1939年3月訓練問答問題中提及,“本黨為何不能與中共抗爭,一切組織、宣傳、訓練皆比不上共黨”。[8]1941年皖南事變后,中共的輿論宣傳取得相當效果,對蔣介石形成極大壓力。蔣介石在其反省錄中記載,“中共自一月起新四軍被我解決以來,其兇橫咆哮,籍俄國外援,對我黨國之污蔑,可謂極矣”。[9]拋開其立場及感情色彩,這正是對中共宣傳取得成效的另一種肯定證明,宣傳效果好,恰恰是形象提升的證明。這些對中共品評的記錄,實質上就是中共形塑效果的印證。
二是社會反響。中共的政策綱領出臺后,社會反映往往也是中共形塑效果的又一印證,而且能對日記有印證和糾偏的功能。比如,中共在抗戰(zhàn)后期提出聯(lián)合政府建議后,逐漸在大后方社會各界引起強烈反應,支持擁護者眾多,但國民黨內堅決反共之人,如蔣介石,將此視之為推翻政府的做法,對中共評價或印象極差,我們如果僅僅依據某一個人的日記就對中共這一建議提出后的公眾印象下結論,易于偏頗。因此,我們還需要結合社會反響去印證政策的效果,社會公眾對中共政策或人事的反響同樣是其對中共印象的反映和參照,可以在相當程度上以此分析中共在社會公眾中的形象嬗變。實際研究過程中,如果將二者結合,應該說對戰(zhàn)時中共形塑的效果,可以有一個基本符合歷史事實的趨向性結論或評價。
戰(zhàn)時中共形塑的研究需要防止一種慣有的思維傾向,即“政策——效果(貢獻)”模式。在學界已有研究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少這樣的論證邏輯:中共出臺政策,正向積極效果立刻顯現(xiàn),正面形象隨即樹立。近年來,隨著“新革命史”的興起,其諸多理念同樣在戰(zhàn)時政黨形象塑造研究中可以借鑒和運用。(7)有關“新革命史”研究的基本理論、觀點,可參見李金錚:《“新革命史”:由來、理念及實踐》,《江海學刊》2018年第2期。形象的生成,一方面“需要通過主體自發(fā)或自覺地塑造”,另一方面也需要“通過公眾的感覺認知而形成一種印象、評價”。[10]也就是說,政黨形塑的效果并非一定是正向或積極的。形象主要是基于客體的立場而產生,而客體所考慮的與形塑主體的考量可能并不一致。比如,皖南事變后,中共決定不出席國民參政會,在以黃炎培、張君勱等中間黨派領導人看來,國民參政會是舉國團結一致的象征,中共如果不出席國民參政會,勢必會給國人留下分裂的痕跡和印象,故其力勸中共出席國民參政會。但中共認為,如果在國民黨沒有讓步的情況下出席參政會,無疑是鼓勵和刺激國民黨進一步反共,對于國共合作及全國團結、一致抗日更為不利,從團結抗日的大局和長遠來看,不出席國民參政會更為妥當。因此,從中間黨派立場出發(fā),他們對于中共不出席國民參政會是有所不滿的。[11]在蔣介石大力宣揚所謂“軍令政令統(tǒng)一”輿論下,大后方社會各界對于中共擁有武裝和政權也不一定理解。此種情況并不少見,如“抗日反蔣”政策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并不為國統(tǒng)區(qū)民眾所理解;蘇德戰(zhàn)爭爆發(fā)前,中共對國民黨聯(lián)合英美政策的批評也被大后方部分公眾所不認同。[12]政策實踐與政黨形象并非一定正向匹配,因而戰(zhàn)時中共形象有正有負,印象有深有淺,這才是常態(tài)??箲?zhàn)時期的政治局勢異常復雜,要隨時正確分析并提出符合實際的政策非常不易,對中共同樣如此。戰(zhàn)時中共的政策并不都為社會公眾所理解或認同,因而在部分社會公眾中的形象不一定如我們想象那樣積極正面,這是正常的現(xiàn)象,也是社會復雜性的具體體現(xiàn)。即便如此,這并不影響中共的公眾形象在抗戰(zhàn)期間得到總體提升的大趨勢,更不會影響中共在抗戰(zhàn)期間的重要作用和歷史定位。我們只有回歸歷史文本,用材料說話,才能對戰(zhàn)時中共形塑效果有相對客觀的認識,得出的結論才能經得住歷史的檢驗。
因此,我們在研究戰(zhàn)時中共形塑時,要更加深入細致地去梳理其形象轉化過程中的曲折,充分意識到人的認識復雜性所導致的形象多面性。尤其要意識到國共多年的歷史恩怨,導致部分國民黨人對中共具有很深的成見,即便是戰(zhàn)時也輕易不會轉變其觀點。蔣介石反共,并不因為有國共合作而改變其反共的立場。戰(zhàn)時中共的形象也并非一定是積極正面的,在不同群體中具有不同面向,要從整體來考察。同時,政黨形象與政黨實力并不完全成線性等比關系,即便部分社會公眾的中共形象積極正面,但也并非直接轉化為現(xiàn)實的政治支持或立場轉變。政黨形象屬于軟實力范疇,形象要轉化為實力,其中還有很多環(huán)節(jié)。軟實力要有硬實力作為支撐,效果才能得到彰顯。當然,如果有良好的形象,其轉化的速度或進程勢必會加快。戰(zhàn)時中共形象如果與戰(zhàn)前相比,無疑有很正面的提升。但是,由于國共兩黨的力量差異,至少在抗戰(zhàn)結束初期,國民黨雖然在諸多美國在華官員中的形象不佳,但美國政府并未改變支持國民黨政權的政策。因此,在研究戰(zhàn)時中共形塑時,要對形塑效果有客觀分析,不能把政黨形塑效果夸大化、絕對化、簡單化。
此外,在戰(zhàn)時中共形塑研究中,我們既要借鑒當下政黨形塑研究中的有益理論與方法,也要厘清二者之間的邊界,注意研究理論和方法的適用性。從學科屬性講,對戰(zhàn)時中共形塑的研究可以納入黨史黨建,二者中,其“史”的成分更多,需要以歷史學為基礎,借鑒和結合政治學、傳播學、社會學、心理學等學科進行研究。時下對于政黨形塑研究的理論對戰(zhàn)時中共形塑研究頗有啟發(fā)和借鑒,但對當下政黨形象研究的某些方法和理論,也不能單純照搬運用于戰(zhàn)時中共形塑研究,如借用市場營銷學的理論可以作為當下政黨形象研究的工具,但如果以此方法去套用戰(zhàn)時中共形塑的研究,極易出現(xiàn)張冠李戴,水土不服的情況。任何方法和理論都有其適用的范圍和邊界,一旦“越界”,不僅無助于這一領域的深入研究,還容易將社會歷史的復雜性簡單化、線性化。
上述關于戰(zhàn)時中共形塑研究的幾個問題,僅是筆者研究過程中所思所想較多的幾個問題,實際上需要研究關注的問題可能遠不止上述幾個。比如,戰(zhàn)時中共形塑過程中如何處理同中間黨派和國民黨的關系,戰(zhàn)時中共如何通過形象改善來提升自身合法性問題,戰(zhàn)時中共形塑的歷史經驗,等等,還有諸多問題需要學界同仁進一步探討。
研究抗戰(zhàn)時期中共的形象塑造,是從政黨形象塑造的視角對戰(zhàn)時中共的考察,并不意味著對戰(zhàn)時中共歷史的重構。歷史已然發(fā)生,就已經以相對固定的形態(tài)留存于世,但后來者觀察角度不一樣,可能看到的面相就有差異,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歷史研究也有此意境與方法。戰(zhàn)時中共形塑并非如當下品牌策劃一般,要有專門的“形象設計”,它更多是關注中共作為一個政黨,為實現(xiàn)自身綱領而做出的積極努力,梳理政策實施過程中中共在社會公眾中的形象流變,以此評估戰(zhàn)時中共政策的有效性,觀察戰(zhàn)時中共壯大的多維面相,進而關注政黨的軟實力建設,最終提升政黨的綜合影響力。這與傳統(tǒng)的研究既有共通之處,也有其特點,猶如一場戰(zhàn)爭,傳統(tǒng)研究更多是關注戰(zhàn)爭雙方的兵力、武器配置及戰(zhàn)爭的結果,而從形塑視角分析,則更多關注戰(zhàn)爭雙方勝負的結果在社會公眾中形象的變化,由此更加關注戰(zhàn)爭從決策到實施再到影響的全流程評估。
總之,政黨形象塑造研究是一個多學科視角。它借助傳播學、社會學、心理學等學科,綜合看待政黨為塑造自身形象所做的努力,政策實施過程中人和事在公眾中形象的生成和嬗變。通過對歷史與當下中共的形塑研究,使我們既在宏觀上注重頂層設計的科學性,也同時在微觀上關注政策實施過程中的技術性因素,提醒我們更加善于運用柔性的力量,增強人與政策的吸引力,更好地促成政黨目標的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