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大學 文學院, 重慶 400715)
顧夢游(1599~1660),字與治,江南江寧(今南京)人,明末清初著名詩人、社集中心成員和反清復明人物。于明清詩學流變而言,他是聯(lián)通明末竟陵詩學與清初神韻詩學的關鍵人物;于明清易代之際的風云政治而言,他是南京復明據(jù)點的中堅人物,是遺民心史的重要體現(xiàn)者。故而,其人其著實應被給予極大的關注。遺憾的是,顧夢游傳世著作僅有《顧與治詩集》(或《顧與治詩》)八卷,這對深入了解顧夢游于明末清初歷史語境中的重要性有所不利,因此其佚作亟待被鉤沉與輯錄。
顧夢游《顧與治詩》在清代被納入禁毀書目,姚覲元《清代禁毀書目四種》將其列在“外省移咨應毀各種書目”〔1〕中,今人整理《四庫禁毀書叢刊》時收錄有此集。顧夢游《顧與治詩》雖被禁毀,但乾隆時期纂修《四庫全書總目》(下稱《總目》)時顧夢游《茂綠軒集》曾被采入,但僅被列在存目,而非著錄,故此集今未能存于《四庫全書》中。《總目》載:“《茂綠軒集》四卷,國朝顧夢游撰曹學佺刻《十二代詩選》,嘗錄其詩,題曰《偶存稿》。至順治庚子,夢游既卒,施閏章又廣為收輯,合學佺所刻,得五百四十二篇,刪其什二,定為此本?!薄?〕可見,四庫館臣據(jù)以撰寫提要的顧夢游《茂綠軒集》四卷并非顧夢游作品存世全本。據(jù)顧夢游的忘年小友陳僖《茂綠軒集詩集補遺序》所云:“(顧夢游)既歿,施宣城梓其詩以傳,一若不傳而不可者茲廣陵潘子楚吟,又梓其笥藏一帙曰《補遺》,俾題數(shù)言于端。獨是傳與治者,宣城所不必言,至于潘子楚吟,浮家泛宅,樵蘇不爨,必取其殘編斷簡,謀壽棗梨,真有不可及者?!薄?〕其中“施宣城”即提要所云“施閏章”,“潘子楚吟”即潘楚吟,皆為顧夢游好友。施閏章所輯為《茂綠軒集》,后潘楚吟對《茂綠軒集》進行了補遺,潘氏之補遺可謂對顧夢游詩集的第一次輯佚?,F(xiàn)今存世的《顧與治詩集》八卷中有注明為“補遺”的詩歌篇目,蓋該集是在《茂綠軒集》提要所述版本基礎上,添加廣陵潘楚吟《補遺》詩作一帙而成。但由《顧與治詩》被禁毀、《茂綠軒集》被列入存目且被“刪其什二”的遭遇,可知有清一代顧夢游作品并未得到較為順利和完整的傳播,故其別集的輯佚空間仍較大。除此,從文獻補充、文學接合和歷史還原等層面看,顧夢游作品也實有輯佚之必要性。
1.彌補有詩無文缺失之必要性
顧夢游傳世著作僅有《顧與治詩》。該集現(xiàn)存五個版本,按時間先后依次是:(1)康熙元年(1662)施閏章、沈希孟等刻(底本);(2)清初書林毛恒刻本(四庫禁毀書叢刊影印);(3)乾隆刻本;(4)清鈔本(有王德楷跋,莫棠題識);(5)民國金陵叢書蔣氏校印本。各本均為八卷,且所收詩歌篇目、次序亦相同。其中蔣氏慎修書屋校印本以王德楷的清鈔本為底本①,輯錄了顧炎武、宋嵋、沈希孟、施閏章、孫汧如、方文、周亮工、陳方策、程鼒、錢謙益、紀映鐘所作十一篇序,施閏章所作《顧與治傳》《小傳》二篇以及梁爾礪所作《跋》一篇,是迄今收錄顧夢游相關材料最全的本子,《叢書集成續(xù)編》《四庫存目叢書補編》和袁行云《清人詩集敘錄》均采用此本。
顧夢游并非無文傳世,只是其文失于搜羅,或因被其詩歌成就所掩而不甚顯著于后世。事實證明,顧夢游的文章散落在家族叢刊、友人詩集卷首序、友人尺牘中者數(shù)量尚多,僅就迄今輯錄之文看,便已達十四篇,足以成卷。而在數(shù)量之外,其價值更是不可忽視。一般來說,文章所傳遞的信息,較詩歌更明確更豐富,且更有事實依據(jù),故佚文之輯錄實有助于顧夢游詩歌解讀鏈條的接合,可謂詩文一體,可資詩文互證。
2.尋繹明清詩學接軌和流轉(zhuǎn)之必要性
作為明王朝的最后一個文學流派,竟陵派在明末烜赫一時,而于清初則迅速沉寂,甚至銷聲匿跡,為何?通常認為,政治的變革將會強力摧毀文學生命之延續(xù),竟陵派如火如荼之勢便因為遭遇政治巨輪的碾壓而式微。實則不然。鼎革之后,作為明末南京竟陵詩風的接續(xù)者和發(fā)揚者,顧夢游以竟陵詩風抒發(fā)亡國之痛,如泣如訴。而竟陵詩歌所追求的幽情單趣、清冷孤僻,恰恰是遭遇亡國之痛的遺民宣泄情緒時最為直接而感性的表達選擇。因此可以說,清初盡管“竟陵派”一詞不再被提及,但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將竟陵詩風與表達亡國之情相契合,實則成了清初遺民詩的重要特征。筆者認為:“清初以后的詩評僅以遺民詩學、性情詩學來論遺民詩歌,而摒棄或屏蔽被認為是末造之音、空談之弊的竟陵詩學對遺民創(chuàng)作之影響,這顯然是有失客觀的?!薄?〕
又,顧夢游論詩重神韻,主“虛實論”,在傳承竟陵詩學的同時,還對其有所突破和超越。而此神韻詩論,或為清初王士禛“神韻說”之源頭和雛形,勾連著竟陵詩學與神韻詩學。因此可以說,顧夢游之詩學實踐和詩學理論是理解明清詩學接軌的關鍵點。而對于此關鍵點研究的再深入與再拓展,無疑需要更多的佚作被發(fā)現(xiàn)被解讀。在此意義上說,亟待不斷加強顧夢游作品之輯佚工作,因為佚作不僅有助于還原明末清初南京詩壇之風貌,更有利于打通明清易代之際詩學之流轉(zhuǎn)脈絡。
3.掘發(fā)遺民隱秘心史之必要性
作為清初南京反清復明勢力的核心人物,顧夢游曾在甲申之變后清初第一大案“文字獄”中被牽連入獄,刀刃相逼卻誓死不言釋函可反清復明之行為,后與因罪被流放寧古塔的釋函可仍頻頻通信,并在釋函可死后廣搜遺作,撰序刊刻以宣傳其忠孝言行。他在南京構建小樓聯(lián)絡各路遺民,汲汲于“中興大業(yè)”,一方面與龔鼎孳、周亮工等仕清官宦風雅酬唱,一方面與頻繁往來南京聯(lián)絡“中興大業(yè)”的錢謙益唱和交往。他因避田賦之禍而頻頻奔走京口、鎮(zhèn)江、南京三地,對遺民信息之傳遞不可謂無功。其晚年雖重病臥床,卻仍為遺民們所尊重和信任。其作《不晤沈仲連三十年,庚子元旦偕諸子榻前團拜,語及好友近事慨然作》曰:“木榻枯臥一病僧,夢中見君來何曾。東風入門偕勝侶,西山抗志皆高朋。牧羝傳聞已易節(jié),飯牛下淚空成冰。劇談酣飲聊快意,浮云富貴吾安能?!薄?〕詩歌表達了他重會同志者的喜悅,以傳聞中蘇武牧羊一事借喻某些遺民友人的易節(jié),又以有才能卻屈處“飯?!钡匚坏陌倮镛捎飨嗑塾诖说倪z民友人,抒發(fā)了對友人易節(jié)的悲傷。需要指出的是,這一友人自非一般人,當是足以左右南明政治格局之人。可以說,顧夢游之身份和行跡,與明末清初的遺民時事動態(tài)密切相關,故其散佚作品之輯錄,無論是詩或文,都可為現(xiàn)有詩文或文獻材料的解讀提供新的事件線索,搭建新的信息橋梁,或可為遺民心史之書寫添磚加瓦。
鑒于顧夢游作品輯佚之必要性,在考察其各詩集版本的基礎上,筆者完成了第一次輯佚,拙文《顧夢游詩文佚作及其價值》〔6〕輯錄自其他詩集、詩選集、家族叢刊的詩文共9篇,9篇佚作展現(xiàn)了顧夢游作為黨社之人、遺民之士的政治立場、遺民思想和遺民心態(tài)。今在前次輯佚的基礎上,筆者再從梅清《天延閣刪后詩》、周亮工《尺牘新鈔》拾得顧夢游佚文六篇:詩序一篇、尺牘五則,由此進一步完善了《顧夢游文集》,所錄佚作有助于更清晰地浮現(xiàn)顧夢游身陷田賦案的憐余心態(tài)與頻繁詩學活動背后的遺民心史,進而引發(fā)學界對清初“奏銷案”前奏問題的思考以及對清初江南遺民“和平演變”和“建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策略的再理解?,F(xiàn)分別考釋如下。
1.《新田詩序》
余友梅淵公,國士也。當幼時便操觚與天下人士相交結,有所吐著,輒能傾動天下人士。余時望而畏焉,初以《休夏集》屬序余,余時序之。喜又數(shù)年,更從四方得淵公《稼園集》,讀之抑又嘆望不可及,又自愧,由是知天下知淵公者非一人,由是知天下之誦淵公之詩而嘆而稱之者非一口且非一日也。今又刻《新田刪后詩》將見,天下之知淵公者群誦而益群嘆為不可及,即天下之不知淵公者亦將群誦而群嘆為不可及已。矧淵公行且達哉?乃復以序見屬,余自問果何能?為淵公輕重而卒數(shù)為此,亹亹益又用自愧耳。顧淵公家世,累葉簪紱,其所為名臣巨卿光烈朝野者,不可勝數(shù)。又其家所著文章詩賦與夫諸編次書籍,為海內(nèi)師法,所謂才人學士傳之無盡者,亦往往而有宜乎?淵公之于事業(yè)文章爛然煥然,固所易也。但禹金、季豹兩先生才足懾一世,遇不過諸生,豐茲嗇彼,古今同憾,方諸淵公,兼則濟之,有不盡然者。蓋淵公之于前人不僅易所易,直易所難也。使后之讀淵公之集,偉淵公之業(yè)而忻余言之不爽者,逮不遠也夫。
此序見于梅清《天延閣刪后詩·新田》卷首〔7〕,末署“同學弟顧夢游頓首拜撰”。文中所涉三人,其一為《新田草》的作者梅清(1623~1679),字淵公,號瞿山,宣城人,順治十一年(1654)舉人,著名畫家、詩人,編有《梅氏詩略》,傳世詩集現(xiàn)存版本有二:一為《瞿山詩略》(三十三卷),北京圖書館藏(清康熙刻本);一為《天延閣刪后詩》(十五卷)、《敬亭倡和集》(一卷)、《敬亭倡和詩》(一卷)、《天延閣聯(lián)句唱和詩》(一卷)、《天延閣后集》(十三卷)、《天延閣贈言集》(四卷)合刻本,復旦大學圖書館藏(清康熙刻本)。其二為梅鼎祚(1549~1615),字禹金,宣城人,國子監(jiān)生,明末詩人、戲曲家、小說家,亦為藏書家,選編歷代詩集《八代詩乘》、文集《歷代文紀》,亦編有《宛雅》以傳宣城風雅,著有《鹿裘石室集》(六十五卷),清代纂修《四庫全書》時被列入“全毀書目”〔1〕,另還有雜劇《昆侖奴》、傳奇《玉合記》等作品。其三為梅守箕(生卒年不詳),字季豹,梅鼎祚從父,宣城人??h學生,不第。萬歷年間,與袁宏道等交游甚密,有《居諸前后集》傳世。
此《新田詩序》乃顧夢游為梅清之新作《新田刪后詩》所撰。由梅清自敘“憶移居新田乃在歲之己丑間也。新田,逸山名甲午冬輯而刪之,原稿僅存百首,茲復刪其大半,附以避亂諸詩,名曰《新田草》”〔8〕可知,該詩集所錄詩歌自順治六年(1649)至順治十一年(1654),凡六年所作,經(jīng)刪定整理名《新田刪后詩》,后更名《新田草》,序當作于此后。又,序中“淵公之于事業(yè)文章爛然煥然”之語,意指梅清舉業(yè)與詩藝并立一事?!督贤ㄖ尽份d:“順治十一年甲午科,梅清,宣城人”〔9〕,可知梅清于順治十一年(1654)中舉,順治十二年(1655)赴京師,以《季布河東去》詩投謁季開生⑥。由此推測,此序或為梅清至南京科考時所托,或為梅清過南京北上京師時所托,當作于順治十一年(1654)或順治十二年(1655)。此序與下文《與梅杓司》尺牘二則共同傳遞出南京風雅詩人顧夢游與主倡宣城“宛雅”詩風的梅氏家族的深厚交情,亦可借以窺得明末清初宣城宛雅與秦淮風雅并立并生的詩學格局。
2.《與梅杓司》
仁兄天才曠逸,弟所仰首而望,愧莫能追,顧蒙損挹垂交,若惟恐失之者。自惟衰廢,何以得此于天下士?分手以來,感悚交集,頃接尺素,崇獎非宜,益深跼蹐。君子稱人,貴于其倫,仁兄故欲以中原赤幟,強付之弟。顧弟非其倫也,奈何奈何。新詩寄我,宛對冰壺。意中將有酬句,病思荒落,輒復敗之。以此出入懷袖間,候其興會自至,當覓寄耳?;莴i頗佳,向未敢拜,必欲弟傷廉耶。敬謝。
此尺牘見于周亮工《尺牘新鈔》卷二“顧夢游”條〔10〕。梅磊(1620~1665),字杓司,號響山,一號石三,安徽宣城人。上一則佚文中的梅清雖小其三歲,實乃其叔父。梅磊年二十已有《響山初稿》,才名驚動海內(nèi)。錢謙益《梅杓司詩序》則稱其詩為宣城風雅之翹楚:“梅氏一門之詩,散華落藻,總萃于杓司?!薄?1〕據(jù)范鳳翼為梅磊《放情編》所作序:“梅杓司年二十才名傾動海內(nèi),是時《響山稿》初成越五年,有《七日稿》、《珍髢集》又一年,有《蕪江草》茲則僑寓金陵作也,顏曰《放情編》,取孟浩然‘游為不利,期以放情’云編,讀杓司詩,竊悲杓司不遇也?!薄?2〕可知梅磊于崇禎十二年(1639)二十歲名成《響山稿》,清順治二年(1645)有《七日稿》《珍髢集》,順治三年(1646)又有《蕪江草》,故可推知其僑寓南京所作《放情編》當稍晚于順治三年(1646),而以上詩集皆在清乾隆年間編修《四庫全書》時被列為“禁毀書”而銷毀〔1〕,故今未傳于世。
尺牘所言有四:一則表達對梅磊不畏牽累而能“損挹垂交”的珍惜之情;二則是對梅磊“欲以中原赤幟,強付之弟”的謙讓之情;三則是樂于與梅磊酬唱詩歌、切磋詩藝的興奮之情;四則對梅磊贈送玦珮的感激之情。而信中“自惟衰廢”,當指崇禎十二年(1639)顧夢游因肺病纏身,決意放棄執(zhí)著追逐二十二年的科舉,閉關自居,時年四十一歲〔13〕?!胺质忠詠怼眲t是指崇禎十三年(1640)顧夢游與宣城梅磊、梅文璧、梅清、葛貞等春游宣城,并作詩《題梅杓司響山園》贈之:“梅子人中英,本懷非棄世。只因吾道窮,遂結山水契。誅茆置巖間,輔杖入云際。茲山擅名久,空響猶未墜。明月照青天,高風復來詣。舉杯與之揮,乾坤亦何細?!薄?〕顧梅二人的論詩互動自此開始。而梅磊信中贊顧夢游為“中原赤幟”人物,即文壇領袖,可見顧夢游文名盛于當時。當然,這也許與其人品受人稱賞有關:崇禎九年(1636)夏,北平于奕正(字司直)逝于秦淮,顧夢游為其含殮并將其遺稿付梓②;同年七月初,南昌蘇桓(字武子)病卒南京,顧夢游為其刻遺稿,并為作序③。自此之后,顧夢游抱道守義之佳話還有許多,士人多評價其“淹雅服古,有忠孝至性,與人敦氣誼”〔5〕(施閏章),“抱道古處,有烈士義”〔5〕(程鼒)等等。綜上,結合“分手以來,感悚交集,頃接尺素”等句,可知該尺牘當作于崇禎十三年(1640)夏秋,即顧夢游自宣城游歸后行役揚州時。此尺牘記錄了顧夢游與宣城梅磊交游之始,而宣城之行與繼之而來的揚州、海門、吳門、閩海之云游則共同呈現(xiàn)出明末南京“秦淮風雅”振興者顧夢游的詩學交游圈與活動軌跡。
3.《又與梅杓司》
弟自四月抵揚州,一病至今,未能脫體,困乏到不可耐處,所喜洲灘雀角,不煩詞訟而曲直大分,可望售脫矣。機緣小湊,便可復為閑人,未知造物遂肯佚我否也。聞吾兄吳游歸,無幾時,又將買舟以出。竊計山田不堪再荒,不堪再賣,所冀?jīng)Q意閉門,與古人相對,學問日進,不憂聲名不起。廢故業(yè)而失盛年,將來悔之何及。吾輩非泛泛交,不得不為知己苦口,幸不以為怪。力疾殊不能悉。
此尺牘見于周亮工《尺牘新鈔》卷二“顧夢游”條〔10〕,傳達之信息有二:一為顧夢游二陷田賦之累④一事?!额櫯c治詩集》卷六《寄壽范異羽先生八十》云:“秋風吹過石頭城,天遣重來覓友生。冤劇何曾妨嘯詠,別輕其奈各屏營。”〔5〕提及“冤劇”,即田累一事。范異羽,即范鳳翼,生于萬歷二年(1574),其八十歲時當為順治十年(1653),可知顧夢游于順治十年(1653)再陷田賦之累。又據(jù)顧夢游《寄丹徒張康侯明府》其一:“江田敲骨逃無計,此日來蘇欲荷鋤。”其二:“多難余生顧影憐,龍門不望聳身登。噓枯拯溺有何幸,請急訟冤殊未曾?!薄?〕張康侯,即張晉,順治九年(1652)進士,十二年(1655)任丹徒知縣,顧夢游是年當以田賦之事尋求過張晉的援助。李念慈《谷口山房詩集》卷之四《南游草·金陵舟發(fā)別顧與治》云:“家計盡群侮,無營生事艱。只今罷田累,終日掩柴關。”〔14〕此詩作于順治十四年(1657)春,提及顧夢游罷田賦之累后終能歸家一事,故顧夢游二次田累得以解脫當在順治十三年(1656)。而尺牘言“所喜洲灘雀角,不煩詞訟而曲直大分,可望售脫矣”,可知此尺牘當作于順治十三年(1656)顧夢游居揚州之時。
二是顧夢游規(guī)勸忘年小友梅磊切勿浪跡周游而耗盡家業(yè),“竊計山田不堪再荒,不堪再賣”與顧夢游《送梅杓司還宛》詩中苦勸其閉關讀書意旨相同,詩云:“十年以前與君好,勸君莫向風塵道。有山不住田不耕,賣田欲買舟車行。頻來數(shù)見良不惡,心憂世窄人情薄。自信才名天下稀,誰知煮字不充饑。妻兒待米淚承睫,呼童還家賣余業(yè)。得金盡收死尸友,依舊瓶空午斷炊。貂裘龍馬門前過,雪深皆笑袁安臥。別時朔風刻骨寒,雙肩聳立衣裳單。愛君意氣過疇曩,百尺高樓更豪上。臨行苦索緩聲歌,歌罷其如君如何?!薄?〕詩中描寫了梅磊離鄉(xiāng)云游后因“得金盡收死尸友”而身陷貧困落魄的狀況。又,信中所言“吳游歸,無幾時,又將買舟以出”,事實如此。梅磊與顧夢游順治十三年(1656)京口分別后,于順治十四年(1657)買舟南下南京,有詩《秋日龔芝麓總憲招集孝侯臺(同集者紀伯紫、顧赤方、杜于皇、姜綺季、余澹心)》《八月十二日雨中同龔芝麓都憲暨蔣前民、杜蒼略集于皇饑鳳軒,限用謝宣城詩韻》《上巳許菊溪觀察攜其李氏園亭共王于一、杜蒼略、令嗣慧思限上字》為證。
該尺牘反映了遺民或為官府逼迫、或為救恤友人而身陷貧困的生存狀態(tài),進一步鮮活地展現(xiàn)出遺民為堅守遺民之志和復國大計,年復一年地消耗著富足的家業(yè),終至生活捉襟見肘、經(jīng)濟難支的窘迫局面。
4.《與龔野遺》
老病增饑,以口腹累高士,罪豈可懺耶?承選拙詩,幸侍者先錄一帙見示,在未安處,猶及生前改竄也。一氣不屬,與仁兄異路矣。奈何奈何!
此尺牘見于周亮工《尺牘新鈔》卷二“顧夢游”條〔10〕。龔野遺,即龔賢(1619~1689),又名豈賢,字半千,一字野遺,號柴丈人、鐘山野老,原籍昆山,自幼流寓南京,鼎革后移居揚州。明末清初著名山水畫家,為“金陵八家”之首,亦為詩人,其學詩崇尚中晚唐,曾廣搜中晚唐詩歌輯為《中晚唐詩紀》,現(xiàn)有《草香堂集》傳世。
尺牘中“老病增饑,以口腹累高士,罪豈可懺耶”及“在未安處”句,指顧夢游二陷田累避難京口、揚州而多受恩惠于龔賢一事?!耙粴獠粚?,與仁兄異路”乃指顧夢游身陷田賦案,貧病難支,至有性命之危,故自憐自傷。
該尺牘反映了龔賢在清初的一次選詩之舉,顧夢游正是因詩作被龔賢選錄而寫信道謝。據(jù)胡介《與龔半千論詩書》:“仆自延獄堂下見柴丈人畫卷,胸中已浩浩落落,愿見其人,愿與其人為友矣。遲之五六年,戇叟渡江來,唄道柴丈人好我之雅。客歲過蕪城,入門握手,歡若平生承選定《澥內(nèi)名家詩》而遠索旅堂藏稿,今已再三昨戇叟促之再至,今牧公坐待錄稿?!薄?0〕可知龔賢所選詩集為《澥內(nèi)名家詩》,而紀映鐘(戇叟)、錢謙益(牧公)亦為暗中助其編選錄稿之人。此集今不存,或未曾刊刻面世。又,胡介(1616~1664),字彥遠,號旅堂,錢塘人,著有《旅堂詩文集》。據(jù)胡介生年,再由《與龔半千論詩書》中提及的“仆行年四十矣”〔10〕,可推知胡介此書信應作于順治十三年(1656)。是年,龔賢定居揚州,有征詩之舉,急索胡介詩歌,故顧夢游此尺牘的寫作時間應在順治十三年(1656)龔賢選詩前后,確切記載了明遺民征詩、選詩之詩學活動。
5.《與就園先生》
抱疴習懶,經(jīng)年廢吟。去秋以來,頻客南徐,情緒極惡,而山水友朋,互相感觸,此事那能便廢,積數(shù)十首,寄正先生,率易荒陋,何當宗工,或謂桐焦可削,不敢自外斧斤也。
此尺牘見于周亮工《尺牘新鈔》卷二“顧夢游”條〔10〕。就園先生,指周亮工。李盤《就園》序曰:“周亮工先生置一舟題曰:‘就園,古人以舟名屋子,未有以園名舟,自先生始,樂彼之園,在水中央,藏壑于舟,日涉成趣,真勝事也。’”〔15〕程邃亦有《“就園”詩六首為周元亮先生作》小序,曰:“周使君蓄輕舸,名曰‘就園’,退食多閑,引客與俱,余登斯園,備聞觴詠,山川神奧端在,屐齒離即間得詩六首?!薄?6〕周亮工(1612~1672),字元亮,一字緘齋,號櫟園,河南祥符人。明崇禎十三年(1640)進士,入清后官至吏部左侍郎。好酬唱,善風雅,結交寒素。藏書豐富,亦多刻書,家有書坊,以賴古堂字號刻書。其著述頗富,有《賴古堂集》《書影》《閩小記》《印人傳》《讀畫錄》等傳世。據(jù)周在?!吨軝祱@先生年譜》,順治三年(1646),擢為布政司參政、淮揚海防兵備道。在此期間,他在揚州與文人騷客詩文酬唱于“就園”,聞名一時,周亮工也因此而得名“就園先生”。
按尺牘所言,顧夢游“去秋以來,頻客南徐”,“去秋”當為順治六年(1649)秋,此一時間顧夢游初陷田累,為逃官府逋賦避難南徐(即鎮(zhèn)江)。又據(jù)顧夢游《北固月夕十首》自注云:“庚寅十月坐北固山,八夜至十七夜,即景懷人,各成一詠?!薄?〕即順治七年(1650)十月,作于北固山,北固山在鎮(zhèn)江?!胺e數(shù)十首,寄正先生”是指顧夢游將此十首詩寄與周亮工品論,這也與下篇尺牘《與周雪客》“往在北固,連值好月,即景懷人,每夕成詠,追錄以正足下”〔10〕說法一致。故此尺牘當為順治七年(1650)所作。
該尺牘從側(cè)面反映出明遺民與仕清官宦之間仍有頻繁的詩歌品評、征選活動,而周亮工為清初廣泛參與遺民選詩、約詩和刻詩之重要代表人物。
6.《與周雪客》
往在北固,連值好月,即景懷人,每夕成詠,追錄以正足下。是時方為催科所窘,虎吏獰兵,性命呼吸。愛我者顫心雪涕,仆方作此閑暇生活,皆笑為檗下彈琴。回想忽易六秋,而患難未脫。病逾一載,真有性命憂矣。此月月色,殆過北固,每夜移榻相向,竟不能更成一語,病之苦人,甚于患難,可為發(fā)嘆也。
此尺牘見于周亮工《尺牘新鈔》卷二“顧夢游”條〔10〕。周在浚(1640~1696),字雪客,號耐龕、遺谷、梨莊,周亮工長子。此篇開頭與上篇《與就園先生》所言為同一事件,即順治七年(1650)顧夢游賴以生存的田地被江水淹沒,因無力上繳官府賦稅而避跡京口,將在北固山流連所作十首詩《北固月夕十首》寄于周亮工斧正。從“忽易六秋”可知,此尺牘寫作時間當在順治十三年(1656)秋。又,尺牘言“患難未脫”,知其此時仍有田賦之苦,而顧夢游解除二次田累的時間在順治十三年(1656)冬,也可確證該尺牘作于順治十三年(1656)秋。
該尺牘“為催科所窘,虎吏獰兵,性命呼吸”再次真切呈現(xiàn)出清政府催促逋賦之嚴苛急促,明遺民困頓窘迫之生存狀貌由此可見。
上文輯錄了顧夢游六篇佚文,加上第一次所輯得的八篇佚文,現(xiàn)輯佚所得顧夢游文章達到了十四篇,其中傳記二、尺牘五、詩序七,或可獨立成卷以供參閱。佚文對了解明末清初江南遺民心史,有以下兩方面價值:
第一,《與龔野遺》《與梅杓司》《與周雪客》皆涉及顧夢游陷田賦之累的內(nèi)心痛訴,可為完善顧夢游所陷“田賦案”之始末作補充,或可引發(fā)學界對清初江南“奏銷案”發(fā)軔問題的追溯和探求。孟森先生提出:“奏銷案者,辛丑江南奏銷案也。蘇、松、常、鎮(zhèn)四屬官紳士子,革黜至萬數(shù)千人,并多刑責逮捕之事”〔17〕,將奏銷案時間定于“辛丑”,即順治十八年(1661)正月頒布征糧新條例,以“蘇、松、常、鎮(zhèn)”四地為主要清肅對象,明為“追還政府逋賦”,實則裁抑縉紳特權,“有意荼毒縉紳,專與士大夫為難,斥革之不已,橫加鞭撲,其慘如此”〔17〕。然作為“奏銷案”的參與者,韓琦在《撫吳疏草》中將此案稱為“江寧撫屬抗糧案”,葉方藹《撫吳疏草·葉序》亦言:“江南財賦半天下,蘇、松、鎮(zhèn)、常與江寧五郡又居江南大半之賦”〔18〕??梢姸司鶎⒔瓕?即南京)納入此案范圍,此說與孟森先生不同。
今筆者根據(jù)南京明遺民顧夢游詩文,認為顧夢游“田賦案”乃江寧“奏銷案”之代表,可謂清初江南“奏銷案”前奏的重要一環(huán)。首先,此“田賦案”看似因天災而起,實則仍源于清廷在清初向江寧士紳階級催繳賦稅以籌集軍餉。據(jù)施閏章《顧與治傳》:“平生薄家人產(chǎn),會中山王國除其子,以私田數(shù)畝頃歸夢游。田濱于江,歲多淹沒,或被侵奪,追呼逋稅無寧日,至盡鬻他產(chǎn)償之,貧病骨立?!薄?〕楊補《贈趙赤霞》載:“顧子耕江田,漂沒逋官糧。公家急賦稅,戰(zhàn)慄如探湯。高義有使君,傾橐輸倉惶。”⑤施、楊二友人將“田賦案”歸因于江水泛濫,表面上看似乎合理,深究之,則有所隱諱。比如,既然顧夢游所有之江田因地理原因應該在明朝時便一直存在水患之害,為何顧氏會在順治六年(1649)才陷入逋賦之累呢?原因有二:一方面是因為明末對士紳施行“優(yōu)免田”制度〔19〕,即士紳階層,即便是最下層的諸生、監(jiān)生,也都擁有一定面積的優(yōu)免田可以不繳納賦稅,故作為廩生士階層的顧夢游在明統(tǒng)治時期是免交田賦的,即便江田水患亦只會影響本年收入;另一方面,清初洪承疇招撫江南后,為滿足清政府巨大的糧餉需求,將“催征錢糧”作為重要政務之一。而洪承疇懷有體恤之心,曾多次上帖陳述江南經(jīng)濟殘破狀況,暗中為江南士人開脫,所以其時催征情勢尚不緊急。洪承疇順治四年(1647)離任返京后,出任江寧總督的奉天人馬國柱于順治四年上任、五年(1648)正式接手江寧事務。新上任的馬國柱急于表功,征繳賦稅之鐵血手段自然強硬難當。作為明遺民,顧夢游不僅失去了明代“優(yōu)免權”保障,亦失去了洪承疇“溫和”的體恤,終于在順治六年(1649)天災來臨之時陷入嚴苛難逃的逋賦之難,無力掙扎。其次,該“田賦案”源于清廷追繳逋賦,卻使江寧士紳階級生計無著,身心遭受了極大的摧殘。顧夢游詩歌中不乏抒發(fā)田累之苦者,如《寄龔孝升中丞》云:“淚枯還飲泣,舌在豈全身。但使無田累,寧甘閉戶貧。”〔5〕《次施尚白比部見懷來韻》云:“別日無他祝,惟求老去閑。一春坑塹里,百死劍鋒間。盡改愁中病,誰開醉后顏。故人應急難,語及淚潺湲。君為謀歸計,知予何日歸。”〔5〕哀憐求助之中流露出心力憔悴的苦痛?!疤镔x案”發(fā)生之前,顧夢游尚有足夠的經(jīng)濟能力構建小樓“顧盼柯”接待南來北往的遺民士人,亦有能力營救陷獄的遺民友人姜鶴儕、庇護攜帶《再變記》和福王答阮大鋮書稿出南京城門而被捕的“謀逆犯”釋函可;而“田賦案”之后,他卻流離失所、四處漂泊,于京口、鎮(zhèn)江、吳門之間輾轉(zhuǎn)避難,曾琬《辛卯北固訪顧與治》注云:“顧新納妾金陵,以洲田逋累,羈此”〔20〕??梢?,借“田賦案”之名,清廷既削弱了顧夢游的經(jīng)濟實力,又迫害其身心,南京顧氏小樓的遺民活動隨著主人的流離失所而趨于沉寂。
綜上可見,顧夢游“田賦案”與清初“奏銷案”有著相同的外在手段——催繳田賦、內(nèi)在思路——摧毀經(jīng)濟基礎以及最終目的——打壓復明勢力,故筆者認為江寧顧夢游“田賦案”,從其性質(zhì)和影響看,當為清初“奏銷案”的一個縮影。大概正是因為見證一個個“田賦案”帶來的諸多“懲治實效”,如顧夢游“田賦案”對顧夢游生存基礎——土地的摧毀,新上任的江寧巡撫朱國治敏感地覺察此類案件背后的政治機會,便順勢大做文章,以增加其政績,其上疏言:“蘇、松、常、鎮(zhèn)四府并灤陽縣,未完錢糧紳衿共一萬三千五百一十七名,應照例議處,衙役人等二百五十四名,應嚴提究擬”〔21〕。從此疏文中看,朱國治不僅對拖欠田賦的紳衿數(shù)量進行了摸底,同時還提出“嚴提究擬”的追責態(tài)度。而隨著此項舉措踐行程度的不斷擴大化和深入化,最終演變成了轟轟烈烈的江南“奏銷案”。盡管催繳錢糧不無經(jīng)濟考量,但不可忽視的是,借賴以生存的土地基礎摧毀江南士紳的經(jīng)濟支柱、強制江南士紳政治屈服,從而重定江南經(jīng)濟和政治格局,不失為清廷促成田賦案、奏銷案的另一目的。當然,作為“奏銷案”的前奏,“田賦案”涉及的當不只顧夢游一人,只是因清廷有意遮蔽,故有些未留下記載,或雖有記載而至今尚未發(fā)現(xiàn)。盡管深化對“田賦案”的認識尚有待更多史料和文獻的進一步發(fā)掘,但是從顧夢游一案的始末細節(jié)無疑可以窺見“田賦案”與清初江南“秦銷案”的某種必然關聯(lián)。
第二,在佚作《與就園先生》《與周雪客》二則尺牘中,周亮工、周在浚父子多次向顧夢游邀約詩作,《與龔野遺》中龔賢約詩,《與梅杓司》中二人論詩,都顯示出顧夢游頻繁的風雅詩學活動。而認識顧夢游“風雅”詩學活動背后的遺民隱秘活動本質(zhì),也許有助于理解清初江南遺民的“和平演變”策略。不同于清初浙東遺民的學術皈依,亦不同于激進勇士的起義反抗,江南遺民文人的復明活動主要是“交際籠絡”,建立廣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以期通過“和平演變”達到大明中興局面,“通海案”即為例證。而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則進行著豐富多彩的詩學活動,趙園先生認為:“東南士夫忠義而‘不廢風雅’,非但將名士與才媛間的風流故事演得有聲有色,其間豐富的情境、意境創(chuàng)造,豐富的人生創(chuàng)造,較之明代詩文,或更有光彩”〔22〕。而其詩歌創(chuàng)作所包蘊的時事隱秘性和模糊性才是其最具魅力的因素。如,從邀約詩作和廣泛選詩的行為來看,選詩者與刊刻者表面上是以審美意趣為標準征選,但事實上,在清初這一特殊的政治語境中,遺民的選詩、刻詩活動皆是超越于詩歌審美之上的,所謂“以詩存史存人”。錢謙益編選《列朝詩集》即是如此,他在人物小傳中多次明確表達了這種意圖,又在顧夢游離世后為其集作序曰:“讀顧與治之詩,九原猶有生氣,存與治之詩,所以存與治也?!薄?1〕以此觀周亮工、周在浚及龔賢于清初之選詩,無一不是高壓政治下的一種遺民紀史存史策略。
而從詩歌所涉對象與內(nèi)容來看,我們也可窺探出顧夢游鼎革之后的交游脈絡。龔賢與梅磊且不論,此二人的遺民身份毋庸置疑。而周亮工不同,其身份為仕清官宦,顧夢游為什么要與周亮工交游往來?僅僅因為詩歌活動或依賴官宦么?結合《顧與治詩集》中顧夢游與周亮工之間的酬唱之作可知,二人雖相識于鼎革之后,但交心不淺,“由來心事苦,不與世人同”〔5〕,“嚴公旦晚開軍府,野老先寬失路悲”〔5〕等詩句中都流露出顧夢游對周亮工“失路之悔”的理解和寬慰,周亮工在《懷顧與治》中的“夢里長江棹,過從酒隱堂傷心卑濕地,誰與問秋霜”〔23〕,亦有對顧夢游魂牽夢繞的思念。那么二人在鼎革之后交往日益密切的原因是什么呢?在顧夢游、周亮工、錢謙益的一組送別酬唱詩中或可找到答案,周亮工《錢牧齋先生賦詩相送,張石平、顧與治皆有和,次韻留別》云:“寒潮入夜不增波,苦意敲水渡濁河。失路自憐酒伴少,看山無奈淚痕多。交情雨雪猶分袂,時事東南未罷戈。凍盡勞勞亭下柳,那堪重聽故人歌?!薄?3〕相比于顧夢游《送周元亮司農(nóng)被誣入閩勘問》之含蓄,錢謙益的同韻詩《丁家水亭再別櫟園》顯得更直白:“燈暈離筵酒不波,同云釀雪暗秦河。人于患難知心少,事值間關眉語多。鼓角三更莊舄淚,殘棋半局魯陽戈。荔枝醖熟鱸魚美,醉倚銀箏續(xù)放歌。”〔11〕由《秋槐詩別集》收錄之詩作起乙未冬、盡丙申春,可知三人酬唱時間在順治十三年(1656)春,此時在京任吏部左侍郎的周亮工正被佟代以居官閩地時貪酷的罪名彈劾,革職后經(jīng)南京赴閩參加質(zhì)審。周亮工自順治四年(1647)至十一年(1654)秋長期任職閩地,秋后擢都察院左都御史,十二年(1655)正月赴京任職。而在閩任期間,周亮工多次鎮(zhèn)壓反清勢力,周在浚《周櫟園先生年譜》有載,如“在汀州招撫土寇曾省,上游盜賊瓦解”;“赴延平,時邵武有叛卒耿虎之變,公單騎往諭之,虎降”;“是年海逆鄭成功反漳入泉,八郡震,動援剿大兵駐師泉州,時漳巡道乏人,巡撫張公謂公知兵多戰(zhàn)功,檄公往署,公時在延平,聞檄從金戈鐵馬中馳入漳,未幾賊退,保廈門,漳闈解?!薄?4〕作為中興大業(yè)總指揮的錢謙益試圖以“莊舄”思鄉(xiāng)喚起周亮工的故明之思,以“殘棋半局魯陽戈”暗示周亮工中興大業(yè)關鍵在倚仗閩海鄭氏,勸說周亮工振作配合以完成大明中興事業(yè)??梢?,顧夢游與周亮工的風雅交游實為外在表現(xiàn),而風雅背后的中興理想才是二人彼此牽連和信任的真實原因。綜上可見,江南遺民文人頻繁的詩社酬唱、輯詩、論詩等風雅活動背后,隱藏著的是復明中興大業(yè)的秘密合作與交流。
此外,佚作《新田詩序》及《與梅杓司》還呈現(xiàn)出顧夢游與宣城“宛雅”后輩的詩學交游,或可重繪明末清初士人力振“風雅”的詩壇新格局。考顧夢游交游行跡,可知其與明末清初各地的詩學群體多有往來。于閩地,他是“晉安風雅”的參與者,曾只身遠赴閩海,參與由曹學佺、徐主盟的閩海社集,酬唱不輟;于吳門,他是“吳中風雅”的推動者,詩學葛一龍,二人不僅在南京酬唱甚多,他還曾多次駕舟游賞吳門風光,與吳中葛一龍、楊補諸子共倡風雅;于宣城,他亦是“宛雅”的互動者,其游藝而至,留連眾詩人間,而與施閏章交往最密;于南京,顧夢游則為“秦淮風雅”的倡導者和引領者,其主秦淮詩社,與葛一龍、邢昉、薛岡、劉象先、楊補、史玄、吳見末、方文、鄭重等數(shù)十人結秦淮詩社,酬唱不輟。而南京“秦淮風雅”正與宣城“宛雅”、閩中“晉安風雅”及吳門“吳中風雅”并立于明末詩壇,享一時盛名,共同呈現(xiàn)出既有共通性又不乏地域特色的明末清初詩壇面貌。
注釋:
①參蔣國榜《顧與治詩集序》:“施愚山、方爾止諸先生掇拾叢殘以傳于世,即是本也。數(shù)經(jīng)兵燹,若滅若沒。王木齋先生得一舊鈔,國榜復乞梅蓀丈,假以印行,先生之詩晦而復顯,殆亦英靈所呵護與鄉(xiāng)后學蔣國榜?!卑?,王德楷,號木齋,南直上元人。見顧夢游《顧與治詩集》第311頁,收入《叢書集成續(xù)編文學類》第171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年版。
②參周亮工《顧與治詩序》:“北平于奕正有奇氣,傾貲結客至破其家,旅死秦淮,無一人軫恤,與治親為含殮,而梓其遺稿?!币娭芰凉ぁ顿嚬盘眉返?4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③參周亮工《顧與治詩序》:“南州蘇武子,古文妙天下,中道夭折,予愧不能傳其書。之鐫木,世乃知有武子之古文?!币娭芰凉ぁ顿嚬盘眉返?4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④據(jù)《明遺民詩人顧夢游研究》中考證可知,顧夢游鼎革之后曾二陷田賦之累:初陷田累在順治六年(1649),因官吏催科而避跡京口揚州間,直到順治七年(1650)秋冬之際趙士冕為其償還逋賦,官府頌獄才得以解除;二陷田累在順治十年(1653)秋,其流寓鎮(zhèn)江、揚州一帶,投謁丹徒縣令張晉,適逢范正順治十二年(1655)遷南京戶部主事,為其解田累,脫難時間當在順治十三年(1656)。
⑤該詩載于民國二十四年(1935)東萊趙氏永厚堂所刻《東萊趙氏楹書叢刊·半塘偶集》。
⑥參看張慧劍《明清江蘇文人年表》第66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