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璐
(中山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廣東廣州510275)
兩宋時期,禪宗迅猛發(fā)展,五家之中,以臨濟宗的文字禪發(fā)展得最為興盛。所謂“文字禪”,即指以文字為禪,它主張通過文字來習(xí)禪、教禪及衡量參悟的深淺。文字禪的表達方式大致有 “頌古”、“拈古”、“代語”、“評唱”等等。最常用的“頌古”一般都是有韻詩體,韻律分明,瑯瑯上口。如此,便加強了禪與詩的融合,禪家以詩明禪的現(xiàn)象逐漸頻繁。
與此同時,文人以禪入詩的現(xiàn)象也日益增多,從而出現(xiàn)了詩歌創(chuàng)作選材禪學(xué)化的傾向。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禪典入詩,二是禪理入詩,三是禪趣入詩。所謂禪典入詩,即在詩中引用禪學(xué)故事。所謂禪理入詩,即在詩中闡發(fā)某種禪學(xué)道理。所謂禪趣入詩,即指詩歌并沒有試圖道明禪理,卻呈現(xiàn)出了與禪學(xué)思想類似的趣味和意境。
以禪學(xué)故事入詩,比較具有代表性的詩作是劉克莊的《達摩渡蘆圖》和《盧能》?!哆_摩渡蘆圖》言:“長嘯生風(fēng)白浪起,高桅千尺如折棰。佛貍百萬不敢渡,師跣雙髐踏一葦。視魯叟桴差簡捷,比博望槎尤俶詭。豈小兒女狡獪然,亦大神通游戲爾。老胡西來紛文字,遍東西旦撒種子。塔藏共禮熊耳骨,壁觀誰得少林髓。吾聞至人未嘗死,歲晚翩翩攜只履。學(xué)人其如初祖何,應(yīng)身已渡蔥嶺矣?!保?]547這首詩描述的是達摩東渡的故事。其中涉及了三個典故:一葦渡江、少林面壁、只履西歸。據(jù)《五燈會元》記載,當達摩準備出發(fā)時,天竺國國王“即具大舟,實以眾寶,躬率臣寮,送至海壖”[2]43,達摩經(jīng)歷了三周寒暑,方到達中國南海,于廣州登岸。至金陵見梁武帝,話不投機,再行洛陽。由此可見,“一葦渡江”可能只是傳說,與禪學(xué)典籍中的記載不同。又據(jù)《五燈會元》載:“當魏孝明帝孝昌三年也,寓止于嵩山少林寺,面壁而坐,終日默然。人莫之測,謂之壁觀婆羅門?!保?]43此為“少林面壁”之典。接著,《五燈會元》載:“即魏文帝大統(tǒng)二年丙辰十月五日也。其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葬熊耳山。起塔于定林寺。后三歲,魏宋云奉使西域回,遇祖于蔥嶺,見手攜只履,翩翩獨逝。云問:‘師何往?’祖曰:‘西天去!’云歸,具說其事,及門人啟壙,唯空棺,一只革履存焉?!保?]46此為“只履西歸”之典。整首詩中,除引用禪典之外,并無禪理,更無禪趣,它僅僅描述了達摩祖師東渡普法的經(jīng)過,并表達了作者對達摩祖師的敬贊之意。
《盧能》言:“明鏡偷神秀,菩提犯臥輪。更將舊衣缽,石斷不傳人。”[1]417“明鏡偷神秀”指慧能借神秀的偈子來作偈。據(jù)《五燈會元》、《壇經(jīng)》等記載,神秀書偈于壁,言“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保?]348,慧能則將其改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3]349此為一典?!捌刑岱概P輪”指慧能應(yīng)臥輪禪師之偈來作偈。臥輪禪師言:“臥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3]358慧能則言:“慧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shù)起,菩提作么長?”[3]358此又為一典?!案鼘⑴f衣缽,石斷不傳人。”此處藏有二典:一是慧能得法后南行,遭百人追逐,欲奪其衣缽,他將衣缽擲于石上,且與惠明說法;二指慧能圓寂之時,并沒有把衣缽傳給弟子。這首詩中,除引用禪典之外,也無禪理和禪趣,它僅僅描述了與慧能相關(guān)的幾個事件,且詩中的“偷”、“犯”二字似有批判之意。
通過以上舉例可知,這類詩歌大多都是單純的用典之作?;騼H對禪典本身進行描述,或借助典故自抒胸臆。在詩歌的內(nèi)容和思想方面,即沒有蘊含深刻的禪理,也沒有蘊藏奇妙的禪趣。不過,禪典的使用,大大豐富了詩歌的語言,亦算有所貢獻。
禪理入詩,常見有三種類型:一為以詩歌闡明自性佛性的本質(zhì),二為以詩歌闡明修持覺悟的途徑,三為以詩歌闡明覺悟與自性之間的關(guān)系。
王安石詩作《擬寒山拾得二十首》之一言:“人人有這個,這個沒量大。坐也坐不定,走也跳不過。鋸也解不斷,錘也打不破。作馬便搭鞍,作牛便推磨。若問無眼人,這個是甚么?便遭伊纏繞,鬼窟里忍餓?!保?]89“這個”指自性佛性,“人人有這個”即人人都有佛性?!斑@個沒量大”指佛性無量大,可以包攝一切。因此,它有“坐不定”、“跳不過”、“鋸不斷”、“錘不過”的特點,或?;蝰R,自由任運。而且,自性不可言說、不可開示,“若執(zhí)言執(zhí)理,以求了撤,則鬼窟里做活計”[5]306。此處,王安石借詩歌表現(xiàn)了萬法唯心、自心歸依、見性通達的禪理。
晁補之詩作《次韻練定祥符聽法》言:“彌天一滴水,何處是曹溪?若作聲來解,還成瞪發(fā)迷。白云遮剎遠,翠竹向檐低。是物元非物,莊周未可齊。”[6]該詩提及了“曹溪”。曹溪之法即慧能之禪法,它好比彌天一滴水,落入凡塵,無處不在,天下皆同,萬物無差無別,都歸于自性?!皠x外白云,檐間翠竹,雖皆色界之物象,而真如自性即在其中”[5]308,故“物元非物”。這種禪法比莊子的《齊物論》,更為高超。此處,晁補之旨在說明佛性無處不在、自性無所不在的禪理。
蘇軾有詩偈云:“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保?]“廣長舌”是禪語,指佛的舌頭?!洞笾嵌日摗肪戆搜裕骸笆菚r佛出廣長舌,覆面上至發(fā)際,語婆羅門言:汝見經(jīng)書,頗有如此舌人而作妄語不?”[8]《法華經(jīng)》言:“現(xiàn)大神力,出廣長舌,上至梵世?!保?]《阿彌陀經(jīng)》言:“恒河沙數(shù)諸佛各于其國,出廣長舌相,遍覆三千大千世界,說誠實言?!保?0]佛學(xué)中的“廣長舌”一般具有兩個特點,一為語必真實,二為辯說無窮。此處,溪聲便是這種超能無量的聲音?!皟魸嵣怼币部梢曌鞫U語。佛教有“凈潔五欲”的說法,即去掉色、聲、香、味、觸五欲。這里,青山就是五欲皆凈的超凡所在。蘇軾旨在說明:佛禪的智慧在自然萬物中顯現(xiàn),人生于天地萬物之間,一直都在聆聽佛禪的訴說,接受自心佛性的指引。
范成大詩作《病中三偈》其一言:“莫把無言絕病根,病根深處是無言。丈夫解卻維摩縛,八字轟開不二門?!保?1]此詩探討了禪悟與語言的關(guān)系。禪是親證的智慧,不是知解的智慧,依靠語言來悟道是病根,但如果完全脫離語言來悟道也是病根?!鞍俗帧敝浮吧鷾鐪缫?,寂滅為樂”,意思是:只有跳出生死輪回,不生不滅,才能獲得真正的永恒的解脫和安穩(wěn)的快樂。佛陀當年在雪山中修行,為了獲得這八個字,不惜舍棄愛身。也就是這八個字,使其獲得了不二法門。范成大想借此說明,悟道還是可以依靠語言的,但其前提是悟道者必須要有體道、求道的決心。
張孝祥詩作《贈鹿苑信公詩禪》其一言:“句中有眼悟方知,悟處還同病著錐。一個機關(guān)無兩用,鳥窠拈起布毛吹?!保?2]“句中有眼悟方知”指句中有令人發(fā)疑之處,這便需要禪者去妙悟,悟得其言外之意,則通達無礙?!拔蛱庍€同病著錐”指開悟之后便需放下“悟”之念頭?!敖鹕畴m貴,翳眼成病”[5]309,開悟極其難得,但若執(zhí)著于“悟”這一行為中,則會阻礙體道的進行?!耙粋€機關(guān)無兩用,鳥窠拈起布毛吹”的意思是:悟或不悟就在于一個機關(guān)。觸著機關(guān),則開悟;未觸機關(guān),則迷誤。鳥巢和尚拈起布毛吹,侍者便開悟,正是因為侍者觸到了機關(guān)。此處,張孝祥旨在說明“悟”是禪修中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
楊萬里詩作《送鄉(xiāng)僧德璘二首》其一言:“湖上諸峰紫翠間,三年欲到幾曾閑。儂今去處儂知么?不是南山即北山?!保?3]楊萬里以“湖上諸峰”來比喻僧德璘所想達到的開悟之境。為了達到這個境界,德璘三年都未曾閑過。所謂“南山”與“北山”,其實是比喻“空”和“有”的境界。禪人常以“這邊”、“那邊”來比喻“空”、“有”,故楊萬里也效仿之。此詩旨在說明覺悟之后便能徹見真空妙有的自性。
葉適詩作《題掃心圖》言:“大心覺也無虧成,小心漚也隨滅生。道人常與帚柄行,遇其欻起須掃清。世間亦有無根樹,又言朗月當空住。劫塵顛倒不自繇,只笑本來無掃處?!保?4]51“大心”指自性妙體,“覺”即覺悟,禪者覺悟之后便發(fā)現(xiàn)自性是無虧無成的?!靶⌒摹敝赣?,“漚”意在虛空無常,欲望之心隨物境變化、隨生隨滅。修行之人常常清掃自己的心靈世界,就是要去除內(nèi)心的妄想和欲念。這些煩惱都是無名而生的,就像無根之樹無根而生一樣。其實,自性本是真空妙有的,它就像明月一樣常掛于天空,禪者若能徹見自性,則水靜漚止,根本無需清掃所謂的“小心”。此詩與慧能之偈“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有類似之禪理。其旨在說明:心靈的覺悟就是自性(佛性)的顯現(xiàn)。
通過以上舉例可知,宋代詩人極力借用詩歌形式來闡明各種禪理,這樣的方式十分有利于禪學(xué)思想的傳播,同時也豐富了詩歌的內(nèi)容和題材。但是,禪理入詩只利于言理,并未能構(gòu)建出詩歌藝術(shù)本該具有的審美意境。
禪趣入詩,常見有兩種類型:一為表達自在隨緣之禪趣,二為表達觀物明心之禪趣。
宋詩中最常見的就是自在隨緣之禪趣。王安石詩作《鐘山即事》言:“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保?]1155此詩的主要基調(diào)是“靜”,原本活潑跳躍的澗水是幽靜的,原本婀娜搖曳的花草也是幽靜的,屋檐下的“我”是寧靜的,山中的鳥兒也是一聲不鳴的。萬事萬物,無聲無息,氣靜神閑?!耙圾B不鳴山更幽”改自王籍詩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15]。王籍用的是反襯法,王安石用的是直抒法。正面渲染山中之寧靜,實則暗指自己退居后再也聽不見朝野讒佞之言,落得一片清凈,頗有自在悠閑之禪趣。
葉適詩作《無相寺道中》言:“傍水人家柳十余,靠山亭子菊千株。竹雞露啄堪幽伴,蘆菔風(fēng)干待歲除。與仆抱樵趨絕澗,隨僧尋磬禮精廬。不知身外誰為王,更覺求名計轉(zhuǎn)疎?!保?4]113此詩關(guān)鍵點在于“自然”。人家傍水而居,亭子以山而建,水旁有綠柳,山下有秋菊。這里描寫的是人生活在天地自然中,與自然萬物相伴的場景?!爸耠u”又稱竹鷓鴣,是一種觀賞性的鳥類。夏季,竹雞多在山腰和山頂活動。秋冬季時,竹雞移至山腳、溪邊和叢林中覓食。故“竹雞露啄堪幽伴”是自然而然的行為?!疤J菔”即蘿卜,蘿卜一般在夏秋季節(jié)收獲,將蘿卜風(fēng)干,準備在冬季歲末時食用。故“蘆菔風(fēng)干待歲除”也是順應(yīng)自然四時的行為?!拔摇迸c仆人抱著柴在溪邊行走,隨著僧侶的步伐到禪舍祈福,不知道當朝君王是誰,求得功名又有何用呢?詩人自身也渴望超脫于仕途之外、寄情于自然之間。整首詩表達了恬淡隨心、任運隨緣之禪趣。
宋詩中亦多見觀物明心之禪趣。王安石詩作《暮春》言:“無限殘紅著地飛,溪頭煙樹翠相圍。楊花獨得東風(fēng)意,相逐晴空去不歸?!保?6]花落紅飛,是詩人所觀,觀萬物之衰??;溪流樹翠,也是詩人所觀,觀萬物之欣榮。世界萬物,欣榮衰敗,皆為自性的作用。詩人觀東風(fēng)、觀楊花,以東風(fēng)喻有執(zhí)之物,“惟空靈之楊花,得知‘東風(fēng)’之作用,能了‘空’證‘空’,歸于‘真空’中,不再落于‘有’界之中。”[5]357詩人以心觀物,得真空妙之境,盡顯禪趣。
戴昺詩作《幽棲》言:“幽棲頗喜隔囂喧,無客柴門盡日關(guān)。汲水灌花私雨露,臨池疊石幻溪山。四時有景常能好,一世無人放得閑。清坐小亭觀眾妙,數(shù)聲黃鳥綠陰間?!保?7]詩人幽棲于塵世喧囂之外,觀“汲水灌花私雨露”,觀“臨池疊石幻溪山”。一方面,天地總有慈悲,對他物施以雨露;另一方面,臨池疊石無非是人造的假象幻影。詩人坐在小亭中,觀萬物之妙,觀“數(shù)聲黃鳥綠陰間”,悟“有聲”于“無聲”之中,得無限禪趣。
胡寅詩作《題岳麓西軒三絕》言:“月戶風(fēng)窗悄不扃,靜中真樂故難名。山泉未識幽人意,自作穿林瀉壑聲?!保?8]詩人觀月,月在戶;詩人觀風(fēng),風(fēng)入窗。此時此刻,悄然寂靜,詩人已達禪定之境,這其中的樂趣不可用言語表明。然而,山泉未解個中樂趣,仍穿林而過,發(fā)出沖擊深谷的巨響。詩人以心觀物,心定則山泉亦無法擾心,此為“觀”與“定”的禪趣。
通過以上舉例可知,此類詩歌多為借景言趣,呈現(xiàn)出了一種頗具智慧的禪學(xué)意境,充滿了韻味和妙趣。以禪趣入詩,或空靈、或閑適、或深奧、或飄逸……大大提升了詩歌的審美意境,這是禪學(xué)與詩歌相融的最佳模式,它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中國古典詩歌和古典詩學(xué)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