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鷹

（四川外國語大學 研究生院，重慶 400031）

威廉·?？思{ （William Faulkner，1897—1962），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1949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他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涉及詩歌、小說、戲劇、散文和電影劇本等眾多領(lǐng)域。其中主要以南方為背景的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最為著名，被公認為是“南方文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缎鷩W與騷動》是?？思{早期的一部作品，也是他本人最喜歡的作品，書名出自莎士比亞的悲劇《麥克白》：“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1]序1。小說以?？思{虛構(gòu)的密西西比州的約克納帕塔法縣為背景，敘述了南方?jīng)]落貴族康普生一家的家族悲劇，探討了南方傳統(tǒng)舊社會秩序的分崩離析，以及舊社會傳統(tǒng)文化對新一代南方青年精神的沖擊和摧殘。

解構(gòu)主義是后現(xiàn)代思潮的一個重要分支，由法國當代哲學家雅克·德里達提出。1966年，在美國的一次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議上，德里達作了題為《結(jié)構(gòu)，符號，與人文科學話語中的嬉戲》的演講，矛頭直指當時盛行的結(jié)構(gòu)主義，被公認為是解構(gòu)主義的奠基之作。1967年，德里達同時出版了三部著作——《論文本學》《書寫和延異》《語音和現(xiàn)象：胡塞爾現(xiàn)象學中有關(guān)信號問題的導論》，全面系統(tǒng)地提出了他的反傳統(tǒng)解構(gòu)主義思想。“解構(gòu)的宗旨就在于解除二元對立，拆除思維的等級體系，然后將其重新嵌入文本意味的不同秩序中。”[2]200而對于文學文本來說，解構(gòu)就是解構(gòu)文本的主題中心化閱讀，轉(zhuǎn)而注重文本中的矛盾性、異質(zhì)性和差異性。因為恰恰是在這些互相矛盾的要素中，讀者才會透過修辭與邏輯覺察出作者的真實意圖，感受文本的張力。正如邱運華教授所指出：“德里達的解構(gòu)不是去分辨某文本的核心論題，而是考察文本的各個邊緣，不過與此同時，這種努力恰恰滲透到了文本的核心地帶，并考察他所表達的東西以及他在各種矛盾和各種不一致中被提示出來的方式?！盵2]201在《喧嘩與騷動》中也存在著一些相互消解、相互矛盾的成分，本文將對其進行解構(gòu)分析，探索文本隱含旨意。

一、不可靠敘事的相互消解

J·西米斯·米勒認為：“解構(gòu)批評家就是力圖去發(fā)現(xiàn)所研究的系統(tǒng)中反邏輯的因素，所質(zhì)疑的文本中將闡明一切的線索，或者將使整座大廈垮塌的那塊松動的基石。解構(gòu)批評不是消解文本的解構(gòu)，而是表明文本已經(jīng)消解了它自身?！盵3]作為現(xiàn)代意識流大師，?？思{在文中大量運用了意識流技巧，采用了多角度敘事策略。多角度敘事就是同一事件從不同的人物角度敘述。作者多次使用第一人稱但其指代的對象不同，其核心是表達不同角色之間對于同一事件主觀認識上的差異。所以，多角度敘事的另一面就是主觀主義的加入。這部小說一共由四個部分構(gòu)成，分別由班吉、昆丁、杰生三兄弟敘述前三章，由黑人女仆用全知全能視角敘述第四章。文中小兒子班吉是一個白癡，三十三年來一直只有三歲的智力。在他的敘述中，一切秩序都是混亂的，讀者只能跟著他混亂的思緒不知所云。大兒子昆丁，一直沉湎于過去的南方社會而不愿意接受現(xiàn)實，他緊緊抓住凱蒂的貞操不放，因凱蒂的失身而選擇了自殺。他敘述的第二章就是自殺那天他的所做所想，對于一個想死的人來說，死亡前的一切敘述也是不可靠的。二兒子杰生是一個完全的利己主義者，自私自利，只在乎金錢、職位，一切行動都向利益靠攏，用利益來評判。由于主觀因素的切入和病態(tài)人物的設定，小說的主要敘述者都是不可靠的敘述者。那么凱蒂作為三兄弟的敘述中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班吉是個白癡，不會說話，也沒有正常人的思維能力。他成天哼哼唧唧，嘟嘟噥噥，到處閑蕩，但在他破碎的、顛倒的意識中，讀者也能察覺到一些明顯的情感流露。如班吉一直愛不釋手地抱著姐姐用過的拖鞋，聽到“開弟”（caddie球童，與凱蒂同音）就會嘶聲吼叫，這些無一不體現(xiàn)出他過去從凱蒂身上得到的脈脈溫情的眷戀和懷念。當康普生太太放棄班吉，拒絕履行母親天職時，凱蒂女代母職，義無反顧地支撐起弱智弟弟的情感世界。正如她對母親所說的那樣，“您不用為他操心，我喜歡照顧他”[1]63。在班吉的敘述中，凱蒂仿佛慈母一般的印象。昆丁是一個在哈佛大學讀書的才子，但卻沉湎于過去的輝煌。在他眼中，凱蒂已經(jīng)不是活的生命，僅僅是一個象征，是南方貴族的代表。他極其在乎凱蒂的貞操，幾乎到了瘋狂的地步，僅僅因為其失身就選擇了自殺。在他的敘述中，凱蒂是一個圣女，沒有了貞操就什么也不是了。正如凱蒂所說：“在他（指昆?。┭劾铮粮邿o上的并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的貞操，她本人僅僅是貞操的保管者?！盵1]316作為利己主義者，杰生從不掩飾他對凱蒂的蔑視與仇恨。因為凱蒂的失身，他失去了原本應得的銀行職位，而這也成為他心中永遠的刺。他咒罵她是賤胚、蕩婦，其女是野種，甚至在父親葬禮上他對凱蒂說：“如果你和他跟昆丁一樣一起呆在地下，對你倒會好些”[1]200。

母親？圣女？妓女？小說中凱蒂并沒有一個確定的身份。三兄弟的敘述都是相互矛盾、相互消解的，沒有明確的中心。在米勒看來，小說文本的不確定性在于作家給讀者同時提供了多種可能性解釋，且這些可能相互矛盾，不相一致，沒有中心，缺乏說明一切選擇優(yōu)于其他選擇的證據(jù)。而這正是解構(gòu)主義思想關(guān)于能指的滑動和意義不確定的觀點的反映。在這部小說中，凱蒂是隱藏在三兄弟敘述下的他者，沒有自己的聲音。在這些不可靠的敘述中，凱蒂的身份呈現(xiàn)出多元的、開放的狀態(tài)。

二、對時間的破壞與顛覆

薩特認為，《喧嘩與騷動》是一部關(guān)于時間哲學的書，他把這部書的時間分為過去將來時的現(xiàn)在、從未丟失的過去、不存在的未來。所以，小說中的時間是一種沒有時序的時間。?？思{在小說中利用意識流和自由聯(lián)想的藝術(shù)手法，打破時間的線性秩序，打亂過去的時間和現(xiàn)在時間，并將許多零碎分散的記憶碎片、淺顯的印象和各種混亂的思緒編織在一起，前后穿插，反復敘述。這部小說共分4個部分，每部分都以時間命名：1928年4月7日、1910年6月2日、1928年4月6日、1928年4月8日，詳盡敘述了四天中發(fā)生的事情。傳統(tǒng)的小說章節(jié)按ABCD時序編排，而這部小說卻是CABD，打破了傳統(tǒng)的時間順序。?？思{并沒有按照客觀時間來交代故事的來龍去脈，而是跨越時空界限，使過去的事件與現(xiàn)在的事件交替更迭，并將各種生活碎片串為一體。短短4天的現(xiàn)實時間被作者切割成無數(shù)的碎片與過去的幾十年時間相互融合，眾多的過去時間的在場同少數(shù)的現(xiàn)在時間的在場，打破了過去與現(xiàn)在的平衡，使過去成為一種凌駕于現(xiàn)實之上的現(xiàn)實。

從1898年到1928年，班吉敘述的部分整整跨越了30年，從凱蒂童年到結(jié)婚、大姆弟死亡、昆丁自殺、康普生先生因病去世等，時間跨度非常大。福克納曾說：“故事到這里，在班吉敘述的第一部分里就什么都有了。”[4]在班吉的意識中，現(xiàn)在與過去相互交織，沒有明確的界限，而現(xiàn)在的時間視域下的感覺因與太多“既往”相聯(lián)系，占據(jù)大量篇幅，使得現(xiàn)在的時間相對就變得短暫和難以捕捉。因此可以說，班吉的“現(xiàn)在”也是一個被剝奪其存在的“現(xiàn)在”。第二部分則主要是昆丁的自傳，時間跨度相對較小，主要是在凱蒂失貞之后，以及凱蒂結(jié)婚前后和昆丁自殺前的心理活動之間來回跳動。所以對昆丁來說，未來是看不見的，現(xiàn)在是模糊不清的，只有過去才是真實清晰的。為滯止時間從而留住“既往”，昆丁起初企圖通過砸表來殺死時間。因為昆丁父親曾說：“只要那些小齒輪在咔嗒咔嗒地轉(zhuǎn)，時間便是死的；只有鐘表停下來時，時間才會活過來?！盵1]86同時，這句話也暗示時間停止就是生命的終結(jié)，而“活過來”則暗示昆丁會通過自殺來永久的生活在過去的記憶里。對昆丁來說，過去就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就是過去，他是一個生活在過去的人。所以，他說：“我過去是，我現(xiàn)在不是”[1]173。過去在決定著現(xiàn)在的同時，也在消解著現(xiàn)在，最終使昆丁走向虛無。

可見，在班吉的敘述中，過去與現(xiàn)在的界限已經(jīng)模糊不清、相互融合，而在昆丁的敘述中，現(xiàn)在與過去已經(jīng)完全顛倒，現(xiàn)在不是現(xiàn)在，過去不是過去。薩特認為，?？思{小說《喧嘩與騷動》中的現(xiàn)在，不是那個乖乖處在過去和未來中間的“此刻”，從來不存在進展，小說中沒有任何來自未來的東西，就如他所說：“?？思{砍掉了時間的腦袋，去掉了時間的未來”[5]?，F(xiàn)在并非首先曾經(jīng)是一種未來的可能性，從而割裂了現(xiàn)在與未來的二元對立。在這部小說中，福克納完全破壞和顛覆了傳統(tǒng)的時間觀念，打破了其線性秩序，顛倒它們的位置，模糊它們的界限，使得小說的時間設置呈現(xiàn)出無中心、模糊、含混的解構(gòu)特征。

三、南方淑女形象的瓦解

解構(gòu)主義最明顯的特點是反中心、反權(quán)威。解構(gòu)所指的內(nèi)涵是“顛覆”，是“對規(guī)范化、模式化的抵制，是對中心和權(quán)威的反叛”。美國南方社會受歐洲貴族思想和清教加爾文主義影響，形成了男尊女卑的男權(quán)社會。南方女性從小就被要求嚴格遵守“南方淑女觀”，做一個“大家閨秀”，嚴守自己的貞操，同時以“真、善、美”為道德準則，要求自己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好主婦，安于內(nèi)宅。而福克納描寫的南方淑女，卻違背了其道德標準，背離了南方淑女的傳統(tǒng)。從反面影射在男權(quán)思想侵害下的“南方淑女觀”，并不是社會進步的表現(xiàn)而是病態(tài)社會的毒瘤，從而顛覆了人們對南方淑女形象的看法，引起讀者的深思。

康普生太太是舊式南方淑女觀的衛(wèi)道士，也是典型南方淑女的代表。為逃避家族沒落的現(xiàn)實，她極端維持自己的舊式南方淑女形象，但從本質(zhì)上來說其行為已經(jīng)嚴重偏離了南方淑女傳統(tǒng)。現(xiàn)實生活中，她沒有擔負起南方淑女的家庭責任，她在家中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不管，整天躺在床上，所有的家庭事務都由黑人女仆迪爾西承擔。正如肖明翰所說，南方清教婦道觀在把上層社會婦女變成大家閨秀的同時，也把她們妻子的溫柔和母親的慈愛都給清除掉了?？灯丈珶o論是作為妻子還是母親都是失職的，她毒化了家庭氛圍[6]。對于淑女而言，孱弱是其外在表現(xiàn)，但對康普生太太來說卻是她反抗其丈夫的武器，她用示弱、啼哭來掌控她丈夫的意志。而當她知道班吉是一個白癡兒，她不但沒有對其充滿憐惜，用母愛來關(guān)愛他，反而把他看作她一生的恥辱，馬上為其改名以免有損她娘家的聲譽?？灯丈虉?zhí)地堅持著淑女的主體身份，消解了自身的母性與母愛。她的種種行為都與淑女的傳統(tǒng)背道而馳。在?？思{的筆下，舊式南方淑女變成了身份的象征，而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灯丈皇呛吞@可親、溫柔可人、端莊典雅的女性形象，而是已經(jīng)異化為自私冷漠、愛慕虛榮、無病呻吟的病態(tài)人物形象?？灯丈男袨閺膬?nèi)部瓦解了南方淑女形象。

如果說康普生太太的行為是以一種隱晦內(nèi)在的方式瓦解南方淑女形象，那么凱蒂的行為則更直接更具反抗性。凱蒂作為全書的中心人物，是在南方淑女的道德觀念影響下長大的，但她卻從一個大家閨秀變成了一個浪蕩的情婦，從根本上與南方淑女觀背道而馳。凱蒂從小就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敢作敢為，不理睬別人的議論。小時候她在河邊玩耍把衣服打濕后，她不顧受清教思想嚴重的昆丁的威嚇，脫下衣裙來晾曬。而大姆弟死的那天，也只有她敢于爬樹去偷窺屋里的秘密。對南方淑女觀念，她嗤之以鼻，拒絕順從，宣稱“貞操不過是一層薄薄的膜，連手指甲邊皮膚上的一絲倒刺都不如”[1]316。這是她表示對清教傳統(tǒng)的蔑視和反抗，因為在“南方淑女”神話中，“貞操乃道德之最”，是衡量女性價值的唯一標準。文中昆丁甚至把凱蒂的貞操直接與康普生家族的榮譽連接在一起，可見他對婦女貞操的看重。但是少女時期的凱蒂正處于青春期，由于自然天性，她忍受不住誘惑失身于達爾頓·艾密司，打破了貞操神話。“所謂物極必反，從古板高傲、規(guī)矩極多的舊世家里偏偏容易出浪蕩子女。”[1]序1而凱蒂的失身也直接導致了康普生家族的衰敗。對昆丁來說，凱蒂的失身打碎了南方夢，為了能夠挽回家族聲譽，他寧愿撒謊稱凱蒂與他亂倫也不愿聽到其他傳聞，最后用自殺的方式永遠停留在過去。對杰生來說，凱蒂的失身讓他失去了本該得到的銀行職位，成為他心中的刺，也對他其后的人生產(chǎn)生了極為惡劣的影響。可見把一切東西都寄托在女性的貞操上，本身就是錯誤可笑的做法。凱蒂直接從行動上瓦解了人們對南方淑女形象的建構(gòu)，表達了婦女對自由以及自我權(quán)利的訴求。

四、結(jié)語

?？思{不愧是20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喧嘩與騷動》中的主題豐富而多元。通過解構(gòu)主義視角，不可靠敘事帶來的自我消解，使得凱蒂的身份沒有確定性特征，呈現(xiàn)出多元、開放的狀態(tài)。此外，小說敘事的時空顛倒和心理時間的大量運用，也打破和顛覆了傳統(tǒng)的時間觀念，使小說的時間設置表現(xiàn)出模糊化、無中心、混亂等特征。這就促使讀者仔細閱讀文本，從心理上去感受時間，建立時間次序。同時，文本對南方淑女形象的瓦解也表達了?？思{對南方婦女的同情與關(guān)注。